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济哲
北京城胡同多,胡同的名字也千奇百怪。但北京胡同中把“街”叫做胡同的不多,把斜街喊做胡同的似乎除地安门大街鼓楼下的烟袋斜街别无其他。
烟袋斜街很难称得上是条街,地道的胡同,称其斜倒名副其实,不正,歪歪着就斜岔出去。据说先人们给它起名时有根有据,其形其状皆像烟袋,东口往里是烟袋杆,西口往里像烟袋锅,迈着四方台步从胡同东口出西口半个钟点到了。但烟袋斜街的名气大。老人们的话:有皇上的时候,甭管穷的富的,当官的为民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谁能离得开烟袋?甭管它是旱烟袋水烟袋?提起烟袋,你就知道了有烟袋斜街胡同,这胡同还能了得?
同治年间,烟袋斜街胡同差点废了,当年要在胡同西口,对着什刹海为庆亲王的贝勒爷修建贝勒府,在胡同东口,守着鼓楼要建巡查营,要不烟袋斜街胡同早在140多年前就烟消云散了,但同治爷“驾崩”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重打鼓另开张。可能从那时候,人们不再叫烟袋斜街胡同了,仿佛从一天早晨起就约定俗成喊烟袋斜街了。
烟袋斜街的神奇在于它的名副其实。它不但形似烟袋且“瓤”也是烟袋,在这条短短的斜街上开着七八家烟袋铺,除了卖各种旱烟、水烟袋,还定做各种烟袋,卖各种烟丝,最有名的是在“烟袋杆”头一家六间门脸的烟袋铺子,正堂横卧着一棵足有一丈长的旱烟袋,烟袋锅子锃明瓦亮,金光闪闪,和田玉的烟袋嘴白里有翠,和光温润。玻璃柜中有一根“老烟袋”,蟒皮纹的杆花,黄铜碹的烟袋锅,青白玉的嘴,下面有一鉴:大清王朝吏部尚书、体仁阁大学士刘墉用的烟袋。称“天下第一烟袋”。
烟袋斜街专卖他的烟袋,像琉璃厂专卖他的古玩,但烟袋斜街当年出名是在那家“歪门斜店”上。此店在光绪末年应该在光绪二十七年开在烟袋斜街烟锅子拐弯处,最不显眼,最不“起山”的地方,门随街走,斜街斜门,门脸两间半,青瓦灰砖,枣木窗榆木门,蜡黄木横匾,三个东倒西歪的大字:汲古阁。知道内情的行里人都懂,此店系一位琉璃厂的大掌柜开的,三个看起来并不显山露水的字乃清宫内总管崔玉贵的字,可见其背景。但为什么在烟袋斜街的拐角口开这么一个“不阴不阳、正不正,斜不斜”的小店?无人知晓。
真实是可怕的,唯一的原因是离故宫近。琉璃厂的大掌柜的要求“越灰越冷越清静越好”。其妙处难与君说。
故宫内有一个“三希堂”,是乾隆皇帝的书房,匾额也是乾隆皇帝亲题的,据说皇帝写了十几幅,这幅是反复挑选出来的珍品。两侧也有他书写的对子“怀抱观古今,深心托豪素”。三希堂乾隆收藏了晋以后历代名家134人墨迹340件以及拓本495种,其中最著名是“三希”,即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远帖》,这三件国宝,皆世上绝无仅有的无价之宝,当今这个世界上亲眼见过这三件国宝的人已然凤毛麟角,谁能想到这后两件就是通过烟袋斜街的斜门“汲古阁”悄然流出皇宫,又神鬼不知地流向民间的。这其中该有多少莫测风云?该有多少惊心动魄?该有多少波谲云诡?
