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周末的清晨,叶嘉星和姑奶奶一起吃早餐。
“糊塌子的做法最简单了,西葫芦擦丝放在面糊里,搁锅里那么一烙……”
“还真是好吃呀!”嘉星连着打了两个饱嗝。
“慢点吃,别噎着了。”叶老太太盛了碗粥,递给嘉星。
吃着奶奶做的早餐,叶嘉星感觉到自己在被亲人妥帖地照顾着。早餐,是多么简单和寻常的事物啊,可是它原来竟是如此的温暖。
从前都是她做早餐给正平,想必对他来说,这也是很重要的事吧,而当他醒来,望着空空的桌子,心情会是……
忽然,新买的手机第一次响了,叶嘉星接通电话,听筒的另一端却是一阵沉默,在她的几次追问之后,电话被挂断了,她这才注意到手机上显示的,正是陆正平让她牢牢背熟的那个号码。
早上一起来,姑奶奶就已经把院门打开了,这个时候,门外面好像有些响动,叶嘉星放下手机,到大门处查看。
耳边突然“喵”的一声,叶嘉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白色的小猫,左耳、背部和尾巴的地方都有一点点黄色,她一眼就认出这正是陆正平家楼下的那只流浪猫。
嘉星抱起猫咪,迈出院门左右张望,然而并没有见到什么人。小猫的颈部带着一只精巧的项圈,上面还夹着一张纸条,写着:已经打过疫苗,放心收养吧!
这矫若游龙的笔迹,嘉星怎会不认得?失忆后在派出所发呆的那段日子,她时常都趴在桌边,看着正平写写划划。
“牵牵,怎么不进屋啊?吃饱了吗,再给你盛碗粥吧!”叶老太太问道。
“不用了,我吃饱了,”叶嘉星抱着小猫站在门边,“奶奶,您喜欢猫吗?”
“喜欢啊,当然喜欢啦!”叶老太太欣喜地抱过猫,“很久以前,我养过一只小狗,后来被带走了,我心里可难受了……”
“被带走了?”
“文革时期出台了一个‘八不养’政策,总有人来检查,牲畜、宠物统统不让养,说是为了城市卫生,另外,那个时候粮食也不够……哎,你这小猫是哪儿来的?”
“哦,它啊,原来是只流浪猫,后来我的一个朋友带它打了疫苗,然后给我送过来了。奶奶,咱们可以把它养在家里吗?”
“当然要养在家里啦,在大街上流浪多可怜呐!”叶老太太怜惜地抚摸着小猫,“咱们精心着点儿,把它养得健健康康的。”
小猫很活泼,刚被放到地上,就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好像在熟悉新环境,叶嘉星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小猫移动。
哥哥那么忙,还专程过来送猫给我,而且他居然知道我住在这儿,还知道我舍不得这只小猫,我那样不辞而别,他却还关心着我,他……果然是喜欢我的吧?
嘉星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笑了出来,她拿起手机,准备打回去,但在拨号的瞬间又停了下来,一切远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简单。
那些搞不清楚对方是否喜欢自己,以及排在第几位什么的复杂心理活动,只是她初尝恋爱感受的胡思乱想而已,她忽略了之所以离开正平更深层次的原因,其实是她目前尚无法确定自己能否长久地停留在这个时空。
这也是她一直不想去面对的问题:倘若她成功地改变了历史,是否还可以重返2016年?她好想再见到爸爸!如果她必须回去,就意味着与陆正平有任何的开始,都注定是个悲剧;如果她可以自己选择,那么,又该如何决定呢?这样的选择题,无论怎么做,到最后都只能得到零分。
阳光很明媚,却更显出院子的荒芜与凋敝,小猫在院墙的角落里趴了下来,看似准备小憩一会儿。
“叶奶奶!牵牵!”敞开的院门又迎进了何骥云的呼唤,“你们怎么都在院子里站着啊?”
