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我去了趟邮局,把它们取回来了。”
“你是觉得没有必要通知我吗?”
“昨天的派对氛围很好,我不想扫兴。”
“我不喜欢那些和我们一起出去玩的男人,他们总是针锋相对地谈论所谓的政治问题,实在是无聊透顶。他们嚷着要改变世界,其实大部分时候都在吸大麻。我不想让你失望,可是我真没有觉得昨晚氛围很好。你能把请柬给我看一下吗?”
萨莉—安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信封,把它们丢在了床上。梅打开了属于自己的那封。她用手指感受着请柬,欣赏着上面烫金的文字,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了日期上。晚宴定于两个星期之后举行。女宾们会戴上所有的首饰,给自己设计一个最不可思议的造型,男宾也会化装。当然,有一些年长的男士肯定接受不了这样的游戏,他们还是会穿着燕尾服来赴宴,最多只是带个面具遮住面容。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过一个化装舞会。”梅在冷笑。
“你总是让我吃惊。我还以为一看到这些请柬,你就会开始担心呢。”
“不,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了。自从第二次去过那座大宅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害怕过。我们从那儿离开以后,我就意识到为了让我们能够光明正大地回去,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当时就暗暗起誓绝对不会再害怕他们。”
“梅……”
“你要么就出去走走,要么就来我旁边睡觉,但你一定要下定决心。”
萨莉—安拿起被单,把它盖在梅的身上。她很快脱掉了自己的衣服,躺在了梅的身边,脸上还带着笑容。
“你又怎么了?”梅问。
“没什么,我喜欢你这个爱记仇的性子。”
“我要告诉你件事,这只是我自己的事,但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绝对不会活着被他们抓住的。”
“你在说什么?”
“你听得很明白。生命是如此短暂,不应该让它被无意义的悲伤填满。”
“梅,看着我的眼睛。我觉得你搞错了。你要是只想着复仇,那就是把他们看得太重要了。我们只是要取回原本就不应属于他们的东西。”
萨莉—安知道自己口中的“他们”是谁。那是一个原本属于她的阶层,一个天生条件优渥,生活中应有尽有的阶层。在其他人还在奋斗的时候,他们予取予求;在其他人还在希冀的时候,他们却已然享受着所有的好处。那些大家族的成员都高傲无比,很难看得起下层的人,却反而会因此赢得更大的嫉妒和艳羡。欲擒故纵和直接索取,到底哪一个才是更聪明的办法?萨莉—安厌恶这种生活方式,她不想像他们一样生活,所以才更换了街区,改换了外表,甚至还将原来的一头秀发换成了男孩子的发式。在那个时代,整个国家的空气中都弥漫着自由的味道,萨莉—安不再去亲吻同阶层的男孩子,而是选择去拥吻一些更伟大的事业。她的国家自称是自由的国度,却长期坚持施行奴隶制度,后来又有了种族隔离。在1964年《公民权利法案》废除种族隔离制度十六年之后,人们的思想观念却没有太多的改变。之后,妇女们也紧随黑人的步伐,开始为自己的权利而奋斗,这显然又是一场漫长的征途。萨莉—安和梅都是报社的资料员,她们已经到了女性所能从事职位的顶点。但是,如果她们只是资料员的话,为什么那些自大的男人每次都是看一看她们写就的文章,就在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在她们两个人中间,梅是更有天赋的。她对热点问题天生有着敏锐的嗅觉:她明白什么能够触动特权阶级,也知道如何才能揭露政府在推进改革时的低效率。两个月以前,她一直在关注那些政坛外的压力集团,看后者是如何给参议员们泼冷水,延缓他们通过法令的速度的:这些集团抵制反腐败的法令,也不愿立法打击工业污染,因为工厂主的眼中只有利润;他们关心军火贸易多过低收入家庭儿童的教育问题,因为前者显然更有利可图;他们还抗拒司法改革,虽然现行体制中的司法公平已经仅仅停留在口号上了。工作之外的时间里,梅已经做了很多调查,还专门去了一个水污染严重的城市。在那里,有一个矿产企业一直在污染水库的上游水源,将大量含铅和硝酸盐的废料倒入河流。企业的领导人对此心知肚明,董事会也很清楚,市长也了解这一情况,甚至连州长都有所耳闻,但是他们全部都是这家公司的股东,可以从营收中牟利。对于上述事实,梅已经搜集了大量的证据,了解了前因后果,还就污染对公共健康的影响做了评估。她发现其中存在大量监管不力的行为,还涉及地方乃至国家各级官员的腐败问题。但主编在看完她的文章之后,只是告诉她以后只要完成报社交代的资料搜集工作就可以了。他把梅的调查成果扔进了废纸篓,还不忘让她给自己倒一杯加糖的咖啡。
