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叶嘉星就起来了,她把门打开一条缝,确认陆正平的房门还关着,才轻轻地从房间里走出来。
餐桌上面蓝白条纹的桌布不见了,雪白的瓷盘、瓷碗不见了,蛋糕也不见了,地上的碎片更是无影无踪,昨晚的欢声笑语和美妙的弦乐还在耳畔回荡着,难道一切都只是一场了无痕迹的梦吗?
可如果,这不是梦,又当如何呢?经过了这个像梦一样美妙的夜晚,她已经无法心无杂念地面对陆正平了,被拨动了的心弦,再也无法平静下来,这本该美好的感觉却令她更加烦乱不安,仿佛一切事情都没有办法在正常的轨道上运行了。
也不知道哥哥对我到底……唉,就算他对我是喜欢的,我在他心里最多也只能排在第二位,警情永远是排在我前面的头号情敌!而我这边呢,就好到哪里去吗?我现在满脑子都是爸爸的事,根本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思,他在我心里又何尝不是被排在了第二位呢?两个人都无法全情投入,哼,这样的爱情我才不要呢!
可是现在怎么办?要不,我还是走吧,对,离开这里,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反正我本来也不是这个时空的人,没错没错,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嘉星自我安慰了一通,硬是做出一副想出好办法的轻松样子,虽然她不肯承认自己在感情方面的怯懦,选择的却是最没出息的逃跑。
叶嘉星照旧做了三明治,她用蛋黄酱在面包片上写下“sorry”,并留下了一张写好的字条。没走出几步,她又转身回去,把写了字的面包片翻了一个面,用餐盘压住字条,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床褥收拾平整。走出房间之前,她还不忘把陆正平的那件T恤也塞进包里,这件衣服已经成了她每晚必穿的睡衣了。
来到这里,叶嘉星的整个人生都像是重新开启的,她没有什么行李,所有的牵挂都在这间屋子里,回头看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已经是那么的熟悉,而离开,又将去往何处呢?她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出了门。
陆正平听见房门开了又关上的声音,心想:今天是周末,牵牵应该不上班的,她这是要去哪呢?
餐桌的边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三明治,陆正平抬起手,又无力地垂到桌上,碰到了叶嘉星留下的字条。
陆警官:
果汁没有榨,怕声音太大吵醒你,冰箱里有饮料可以代替。很高兴你们所里开了食堂,以后就不用担心你吃饭的问题了。
这些日子承蒙你的照顾,我虽然不在家人身边,却感受到家人般的温暖。我现在有了工作,可以自食其力,而且,我始终不属于这里,实在不好意思继续打扰你的生活。欠你的钱,等我发了工资,定会如数归还。再次感谢!
不需要记住名字的
叶牵牵?
看完了这张字条,陆正平的胸口像压了块巨石一样憋闷,心里一阵一阵地翻腾:都怪我,果然是把你吓着了,可是你这个傻丫头,要去哪儿啊?你又能去哪儿呢?就算你只把我当哥哥也好啊,在我这儿最起码,我能知道你是安全的。饮料可以代替果汁,可是在我心里,谁又能代替你呢?