叶嘉星指了指安静地趴在墙角的小猫,何骥云蹑手蹑脚地过去准备一探究竟,不料却还是惊动了这灵动的小东西,刹那间,他的衣服上就留下了几道细细的爪痕。小猫轻巧跳跃,像一道影子一样闪到了一旁,何骥云愣愣地站在那里,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小何,快屋里边坐吧!”叶老太太热情地招呼何骥云。
“还愣在那儿?它好像不太喜欢你!”叶嘉星调侃道。
“我的新衣服……”何骥云一向最有动物缘,这还是第一次被嫌弃,不免有些郁闷,“请问哪位是它的监护人?”
“就是我咯!”叶嘉星看见何骥云衣服上的破损,“看这几道划得,直观地解释了FASHION一词,你还别说,这喵星人在艺术领域就是有天然的造诣……”
“喵星人?”何骥云不明就里。
“那些猫猫狗狗和人类生活在一起,却常常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人们会觉得有趣或者不理解,所以有的人说其实他们是从遥远的外太空不远万里来到地球,他们原本拥有自己的星球,猫咪呢,就住在喵星,狗狗呢,就住在汪星,他们也就由此得名了。”
“你们未来的人想象力还真是丰富!”何骥云听到如此有趣的事,笑了起来,刚巧被叶嘉星看到他脖颈上也有轻轻浅浅的几道伤痕。
“哎等下,你脖子这个地方不觉得疼吗?”叶嘉星在自己的颈部比划示意了一下。
“没感觉啊,”何骥云按照叶嘉星说的方向摸了摸,“哦,真的有点疼!这儿怎么啦?”
“奶奶,您先回屋歇会儿吧,”叶嘉星对姑奶奶说,“小何受伤了,我带他去医院处理一下!”
“快去吧,早点回来啊!”叶老太太叮嘱着。
“去医院干嘛呀?”已经被拉出门的何骥云不解地问道。
“你以为我想去啊?我最讨厌去医院了!谁让我是该犯案猫咪的监护人呢,它把你挠伤了,我得负责任啊!”
“它挠的?怪不得这么疼,不过这点小伤也不用去医院吧,随便擦擦就好了。”何骥云满不在乎地说。
“堂堂一个大记者,一点医学常识都没有,”叶嘉星开始了连珠炮似的说教,“你这伤口确实不算什么,可你别忘了,这是被猫挠伤的,就算它已经打了疫苗,也不保险啊,万一你感染了狂犬病、猫爪热什么的怎么办?与其在你大限之时难过,倒不如早早带你去医院处置伤口!”
“我要是有什么不幸,你会难过啊?”何骥云边走边看着叶嘉星。
“当然了,说的好像我有多冷血似的,你是我的朋友,而且你帮了我和姑奶奶这么多忙,我还没好好感谢你呢,你可不能随随便便就死了啊,至少要顽强地活到2016年,到时候我们也许还会再相见呢!”
叶嘉星的话,好似星云中的天使咏唱,唤醒了何骥云心里的神迹,他仿佛骑乘着身披彩翼的宝驹,飞上云端,面对着没有遮挡的蓝天和阳光,他的心变得辽阔而温暖,云层之上,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而俯瞰原来那个世界的房屋和树木,都显得遥远而又渺小了。
何骥云坐在诊室里,晕晕乎乎地想着等在外面的叶嘉星,就连因连续值班而满脸不耐烦的护士用明显粗暴的态度对待他,也丝毫没有引起他的不满。处理完伤口,又打了一针,他才像完成了任务一样欣喜地走出诊室。
“总是一脸阳光灿烂,你是太阳之子吗?”叶嘉星也被何骥云满脸的欢笑感染了。
“哎,对了,正好问问你这个专业翻译,英语里面‘太阳’和‘儿子’的读音是一样的,光靠听能区分出‘太阳的儿子’和‘儿子的太阳’吗?”