梅忍住了眼泪,拒绝向上司低头。但是,和俗语所说的不同,她没能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复仇。一天夜里,萨莉—安在安慰梅的时候,直白地告诉她,她的复仇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春末的一个傍晚,在一家便宜的意大利餐馆中,她们有了一个会改变自己人生轨迹的计划。
“我们要创立一家没有任何审查机制的报纸,只报道幕后的真相。”萨莉—安对着在座的朋友说道。
其余的朋友都没太注意这句话,但微醺的梅却立刻有了反应,她端着酒杯爬上了桌子,要求所有人都静下来。
“这家报纸所有的编辑都得是女性。”她端着酒杯补充道,“男人只能做其他的活,比如秘书、审校,最多也只能是资料员。”
“这样的话,我们又和我们憎恶的性别歧视有什么区别呢?”萨莉—安表示了反对,“我们应当忽略人们的性别、肤色和宗教,只按照能力来分配职位。”
“你说得有道理,我们甚至还能选举小萨米·戴维斯进入董事会。”
就是在这家餐厅,在一群同样醉醺醺的朋友的见证下,她们开始勾勒这项宏大的计划。第一步,就是在餐巾纸上设计一个编辑室。朋友中最年长的是朗达,据说她之前还与黑豹组织的成员过从甚密,现在在宝洁公司做助理会计师。她结合自己的专业给出了建议,认为可以先建立一个经营账户。她列出了一家公司所需的职位清单、工资明细表,评估了房租、日常消耗和新闻调查所需的预算。朗达还承诺会尽快搞清楚纸张、印刷、发行等必要的成本,还有分销时应该给终端商留出多少利润空间。有鉴于她的贡献,之后财务总监的职位就非她莫属了。
“我很怀疑你们能不能获得足够的启动资金,就算你们能找到足够的钱,也不会有人愿意印刷你们的报纸的,”基斯说道,“更不会有人愿意销售它。一个由女人编辑的、专门揭露丑闻的报纸,我只能说你们太敢想了。”
基斯是一个大个子男人,强壮得像一头熊,有着方正的下颌、厚厚的嘴唇和亮亮的蓝眼睛。萨莉—安喜欢他的外表,近几个星期都在同他暧昧。只要能和萨莉—安上床,基斯甚至愿意为她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在基斯强悍的外表下,其实还隐藏着一个温柔的情人,他双手柔软,这也是萨莉—安迷恋他的地方。但是,无论他们当初是有多么合拍,萨莉—安都不是个愿意依靠男人的女人,六个星期之后,他们的关系就结束了。梅对基斯有感觉,萨莉—安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情感纠纷可能会威胁到她们之间的友情,基斯有时也会想,萨莉—安和自己分手,是不是为了把自己让给梅。“我把她交给你了。”有天早晨,萨莉—安在跟基斯告别的时候,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梅不愿顶替她的位置,但萨莉—安却一直在鼓励她。“好好地享受这种快乐,尤其是当快乐来找你的时候。相信我,那些面对快乐犹豫不决的人都是不快乐的,他们那种惺惺作态的样子也很让人讨厌。”说完这些她就去床上睡下了。梅只能感慨萨莉—安虽然拿出了一副叛逆的外表,可是骨子里的傲慢却没有丝毫改变。
从那之后,每当自己的目光遇上基斯的眼神,梅就会陷入混乱:她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萨莉—安给自己讲述过的、她和这个男人之间的欢愉时光。但是,在这个晚上,面对基斯,梅却发表了一番尖刻的言论。
“我们会找到钱的,等到你的屁股坐在椅子上,读着我们的报纸的时候,就不会在这里自作聪明了。”
梅的话让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大家之前还从来没有这么讽刺过基斯,其中最吃惊的就属萨莉—安。但是,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基斯站起身来,围着桌子走了一圈,然后把头埋在了梅的颈窝里,向她表示了歉意。
“我一定会是你们的第一批订阅人。”
基斯是个木匠,他薪水不高,也就只够勉强过活。他把手伸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十美元的钞票——一九八〇年时这可算得上是很大一笔钱——放在了梅的面前。“算我入股。”他补充道。随后,他就在同伴们惊愕的眼神中走出了餐馆。梅没有管别人的反应,而是抓起了那张钞票,追着基斯跑了出去。街道上,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你觉得这么一笔钱就能入股吗?这甚至都不够买头几期报纸的。”
“那就当作订阅报纸的预付款吧。”
基斯没有回头。梅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然后又回到了餐厅。她向所有人展现了自己的决心。现在,她还需要进一步向自己展示决心。萨莉—安也有同样的目标,虽然她们的动机不尽相同,但二人的未来已经就此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她们要筹集资金,创办一家任何达官贵人都不希望其面世的报纸。那个时候,她们根本想不到,命运让她们有了这样的计划,就是为她们提供了一个犯罪的机会。
