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河是我的摇篮,我是在家乡的河水里泡大的。如今五十年过去了,可我对家乡的河印象依旧那么深,那么情意浓浓。家乡的河是我儿时的梦,一闭上眼睛就回到五十年前河边的梦境中,依依的,绵绵的。
家乡的河从完达山的深处淌来,绕过一村又一村,一直淌到松花江里。河两岸有成片的芦苇,影子深深地浸在河水里,像一幅幽深的水墨画。夏天里,能见到有妇女在打苇叶子,挎着筐,燕子似地在芦丛里翻飞,碰撞着芦苇,常能轰出几只水鸭子来,扑啦啦地飞,飞不很远又落下去。除了芦苇荡,还有大片的草塘,河水就是从草塘的中间流过去的。有芦苇叶就得有马莲草。这些都是家乡人包粽子的好材料:苇叶子包米,马莲草捆绕儿,包出的粽子才是正宗的,咬在口里才有大草塘里芬芳清香的气味儿。也有人趁嫩叶的时候将一蓬蓬的马莲草割了,一缕缕地热锅里煮了,在拿到日光下晒,直晒的淡黄细柔,再与苇叶一起摆到集市上卖。夏天的马莲草能开出艳艳的蓝花儿来,一朵朵拳头般大,蝴蝶般地在微风里舞动,煞是好看。只是那塔头间的一汪汪的水隔着,叫人难以进去集摘。
草塘里的塔头多得数不清,一个个,一排排,一片片地浮在水里也是极壮观、极好看的。才开春的光景,是这里的草最先见到绿的,塔头顶还带着冰雪残融的雪帽子呢,帽子底下的老草母子拖着嫩芽便把雪帽子高高地顶起来了。直到远远近近的草都绿了,草塘里的驴蹄子菜花儿便开了,点点星星的金黄,风一吹微微地摇着,摇得人心醉。待满河湾的草长到尺八高,花儿就悄悄地谢了,乱飞的鸟儿就在草里续窝儿,在草塘里乱飞,在天空中上下穿越,惹得孩子们便钻进来掏鸟蛋。草塘里的鸟窝大都续在塔头上,有野鸭窝,水鸟窝,大雁窝,也有一种叫长脖子老等的水鸟的窝,各种叫不上名的小鸟窝更是不计其数。野鸭子孵蛋时最恋窝,人不到眼皮底下它不飞,还一伸脖一缩脖地和人捉迷藏呢,哪个草窝窝里都有十枚二十枚的蛋,实在讨人喜欢。
拾水鸟的蛋也不容易,得踏着塔头顶试探着往前走,像踩在小船儿上一样,晃晃悠悠地站不稳。四下都是大酱般的臭水,直熏鼻子。踩上一个塔头,再朝另一个塔头上蹦,一不小心踩空了,就重重地摔在臭水里。水面上是热乎的,但不住地往下陷,越陷就越觉得凉,脚和腿渐渐地冰得麻木了,也就没到了胸脯。这还不算完,身子仍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双脚仍够不着底,说不准有多深。河边的孩子才不管这些呢,他们有招儿,不急也不叫,双手抱住塔头不放松,慢慢地往下按,稳稳地将身子往上提,一点儿一点儿地,身子便浮上来了,拔出一眼深深的洞穴,水直往里灌,转眼的功夫洞口就合上了,不留一点儿痕迹。
此时,只见远远近近的塔头上蹲着一群小泥猴,臭烘烘的泥水顺着他们的身子往下淌,却满不在乎。一个个咧着嘴哧哧地笑,露出一嘴小白牙。一转眼的功夫,他们就穿过塔头,来到野鸭集中抱窝的地方,把野鸭子惊得呱呱乱叫,在天空里打旋儿,眼瞅着自己的蛋被一群野小子拾走,却无可奈何。直到他们顶着鸟蛋趟过河,惊飞的野鸭才敢落窝。有时孩子们过河蛇也过河,常见着蛇竖着前半身一条线似地游向对岸,孩子们见了便拿石头砸。若两岸都有孩子,蛇便被打得来回游窜,却靠不了岸,不累死也得被打死。胆大的孩子敢抓蛇,伸手提着它的尾巴抡几个圈儿,再猛地朝地上一摔,蛇便脱了骨节,软软地摊成一堆了。也有的孩子技高一筹,猛地一脚把蛇头踩住,不管它的身子怎样弯曲,就是不松脚。待它折腾乏了,再两手掐住它的脖颈,稍一用劲儿,便把它脖子的皮撕开,顺势一拽,便长长地拽下一筒蛇皮来。腿脚勤的孩子早已拾来干柴树枝,点燃了,趁着火势旺把蛇身放到火堆上烧。只那么一会儿,白白的蛇身就变成焦黄焦黄的熟肉了,放出喷鼻的香味儿。别看那时孩子小,吃东西却不护食。不管谁逮的蛇,烧好的蛇肉都是你一段儿我一段儿地分开吃。慢慢地嚼,细细地咽,那满嘴的香味儿,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老辈人讲,蛇皮晒干了是上等的中药材,专治痄腮和疙瘩疖子等皮肤病。粗的蛇皮抻开了还能糊二胡,声音特脆,极有音韵,一张弓子,把日子拉得情深意长。