陆正平把这张纸揉成了一个团,旋即又把它展开,放在桌上,迅速穿好衣服,开门追了出去。
叶嘉星下楼之后,门口的小猫又像往常一样追着她喵喵叫,她抚摸着猫儿的小脑袋,说:“猫咪,没有我喂你,你会不会饿坏了啊?我很想带你一起走,可是,我连自己要去哪儿都还不知道……”
她对着小猫独白了一阵,直到喂饱了它,也没想好何去何从,公司吗?周末又不上班,在街上闲逛?晚上怎么办?想了半天,貌似有好几天没去看姑奶奶了,看来,棉布胡同70号成了她唯一可行的去处。
陆正平看见了前面的叶嘉星,他想追上去,可又不知该如何挽留,她留下的字条写得那么明白了,此时见面也只是窘然。但他实在放心不下,只好远远地跟在嘉星的身后,看她能否找到一个令人安心的落脚处。
白天,叶老太太家的大门总是开着的,她习惯坐在院子中央,看着门外胡同里熙来攘往的人流经过,陪伴她半生的,只有孤独与寂寞。
见到嘉星,叶老太太实在是太高兴了,约摸一个多礼拜没见着了,拉着她嘘寒问暖。
陆正平在门外看见叶嘉星和这个慈祥的老人关系很融洽,心头的大石算是落了地,但却不免有些惆怅:她这是找到家人了吗?对于牵牵,我还是关心得太少了,她失忆之前的事,我一无所知,遇到我之后发生的事,事实上我也不甚了解,难怪她会离开,唉……
“丫头,照顾好自己,我也会……一直留意你的,毕竟……我还算是你哥吧,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正平低声喃喃。
中午过后,何骥云也来看叶老太太了,还没进院,他就大声呼唤:“叶奶奶,我来看您啦!”
叶嘉星从屋里跑出来,示意何骥云降低音量:“你小声点,奶奶午睡呢。”
何骥云抱歉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叶嘉星搬了两个小凳子到大枣树下,示意何骥云过来坐。
“怎么样,仓库那边有进展吗?”刚刚坐稳,叶嘉星就急着问。
何骥云摇了摇头说:“货物都包装得很严实,我没办法每个都拆开看,何况旁边还有个监工,有时候多看几眼外包装上的货品名都会被数落。话说,你爸发现货物有问题是2016年的事了,他们会不会现在还没有开始违法行为?”
叶嘉星稍稍回忆了一下,笃定地说:“不会,凶手来我家栽赃的时候,我听到他们说我爸打破了他们十多年的平安,他们是从千禧年开始某种犯罪行为的,这压根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是他们很谨慎,所以才一直没有被发现,直到我爸……唉……”
“对了,你爸在公司里是做什么的?”
“他是会计,所以才有机会被人诬陷亏空公款!”
“是会计啊,你怎么不早说?咱们应该沿着你爸的思路去找!”
“你之前也没告诉我,你要来程宇查案啊。”
“那倒也是……不过貌似早说也没用,我也不懂会计。”
“虽然我爸是会计,但他负责的只是公司的一部分账务而已,牵涉到违法的账目,他们肯定会安排自己的亲信去处理的,再说问题是出在货物上,而不是账目上,我觉得我爸可能也是无意中发现的。所以,咱们现在只能利用自己的职位优势去仔细留意了,切记凡事低调,千万不能让他们有所察觉,尤其是你卧底记者的身份,如果被发现,你就死定了!”叶嘉星的思路很清晰。
“我觉得你现在好像司令在做战前的指挥部署!”叶嘉星正经分析案情的气氛被何骥云轻松打破,见嘉星没什么好气色,骥云马上改口:“好啦,我开玩笑的,都按你说的来!不过说真的,没想到周末还能见到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看叶奶奶?”
“说起来还有一件烦心事,何骥云,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附近哪里有人出租房子啊?” 叶嘉星愁眉苦脸地说。
“谁要租房子啊?不会是……你吧?你不是一直住在朋友家吗,怎么突然要搬?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也不知道何骥云是通过怎样的观察和推断得出这一连串的结论,总之,让叶嘉星感到很无语。
“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想象力不是你这么用的好吗?是啊,之前我在朋友家住得很好,但是我要麻烦人家一辈子吗?我现在上班了,难道不应该自食其力吗?我现在只是问你能不能提供一些租房的信息,你马上就暴露记者本性了!”叶嘉星连连还击。
虽然叶嘉星在表达不满,但何骥云听了却一点也不恼,他每次跟嘉星聊天都无比开心,他觉得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可是每到晚上,嘉星总要回到一个更要好的朋友家里。何骥云的心情,就像一位小朋友和另一个同学抢一个喜欢的同桌,直到有一天,那个同学转学了,他终于可以跟他喜欢的同桌坐在一起了。
何骥云喜形于色,音调都提高了:“牵牵,你要是没有地方住的话,可以去我……”他想说可以去他家里住,孰料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什么?牵牵,是说你没地方住吗?” 叶老太太从屋里走出来。
“奶奶,是不是我们说话声音太大,把您给吵醒了?”叶嘉星赶忙站起来。
“没有,没有,中午睡一小会儿就够了。我说你要是没地方住啊,就上奶奶这儿来吧,屋里地方大着呢!”叶老太太指着屋子说。
叶嘉星开心得都快蹦起来了,但还是保持着礼貌说:“那会不会打扰您休息啊?”
