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翰
活了大半辈子,一直没有一枚像样的印章。好赖也算是一介文人,却缺少传统文人起码的风雅。这已成为我人生的缺憾。
而人生的缺憾又何止一枚印章,经历过“文革”浩劫,此生缺憾多多。譬如,姓名之外,咱还缺字号呢!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就连昔日汉文化圈各国人士也多有字有号,可是,如今的我辈字什么号什么呢?为解决中国人的同名问题,我曾草成一文《同名同姓困扰,何不恢复字号》,又题《姓名的困惑》,可是一个鼓吹恢复传统字号的人,自己却一直无字无号。就算有了也无处填写,身份证上只有“姓名”,户口簿上只加了一栏“曾用名”。
过去,总觉得自己还年轻,印章这事不急。何况,印章于我也没什么大用。我不画画,用不着落款钤印;不擅书法,用不着签名盖章。偶尔立个字据什么的,印章的可信度还不如指纹,伸出拇指,或被人捉住拇指,摁一指印更为方便。
印章于我,其唯一的用处,就是偶尔出版一个小册子,要签名送人,签名处加盖一枚小小的印章,感觉似乎要庄重一点,风雅一点。
这点缺憾不是现在才有的,也不是现在才想弥补的。前几年,我偶得一石,也曾请人刻过一印。那是一位朋友的朋友刻的,不懂篆刻的我,不知其水平高低,就把印文贴到微博,想听听大家的评说。那时搜狐微博还健在,我在其中有粉丝四十多万,印文贴出,回帖者众,回帖多是点赞的,只有一人,回了“菜乌”二字,我问何意,答曰比“菜鸟”还差一点。这评语够尖酸刻薄的。菜鸟就是所谓菜鸽。鸽子之中,聪慧的,能够为人送信的,叫信鸽。笨拙的,不会送信,只能供人宰了吃肉的,叫肉鸽,或者菜鸽。比菜鸟还差一点,那就完全不入流了。有道是“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于是我把那方印章收藏起来,不敢贸然使用了。当然,也不敢轻言弃之。据说,齐白石诗书画印四绝,一印难求,当时名流谭延闿有缘得其所治印章十余方,不知珍惜,听人说“齐氏刀法太懒”,竟然焚琴煮鹤,将其全部磨平,后追悔莫及。
但要另请高人篆印却非易事,我自己平日拙于交游,诗书画印四界,只与诗歌稍有接触,而诗人们的篆刻艺术似乎都藏而不露。
一日,听说微信是万能的,朋友圈里,有人遇到困难,微信发帖求援,总有朋友能出手相助。于是想依样画葫芦,碰碰运气。
2016年1月24日,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这么一条:“一直没有一方像样的印。传统文人诗书画印四项全能,如今一个写诗填词的人,书法绘画镌刻全都不会,居然也混了大半辈子。哪方高人可赐我一方印,赐我一点风雅呢?昔日,有人心仪齐白石的一张画,声称若得此画,回敬一婢!我无婢可敬,改敬一歌如何?”
朋友们回帖踊跃,多指点迷津,推荐治印高人。其中,曾涵复(寒沸)兄的回应尤为感人:“我挚友王建民,泸州奇人,多年隐居,实为真正的金石篆刻大家,所治之印,蕴韵传神。容我为你恳求一枚,定会令你惊喜。”
于是,我请寒沸兄代为恳请建明先生赐印两枚。一为“毛翰之印”,二为闲章,文字拟为“在格律中寻找自由”。后者是我的一句打油诗,回顾多年习作,好像只此一句较有意味。
其后,建明先生提议再加两枚,一曰“毛翰词章”,一曰“诗心毛翰”。我说毛翰一大俗物,诗心不敢当,改为“诗余毛翰”吧,毛翰在诗坛殊不足道,只是零余之人,诗余也有词的意思,与我近来的偏好相合。
近日,寒沸兄电告,他们老友聚会,建民或许来不及完成全部构想,有四枚印章先行赠我,他告知了四枚印章的内容,其中“逰艺”一枚系建民先生自己的珍玩,割爱赐我。寒沸兄介绍说:“四枚印章篆刻手法各异,风格迥然有别,颇见情趣和意蕴,这正是建民篆刻给人以高品位艺术享受的独到之处。泸州有书家评建民是跻身全国一流甚至超一流的金石家。”
我闻之大喜,在微信朋友圈发文:“谢谢曾涵复先生盛情,代请其好友、金石大家王建民先生为我篆刻印章四枚。印文:1.毛翰之鈢,2.毛翰辞章,3.在格律中寻找自由,4.逰艺。毛翰从此告别无印时代!只是那个鈢字分量太重,怕只能留给我家儿女私藏了。”
于是有朋友点赞,有朋友祝贺。也有朋友指出“鈢”亦即“玺”,调侃用鈢者,几时登基?还有朋友起哄,说某人嘴上反秦,心向往之。那个鈢(鉨)字虽为金旁,却与玉座的“玺”字相通,其意均为皇上的大印。
我虽浅陋,这点文化常识碰巧还是有的。小小臣民,用印原已不配,岂敢妄称为玺?在咱们这个数千年皇权专制的国度,君君臣臣,是为定制,为君的要有君临天下的威仪,为臣的要守臣服跪拜的本分,君臣之间,相去九重,岂容僭越!