河对岸一片的塔头间却淌的是活水。远远的一条溪,流进草塘便散成涓涓细流,漫无边际地淌。每一墩塔头,都成了水中美丽的倒影。水清清地凉,水底鲜鲜的绿草里,便是慢慢游动的小鱼和小虾。偶尔探出头来,那张着的小嘴在水面上一口一口地吸着气,贪婪地很。那时它在水中玩腻了,想看看水外面的世界,小小的家伙真会享受呢。不知啥时候,水面上出现一个顽皮的倒影,吓得水里的鱼儿嗖嗖地缩回头,纷纷钻入水底,荡起的涟漪经久不散。静了的水面云天倒映,有片片草叶缓缓地漂,慢慢地绕过塔头,再向下缓缓漂去。惹得鱼儿纷纷追逐着去啄,误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东西,追逐了一阵子觉得无聊,便又纷纷地躲到塔头底下嬉戏去了。
鱼的种类挺多:柳根子、白漂子、葫芦籽子、老头鱼都是长不大的小鱼儿,鲶鱼、鲤鱼、胖头鱼、狗鱼、黑鱼等都是三五斤以上的大鱼,它们在塔头间的水中横冲直撞,追返着小鱼小虾,搅得水面时不时地掀起一道道的波纹。孩子们喜欢淌着水在塔头下摸鱼,嘴里叼着根柳树条儿,猛地扎进水里,三五分钟不露头,待从水里水淋淋地钻出来时,手里早掐着条摇头摆尾的大鱼了。或金晃晃的鲤鱼,或黑黝黝的黑鱼,或白里泛黄的狗鱼,穿在柳条上再把柳条叼在嘴上,任鱼儿在柳条上弯曲挣扎却全然不顾,再蹲下身子去摸。待沉沉地穿满一枝时,便淌着水把柳条鱼串儿放到岸边的浅水草里,又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洗去花着脸的泥污和粘在嘴边的鱼鳞。塔头下常有些深洞,一条胳膊伸进去,连肩头都没了才能够到里面藏着的鲶鱼。鲶鱼太滑在水里一拔愣,劲儿大着呢,便从手底下钻出去了。再狡猾的鲶鱼也斗不过顽皮的孩子们。手里抓把细砂往洞里伸,碰到鲶鱼的头便张开手使劲儿地往下按,一把掐住它的腮,握得结结实实,一二斤重的鲶鱼便被拽出洞来,活蹦乱跳的拼命挣扎。挣得孩子们的小手握不住了,一松手,扑通一声掉进水里,眼瞅着一溜黑影,不知钻到哪片水草底下去了。
水在草塘里淌一阵子,又汇成了一条小河流进大河里去。村里的孩子们在塔头里玩腻了,便想起了到岸上晒太阳。一个个黝黑黝黑的仰卧在沙滩上,比个头,比肩宽,比腰身的长短,比谁的屁股大。陈干吧是伙伴儿中最小的一个,他见到年龄大一点儿的孩子胯下竟长出毛茸茸的东西甚是奇怪,嚷着要看个究竟。气得大孩子们一起动手,把他按在沙滩上,用草茎把他胯下的小纠纠系牢,绕道腚后再把草茎系在腰间。他拼命地挣扎,杀猪般地嚎叫也无济于事。这是孩子们最愿意玩的“大变活人”的游戏。待陈干巴站起身来,胯下的小纠纠不见了,平展展的宛若女孩子一样。这时的他也就一不做二不休地扮起女孩子相,扭腰晃腚地在沙滩上走猫步,惹起一阵阵的喝彩声。
家乡的河长,岸也长。河边无树,只稀稀地贴地皮长着一些矮草,龟裂出一些长长的深不见底的大缝子,宽得能塞进去小孩儿的拳头。早晨或傍晚,便有千百只蛤蟆在大缝子里绷进蹦出。入夜,便有一河的蛙鸣迭起,遥相呼应,连绵不断,越是晴天越是叫得欢。暗蓝的夜空下,一河的墨水就在这蛙鸣声中缓缓地向西流。孩子们就枕着蛙声睡,习以为常了。倘若随母亲去姥姥家住几天,没了这吵闹的蛙声,夜里便享受不了那沉沉的寂静,反而觉得像缺少了点儿什么,翻来覆去地睡不稳。吓得姥姥慌忙点着煤油灯,借着灯光瞧外孙儿是睡毛愣了,还是感冒发烧了。一摸脑门儿,竟一点儿也不热,便瘪着嘴唠叨着:“明个儿赶快回去吧,这孩子换个地方睡不实呢!”
