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冰
七月下旬，从广州飞机转火车，抵达北戴河的第一个晚上。窗外蝉鸣不止，全不顾夜色浓重。为何如此奋发出声，从天亮直至夜晚？静心思想，一定有原始冲动。遂启动手机百度，果然是为繁殖，雄蝉鸣叫，引诱雌蝉交配，交配后雌蝉产卵于树枝，一周后雄雌皆亡。北戴河夏天较短，六至八月为夏季，亦是一年中唯一的旅游季节，游客踊跃而至，夏蝉繁殖亦是争先恐后。也许，正是这样的气候特点，她成了首都北京城——首选的度夏胜地。
海滩，是北戴河最吸引游客的第一张牌。熟悉的海景，熟悉的海边浴场公园，好在人还不至于拥挤，好在小城尚有宁静稀松一面。紧张的是满街警察，坐的士进城拦住查身份证，的士师傅八卦：七万人一个旅游区，调五千警力，不过站街多为大学生，站七八两月回去就毕业了，“五一”到“十一”有人来，以后警察也撤走。询为啥？那红脸北方汉子语气神秘：不是咱国家要决定大事吗，定了，回北京就宣布。逗他：警察逮谁呢？回答：谁像坏人逮谁。说实话，北戴河与体制与政治相连，多少是政治或国家符号，少年时读毛诗，最迷那句：“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盖过风景的还有历史，秦皇汉武唐太宗，均有丰功伟绩于此。近代以来，亦是风云之地。
距北京三百公里处，见识北方异果。住处一棵有年头的核桃树，树冠巨大，果枝垂地，一瞅为梨，一问核桃，坚硬沟壑的核桃居然穿着如此生嫩新鲜的绿衫，树荫下仿佛一个偌大的舞台，衬托着露珠晶莹的绿衫仙子，精灵般地跃动眼前。油松则以黑油油如铁的枝干，托出满树松果，仿佛厚重幽深历史点缀着无数秘密的故事。海棠果如邻家女孩，玲珑可爱；水蜜桃几乎是北方夏日的招牌水果，多汁般地丰满；没见过的是当地土产水果红梨和洋葡萄，暗红色梨子一望而知，唯黄澄澄的洋葡萄似乎不像土产，向小贩落实了果名，直觉那像坐了五月花号大船，从欧洲跨洋驶进美洲的结果，是这样的出身吗？小贩一问三不知，直嚷五块一斤甜啦，递过来就吃，果然甜，爽口地甜，但与葡萄味道无关。清光绪允许欧洲各国进入北戴河，难道亦是进入导致的结果。还有第一次见识的柿子，翠绿的果实隐蔽在肥大的绿叶之下，几乎被眼睛忽略，可那扁圆形状着实可爱。住处隔壁是一所百年前协和大学校长故居，人去屋空，幸好有一块牌匾，保护神般地守护，但并无文物级别的注明。房屋破旧，唯有小院并无荒芜，被邻居种成茂盛的菜地——那西式故居外来主人，当年又有怎样的故事呢？绿色柿子寂寞地挂在树上，逝去的主人也无声地消失在历史的深处。北方的树和花，与南方殊异。松树居然为城市街道绿化主打，常见还有白杨、银杏、旱柳、柏树，少见果树为核桃和柿子，花除了荷花，其余均不识名。比较南方，花形壮硕，叶子肥厚，与蔬菜相似，比南方都大一尺码，又好似北方胖子也一定比南方多出许多。气候，从来都是地域特征形成的重要元素；文化，亦一向与四季变化关系亲密。
山海关是北戴河的第二张牌。倚燕山，临渤海，故名山海关。虎踞龙盘，威武雄关，与嘉峪关遥相呼应。长城长，故事多，但我印象深刻有三：吴三桂降清开城放铁骑入关，难道真的为一红颜？秦良玉丈夫被害，因子年幼，代夫领职，镇守雄关。可谓花木兰出世，且抗击清兵，厮杀疆场，女将良玉舞刀剑。老龙头，伸进大海的滨海类长城，为万里长城之首，与山海关相连。此时眼前有气无力的红衣门卫小伙，把雄壮历史消解得气息殆尽——昭示游人，风景而已。虽有名家范曾评价高度，五位皇帝亲临巡视余威，却也架不住城墙下小女孩流行音乐轰响下的架子鼓，加上新娘花轿20元一回颠轿的滑稽音乐。或许生活就是如此，泛滥表面都是平常的快乐，无须深刻，只求娱乐。看多了高大上风景，我倒对雄关下讨生计做生意的当地人多看几眼：六七八三个月旺季，十月就没班上了，导游女孩无奈地说。她说山海关囊括所有长城类型：角山、平原，以及伸出海面的滨海长城。我问何谓角山，她摇头不知，莫非懒得回答，当午太阳正晒，但愿她不是真不知道。想想挣钱摆摊都不容易，我一飘即过，又何必认真呢。
