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西沟里是张广才岭,也是当年曲波笔下《林海雪原》中剿匪的地方。西沟里是家乡人对张广才岭的别称,进入对头砬子沟门往沟里走四十里,就到了当年抗日联军的秘密营地。电影《八女投江》中的八位抗联女战士,就是在乌斯浑河边舍生忘死地阻击日寇,掩护大部队转移,最后全部英勇牺牲在牡丹江的。
家乡有个叫张老疙瘩的老汉,三十年前就响应上级“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在这深山老林里领着一群小青年“深挖洞,广积粮”,一住就是三十年。那时候,第一批知青来到这山里开荒盖房建青年点儿,村里的革委会主任便把他派来,做贫下中农的代表。城里的知识青年要来这广阔天地炼红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可张老疙瘩大字不识一口袋,拿啥来教育这些识文抓字的小青年?村革委会主任赵大白话却执意让他去,理由是张老疙瘩家三代贫农,根正苗红,这是村革委会对他的最大的信任,光荣着哩!村革委会主任还许愿,每天多给他补助三分工,便宜得很。旁人想去,也不会同意的。张老疙瘩被忽悠得有点儿找不着北,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可他心里的苦衷却碍着面子张不开口。那时他刚结婚,媳妇已经有了身孕。眼瞅着往四十上奔的光棍儿,竟娶上全村最漂亮的闺女,叫南北二屯的小伙子都红了眼。那时候他想,人这辈子全凭命了,说不上啥时候天上就能掉下个馅饼来。他正美出鼻涕泡的时候,女人还没搂够呢,革委会主任就让他去山里,说不准他打我媳妇的主意吧?我看他那二齿钩的眼睛总往她的身上搭,准他妈的没好主意。又一想,人家好心好意让咱干巧活儿,别好心当成驴肝肺了,男子大丈夫哪能贪妻恋子呢?就这样,张老疙瘩去了西沟里。
张老疙瘩是个闲不住的人,干庄稼院的活儿有一套。他除了带领小青年们造屋垦田,还筹建个养蜂场。一年又一年,山里的蜂群越养越多,知青们来了又走了,一批又一批地走马灯般地轮换着。张老疙瘩也是有家有业的人,哪能总呆在山里?他常常这样想。有时想媳妇想得厉害,他认可不当劳模也要下山回趟家。村革委会主任左巴掌右档,一次次地派人捎信,转告他今年是出席县的劳模了,弄不好还能到地区去讲用呢,还告诉他是全公社唯一的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还要披红戴花呢!赵大白活的一席话,又把张老疙瘩白活得云里雾里的,不好意思再提下山回家的茬儿了。
山里活儿少的时候,张老疙瘩也能回趟家看看。但得经过村革委会主任请假,他同意回来才能回来,否则要扣掉他的务工补助的。只能等赵大白活去县里开会或去地区行署学习时,才能准他的假。村里有人逗他,说他闺女不像他,他不以为然,像她妈妈有啥关系?好看哩,那眉眼,那脸盘儿,活脱脱打她妈脸上扒下来的。只是张老疙瘩每次回来的时候,从他媳妇那悠忽不空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瞒着他,晚上睡觉时给他脊梁也不怪。唉,终究是自己的女人,自家锅里的饭菜,啥时吃还不行?后来他女人同他离了婚,说那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是村革委会主任赵大白话的。赵大白话把他撵进山里,却搂着他的女人睡觉,吃着锅里的,望着盆里的,硬给他戴上了绿帽子,最终落得鸡飞蛋打。这时张老疙瘩才如梦初醒,骂赵大白活当初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嚼吧嚼吧咽了吧,张老疙瘩又回到了山里。
知青们终于都走了,只留下一条空荡荡的山谷,还有他们曾住过的空空的房子。只剩下他不能回去,也无法回去,守着这一座座山,和那些嗡嗡的蜜蜂们。张老疙瘩想不明白,咋说走就都走了呢?尽管是早预料到的,注定了的,但事实的突然到来,还是叫他难以接受。除了养蜂,他又去刨药材,知青们住过的房子已经荒芜倒塌了,走进去乱蹿些黄皮子和野兔,有时深夜里听到大山远处传来不知是啥兽的嗥叫,他的心里便一阵恐惧。一天夜里,有野兽挠门。他有些紧张地靠着窗子往外看。借着月光,他见一只狗崽儿般大小的东西正在拿爪子挠门。他推门一看,果然是只毛茸茸的小黑熊。张老疙瘩把手塞进它嘴里,是一种吮吸的感觉,它还咬不动他的手指哩!