琉璃厂的大掌柜在烟袋斜街设店铺乃事出有因。因皇宫内的宝物一再流失,流失的方向大都指向琉璃厂,而且绝大部分宝物都是皇宫内的大小太监监守自盗。因此清廷缉查开始把网撒在琉璃厂,也查获了几件大案,最后为破案,甚至把卖宝人抓到衙门剥光衣服查看是否为太监。
烟袋斜街的“汲古阁”应运而生。
故宫后门离“汲古阁”比离琉璃厂近得多,宫女太监们出故宫后门过北海不过三四十分钟,那时候那条街也清静也背人,乌鸦落一路,见人都不飞。
“汲古阁”掌柜是位山西籍的“老汉”,姓叶,叶掌柜的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抽着旱烟袋,喝着大叶茶,戴着一副又厚又圆似棕似灰的石头镜,一顶青皮小帽下露出一条谁都想不到的又粗又大,又黑又亮的大辫子。再看叶掌柜的那脸那眼那皮肤,叶掌柜的懂得养生也讲究吃喝。这位叶掌柜的从来不张罗生意,来客也好,清静也罢,总是笑眯眯地坐在桃木桌后面养神,属于那种“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掌柜。其实不然,他是属于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心里有底,稳坐钓鱼台。
行家不打诳语,圈内人要见他的真功夫,行语叫“趟水”,看你趟过趟不过。
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人送来一幅古画,打开一瞧,画古旧得已经残破了。叶掌柜的打那位夹着画的人一进门,就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来人。石头镜真奇妙,他看人家真真切切,人家看他雾里看花。三眼过后,叶掌柜的已经判断出此人系宫中人,且是位有一定地位的公公。坐椅不靠不倚不跷二郎腿,喝茶先端示礼不吹不晃不摇摆,抽烟不呼噜,吐烟不冲天。净脸无须,细嗓尖音,更主要的是叶掌柜的一眼就看见来人无喉结,估计应在七八岁入的“蚕室”。
这是一幅赵孟頫的山水,丝麻底,细网衬绸托裱,看画那气势云蒸霞蔚,既满眼春风,一派好山好水好诗情,又细腻真切,一笔一画一个感受。用墨用气用功,题词印鉴留跋。那位太监并不心急,稳稳地坐着,慢慢地品茶,两眼似看非看。对叶掌柜的常规的问话也答也非答。
良久,叶掌柜放下放大镜,笑容可掬地坐到来客的对面,敬烟上茶,然后绵绵地说,此画的确是宫里的,但不是元代赵孟頫的画,题款是“吴兴赵孟頫”为后人伪款。应该是明朝张宏张君度仿的,张君度仿的画极少,也算是好东西,一件宝贝。来客不再赘坐,行礼道谢,夹起画来走人。
叶掌柜清楚这是宫里人前来“趟水”。
几天之后,又有一位客人带着一个木匣来见。打开木匣是一柄青铜剑,来人断言是春秋越王勾践的宝剑,剑的尺寸、大小、形状,薄厚都对,剑首外翻卷成圆箍形,内铸有间隔的同心圆,剑身上有黑色菱形暗格花纹,前锋曲弧内凹,上有鸟虫书铭文“钺王鸠浅”和“自乍用剑”。叶掌柜审视再三后把脸一沉,并无二话,端茶送客,伪作,这可能是同行“趟水”。
“汲古阁”终于不显山露水地开始进宝。有资料说当年王献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远帖》都是经过光绪皇帝的爱妃珍妃的姐姐皇贵妃瑾妃之手,“顺”出去的。据说瑾妃感到宫用用度实在拮据,只好忍痛割肉。本想把“三希堂”中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也“顺”出去,但慑于王羲之的这副贴名气太大,恐怕出手时会引来大麻烦,就拿起又放下了。王献之和王珣这两幅名帖是何时从烟袋斜街“走”出去的说法不一,叶掌柜当为个中之人,但因是国宝,叶至死未提。
叶掌柜收过一对从故宫直接送过去的明成化斗彩鸡缸杯,说白了,就是明朝成化皇帝的御用酒杯。有多珍贵?现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仅存有两只,据说还有专家认为那两只斗彩鸡缸杯不是成化年间的,很可能是明晚期仿制的。2014年一只明成化斗彩鸡缸杯竟然拍出2.8124亿港元。
叶掌柜打开包装刚一看到这对成化斗彩鸡缸杯时,竟然觉得双膝一软,男儿膝下有黄金,叶掌柜是方家内行,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两座金山。
他毕恭毕敬地擦干净手,轻轻地摘下石头镜,拿出老花镜,又掂起放大镜,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起来。他看得那么认真那么仔细,那么一丝不苟,眼睛瞪得仿佛要跌出来。叶掌柜心里明白,这对宝贝是从宫里“顺”出来的没假。但成化斗彩鸡缸杯从明朝嘉靖、隆庆、万历年间就开始仿制,热度没减,官窑和民间的高手纷纷献艺,到大清王朝的康熙、雍正、乾隆更是仿得几乎天衣无缝,看漏一眼就可能被蒙混过关,叶掌柜就可能家破人亡。叶掌柜的生意不好做,那是在刀锋上玩悬。
当送“东西”的太监喝茶喝到第三壶时,叶掌柜像刚刚动完一台大手术走下手术台的外科大夫,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身上的血液仿佛才开始一下畅流起来,他敢拿身家性命担保,这一对明成化斗彩鸡缸杯是货真价实的地地道道的真品。他不敢想象这么珍贵的宝贝玩意怎么会从皇宫中“流”出来。但他掐掐人中清醒地觉得,大清王朝真的气息奄奄了,人命危浅了,朝不虑夕了,这么贵重的国宝就那么“仨瓜俩枣”地出手了。真可谓败家子,大清王朝不亡谁亡?
