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春平
余喜藏书十余年,因喜而藏,因藏而缘,因缘而有心得,谓为书话。
从安思远题赠本说起
去年8月,全球著名亚洲文物收藏家安思远去世,我曾一度想写一篇他题赠《安思远藏善本碑帖选》给我的文章,以怀念这位收藏界的传奇人物,但不知从何写起,故迟迟未能动笔。今年5月,读报看到《安思远旧藏亮相广州春拍》,当中有这样一段文字:“以华艺国际这件明十七世纪黄花梨大四件(一对)为例,首先是顶级家具藏家黑洪禄1980年在香港购得,后来在1992年前后,在纽约转到了安思远手上……”至此,使我重起旧念。这是因为,我手中的安思远题赠之书正是与黑洪禄先生有关。
2008年春,我到香港出差,广东省民族研究所(现为研究院)的马建钊所长托我去看望他的老朋友黑洪禄。建钊是我儿时同学,他不喜收藏但知我喜,此托也是“醉翁之意”,他看我刚换到一个比较空闲的工作岗位,为了让我开开眼界,长长见识,故出此招。建钊向我介绍黑洪禄:“老黑家的古董多到看得眼花,但生活却十分简单,我们去他家,他就煮牛肉面条招待我们。”我知道,建钊和黑洪禄都是回族,用牛肉面招待正对习俗。
黑洪禄先生是一位十分和蔼、外表朴实的老头儿,看不出是一位大收藏家。记得我第一次去他家拜访时,从广州带去一盒茶叶,并在香港街头书报亭买了一本刚刚出版的香港《信报财经月刊》(2008年1月),里面有我的一篇文章《道教雕版〈福地龙虎山冥途路引〉典藏记》。听我说喜欢收藏碑帖,黑洪禄便问我知不知道安思远这个人,还说就是他把《淳化阁帖》以450万美元卖给了上海博物馆。我回答说当然知道。黑洪禄告诉我,当年安思远买《淳化阁帖》,还是他介绍的。谈到兴起,黑洪禄随即允诺可以请安思远赠一本签名书给我。黑洪禄与安思远是老朋友,1979年,安思远第一次到中国来,是黑洪禄陪他到北京,后来又去了上海和西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黑洪禄把安思远引入中国的。
记得这次在黑洪禄家看了不少藏品,确实看到“眼花”,但具体看了什么已经大多记不起了,只记得有一尊大约五六厘米高的全金或铜鎏金观音像,十分精致,应该是北魏时期的。
大约半年后,我再次到香港出差,又去拜访黑洪禄。一见面,黑洪禄便拿出这本《安思远藏善本碑帖选》给我。我翻开书的扉页,只见安思远先生用英文题赠“TO MY FRIEND XUCHUNPING”,以及“安思远”的中文签名。《安思远藏善本碑帖选》,1966年由文物出版社出版,启功先生以《真宋本〈淳化阁帖〉的价值》作序。安思远是世界公认的最具权威的亚洲艺术品收藏大家,能获得他的题赠本,令我十分高兴。同时,我更感谢黑洪禄,是他为我与远在万里之外又素不相识的安思远牵线搭桥。我想,归根到底,这还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所然。
《安思远藏善本碑帖选》,有《淳化阁帖》卷四、卷六、卷七、卷八。就是这四本《淳化阁帖》,2003年被上海博物馆以450万美元购得,曾轰动一时。此外,该书还有《宋拓十七帖》《宋拓黄庭经》《旧拓晋唐小楷》《宋拓怀仁集王圣教序》《宋拓怀素千字文》《唐小字麻姑仙坛》《水拓本瘗鹤铭》《明拓天发神谶碑》《明拓礼器碑》《曹全碑》(未断本)及《旧拓石鼓文》。且不说那四本稀世珍宝《淳化阁帖》,就是其他那些,也是今天碑帖收藏的珍罕之物。
在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品中,碑帖拓本集古代书法篆刻、人文历史、造纸制墨工艺、捶拓工艺、装裱工艺等于一体,无疑最具民族特色。清末民国时期,碑帖善本的价格到达最高峰,但从民国末年到20世纪80年代,碑帖收藏逐渐陷入低谷,碑帖善本的价值在国内外都不被人们所认识。而恰恰从20世纪80年代起,安思远开始购藏中国碑帖善本。作为一个不懂中文的外国人,这无疑需要极其超前的眼光。以这四本《淳化阁帖》为例,1994年和1995年,安思远先后在纽约佳士得中国书法专场拍卖会购得,总共只用了30万美元,但到2003年,他以450万美元卖给了上海博物馆。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碑帖善本的价值才开始慢慢又被人们重新认识。
(原载《藏书报》2015年9月14日)
《清华周刊》所载梁启超演说词考证
地点:清华学堂时间:1916年1月10日
