“好吧,那就每一次吧。事实上,你们妈妈回国的时候,连栖身的地方都没有。我是这个城市里她唯一认识的人。她在一个电话亭里的电话簿上找到了我的名字。那个时候没有网络,人们都是这样来联系彼此的。多诺万并不是个很常见的姓氏,电话本上的另一个多诺万当时已经七十岁了,是个没有孩子的独居老头。你们可以想象我在听到她的声音时会有多么吃惊。当时是深秋,冷风都已经能钻进骨子里。我现在还能想起来她的开场白,就像在昨天一样:‘雷,我知道你有一万种理由可以把电话挂断,可是我只有你了,我无处可去。’当一位女士跟你说‘我只有你了’的时候,你还能怎么回答呢?那一刻我就知道命运又将我们联系到了一起,让我们可以一起追寻幸福。我跳上了那辆奥斯汀,对,别这么看着我,就是门外停着的那辆,它现在还好着呢!我去车站接到了她。上天真是待我不薄,你们看,今晚,我可以和我的三个子女一起分享比萨,还有我未来可能的女婿。”
我们都沉默地看着爸爸,没有给出任何反应。爸爸清了清嗓子:
“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该送米歇尔回去了。”
“你为什么有一万种理由可以挂断电话?”我问道。
“下一次吧,亲爱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回忆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可不是个轻省的活,今晚我只想保留住之前的那场大笑,晚上回家我还要一个人跟家里那些黑色的蟑螂睡觉呢。”
“那就是说,在你们的故事的第一部分,也就是你们十七到二十岁的时候,是她甩了你?”
“他说了下一次!”爸爸还没有张口,玛吉就抢着说道。
“没错,”米歇尔也说道,“看起来事实比我们想象得要复杂很多。”
他一边说还一边竖起了食指。
米歇尔有竖食指的习惯,就像是要刹住涌向他脑部的纷乱思绪一样。大家都没有说话,几秒之后,米歇尔又继续说道:
“实际上,爸爸已经表达过了他的愿望,今晚他不想再跟我们说什么了。我觉得‘下一次’是一个比较宽泛的概念……只是下一次,不一定是哪一次……”
“米歇尔,我们都能听明白的。”玛吉叹了一口气。
事情终于理顺了,米歇尔拉开了椅子,穿上他的风衣,拥抱了我,敷衍地握了握弗瑞德的手,然后又紧紧地拥抱了玛吉。在特殊的场合,可以采取特殊的方案……其实他是在利用这个机会向玛吉偷偷地表示祝贺。
“我有什么可祝贺的?”玛吉在他耳边问道。
“祝贺你没有和弗瑞德结婚。”米歇尔回答道。
返程的汽车上,父子二人没有说一句话,直到车子停在米歇尔公寓楼的楼下。雷侧过身子给米歇尔开门,他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语气里满是温柔:
“你不会跟她们说的,对不对?你明白的,应该由我来告诉她们。”
米歇尔看着爸爸的眼睛,回答道:
“爸爸,你可以安心休息,家里不会有黑色的蟑螂的……而且我觉得蟑螂好像也没有彩色的,明天我再去图书馆里确认一下。”
说完之后,他亲了亲爸爸的脸颊,走下了奥斯汀。
爸爸直到米歇尔走进公寓门才开车离开。
7 艾琳—卢比
二〇一六年十月,贝肯纳姆市
我离开了餐桌,决定给那对小情侣让出一点私密空间。弗瑞德和玛吉已经在厨房里待了至少十分钟了。我走过去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弗瑞德手里还拿着抹布,正在擦拭玻璃杯。玛吉坐在操作台上,跷着脚,抽着一根香烟,对着厨房半开的窗户吞云吐雾。她提议给我叫一辆出租车。但是,有鉴于贝肯纳姆到我家的公里数,我想出租车可能会让我破产。我跟她道了谢,打算搭乘火车回家。
“我还以为你和爸爸一起回家了。”她显然心情不佳,“你不去他那儿住吗?”
