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跑这条线了,没完没了的大平原和白墙灰瓦的小楼不再能激发我的兴致。况且,一路向南,触目仍是没完没了的阴霾。没有惊喜,没有期待,没有抑郁,没有无聊,没有烦躁,有的是见惯不怪,还有别无选择的随遇而安。数次舟车劳顿,多年沉沉浮浮,已然练就了刀枪不入的忍耐力。可以热热闹闹,亦可冷清孤独。不知不觉学会了自我陪伴和自我开解,血气消散,麻木与迟钝悄然找上门来。不管怎么说高铁是快捷、干净、舒适的,自然勾起了二十多年前首次火车之旅的惊悚记忆。一切似乎都已改变,我的变化除了我自己也许还有时间知道。
讲座是公务,自然会百分百投入。忘记了早起、匆匆午餐和未能午休的不适,忽略了辗转奔波的困顿。站在讲台上,拿起话筒,笑容自然绽放,精气神瞬间回归。偌大的会场满满当当,天南海北的听者给了我或善意或真诚的掌声。各自跨越时空隔阻,共赴此生仅有的这三小时约会,实属三生有幸。一百八十分钟似一晃而过,礼仪但真诚地祝福之后,洒脱地说再见。雨,还在哩哩啦啦,遍布大街小巷的法国梧桐似乎遮蔽了南京的天空。出乎意料,南京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也是最深刻的印象,竟然是这状若三叉戟顶天立地的法国梧桐。这雄壮、霸道的树,似乎旁证了“南京人是南方人中的北方人”的说法。很奇怪,我还没有看见南京作为南方的细腻与妩媚,甚至没能发现其独特的表征。儿时的惊奇和少年时的惊恐虽已烟消云散,但疏离感仍旧粘贴于眉头心上。高挑、温婉的田俊主编,一眼便知是典型的长三角女子,灵秀中点染了一抹精明。几年前我们在文字里已相见,面对面虽是初次,但文人的心性是相通的,正言或八卦,皆不失轻松与随意。
华灯在微雨中昏昏欲睡,南京城似已花颜失色,不复诗词歌赋中的遍地繁华。八点半返回宾馆,打算囫囵睡去。长胜来电,他刚刚从镇江返宁。七年后再度握手,他依旧保持着少年时的挺拔身材,白皙的面庞上蕴藉着内敛、从容和亲和。浑身辐射出在商界摸爬滚打多年的干练,似又濡染了常年在三尺教台默默耕耘的儒雅。
“辛苦了,长胜。都怪我,没有预约,不好意思。”我真诚地客套。
“说哪里话。很巧,你就住在我单位隔壁,哪有不见之理?去夫子庙秦淮河转转!”长胜目光和声音皆硬朗,笑意周正。
夜游秦淮河,确实是惊喜,朱自清和俞平伯的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瞬间扑面而来。我没有曲意推辞,客随主便,欣然随他前往。今夜,我独在南京,举目无亲,长胜是我与南京近距离接触的最佳媒介。四十余年后的首次南京之行在这里起了波澜,应该会生动。
因为临近冬季,因为夜雨,还因为不是周末,夫子庙周遭影声稀落,与遍地闪烁的霓虹灯光形成强烈反差。曾经士子云集,三叩九拜,夫子庙名震华夏。时过境迁,与这高洁的庙堂相拥的竟然是一条香艳浮华的河流?最受敬仰的文人和最受唾弃的妓女竟然并存于此?彼此似心安理得,相安无事。南京就这样二元背反地久负盛名!桥头就是同样著名的乌衣巷,这条寻常的巷陌寻常得令人咋舌。没有曲径通幽,没有小桥流水,没有青苔石阶。说是巷子,好像刚刚开了头就匆匆收尾。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唐朝诗人刘禹锡凭一首《乌衣巷》青史留名,亦令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巷子扬名千古—竟能隔着千年岁月引无数游客慕名而来。突然意识到我误读了刘禹锡,他苦心孤诣不在写景,而在表现乾坤颠倒,人生无常。
被无数文人笔墨过的秦淮河波澜不惊,满河灯影,没有桨声。画舫驻扎在对岸,丝竹柔曼,古典仕女载歌载舞,江南的婉约和秦淮河曾经的暧昧徐徐缭绕。这就是吴地的乐音,似有若无藕断丝连的婉转,幽咽凝结处峰回路转。只有地道的江南才有的地道婉约旋律!我没过多流连桥前的繁华,倒是更亲近桥后的冷清,那才是最真实最平实的俗世景观。原以为秦淮河一如乌衣巷般仓促,乘坐在画舫里,十里内秦淮河竟然穷尽迂回。两岸明明暗暗的楼房掩映在影影绰绰的树林间,阳台上的花花草草衣物杂物漫溢出质朴的烟火气息。这条曾经被脂粉堵塞的河流终于洗尽铅华素面朝天,她的香艳只留存在导游精心设计的讲述里。蓦然发现李商隐很不近人情,竟然苛责卖笑的女子“不知亡国恨”?接近一个小时的行程,可惜,我听到最多的是“秦淮八艳”的风流韵事,还有陌生游客肆无忌惮的喧哗。我和长胜低声吐槽,相视一笑尽在不言。比男儿还血性的绝世美女李香君,竟然身高不足一米五,也许是导游的故弄玄虚,但还是吊起了我的八卦兴味。审美标准的巨大落差令我不禁摇头,杨贵妃若活在当下,想必一定会被所有人视作“大胖纸”。