往后,张老疙瘩的日子里便多了很多的内容。初夏的头一茬蜜是椴树蜜,水一般清透纯净。再割过一茬百花蜜,便是满坡粉红的笤条花儿了。等笤条蜜过后,树叶就渐渐地开始红了或黄了,一片片地往下落了,便得把一箱箱蜜蜂搬进地窖里越冬了。张老疙瘩再忙,中午都要回到草屋里来,即使远些的路也不带饭,他惦念着小黑熊呢。推开门,便见小黑熊小狗样地扑出,咬他的腿,啃他的脚,亲热无比。张老疙瘩便觉着是一份温暖了,嘴里哼着《山里的女人是老虎》的小调,开始做饭,吃饭。到晚上吹了油灯,小黑熊便哼唧着钻进他的被窝,枕在他的胳膊上打起呼噜。
小黑熊常把屋里弄得一片狼藉,将屋里支撑房屋的柱子当作树爬,把小屋爬得摇摇晃晃。那柱子被它尖利的爪子抓得通体白点儿。折腾够了,小黑熊觉得屋里玩得不过瘾,便挤出门来在门前的老柞树上抓着一枝老杈子荡秋千,扯得全树颤颤地乱晃。看见张老疙瘩回来了,老远便嗷嗷地叫,不顾一切地往下跳,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蹲儿,也顾不得疼了边嗷嗷地叫着边迎接他。喜得张老疙瘩绽开了满脸的核桃纹儿。
大雪封山的日子,小黑熊关不住,独自在院子里外扑腾着雪。张老疙瘩独坐在炭火盆旁又想起了女人和闺女。女人说女儿不是他的,他死也不信。户口簿上不曾明明白白的写过吗?闺女不是喊过他爸爸吗?想到闺女,他心里一阵温暖。前些日子他回村里,好几个老人都不在了。人总得不断地离去。他要是死了没有人会知道的,就像山里腐烂的草。没有谁能够埋葬他,小黑熊也不能送他入土……突然,小黑熊撞开门,随着一阵冷风带着雪团滚了进来。张老疙瘩关上门,边数落着边摸起门后的扫帚,没头没脑地一阵横扫。小黑熊一边叫着一边乱躲,顺着柱子爬上来屋顶。
待疯狂了的大雪一停,张老疙瘩便打好裹腿,踩着深雪窝子去山里下套子。门外用柱子顶了,小熊被关在屋里嗷嗷地叫。他不让小熊跟去,它若一阵抓腾,套子就算白下了。可能是他老了的缘故,对一些老的野物产生了怜悯。见到老兔子溜儿,老狍子溜儿便犹豫了,低头再瞅瞅那溜子,便叹息一声走过去。山谷狭长逶迤,大烟炮儿横扫林海雪原,累了,他便歇在雪窝子里,酸着眼瞅着雪中的枯草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毕竟老了啊!
过了年,张老疙瘩又回村里一次。他站在学校旁的那棵老杨树后面,偷望着那个曾属于自己的女人。那个打发他上山又抢了他女人的赵大白话也已经老态龙钟了,早已不是村干部了,看样子日子过得也挺紧吧。他又看了他自己的房子,像在看一个很老的故事。房子也老了,后墙鼓了,支着些柞木桩子。若修也得花不少钱……张老疙瘩边走边想,七百年的谷,八百年的糠,一股脑儿都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哎,人生就这几十年,什么你的我的,死了啥也带不走,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还想它干啥?
回到草屋,小黑熊竟不见了。门半开着,门缝的阳光里有无数的尘埃在飞舞。房前屋后也没有,一宿也没回来。张老疙瘩有些睡不着,稍有响动便立刻惊醒。半夜时觉得有东西撞门,打开却什么也没有。又到院子里看一看,仍是空空的一地月光。他早早地起来,又到蜂场的后山去找,夜里一场薄薄的清雪,连走过的印记也没有。他一座山一座山地找,小黑熊常去的地方哪也没见到它的踪影。他回到家,希望小黑熊能突然打草屋里蹿出来,或正蹲着舔它的脚掌。可他的希望落空了,他的眼前依旧是空落的院子,依旧是空空的草屋,小黑熊终于离他而去了。夜里,张老疙瘩突然病倒了,佝偻着捂着棉被,蜷缩在土炕上说了一宿的梦话。天尚未发亮,朦胧中他忽然感到一股热气扑脸,接着麻麻地有些痒,有什么东西在舔他的脸。他努力地张开眼,模糊地看到了两只深陷的小眼睛,接着是一张熟悉的小熊的脸,是小黑熊回来啦!张老疙瘩颤巍巍地打棉被里伸出手,爱抚地摸着小黑熊的头,小黑熊也呜呜地叫着蹭他的脸,张老疙瘩咧咧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一滴浑浊的老泪从他的眼角淌了出来。小黑熊仍呜呜地叫着,伸出舌头把那滴老泪舔掉后便出去了,不多时叼回来一只山兔,放到张老疙瘩的脚下后,又亲昵地拱他的脚。“大黑真通人性!”张老疙瘩感激地叨咕着下地收拾山兔去了,小黑熊知道他生病了,也知道他没吃饭呢!