梅试着把对这个夜晚的回忆从脑海中赶出去。她裹紧身上的床单,转过身去。萨莉—安用手臂搂住她,闭上了眼睛。
9 艾琳—卢比
二〇一六年十月,克里登市
玛吉转动了钥匙,却发现门没有上锁。任何一个刚入行的小偷都能比她更快地打开这扇门。她都记不清自己已经多少次跟爸爸说过,出门前无论如何也要用钥匙反锁两圈。但是爸爸总是敷衍说,他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家里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
玛吉把大衣挂在了衣帽钩上,走进了门厅。厨房就不必找了,妈妈就算要藏什么东西,也不会藏在这个爸爸最常出没的地方的。她的脑子里有一个懒惰的小人告诉她:翻找厨房可是个大工程,还是趁早放弃为好,反正什么也找不到。干吗要把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呢?她发挥了一下联想力,觉得东西有可能在卧室,有可能在浴室,甚至也有可能在衣帽橱。她最先着手的地方就是衣帽橱,那里说不定会有档板或暗格。玛吉一边找还一边想着,等她离开的时候,一定要把锁恢复成原样,不然爸爸就知道自己偷偷地来过了。不管了,就算爸爸发现,也顶多就是笑嘻嘻地拍着她的肩膀,说着:“玛吉,你看,到处都有入室盗窃案。”
但就在这时,真的有一只手拍上了她的肩膀,玛吉吓得大叫起来,转过头,却看见爸爸正在吃惊地望着她。
“你在这儿干什么?为什么不按门铃?”爸爸惊讶地问道。
“我……”玛吉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
“我还以为你和艾比吃午饭去了。”
“我也以为我要去吃午饭,甚至我也应该去吃午饭。但是奥斯汀刚才任性了一把,我没法儿打着火。回头我得打开前机盖看看,是不是哪里出毛病了。”
“她总该通知我一声的。”
“你是说我的奥斯汀该通知你一声?”
“是艾比!”
“你是希望艾比告知你我的奥斯汀出故障的消息?”爸爸大笑起来,“别再找碴儿跟你姐姐吵架了,我不喜欢看见你们斗嘴。我已经等了三十年了,一直希望你们能成熟一点。你别误会,我每次也会说她……”
“说她什么?”
“呃,”爸爸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得先告诉我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在找东西。”
“到厨房来吧,我们来这边说话,我要给自己弄个三明治。你看,今天本来挺倒霉的,不过最后的结局还不错,至少我还是可以和我的一个女儿共进午餐。不过你最好还是别告诉你姐姐,她肯定会借此编造出一堆故事,认为我是故意跟她撒谎,为的就是跟你在家里吃饭。要是那样的话……”爸爸向天花板伸出了手臂,就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我们就会经历这个星期最惨的悲剧。”
他打开了冰箱门,拿出了一些做三明治的东西,让玛吉先把餐具摆好。
“亲爱的,你到底怎么了?你要是缺钱的话,就尽管告诉我。你最近手头很紧吗?”
“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需要找……需要找一份出生证明。”
话一出口,玛吉就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起这么个烂借口的。
“啊!啊!”爸爸惊叹道,脸上写满了欣喜。
“爸爸,你‘啊’什么?”玛吉困惑地问。
“你想,你现在来找出生证明,就说明肯定是件着急的事情。你肯定算过了,我大约会在下午两点半的时候离开本应和艾比共进午餐的餐厅,还算了我要在伦敦总是拥堵的道路上花上多长时间。近几十年来,我们的政治家们已经花了几十亿英镑,可还是没能解决交通拥堵的问题……现在可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我强烈要求他们下台,这些没用的废物!”
“爸爸,你没有感觉到自己现在很啰唆吗?”
“没有啊,我没在啰唆,我只是在阐述自己的观点。好吧,不要转移话题。所以,你推断我在下午四点前不会回到家,而在那之后来就会太迟了,所以你就自己过来了。”
玛吉完全听不懂爸爸的话,暂时选择了沉默。
“啊!啊!”爸爸又重复了两遍。
玛吉用手肘支撑着餐桌,把脸埋进了手心里。
“偶尔,在跟你讨论什么事情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在看蒙提·派森团队创作的情景喜剧。”玛吉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