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吉奎
1962年10月,我从南开大学毕业,进入东北文史研究所。文史所在长春建设街16号,房子是原伪满外交部所在。作为东北局事业单位的文史所,是第一书记宋任穷领了周总理有关“振兴东北文风”的指示,在1961年开办的,由宣传部主管,部长是吉林省委书记处原书记关山复。关部长对办文史所十分积极,首先将已办关系调京任“革博”领导的佟冬(吉林大学副书记、副校长)截下来,任这个“小国寡民”的研究所的所长、书记,然后是从吉大、师大找人,搭班子。在1961、1962两年从应届高校文科毕业生中招收了四十余名见习研究员(研究所待遇),在京沪等地聘请了多位老先生,讲授十三经、文字、音韵、乐律等课程。又派员赴京津采购图书(至1965年,已购进各种图书二十余万册)。关部长办文史所的动作引起北京的注意,1964年,周扬(中宣部副部长)调关入京,任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即后之中国社科院)党委书记。文史所很快进入运作轨道,“文革”开始时,全所已近一百二十人,分文史哲六个研究室,开展研究工作。
我是入所的第二批人员之一,头年入所的同学已上了几门课,其中便有钟先生(我们称呼为钟老)讲授的《论语》。我们加进去,继续上《孟子》的课。一般是上午听大课,下午、晚上自修。
钟老(1888—1979)是南京人,名泰,号钟山,早年入江南格致书院,留学日本,学生物学。返国后,曾在两江师范教日语,并研究老庄。20世纪20年代初任杭州之江大学国学系教授。先后出版《中国哲学史》《国学概论》《荀子订补》等书。他精研先秦诸子,研经主宋学而兼治校勘、训诂。他曾和马一浮、熊十力等人先后共事。或称其为泰州学派传人之一。但我查了不少资料,无法证实此说,也就无法弄清他的治学师承关系。
钟老颜容清癯,头发灰白,颇重仪表。无烟酒嗜好,亦不饮茶。上课(在礼堂)时持一皮包入,西装革履,气象俨然,不似七十五六岁高龄老人。授课口到笔(粉笔)到,板书刚劲有力,讲课(经、子)、书写均不查书,课后我们据笔记查对原文,一无错误。同门私下议论,这是前清准备应试的基本功底。匡亚明、于思泊、金景芳、宋振庭等先生都曾前来听课。
1964年秋,文史所的大课告一段落,大部分同学下乡(梨树县)搞“四清”去了,我因为刚生了一场病,或者还有别的原因,和极少数留所同学,参加图书编目上架工作。当时新楼尚未完工,我和钟老都住在旧楼楼上,接触机会比较多,真正成了“入室弟子”。“有事弟子服其劳”,他除招我去帮点忙,闲聊,有时还在晚饭后拉我去陪他“散步”(实际是走路,速度很快)。一次“散步”时,他问我讲不讲养生之道?我说,不讲。他说,养生之道还是要讲的,要我牢记一首诗:“饥时吃饭困来眠,此是养生玄外玄,说与世人浑不解,却从身外觅神仙。”这首诗,好像是宋人的作品。钟老如此厚待我,事缘上完《孟子》课以后按规定写的作业。对这篇万余字、用毛笔抄写、竖行、半文不白的读书笔记,老先生颇有不满之处,在卷面上警示我,读书作文,须持理、辨理,不得厚诬古人。辞笔严厉。但据说在领导面前则对我颇有扬揄,且深期许。
钟老和他的家族,都是不止一次经历劫难的人。记得我第一次到他房间里去,他问我是什么地方人,我回答说,广东梅县,原嘉应州。他听后沉默了一会,说了一句教人摸不着边际的话:你们嘉应州干的好事。我问是何意思?他说,洪杨把南京人害惨了,死亡无算;说小事一件,我祖母是小脚,也被逼着去抬沙石搞建筑,苦不堪言。钟老肯定知道洪秀全的上代是从梅西石坑迁到花都去的,也知道曾国藩说过,“贼起于嘉应,灭于嘉应”。我对钟老说,我的嗣曾祖父李悦郎也参加了太平军,打到武汉,觉得干下去没有意思,便“拉倒”,潜逃到香港,去了芙蓉(马来亚)。