“我觉得他今晚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我也得重新适应一下伦敦的生活。”
“你说得对,”弗瑞德一边甩着手套一边说,“贝肯纳姆、克里登……这些地方离伦敦都太远了。”
“好吧,我觉得恐怕是樱草山离我们郊区太远了,那儿的氛围也太装腔作势了。”玛吉反唇相讥,把剩下的烟头扔进了洗碗水里。
“你们自己慢慢说吧。”我叹了一口气,穿上了大衣。
“弗瑞德可以开车送你去车站。如果需要的话,他甚至可以送你回伦敦,反正他可以去樱草山的办公室过夜。”
我瞪了玛吉一眼。她这么讨厌,到底是怎么留住男人的?而我,我这么可爱温柔,却永远处在看不到尽头的单身状态?这真是一个谜。
“艾比,需要我载你一程吗?”弗瑞德折叠着手里的抹布。
玛吉把抹布从他手里夺过来,扔进了盥洗篮。
“给你一个温馨的建议,只有米歇尔才有权利简化她的名字,她不喜欢这样。我也需要透口气,还是我陪她出去吧。”
玛吉来到了门厅,抓起一件套头衫,抓着我的手臂把我扯到了街上。
路灯发出橙色的光芒,雨后的人行道显得更加光亮,路两边是些小型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很多都只有一层或两层,中间还夹杂着些廉租房,这些房子的立面是砖砌的,有一部分已经开始剥落,远处还有些未使用的空地。
一直走到十字路口处,街区才显得热闹了一些。玛吉跟杂货铺的叙利亚老板打了个招呼,这家店可是从来没有关过。过了他的店之后,就进入了一条商业街,这里的照明情况要好得多。自助洗衣店的旁边就是土耳其烤肉店的招牌,随后是家印度餐厅,里面只有两个客人。音像店没有开门,拉上了门前的铁栅栏,上面贴满了各种小广告,不过大部分都已经被撕掉了。再往前走,就是一座公园,沿着公园的栅栏,夜色又恢复了深重。很快,空气中就混合了铁轨的金属味道,还有一股铁轨中石子的潮味。离车站越来越近了,我又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玛吉问道。
“为什么还和他在一起?你们总是在用嘴打架。有什么意思呢?”
“有的时候,我都在想你到底是怎么发明这种说法的……要是连斗嘴都不行的话,我为什么要忍受一个男人!”
“真要是这样,我宁愿一个人。”
“你现在就是一个人啊。”
“好吧,但是你这么一针见血地说出来,真的像是一个恶毒的女人。”
“谢谢夸奖。今晚和爸爸的谈话没有取得任何成果。”
“不过在厨房可是发生了不少事情,我们都很开心。不知道关于他的婚姻,爸爸还向我们隐瞒了什么。他是不是想要孙子孙女了?”
玛吉立刻停了下来,用食指点着我的胸口,突然唱起了歌:
“阿姆,斯塔姆,格拉姆,
哔哔哔,克雷格拉姆,
卟卟卟,拉达姆,
阿姆,斯塔姆,格拉姆……哔!”[2]
她唱完了这首儿歌,然后宣布:
“对不起了,我的老伙计,是你想要小孩了吧。我一点也不想做妈妈。”
“是不想和弗瑞德生还是不想和任何人生?”
“今晚至少我们得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妈妈来找爸爸的时候,她可是身无分文的。”[3]
“也许吧,不过又有了更多疑团。”我说。
“嗯,但我觉得还是不要太把这个当回事了。年轻的时候妈妈把爸爸甩了,十年之后又灰溜溜地回来了,就是这样。”
“真相肯定比你说得更复杂。”
“你还是别到处出差了,换个职业吧,去进行情感调查工作。”
“你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我在跟你聊我们的爸爸妈妈,聊这封奇怪的信,聊父母人生的灰色地带,还有那些他们向我们隐瞒的事情。难道你不关心吗?你不想了解自己的父母吗?你只关心你自己!”
“好吧,但是你这么一针见血地说出来,真的像是一个恶毒的女人。”
“另外,和你所认为的相反,妈妈当年曾一贫如洗的事实恰恰证实了信中的指控。”
“为什么?因为所有穷光蛋之前都肯定放弃过一笔财富?”
“你可从来没有穷过,父母总是优先照顾你!”
“卢比,你又开始了,你总是不停地这样指控我:玛吉,那个永远睡在摇篮里的小女儿,全家都照顾着她!另外,我们中间到底是谁在伦敦有一套公寓,又是谁住在一小时车程的郊区?又是谁天天满世界乱跑,又是谁在这里照顾爸爸和米歇尔?”
“我不想和你吵架,玛吉。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把事实搞清楚。这封信会寄给我,肯定是有原因的。就算信的内容不是真的,寄信人也肯定有他的动机。是谁把信寄给了我们?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谁把信寄给了你!”
