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动物,但从未养过宠物。概因既无闲钱又无闲暇,外加特别嫌弃动物身上的异味。拜访过几个养宠物的人家,那种人和动物混杂的怪味令我频频干呕。
我所居住的小区各种宠物泛滥,时不时会碰见一些被弃的宠物,形容憔悴,畏畏缩缩,如流落街头的弃儿。某年冬夜,一只被弃的小狗在我家主卧室的窗下哀嚎了一夜。不知是哪家狠心的主人,因何故将其逐出家门,也不知那只小狗是否熬过了那个漫长的冬夜。每当撞见被弃的宠物,我的怜惜之情若灵光一闪,旋即便熟视无睹。
香港浸会大学持续教育学院楼下有一处凉亭,过往行人常在此小憩。每逢在办公室被冷气冻得骨头疼,或者敲键盘敲得腰酸背疼,我便下楼去凉亭处活络血液和筋骨,附带体验从北极突然降临赤道的冰火两重天。
在凉亭周遭我遇见了一只流浪猫,它全身赤黑,毛色尚且光亮,但明显已过盛年。
流浪黑猫并不怕人,常常躲在灌木丛中逃避香港毒辣的日头。每天皆有爱心人士定时为其送来吃喝,从慵懒的体态便知黑猫的日子过得似也富足。偶尔有飞鸟偷吃它的嗟来之食,它亦视若不见,一副普济苍生的慷慨之态。
我无法知晓这只流浪猫何故流浪至此,很想知道它是否孤单。在这座繁华的大都市里,它没有同伴,满眼尽是庞然大物及其使用的各种制造噪音的工具。耳闻目睹皆非同类的形影音响,被世界彻底孤立是否令它悲戚?也许它什么都不会想,也许它心满意足于这种衣食无忧的日子。因为它不过是一只猫?
每次来到凉亭,我便自然会想起流浪黑猫。它不在石阶上趴着,我便蹲身于四周灌木丛中寻找。它时常窝藏在灌木深处一动不动,目光警觉,光芒闪动,似静观其变。若我有伤害企图,它随时可逃之夭夭。我避开它的目光,轻柔地坐在它近旁的石栏上。我不打扰它的潜伏,它亦不再理会我的存在。它和我心照不宣达成默契,相安无事。过了一些时候,我再看它,它的眼神已倦怠,身子完全放松,瘫软在浓荫里,仿若死猫。我不禁为它对我解除戒备而感动。信任一个人,或获得他人的信任,都是一种自我放松和满足。
“喵——呜——”我尝试唤它。它立即紧了紧身子,快速恢复了机警,活力瞬间在身躯里复苏,仿若沾染了起死回生的仙气。它的目光与我的眼神相碰,“喵——呜——”我盯着它的眼睛唤它。可能确信我在唤它,它果决地回应了一声“喵——呜——”。不知它有多久没有说过话了?可惜它的眼神和表情不甚丰富,我无法从中发现更多的情绪变化。
“喵——呜——”我柔声呼唤它。它继续回应我“喵——呜——”,接连几声,声音一声比一声生动,不似先前那般生硬、胆怯。我向它轻轻招手,它竟然走出了它的荫凉王国,用力拉伸四肢,竖起尾巴,从容不迫走向我,围着我转了两圈,试探我有没有危险。然后,它好似无意蹭了蹭我的腿,旋即自然走开。待我再次唤它,它立即掉转身,竟然趴在我的脚边,安卧下来。我一动不动陪它坐坐,全然忘记了我已被滚滚热浪烘烤得满头大汗。
凉亭处过客依依,没有谁令我真正留意过,他们也无须我留意。
每一次来到凉亭,我自然会寻找黑猫,呼唤它,然后陪它坐坐。时间长了,它一见我出现在凉亭,便走出它的王国,假装并非有意来见我,从我脚边悠闲走过,胜似闲庭信步。我坐下,它便趴在我脚边。我坐多久,它就趴多久。我离开,它便返回它的浓荫王国。这种无言的默契令我心存感激,我不知道它是否需要我陪伴?若不见它踪影,我心下便不自在,亦无心在凉亭久留。顶多停留三五分钟,便急欲返回空调室驱散浑身酷暑。
为何只有独在异乡才真切地体验到一只流浪猫的孤单?才有了每天陪它小坐片刻的静心?
暴风雨之夜,豪雨厉风在窗前彻夜鬼哭狼嚎。我半睡半醒,不知那只流浪黑猫如何能够躲避这狂暴的风雨?不祥之感塞胸。
一大早返回学校,破例在进办公室前去了凉亭,找它。寻了几圈,始终不见它的踪影,心一寸一寸往下沉,沉不见底。正欲离开,它在浓荫里“喵——呜——”,毫毛无损,似比平素干净。
它在暴风雨中沐浴?那是怎样的情境?何人知晓?
这篇短文快结束的时候,我已有两天没见到那只流浪黑猫了。它遭遇了怎样的变故?但愿,它被爱心大使带回了人所居住的家里。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