这对宝贝当年是珍藏在慈禧居住的慈宁宫中,有一说是被总管崔玉贵“顺”走的,但怎么出宫的传得极度神奇。
当年怕太监盗宝,因此出宫把得极严,检查分三道,最后一道要一丝不挂赤身裸体,这对成化斗彩鸡缸杯如何能“纹丝不动”地溜出皇宫,几乎是一道跨不过去的门槛。机会终于等来了,宫内有一太监因病暴亡,但死不发殡,一直挺着放着捂着,虽说是三秋之中,但尸臭之味渐起。这时候,才按宫中的规矩抬出宫去入土。人是死了,但出宫检查依旧,把死太监要随身携带的行李翻得几乎底掉。连破鞋烂褂子都翻过来掉过去地检查。一丁点毛病都没有,是个穷太监。最后一道关就是验身。尸体都发臭的太监也得剥光,熏得检查的官员差点背过气去,真乃一丝不挂,一无所有。只是在其两腿裆下有一不大的白布包,也肮脏得灰白不分,斑斑点点让人疑为血迹。这是从“蚕室”中取回的太监的“根”,出家时被阉割的“男根”按太监规矩,死后要“根”附身,和人一块下葬,保佑来世转身一个囫囵男人。这东西也应该解开验着,但哪位官员愿下手解开系“根包”的系带?又臭又脏又污秽,谁下手谁会倒霉的,那东西又丑又脏又恶心,男人没人愿见,也没人敢见。民间有宁去杀一人,不去阉一人,更不能看被阉下来的“男根”,那是要遭报应,遇恶鬼的。官吏们捂住鼻子,挥手让走。明王朝成化斗彩鸡缸杯就这样被“顺”出皇宫。
有一种说法,韩滉的《五牛图》从宫中“流”出的第一站也是烟袋斜街的“汲古阁”。但叶掌柜否认,他说“汲古阁”没经这道手。
叶掌柜经商是“逆思维”,生意越火越大,调子越低越沉。每天“开脸”不洒水不扫街不掸门窗,不擦家具,不招呼客人,不拉买卖。叶掌柜就像见不得风的产妇,从不站在店门口张望,绝不和闲人多说一句话。到点关张,从不拉晚。就这样朝廷的稽查终于顺着烟袋斜街找到了“汲古阁”。
两位辑查把“汲古阁”踅摸了个够,又把叶掌柜问了个烦,终于安营扎寨。“汲古阁”刚刚一开门,二位准时进店,叶掌柜挂板下班,二位才抬屁股走人。渐渐地,叶掌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坐的圈椅上慢慢积了一层薄薄的落尘。
“汲古阁”什么时候摘匾转手的,烟袋斜街上的人没注意,就像投进什刹海里的一块小石子,涟漪也不过溅起三圈半。叶掌柜也无影无踪,直到抗战胜利,在东北吉林长春赶巧了,那地方也叫个什么斜街,新开了一间古董铺子,掌柜的正是京城烟袋斜街“汲古阁”的叶先生。人老了,但做派不改,更沉稳更老练更有底了。叶掌柜在那个“乱劲”开古玩店就是瞄着伪康德皇宫中的宝贝,叶掌柜看得更远、更深、更准。他铺里雇有两个会日语的伙计,专门做走街串巷收古董的生意,且专门上日本人住的街巷,敲日本人的房门。这在老北京,称这类上门收古董的为“打鼓”的。那个时候日本军官的家属区就像被开水灌过的蚂蚁窝,没死的全靠当卖东西过日子,有的还不敢去当铺,也不熟悉中国的典当行。全靠“打鼓”的随口价。叶掌柜真有眼光,真会捡漏,他说不能让鬼子把中国的好玩意儿“顺”回日本。叶掌柜曾收到一对元青花云龙纹一尺六高的梅瓶,一看能把人惊得魂销三分,地道的皇宫宝贝。在战乱期间能保存这么好真叫人难以置信。主人是个日本军官,已经被苏军打死,但叶掌柜判断,那个死在异国他乡的老鬼子一定是位十分懂中国瓷器的日本专家。叶掌柜够狠,他只花了一百块钱外加两袋高粱米。他心里挺平静挺踏实,因为他觉得谁知道死了的那个老日本鬼子是怎么着从中国人手中抢去的这对国宝?
新中国成立以后,抗美援朝那年,叶掌柜曾雇了辆三轮回了趟烟袋斜街,在他的“汲古阁”老地方,他让车夫停下来,静静地看着,仿佛在回忆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历史,但他没有下车,只是远远地注视着,一言未发,“汲古阁”那地方已经变成了五金杂货铺,改卖烟筒铁炉子洋铁壶了,谁也不知道叶掌柜想什么?叶掌柜用脚轻轻点了下车底踏,示意走人。从此叶掌柜再也没回过烟袋斜街。
(原载《北京晚报》2016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