除了蛤蟆,河边还拥有众多的蜻蜓,乱乱地飞,直撞人脸。河边常见一些洗衣的姑娘媳妇,抡着棒槌有说有笑地唠着家长里短,把两只脚伸进流着的水里,晃晃地白,细细地嫩。日暖风轻,不时地有女人起身把洗净的衣裳晾在青草上,便有蜻蜓飞落在上面。这时,不知是谁提议的,她们纷纷地站起身,脱去身上的衣裳,一个个赤条条地站在河岸上,又扑通扑通的跳入水中,在碧波荡漾的河水里尽情地嬉戏。可能女人的天性吧,她们竟然玩水比孩子们玩得好,或蛙泳,或仰泳,或侧泳,或狗刨,如鱼得水。二胖嫂子游得最好,她仰泳时像美人鱼似的静静地躺在水面上顺水飘荡,别的女人则不如她,能把两个奶子高高地耸出水面,像两个白白的大馒头,竟看得孩子们目瞪口呆。大顺子突然想起昨晚上去二嫂子家偷李子时被二嫂子发现,扯着他的衣领去找他娘,结果被父亲揍了一顿鞋底子的事来,便不由自主地摸摸屁股,仍然隐隐作痛。他生出报复二嫂子的鬼点子:“陈干巴,你敢不敢把二嫂子的衣服偷出来?若真的偷出来,我今天逮的鱼全归你!”陈干巴见有利可图,拍着胸脯答应了,猴儿般地钻进草丛里,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二嫂子放衣裳的塔头上挪。眼看就要够到二嫂子的衣服了,恰巧大凤姐上岸穿衣服,突然发现草丛中陈干巴的头,立刻用衣裳捂着下身喊起来:“二嫂子,陈干巴要偷你的衣裳呢!”这一喊如同炸了营一般,不管姑娘媳妇都蛤蟆似的往河岸上爬,水淋淋地站在河岸上,指手画脚地朝孩子们藏身的方向骂:“小兔崽子,黄嘴丫子还没退,就想歪歪点子啦,再敢往出冒坏水,看把你们的卵子挤出来当泡儿踩!”随着那浪声浪气的骂声,孩子们的魂儿都吓飞了,争先恐后地往家逃,把陈干巴扔在后面也不管。跑出去好远了,回头看时,见村里的姑娘媳妇仍接受检阅似的站在河岸上,听二嫂子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
俗话说,淹死会水的,一点儿不假。那年发大水,冲了好些地方,浑浊的水猛涨,天连水水连天的,打着漩涡儿,翻着浪花,漂卷着枯枝草茎往下流。有人说上游的水库冲垮了,百多斤重的鱼种都冲下来了,稻田里,豆地里都能见到摇头摆尾的大胖头鱼浅在那儿放挺呢。村里人听了争抢着往河边的稻田里、豆地里奔,挥舞着二齿钩子从搁浅鱼的地方往出搭鱼,哪家都能捞出千八百斤的大鱼。桂兰子的男人自持水性好,一个人跳进河水里游向对岸,用二齿钩子在豆地里搭鱼。搭上来百多斤的大鱼用绳子穿在腮上,再扯着绳子往回游。那一回水凶,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再没能浮出水面,尸首是在三里地外的玉米地里找到的,被水泡得变了形。
打那以后,家乡人经常看见桂兰姐领着孩子去给她男人上坟。望着这些,谁的心都是酸酸的。禁不住叹道:“人啊,到啥时也不能贪心,知足常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