“Son Of The Sun是太阳之子,The Sun Of Son是子之太阳,区别就是The跟着太阳走。”叶嘉星摆出教学般的认真态度。
“为什么太阳前面要加The?”何骥云很在意细枝末节,凡事都要知其所以然。
“区别于同类中的其它事物,或者世间独一无二的事物,比如天体,前面就要加The。”
“哦,受教了!”The牵牵……何骥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两个人快走到棉布胡同和百花深处的交叉口的时候,一位老太太朝叶嘉星走了过来,看上去很面熟,哦,是住在大杂院的周奶奶!
“周奶奶,您一下子年轻了这么多,我差点没认出来!”叶嘉星热情地迎上去,之前送东西去周奶奶家的情景又翻上心头。
“我把头发给焗了,这不是为了参加居委会给我们这些退休职工组织的活动嘛!”周奶奶笑得把脸上的皱纹都给抻平了,还真是笑一笑,十年少啊!
“多参加点活动好,不是也有消防宣传活动嘛,您要是能张罗着您院里那些街坊去参加一下就更好了!”叶嘉星对大杂院里的杂乱无章倒是记忆犹新。
“可不是嘛,说起消防,那天跟你一起帮我忙的那位小陆警官,后来又来我们院儿了,给我送来一个灭火器,还不厌其烦地教我怎么用,没成想没过几天就派上大用场了,我临屋炒菜的时候,火星子迸在了他们胡乱堆在过道里的东西上,烧起来了,亏得有那个灭火器,才没酿成大祸,他们这回都长记性了!你一定得帮我谢谢小陆啊!”
叶嘉星的笑容有些僵硬,到处都是陆正平的影子,一小段人生际遇,却是她需要消化而又不想消化掉的记忆。
周奶奶注意到呆立在一旁的何骥云,便接着问道,“这小伙子是?”
“哦,他是我的朋友,是个记者。”叶嘉星又转头对何骥云说,“这位是周奶奶。”她很笼统地做了介绍,何骥云不明朗情况,只好尴尬地叫了“周奶奶”,就不再作声了。
“哎,对了,你找到自己的家了吗?”周奶奶关切地问,见叶嘉星摇头,她又问,“那你现在住在哪儿呢?”
“我现在就住在棉布胡同,话说您住的地方离这儿可有段距离呢。”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经常这么串胡同,找我那几个一起参加活动的老伙伴儿,哎,你说住在棉布胡同,谁家啊?”
“叶奶奶家,您认识吗?”
“叶……嗐,怎么不认识?她家是私产,独门独院,她老太太就自个儿一个人生活,对不对?”
“您真的认识啊!离得这么远您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想当年我退休前可是居委会主任!虽然距离不算近,倒也是相邻的社区,有活动时互相走动也是平常的事情,叶老太太退休之前是医生,还在社区组织过医疗活动,原来我们都挺熟的,唉,那老太太人挺好,就是命不好,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说着说着,周奶奶叹起了气。
“她的亲人都……”之前叶嘉星就对姑奶奶常年独居的事情很奇怪,但失去亲人的事情太沉痛了,实在是不好开口问,所以她甚至很小心地避免提及这些。
“都过世了,我听说有几十年了,她也没有再组建家庭,就那么一个人,太孤单了,你说她这么大岁数,真要有个病有个灾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唉……现在你住在她那儿正好能跟她做个伴,什么事还能帮衬一下,真是太好了!”周奶奶深切地同情着那位年纪相仿的独居老人。
叶嘉星那颗如何磨砺都无法坚硬起来的心,又一次没有防备地碎了。一位又一位至亲从姑奶奶的身边永远离开,那位已至风烛之年的老人心里,定也是一道又一道的伤痕。
墙边有一穗灰绿色的狗尾草,不懂孤独,却摆出寂寞的样子,轻轻地晃动着毛茸茸的脑袋。
送走了周奶奶,何骥云犹豫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不然咱们做点什么吧,能让叶奶奶开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