钟老在抗战期间随校迁湖南,1939年任蓝田国立师范学院教授;此前,曾在湘乡曾宅“寄脚”。他对我讲了一些对曾家的见闻,说曾家有传统,随时准备待客,预备了许多干净的铺盖。还讲了湘西“赶尸”的事。他问我信不信,我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您老信吧?钟老说,天下之事,无奇不有,巫之术,不能尽解,信与不信,尽在各人。我听了,感觉他是相信的。
钟老的《庄子发微》一书,是研究了数十年的著作,至1965年才定稿,在上海雇了两位抄写工抄写成册,由文史所出资三千元,影印二百本,全书约四十万言。书中序言是钟老亲笔写的,在定稿本上,他指给我看,某句是有所指的。说这句话,大概是让后人知其本心。“文革”结束后,先生的家属将此书公开出版。我保存的是定稿影印本,没有看到铅印本。学界对此书评价极高,说他“将《庄子》内外杂三篇会通,相互佐证,着眼于本文,论世、知人、探微、显隐,追寻庄子哲学固有的内在的理论脉络,做出具体的分析”,认为该书还“揭示出为人们所忽视的庄子哲学中的自然主义倾向”。
钟老早年留学日本,有不少日本老师同学在三十年代活跃在日本政坛上。在抗战军兴后,他急于内迁,就是担心走迟了脱不了身。钟老对我说,你没有经历过,不知道“国破家何在”的滋味,我若留在沦陷区,不就像他吗!钟老说的“他”,是指住在隔壁的李泰棻。李也是文史所请来讲课的先生,原北大教授,王森然《近代名家评传》四十人之末位,名躁史界,但他曾任汪伪北平市教育局局长,一失足成千古恨。可以说,在事关民族大义面前,钟老是十分清醒的。
钟老还告诉我另外一件事。1927年,李济深(任潮)主政广东,经朋友介绍,聘钟老至秘书处。可能是为使他熟悉地方并改善家庭经济状况,李派他到博罗去当县长。他上任才三天,便有钟姓乡绅求见,送来一笔款子,为的是打官司求支持同宗的事。接着,钟姓的对手亦如法炮制。钟老以为书生从政,首宜爱惜羽毛,便决心走人,将款子交给秘书,让秘书退款,然后从秘书那里取了条子,再给李济深发电报,以寒家有急事处理请辞,从而告别广东,回上海去了。时间过去近三十年,李济深对钟老并未忘怀。1956年,李(时任民革中央主席)派陈铭枢(真如)到上海活动,任务之一是动员钟老参加民革,许以一些承诺。钟老对我说,此行让陈真如无功而返。他请陈转告李任潮:鄙人年事已高,家人约束只宜静养,所劝之事,敬谢不敏。他的一些知交,忘乎所以,次年纷纷中箭落马。朋友事后闲聊,莫不称“钟钟山洞烛先机,真不可及”。老人说起此事,颇有得意之色。
还是在1957年,他给华东师大中文系研究生上课。他从家里来到学校,在校园里浏览了一些大字报,发现其中有出格言论。进教室后,看到学生未到齐,便问为何有人未来上课?回答是,正在宿舍写大字报。停了一会,钟老对在座的同学说:中共整风请党外提意见,是希望帮它改正缺点错误,并没有别的意思,请诸君千万不要理会错了;既然人未到齐,此日的课便暂停,下课。钟老告诉我,这实际是最后一堂课,未听到“正言”的同学,不久便被“加冕”了。“彼亦人子也”,言之不胜惋惜。
钟老给我们讲《周易》时,指定参考书是康熙朝刻的《周易折中》本子。记得他在讲《系辞下》“子曰:知几其神乎”一节时,说知几实际就是今人所说的见微知著,看出苗头;神,就是变化、玄妙,不作神奇解。钟老阅世既深,懂得事物变化,确能见微知著,及时果断行事。1966年三四月间,社会上正狂热批三家村、翦伯赞这些人,寻常百姓并不知道“文化大革命”风暴即将到来。一日,早饭后,钟老叫我到他房间里去。进去后,他并未如以往示意我坐下,而是指示替他将墙上的条幅取下来。这条幅是康有为写的,横书: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取下后,他接去卷起来,我才发现他的书已装箱了。我问,您老不是说书要留在此处吗?