“打扰什么啊?我自己一个人闷得慌,你来了我甭提多高兴了!”叶老太太慈爱地笑着。
叶嘉星转头问何骥云:“现在这个地方的房租大概是多少?”
何骥云还没开口,叶老太太就皱着眉头说:“什么房租不房租的,奶奶这命都是你救的,再提什么房租奶奶可要生气啦!”
叶嘉星笑呵呵地拉着姑奶奶说:“奶奶别生气,您要是这么说的话,我今天晚上就搬过来!”
看来,何骥云的小心思是没有机会说出来了,不过看到眼前其乐融融的画面,他同样开心。
夜晚,叶嘉星蜷缩在床上,这个熟悉的房子里,没有她熟悉的布置,甚至墙壁的颜色都不一样,她这才发现,她早已习惯了陆正平的房间,刚刚离开,思念却已悄然爬上心扉。
嘉星起身坐在窗边,出神地望着仲夏的晚星,心里想着和陆正平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哥哥,每天早上送你出门,晚上等你一起吃饭,我真的很喜欢这样的日子,可是对不起,仇恨在我心里占据了太多的空间,我必须全力以赴,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吧……
那些痛苦的记忆像一个她时刻想卸去的沉重包袱,而包袱里面却有着她不能丢弃的责任。有零星的片刻,她真的想抛弃尊严、不顾情义,忘记所有的事情,没有记忆地待在陆正平的身边,乖乖地做个吃货,这样的她,果然才是最快乐的,然而这样的快乐却似流星般瞬息即逝,她爱爸爸,一个如此简单的理由就轻松地将她拉上一条注定残酷的路。
她思来想去,站着不是,躺着也不是,沉沉的脑袋隐隐作痛。终于,她换上了陆正平的那件T恤衫,被熟悉的安全感环抱着,才缓缓地闭上了疲倦的眼睛。
“拿走你的衣服,不至于开着警车来抓我吧?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快抓我回去吧……”叶嘉星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爱情的花朵,刚刚绽放,却又被迫凋谢,睡梦中,她的眼角仍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没有了叶嘉星的房间里,寂静无声,昏黄的灯光、爷爷的照片,让陆正平仿佛又回到了刚刚失去爷爷时,那段难熬的日子。
在他眼中,爷爷不只是爷爷,还是自小陪伴他长大的亲密伙伴,更是他人生道路上的启蒙者和引路人。
每天见到爷爷,是最让他感到踏实的事情,他从未想过,这样的时光,会被时间简单粗暴地终止。没有谁生来就是坚强的,他亦然,忙碌的工作也难掩内心的惶恐不安。漫长的夜,仿佛有流逝不尽的时间,他似乎被遗忘在时间和空间都抛弃的角落,承受着潮涨潮落般的孤独与冷寂。
陆正平没心情吃晚饭,他坐在餐桌旁,连喝白开水都感到味苦难咽,透明的玻璃杯被放回到桌面上,杯里的水摇荡着,一切是多么的平淡,平淡得令人晕眩。
这张餐桌已经习惯了那个勤劳、温柔的姑娘,习惯了她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习惯了她精心烹制的饭菜香气,习惯了她所有关切的话语和悦耳的笑声……他自己大概就是那张餐桌吧,陆正平想。
感受过温暖,又重新陷入寒冷,那是最可怕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