突然,闹哄哄地吵杂声传来。张老疙瘩一听,是药材贩子来了,还开来一辆半截子吉普。药贩子刚想往屋里钻,见到小黑熊又慌忙把头缩回去,吓得浑身发抖,来不及再钻进车,便瑟缩地躲进车底结结巴巴地喊起来:“老疙瘩,黑熊!黑熊钻进屋啦!”张老疙瘩忙跑过来呼喝着小熊。小黑熊像人似地站立起来,两只小眼睛紧紧地盯着药贩子。可能是见药贩子没有什么恶意,便回身抱张老疙瘩的肩,让他回屋上炕。见他没动弹,又转到他的身后用头拱他的腿,拱得他趔趔趄趄的。药贩子见了也感叹:“这头熊,赶上你的儿女孝心啦,知疼知热呢!”
药贩子把药材,蜂蜜一罐罐地搬到车上,摆好,然后从吉普车里拿出两只烧鸡、两瓶酒拎进屋。小黑熊闻到烧鸡和酒味,馋的涎水都淌出来了,呜呜地叫着也想跟进屋。张老疙瘩呵斥了一声,它便委屈地钻到车后伸着脖子朝屋里看。药贩子自来熟,把小方桌搬出来,把烧鸡撕吧撕吧放在桌子上,两人一人一瓶酒,嘴对嘴地吹起了喇叭。半瓶酒下肚,药贩子的脸和脖子都红起来,撸胳膊挽袖子地自吹自擂:“这年头啥管用?钱哪!有钱能使鬼推磨,漂亮小妞随你挑,要抽大烟他妈的都有,死人都能买出口气来!”张老疙瘩只是傻傻地听,对这些事他觉得新鲜又不大懂,但钱有多重要他明白。药贩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侧过脸斜瞅着窗外吉普车旁的小熊自言自语道:“这东西好像能卖个大价钱。”见张老疙瘩没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便把话茬儿止住,拍拍屁股往门外走。一出门看见黑熊仍站在车厢后瞪着小眼睛瞧它呢,立刻吓得堆成一滩泥,怎么也爬不上车门。张老疙瘩上前帮了他一把,才连滚带爬地钻进驾驶室。把车发动着,又将头探出来朝小黑熊望了望,摆摆手说:“咱们后会有期!”吉普车一溜烟儿地开走了。
第二天,药贩子又开着吉普车来了,还带来一个带墨镜的陌生人。药贩子说:“这位是金先生,是来买这只熊的。”说着,从车上拿出三瓶白酒,一些猪头肉、还有灌肠、花生米。三人盘腿坐在土炕上打开酒瓶子又嘴对嘴地吹起了喇叭。酒过三巡,话题又扯到黑熊上:“我说老疙瘩,这熊留着早晚是祸害,说不定哪天就把你吃啦。再过一年,你山坡上的那些蜂箱,肯定逃不过它的魔掌。你一个要完蛋的老头儿,拿啥喂这么大一个黑瞎子?再说,你还在山里老死呀?连个给你收尸的都没有。回到村里,只要你有钱,还愁说不上小媳妇?这只熊给你五百块!”药贩子说着又转过头,看看那个戴墨镜的:“我说老金,你仗义点儿,再加三百,共八百,凑个吉利!咋样?”张老疙瘩被灌醉了,两眼直勾勾地瞧着药贩子,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药贩子急了:“我说老疙瘩,咱摇头不算点头算。你点一下头,这八百块钱当时就甩给你!”张老疙瘩瞪着朦胧的醉眼重重地点了点头。”痛快!张老疙瘩办事就是痛快!“药贩子说着示意戴墨镜的给张老疙瘩点钱。八百块钱甩在张老疙瘩的面前,药贩子和那个戴墨镜的把已经麻醉了的小熊绑的结结实实,抬上车便开走了。
张老疙瘩半夜里醒来,依稀记得醉酒卖熊的事。一瞧身旁,八百块钱仍明晃晃地摆在土炕上。他后悔不该卖掉心爱的小熊,越想越后悔;越想越难以入睡。索性披着衣裳坐在炕沿儿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袋,一直熬到天明。她连早饭也没顾得上吃就下了山。待他找到药贩子时,才知道那个戴墨镜的金先生已被公安局抓去了,要判刑呢。他的小黑熊也被送进了动物园。听到这里,张老疙瘩急了,搭一辆出租车就往动物园奔。刚到动物园,还没见到小黑熊的影儿呢,一辆警车早已停在他的身旁,二话未说就把他请上了警车。张老疙瘩晕晕乎乎地问:“我一没抢,二没偷,犯啥法啦?”“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啥事还不知道?”听到这话,张老疙瘩傻眼了:“我不是故意的,是那个药贩子和那个姓金的把我灌醉了,才把小黑熊带走的……”说到这里,张老疙瘩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也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