夜深了,我们该回家了。离开夫子庙秦淮河畔乌衣巷口的璀璨灯火,我开始想念我北方的家园。妻子还在为儿子三天没拉粑粑焦虑吗?说不定儿子现在正拉粑粑呢。
白山黑水东北行
1
从未去过东北,但我对东北并不陌生。历史教科书中的东三省,是我少年时的哀叹和愤懑。哀婉、悲愤的《松花江上》,欢快、祥和的《乌苏里船歌》,深沉、磅礴的《嫂子颂》,这些歌曲将“东北”烙印于我心壁。读《林海雪原》,吟“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在“知青文学”中了解到“北大荒”,林海—雪原—长白山—天池—黑土地,美化了我的神往。从赵本山的小品里,感受“二人转”和没有翘舌音、尾音下坠的东北方言。及至去北京上大学,与不少东北人面对面。他们豪爽中夹杂着狡黠,大多能说会道,是天生的幽默大师。和东北人交谈不可太认真,否则,被他们幽了一默还浑然不觉(就是那种被“忽悠”了的感觉)。
暑假如期来临,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宅男。书读倦了,文章写不下去了,睡得失眠了,球友牌友们纷纷旅游去了……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借参加长春儿童文学年会之机,自费去东北旅游。自然想起了那里还有我十五年不曾见面的大学同窗—窦军,系排球队的球友师弟—窦可阳和张继辉,陌生的东北于我因而并不生分。
一年难得感冒一次的我,临行前居然上呼吸道感染。每逢出远门,我便会遭此魔咒。身体不适,旅途自然扫兴。胡乱吃了一大把药,企图把微恙憋回去。岂料“欲速则不达”,发声竟殊为艰难。军号已吹响,行装已背好,自然没有打退堂鼓的理由,只好故作轻松踏上旅途。
好友佳宏即将去荷兰访学,我和彦斌在“同一首歌”为他饯行。他目光游离,心事重重,难展欢颜。追问,他方云“想到抛家别子,想到异国他乡的疏离与迷离,就不想走了……”看来我等皆是没出息的“恋家男”,自然为自己远行前必生病找到了病根。二十年寒窗消磨,而今固守三尺教台,囿身书斋,模式化的生活已将我们塑造成模具。穷经皓首,墨香书影,不觉间耗损了几多随心所欲的方刚血气。“在家千日好,出门难上难。”因贪图安逸,自然顿生畏惧,以致病毒乘虚而入。我鄙视这文人怯懦、孱弱的痼疾!
去东北的前一天,我驾车送姨父去机场。他视网膜脱落,在同仁医院做了手术,需回四川静养。手术后的大半年时间,他每天必须保持趴着的姿势,睡觉亦如此。最理想的康复效果,不过是有光感,不至于彻底失明。不能看书报,不能看电视,没有任何社会活动,只能通过听力来获取信息。他的坚毅与乐观,令我钦佩、怜惜,时不时悲从中来。与其忍受如此熬煎,如果可以选择,最幸运的莫过于不降生。后视镜里,姨父满面笑颜。他说他能感受到北京的巨大变化,和他十多年前见过的北京完全不一样。他还说手术非常成功,他心满意足。他鼓动我开开心心去旅游,能看见就是幸福,更不用说可以看到不曾见过的风景。
撞上门,我只身去东北。空荡荡的家里,锁着令我揪心的几盆花草。花草是有灵性的,再难养的品种,只要我用心,都能在我的蜗居里茂盛、芬芳。花草们每一次枯萎,定然是我月余不归。再三嘱咐邻居代管,可它们终究逃不脱萎靡的宿命。逐一将水浇透,擦净每一片叶子上的灰尘,打开一扇窗户,保证它们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和水汽。“顶多十天,我就回来,你们要坚持住!”我自言自语。
2
惯性和惰性是习以为常的人性弱点。因为一个人习惯向左走,另一个人习惯往右走,比邻而居的男女便不再有擦身而过的缘分。这是台湾绘本作家几米《向左走向右走》所讲述的苦情故事。如果不出游,我的活动直径—家与学校,约十五公里,半个小时的车程。世界的终点和起点,仿佛就是家和学校。沿途的风景,便是“外面的世界”。每周固定的时间我行驶在固定的路途中,组合成这座大得令人抓狂的城市里的车水马龙。每一个红绿灯,每一个凹凸,皆熟稔于心。行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抑或站在讲台上,有意无意观看一张张青春横溢的面孔,无法讳言自己的憔悴与衰老。更多的时候把自己禁闭在书房里,无数次触碰书页和键盘,年华便无声无息蒸发。
远方,长空,原野,星夜,月华……这些可以诠释时空位移,可以定义苍茫、寥廓的语词和物象,一一在我的惯性和惰性里沉睡,我自然而然地沦为“夜郎”或“井底蛙”。四十自然应该不惑,别无选择督促自己淡定、从容,宠辱不惊。再难有源自内心的开怀大笑,更难遇源自灵魂幽宫的深哀,从头到脚包裹着消解、自嘲、麻木等气息。这种要死不活了无生气的中年心态,切,我超级鄙薄!