近年流行一部童话卡通片《熊出没》,其中有两只猴,一只自称吉吉国王,其治下唯一的臣民,是一只唤做毛毛的小猴。虽然受其统治的仅有一只猴,这猴王也惯于称孤道寡,一口一声本王,煞有介事。连我家四岁小女听了都觉得可笑,就管一只猴,算什么猴王呀,孙悟空才是猴王呢,他能管花果山几百个猴。
不过,管几百只猴的是猴王,管一只猴也是猴王,管几千万、几亿只猴的也不过是猴王。既为王,即可自称为朕,治印为玺。
君王用玉玺,臣民用印章;君王用朕,臣民用我;君王用后妃,臣民用妻妾。这岂容混淆,岂容僭越!就连君王的名字,天下臣民都得避讳,不可与之相同甚至相近。中国的月亮女神,后羿之妻,她的名字本来一直叫姮娥,谁曾料想,到了汉代,中国出了个文帝刘恒,月亮女神的名字居然犯忌,不得不委屈避让,改称嫦娥,一直到如今。如此这般,国人早已见怪不怪,习非为是了。
前些年,我写过一篇《帝王诗、帝王气象及专制情结》,其中有一段结语:“从洪荒丛林的猴王,到周口店的猿人王,从纪元之初的五帝,到四海一家的秦始皇,直到上一世纪的清末逊帝,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从来就是专制社会。”“说到底,专制主义源于人的自私贪婪本性,是人类从猿猴祖先那里遗传下来的一种顽固的兽性,民主主义则是人类试图用以取代兽性的一种神性。”
在中国,猴王以及人君的专制统治延续了不知几百、几千万年,而民主社会的草创,从辛亥革命算起,至今不过短短的一百余年。专制统治之所以超长超稳定,与统治者的猴王思想(兽性)有关,也与被统治者的臣民思想(奴性)有关。见一“玺”字就毕恭毕敬,直欲屈膝叩首,不敢有任何僭越之念,怕也是奴才思想的集体无意识吧。
其实,中国先秦原本没有玺印之分,玺之与印,同为一物,尊卑通用。只是到了秦始皇登基之后,皇帝的大印才专称为“玺”(繁体璽,异体鉩、鉨、鈢等),其他各色人等的印章不得僭称。就像那个“朕”字,原本也并非专属帝王,屈原在《离骚》一诗中就自称“朕皇考曰伯庸”(我的父亲名叫伯庸),待秦灭六国以后,“朕”字才专属始皇及其后继者,其他官吏臣民便统统躲到“我”“吾”“臣”“草民”甚至清朝的“奴才”里去了。
玺印之别的这点常识,作为篆刻专家的王建民先生岂能不知?我请建民先生篆刻“毛翰之印”,先生赐以“毛翰之鈢”,那不可能是粗心,也不可能是误用。我猜先生的本意,应是勉励在下,作为文人应该有几分自尊自信,有几分骨气傲气,不必见了皇权就膝盖发软。一个玺字,皇上老儿用得,窃国大盗用得,咱平民百姓凭什么就用不得?君不见,在先秦,这个玺字本来是平民百姓也用得的,只是后来被暴君夺了去。被暴君夺去的那个玺字,再夺回来难道不应该吗?清朝覆亡,还政于民,也早该还玺于民了。
皇皇玉玺,尔等草民不得僭用,至今还在说这话的,究竟是故宫幽灵,还是民间奴才呢?僭用了就是张狂,就是冒犯,就是没文化吗?“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老夫子此话只是说着玩玩,糊弄老百姓的吗?我等贵为国民,用一下他轻为国君的御玺,究竟犯了什么王法天条?
何况,不直书“玺”,而代以“鈢”,已有几分避嫌之意了。寒沸兄说。
(原载《中外文艺》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