怎么装箱,是否准备运走?钟老说,你还看不出形势吗?这些东西快没有用了,我还留在此地做什么?说着,他从写字台上捡起正在使用的半截墨递给我,说,这块墨给你留着,师生一场,做个纪念;我日间将回上海,你不必送。我有点茫然,默默地退了出来。不久,他便动身走了。他真是有预见,走得正是时候。不走的话,一切都难说了。在红卫兵大串联时,文史所的造反派曾去上海文史馆找他,要他回长春接受批判、消毒,因为他在课上课下放了很多毒,如说某人照相木木的,这是大智若愚,等等。他答应第二天在车站会齐,乘上海至三棵树的火车。但到时不见踪影,再去追查,钟家的人说,已乘火车走了。据说,人确实乘火车走了。“兵不厌诈”,是家人将他送到南京(或马鞍山)其他孩子的家里,避难去了。
革命革到自己头上了,1969年1月,文史所彻底砸烂,我被发配去了吉林省五七干校,在龙井、左家、青沟子战天斗地,干了四年。其间,钟老给我老家(永久通讯处)写信,我收到转来的信立即回复,不知是否为洪乔所误,嗣后未能再通候。不过,他治学须严谨、生活宜有序、交友唯道义、夕惕可卫身的精神,刻印在我的心田,永志不忘。在国家动乱中,比较起来,老先生是幸运的,子孝孙贤,晚景堪晴,他看到了“四人帮”的覆灭和祖国的春天。
今秋赴杭州师大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这里是钟老多年执教之地;既与老同学相会,不由得回想起五十年前初识先生的情景。人世沧桑,岁月漫漶,侵寻老境,日暮途远。有感于师,写了这些回忆,以作一瓣心香,奉献给先生。
钟泰简介:
钟泰(1888—1979),江苏南京人,号钟山,别号待庵,曾更名育华。
早年肄业江南格致书院,继之留学日本,毕业于日本东京大学。
归国后任两江师范学堂日文译教,至1911年凡六年。辛亥革命曾入皖督柏文蔚幕。而后历任安徽高等学堂教师,南京法政专门学校(后改法政大学)日文教席,并开老庄讲座,又任共和杂志社社长。1924年转任杭州之江大学国学系教授兼系主任。1937年冬,杭州陷敌,避居建德西乡。1939年任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教授。1943年任贵阳大夏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1944年入蜀,与熊十力并任书院主讲兼协纂。抗日胜利后回上海。1948年任光华大学教授。新中国成立后入华东师范大学。后转入上海文史馆。1962年应长春东北文史研究所礼聘讲学。1968年返回上海文史馆。1973年辞职回南京。1979年病逝于家。
钟泰毕生致力于先儒哲理之学,尤精周秦诸子,下及宋明理学,治学主宋学而不鄙薄校勘、训诂。融会贯通,博采众长,成一家言。所著有《中国哲学史》《庄子发微》《春秋正言断词三传参》《顾诗笺校订》及《口斋论语诗》等。
《庄子发微》是他积数十年研究之力作,其特点是将《庄子》内外杂三篇会通,相互佐证,着眼于本文,论世、知人、探微、显隐,追寻庄子哲学固有的内在的理论脉络,做出具体分析,针对当时学术界盛行以庄子为客观唯心主义者之观点,提出不同见解,揭示出为人们所忽视的庄子哲学中的自然主义倾向。
《中国哲学史》是其首刊的大著(商务印书馆1929年版),是其任教之江大学期间以三年精力撰就。由《中国哲学史》可见其为学风范,盖即金松岑序中所揭出之“纯于学”而“涵泳反复”:唯其“涵泳”,体会先哲之精微,故各家各流均抱同情之理解,能抉明其学说之所以然;唯其“涵泳”,梳理学术大旨及源流,莫不切中肯綮,且言必有据;唯其“涵泳”,能见人之所弊,书中驳正时贤如胡适谢无量,皆确然不可移。
(原载《羊城晚报》2015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