火车站和机场,是最能改变惯性和惰性的地方。密密麻麻的人影,注解众生实乃芸芸,人海确实茫茫。逼仄的空间被最大化利用,你必须学会等待,必须让时间百无聊赖凝固。时间和空间突然在这里被拉长和浓缩,你突然会感觉到“外面的世界”真的与家居生活迥异。陌生复陌生的面孔大多行色匆匆,清晰地镂刻着焦虑和漠然。不用说,我就是其中的一分了。出游是为寻求自由自在,然而,出行的起点便是以失去自由自在为代价。远离了熟悉的环境,恐惧感潜滋暗长。如同婴孩挣脱出母体的瞬间,大多会因恐惧而号啼。
北上消夏的人如蚁蝼,我只能于凌晨七点挤上开往长春的动车。很少在凌晨五时起床,加上感冒,昏沉沉似喝得醉醺醺。一看见蜂拥的人群就心烦意乱,扩音器里被放大的没有丝毫水分的声音,反反复复渲染出离别的凄惶气氛。各种噪音和各种混合的气味,令人浑身发紧。好在我已有丰富的历练,早就学会了拉拢“随遇而安”“既来之,则安之”等来抚慰自己。
迷迷瞪瞪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正欲将行李放在行李架上,便招致了呵斥:“你走开,那是我们的位置,我刚腾好的!”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明眸皓齿的美女亭亭于眼前,满脸戾气。我面无表情赶紧躲开。早闻东北姑娘的彪悍,今天算是开了眼。隐隐为她可惜,如此漂亮的女孩,如果声音可以稍微温柔一点儿,那才没辜负上苍的厚爱啊。
我好像在发烧,冷汗恣肆淋漓。只好蜷缩着抱紧自己,闭目养神。“大哥,和我换个位置吧。我的座位挨窗户,我们三个是一起的。”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唤醒了我,竟然是刚才那个厉声瞠目的美女。一个人竟能在瞬间变换出完全不同的面孔,与川剧变脸无异。我麻木、机械地挪开,身体的不适抑制了我所有的感慨。
驶离城区,动车的速度是惊人的。玻璃窗上移动的风景,只能用恍惚来描述。铁轨向远方奔跑的绵绵足迹,即便是逐日的夸父再世亦将自惭形秽。每天沿着固定的路线踟蹰,浑然不觉天何其高远地何其圆方。只有在时空变换的瞬间,才能感受到距离的遥远、时间的流失、速度的力量,才能感悟出生命存在的别样景象。圣埃克苏佩里之所以能写出蜚声全球的童话经典《小王子》,自然与其作为飞行员的职业体验休戚相关。飞行在浮尘、雾岚之上,自然就能体验到何谓“沧海之一粟”,自然能感悟出存在的孤独本相。仰望星空的小王子,在浩瀚星际间游离,从终点回归起点,以为“爱在别处”的他不得不抱憾而归……
动车进入东北大地,我身体的不适随地形地貌的变换而减缓。这里没有南方山峦的陡峭凌厉峰回路转,没有华北平原一望无垠的单调枯燥,没有内蒙古大草原的苍茫与辽阔,却有一种大开大合的恢宏气势,荡气回肠的跌宕。尤其是坡地,你可以感受它倾斜的力度,但极目四望,没有局促和逼仄,宛如父亲般隆起的脊背。远处的山峦,峰线相当柔和,连绵出穹隆般的图案。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静穆出一种绿油油的质朴。相间于原野里的树林,挺立出一种简约、清爽的气质。它辽阔,但不缺乏起伏。它跌宕,却没有飞来峰兀立的压迫感。它山清水秀,却不乏男性的阳刚……尽管邻座的长春小伙提醒我,现在不是来东北旅游的绝佳季节,所有的景色似与南方无异。虽然不无道理,但他显然患有“审美疲劳综合征”。不管怎么说,东北就是东北。第一次与东北大地亲密接触的我,心甘情愿不吝溢美之词。
3
窦军驾车来长春火车站接我。十五年不曾见面,且鲜有联系,并不指望这位当年的个性才子还能记念同窗旧情,自然不敢奢望他能亲自为我当车夫。
应该感念托身为男人,十五年岁月并未将我们风蚀得面目全非。“你没怎么变。”握手时我们不约而同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