2008年5月12日《藏书报》曾刊发拙文《刊载梁启超清华演说辞的〈清华周刊〉疑为梁任公文献之孤本》。8年过去了,经笔者进一步考证,《清华周刊》所载的《梁任公先生演说辞》虽不是孤本,但却有着重要的考证价值。
《梁启超演讲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7月第1版)一书共收录了梁启超先生的32篇演说词,其中有29篇注明了演讲的时间和地点,另有3篇只注明时间而未注明地点,分别是《学生自修之三大要义》(1917年3月)、《对报界之演说》(1917年3月)、《敬业与乐业》(1922年8月)。在该书的编辑说明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本丛书编校原则如下:一、原著出版于二十世纪初期,内容、结构及语言文字自有其时代印痕。此次编辑出版,原则上一仍其旧,一般不做改动,以存原貌。”由此可见,这三篇有演说时间而没有演说地点的演说词,并非编辑疏漏所致。
近日,重新翻阅民国6年(1917)出版的《清华周刊》第59期,内有《梁任公先生演说辞》,两相对照,方知《学生自修之三大要义》正是梁启超先生的这篇演说词,只不过文字略有不同。《学生自修之三大要义》中的小标题为“为人之要义”、“做事之要义”和“学问之要义”,而《清华周刊》所载《梁任公先生演说辞》中的小标题为“做人之要点”“做事之要点”和“做学问之要点”。两篇演说词的篇幅相当,文字大同小异,各有增减,但完全可以断定是梁启超先生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所作的同一篇演说词。由此可知,梁启超先生的这篇《学生自修之三大要义》,演说地点正是清华学堂(清华大学的前身)。
另外,对《学生自修之三大要义》的演说时间,似有探讨的必要。因为《梁启超演讲集》中标注的时间是1917年3月,而根据《清华周刊》上的记载推算,应该是1916年1月10日。以下是《清华周刊》所载的这篇演说词的第一自然段:
“忆昔民国三年十一月五日,先生曾莅校演说,命题曰君子,举周易君子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两语,为吾人为人之标准。嗣即馆校中,著《欧洲战役史论》一书,复为吾人演讲欧战者,凡两次。又尝于吾校留音题词中有言曰:‘吾在城市,与混浊之社会相接,往往悲诧愤悒,心灰意尽。吾一诣兹校,则常觉一线光明横吾前,吾希望无涯涘也。’先生爱悦吾校之诚,盼望吾校之深且切,可以概见矣。今者先生手活共和,解甲归来,于元月十日重莅吾校。吾人不得睹先生丰采者,已两易寒暑矣。今复得相聚一堂,则欣慰愉快,何可言喻。是日午后四钟,先生演说,复谆谆以学生自修方法应注意之要点。告诫吾人,至理名言,足为吾人之圭臬,终身用之有不尽者。爰述大意如左,藉作吾清华同学之晨钟暮鼓,庶不负先生殷殷之厚爱也。”
这段话是《学生自修之三大要义》中没有的,应该是《梁任公先生演说辞》的撰稿人程树仁加上的。读起来,这段文字更像是梁任公演说前的预告。不仅有具体时间:“元月十日”和“午后四钟”,而且还有演说内容:“复谆谆以学生自修方法应注意之要点”。
此外,根据这段文字还可以推算出梁启超先生这次演说的时间应该是1916年。“忆昔民国三年十一月五日,先生曾莅校演说……今者先生手活共和,解甲归来,于元月十日重莅吾校,吾人不得睹先生丰采者,已两易寒暑矣”。从民国3年(1914)11月5日,“两易寒暑”,则应为1916年。
《清华周刊》刊登这篇《梁任公先生演说辞》的时间,距梁启超先生在清华学堂演说的时间仅一年,因此其所记载的关于梁启超先生的演说时间应是准确的。
综上所述,梁启超先生《学生自修之三大要义》的演说地点,可以确定在清华学堂,时间是1916年1月10日,而不是《梁启超演讲集》所注的1917年3月。
今年恰是梁启超先生作《学生自修之三大要义》演说100周年。百年之后,重读梁任公的这篇演说词,深感并未过时。自修之三大要义,无论对今天的年轻人,还是对整个社会,依然大有裨益。
(原载《藏书报》2016年3月14日)
李镜池先生藏书零拾
前不久路经广州一旧书店,见旧书10元3本任挑,便选了6本。其中有2本值得一提:一本是《中国大事年表》(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三年初版),书的封面用钢笔书红字“李镜池”,书中天头多处有补录并夹有两张旧的摘录卡片,补录与卡片字体相符,应是李镜池所作。此外,该书还夹带一张“广东省高等学校招生委员会阅卷委员”胸签,第00317号,盖有“广东省高等学校一九五六年招生工作委员会”印章。胸签同样应为李镜池旧物,至今刚好一个甲子;另一本是《历代名人生卒年表》(商务印书馆,民国十九年十月初版),书中同样有补录,而且,在该书的扉页,有李镜池用钢笔自书跋文两段,全文如下:
梁氏书备检点用颇便,前有小字本,曾略有订误及补遗,为友人借去,久不还,后亦忘借者姓名,遂告遗失,此后当不轻于借出,免致麻烦,书此志戒。
梁书还不完备,姜亮夫有附载传志篇目本,更较方便,但已不易得。
李镜池 一九五四年
这两本书所补录字体与李镜池自书跋文的字体相符,由此可以证明都是李镜池的旧藏。
今天的广州人,也许大多数不知李镜池是何许人,但只要读过有关《周易》方面书籍的人,便会知道,李镜池是广东现代易学大家。
李镜池(1902—1975),字圣东,广东开平金鸡镇横岗村人。其父李希殷是美国华侨,逝世于美国波士顿。李镜池早年就读于广州协和神学院,二十年代中期赴燕京大学,在国学研究所师从陈垣,亦从许地山、顾颉刚等先生学道教史、古史研究等课程。自1931年起,先后任教于广州协和神学院、燕京大学、岭南大学,讲授中国文学史、中国学术思想史、中国古代宗教研究等课程。1952年,李镜池在华南师范学院(现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授,五十年代末因染脊髓灰质炎退休。
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李镜池便开始对《周易》的研究。1978年,在李镜池逝世三年后,中华书局出版李镜池研究《周易》的论文结集《周易探源》。书中最早的论文完成于1930年,最晚的写于1962年前后。该书出版后在国内外学术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成为当代《周易》研究者必备的参考著作。2016年1月,该书第5次再版。
1981年,中华书局出版李镜池晚年所著《周易通义》。该书是李镜池晚年研究《周易》的专著,系李镜池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因病退休后至1966年完成。李镜池写作这部书稿颇为艰辛,此时,他已经因病行动不便,每天只能坐在床上研读和写作。1981年,也就是书稿完成后的第15年,他的学生曹础基教授完成老师遗愿,把书稿整理出版。
《周易通义》反映了李镜池一生探索和研究《周易》的成果,凝聚了他一生的心血。该书就古经六十四卦的卦爻辞进行注释和解说,简明扼要,浅白易懂,既博取古今注释之优长,又有其独到的见解,如对《周易》是何人所写、何时所写,都有其独到的见解。1985年,该书被香港商务印书馆评为十大畅销书之一。2015年11月,中华书局第8次再版,发行量达十几万册。
这样一位易学大家,在他离世四十一年后,他的藏书竟然流落街头旧书店,不知何故?令人感叹。前不久,读到香港翻译家马海甸的一篇文章,回忆他与李镜池先生长达一年的借书还书的交往过程(《南方都市报》,2013年7月28日)文中还提到有关李镜池的藏书。以下,是摘录马海甸文章原文:
记不清是1973还是1974年,同学的父亲余叔告诉我,华南师院中文系有一位姓李的教授,家里有一些书准备送人,问我可有兴趣。我那时正愁没书读,一听说有书,立时与余叔约好,第二天即到石牌……李住在师院西区的小平房里,房子虽然不大,但房间倒有好几个,他十来个书架近万册藏书就散置在各个房间里。房间湫隘,藏书有些发霉,显然已疏于管理。李教授其时已偏瘫,半卧在床,我们就到他的卧室聊了一会天。
他指着床边的书说:“这些书我准备留给女婿,你不能动,也不能借,其他书你可以借走,读完还我再借。我老了,家里的孩子都不是干我这行的,这些书我留着早晚也得散掉,让有缘人读读也好。”
从马海甸文章可知,李镜池先生的藏书有近万册,而且早在他离世前的几年,他就考虑如何处置这批书。“让有缘人读读也好”,这或许是李镜池认为对藏书处理的最好方法。我想,他的近万册藏书,应该就是这样处理的。只是今天不愿看到,他的藏书,以白菜价出现在旧书店。他的藏书,完全有理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雅之堂。
(原载《羊城晚报》2016年5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