北戴河第三张牌是与共和国政治传说相连的山与水、路与屋。联峰山，主席登山处。进山口，看宣传栏里大幅黑白照片，1954年的毛泽东还是踌躇满志壮年之时。在北戴河，他筹划了多少国家大事？历史如眼前的山雾飘拂，其真实面目何在？我一时坠入虚无。随同伴至神山顶峰，大雨将至，山谷迷雾渐浓，眺望处一片模糊，山海瞬间演化成一张曝光不足的底片，隐约可见低处山坡上红瓦別墅成片：那栋楼乃是毛主席的別墅呢？最具悬念的是林彪別墅，96号——1972年北京事发，林携夫人叶群、儿子林立果一行就此別墅匆匆下山，乘防弹红旗轿车至山海关机场，三叉戟飞机向苏联逃逸，最后机毁人亡，摔死在温都尔汗。据说得知逃亡消息，毛说了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副统帅出事，全国震惊，构成我少年记忆中不可思议大事！从此，我对事物发展的未来充斥了色彩斑驳灰色主调之想象……竭力环顾四周，不知那个是历史大剧的起点或终点？嘴里嘟噜着疑问，眼前是乱云飞渡，却看着一山头的人忙着拍照，一丝失落轻轻划过心头：历史转场，好似舞台灯光由亮渐渐黯淡，等待着下一幕的开启。一幕戏结束，她的主角消失，历史的谢幕真的如此迅疾和无情吗？天更暗了，赶紧下山，终至大雨洗山。伴着闷闷雷声，走过一段高墙，道旁设岗亭，亭内有武警，并无带枪，但有电话座机在侧。大雨滂沱，埋头看路，行至山下，方知那高墙后面就是林彪别墅，不禁怅然若失，五味杂陈心间……北戴河里里外外共有四百多栋外国別墅，构成小城底色。其最强大的附属色彩当属“微缩的北京”——几乎所有国家机关的微缩翻版。穿街走巷，除了军人岗哨的大院，即是不亮身份的院落最神秘，隐蔽着某种贵气，愈是无人居住，愈是落地窗帘紧闭，贵气愈发了得，“一入侯门深似海”，有多深呢？唯有人民日报宾馆路口，形势陡转，人气大旺，地气井喷。何谓地气井喷，人气陡长？因为进入家庭旅馆区，活色生香，游人如织，有一家人，有一伙人，半裸着身子，顶着鲜艳救生圈，或去海边，或从海边回来，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小吃店饭香四散，特产店色彩缤纷，奔腾着老百姓的家常快乐，很生活，很庸常。与机关小院子大院子的安静构成明显反差。
在我看来，衡量一个地方创造文化的力量，有两个标志，一是连接力量，一是创造特征力量。北戴河为历代帝王青睐之地，积淀丰富的历史资源。1949年后，为共和国首都的度夏之地，多次重大政治决定产生于此，可谓号令一出，神州响应，连接力量，不可小视。历史与当下，共同创造了北戴河具有强烈政治色彩的地域文化特征。其创造力与共和国的体制、历程、领袖气质，以及风云变幻的世界形势息息相关。可以说，北戴河，一座特殊的海滨城市，就是一本历史大书：既豁朗大气，又神秘莫测；常看常新，启示无穷。
（原载《广州文艺》2016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