“不,寄信人肯定足够了解我,他知道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他在信中故意这么说,就是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
“好吧,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他的确选择了一个最好的方式,吸引我们展开调查。嗯,你刚刚的话里似乎有求救的意味,那我就帮你一把吧。过几天,你可以请爸爸去切尔西附近的餐厅吃午饭。他肯定会抱怨的,但他不会放弃这个可以开那辆奥斯汀的机会。选一个停车场附近的餐厅,他可不会把车交给代泊车的服务生。什么也别说,只要想想这个画面我就想笑。我有他房子的钥匙,他出门之后我就去翻翻看。”
我不太乐意这样设计自己的父亲,不过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接受了玛吉的提议。
火车站空无一人。这个点只有我们两个人还在等车。显示屏告诉我们下一班由东南铁路公司运营的、开往奥平顿方向的火车马上就要进站。之后我要在布罗姆利换乘,去往维多利亚火车站。最后还要倒一班公交,下车后步行十分钟就能回到我的公寓。
“你知道我现在在幻想什么吗?”玛吉突然开口,“和我的姐姐一起跳上这班车,同她一起去伦敦住一晚。我会钻进你的被窝里,我们可以聊上一整晚。”
“我也想这样,可前提条件是你得单身……”
火车出现在了月台的尽头,刹车的一瞬间车轮发出了刺耳的声响。车门打开了,没有任何人下车。车辆离站的汽笛已经响起。
“去吧卢比,你要误车了。”玛吉催促道。
我们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随后我就跳上了火车。
弗瑞德正在床上等玛吉。电视上播着经典的电视剧《弗尔蒂旅馆》。约翰·克里斯的幽默让他们忘记了交谈,看着那个可笑的勋爵的举止大笑起来。
“我知道你不想跟我结婚,不过你愿意跟我搬去樱草山吗?”弗瑞德问道。
“拜托不要装腔作势了,你是没看见,我爸爸提到结婚的时候你的脸色有多么难看。”
“你不是很快就跟他解释清楚了吗?”
“爸爸和米歇尔都在这儿,如果搬到伦敦去,我就很难照顾他们了。”
“你的哥哥是个成年人,你的爸爸更是已经活了一辈子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全身心地享受自己的生活?”
玛吉抓过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她脱掉了T恤,跨坐在弗瑞德的身上,仔细端详着他。
“干吗这样看着我?”
“我们在一起已经两年了。有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对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不认识你的家人,你也从来不会提到他们,更不会想把我介绍给他们。你呢,你了解我的一切,你也见过我的家人。我不知道你是在哪里长大的,在哪所学校读的书,如果你读过书的话……”
“你对我不了解,是因为你从来不会问我类似的问题。”
“不是这样的,每次我问到你的过去,你都心不在焉。”
“你会明白的,”弗瑞德亲吻着玛吉的胸部,“为什么我看到你之后总是忘了跟你谈论我的过去,因为我脑子里都是别的事情。不过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我三十九年前出生在伦敦……”
他的吻已经移向了玛吉的小腹。
“好了,别再说了……”玛吉的话开始变得含混不清。
8 基斯
一九八〇年十月,巴尔的摩
银色的月光投映在窗上,在光的折射下,甚至看得见空气中的浮尘。梅已经睡熟了,透过她盖在身上的被单,可以看出她曼妙的曲线。萨莉—安坐在床尾,出神地望着她,数着她悠长的呼吸。在这一刻,睡着的梅就是她世界的全部。她的世界止步于面前这个跃层公寓,外面的一切对她而言都不存在。一小时以前,在她的梦境里,出现了以前的一些影像。那是些熟悉的脸,脸上却没有表情,似乎在评判着她的所作所为。梦中,萨莉—安端坐在一把安放于台子中央的椅子上,被各种审视的目光所环绕。萨莉—安的少年时期就是这么度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学来的,大人们没有教导过她任何东西。
一件物品如果被摔成了两半,还有没有可能被黏合?如果两个人都感觉到痛苦,那么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痛苦是会抵消还是会加倍?她默默地想着。
“几点了?”梅含混不清地问道。
“早晨四点了,可能还要更晚一些。”
“你在想什么?”
“想我们。”
“那这些想法是好的还是坏的?”
“快睡吧。”
“你这么看着我,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萨莉—安穿上了靴子,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夹克衫。
“我不喜欢你晚上骑摩托车。”
“你别担心,我会小心的。”
“我可不相信。别出去了,我去准备点茶。”梅坚持道。
她站起身来,用被单包裹着自己的身体,走到了房间的另一端。那边有一个天然气灶,几个盘子,若干不成套的杯子,还有两个瓷杯,同一个浅口盘一起放在一个高脚桌上,这就是她们的厨房了。梅把烧水壶放在水槽里,拿掉了盖子,打开了水龙头。接着,她从一个破旧药柜改造成的壁橱中找到了放在高处的茶罐,踮着脚从里面拿出了两个立顿茶包,又从一个陶罐里夹出了两块方糖,点燃了火柴,调节着天然气灶的火焰强度。
“千万别说要帮我!”
“我不会的,我就站在旁边看,看是不是有一天,你用一只手就能完成所有这些工作。”萨莉—安说道,嘴角还带着一抹苦笑。
梅耸了耸肩,被单从她身上滑落下来。
“你最好还是把它放回床上,我可不想睡在满是灰尘的被单上面。”
梅泡好茶,把一个杯子递给了萨莉—安,又端起自己的那杯,回到床边盘腿坐下。
“请柬已经寄来了。”萨莉—安打破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