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地冥顽不灵。”图宇扶额,“我等被困幻境数百年,你难道甘心在这方寸之地继续待上百年、千年,直到大限灯灭,身死道消吗?”
“本座宁可在幻境等死,也不愿再回人间!”幽赞冷哼一声,猛然跃起,一掌击出,杀气毕露:“你们毁我通明,拿命来!”
“咚!”
随即一声巨响从图宇手中迸发,广场上仿佛炸开了万千光芒,宛如冰湖的日出,极昼的幻光,光芒所及之处,妖力随着光束如一把把利剑刺破妖众的身体,根本无处可躲,也来不及闪躲。
离景罗鼓最近的图宇发出一声撕裂的惨叫。
光芒散去,蟠鸣摇摇晃晃地起身,咳出好大几口鲜血,周围残肢断臂,尸骨满地,图宇立在原地,木然低头,金色的长袍沾满了血迹碎肉,被妖光切割的左臂抓着鼓面碎裂的景罗鼓,躺在他的脚边。他惊声哀嚎,望着不远处气息微弱的幽赞,尖厉叫道:“我杀了你!”
幽赞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方才已积攒了毕生的灵力施展景罗鼓的绝学,破釜沉舟,竟无法击毙二人,他抬眼望向了主殿的方向:不行,谁也不能伤害她……
图宇的金扇刺进胸口的那一瞬,他的眼中一片白芒,耳畔出现了溪水流淌声,仿佛又回到了那年与她的初遇。
他本爱上了人类,与之结发成亲,却不料爱妻真正的身份是修道人,在新婚之夜将他封印,送给了自己的师父炼丹,他破炉而出,杀妻泄恨,被阆风派道人重伤,扔到了幻璃镜。
在境中醒来的时候,他听到了溪流声,睁开眼,是一个狮耳少女的笑脸:“你睡得好香,饿不饿?”
狮耳少女递给他一支烤好的鱼:“你是刚来幻境的吗?”
“嗯。”
“我叫凛灼,你叫什么名字?”
……
幽赞的身体渐渐冰冷,图宇用仅剩的一只手挖出他丹田中的灰暗的内丹,唾道:“啧,被这破鼓耗得一点妖力都没了,算了,有噬力也好,聊胜于无。”
“幽赞即死,线索断了,你也受了重伤,此事再从长计议。”蟠鸣深吸一口气,捂住胸口,看了一眼血泊中的断肢,嫌恶地转身离开。
“晚辈多谢妖尊关心。”图宇面上恭敬,心中嘲笑:分明自己也受了重伤,逞什么能呢。
他的乾坤袖扬天一挥,一枚信号烟花在空中炸开。
黛砚昏迷之时被那一声巨响惊醒,他相隔甚远,只觉室外辉光耀眼,磅礴的妖力如同浩瀚的海浪扑面而来,压得他胸中窒闷身如铅石,他运转全身妖力相抗,借外力冲破了那一道差一丝便可跨过的境界。他抬头一望,接着下一秒就到了幽赞的尸体旁,却还是只触到一缕衣衫。
修行到妖尊境界的妖身在死后皆会烟消云散,黛砚停步一瞬,疾步奔向主殿。
此刻主殿密室里,凛灼躺在石床上,一身紫衣被血迹浸黑,脸色灰白,已是将死之兆,檀霜坐在床边哭得双眼通红,手中不停地在为她输送妖力。
凛灼劝道:“好姑娘,没用的,你还是省些气力吧。”说话间她扬眉微笑,秀丽英气的眉眼掩盖不住死气的神色。
“二圣主你一定要坚持住,黛砚一定会来的!”檀霜竭力护住凛灼的心脉,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都怪我没用……”
凛灼淡淡一笑:“你们三个,都是我最得意的属下。”
檀霜忽然道:“对了,二圣主,你把我的内丹拿走,是不是就能治好伤?”
“不能。”回答她的,是身后略微急促的男声。
“黛砚!”
黛砚快步走向凛灼,正要拿出妖丹灵药,却听凛灼说:“不用了,我的内丹,已经碎了。”
黛砚手中一顿,檀霜惊道:“什么?不是只伤到了内丹吗,只要有药应该可以慢慢调养的啊,不能用妖力没关系,以后我们保护你!”
凛灼笑道:“不那样说,照你的性子,定会冒险把我送出通明,以你的修为,不是去送死吗?”
檀霜抓着凛灼的手,哭道:“不会的,不会的……”
“别哭。”凛灼抬眼望向黛砚,有些希冀,又有些悲伤,“他呢?他……是不是……”
黛砚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
“我知道了。”凛灼神色黯淡了下去,这是她受伤以来,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随后,她又微微一笑,眼角似有泪光:“你还是一点也不擅长说谎。”
黛砚垂下了眼:“大圣主他……用了‘天地同光’。”
死寂般的静默,连檀霜都停止了抽泣。
半晌,凛灼才开口:“他总是这样逞能,以为自己能杀出天罗地网,从来都是把我丢在后面,一个人往前闯……”她神色怅惘,陷入了回忆:“什么都不让我做,却什么都给了我,那时我们深陷冰原,他骗我,让我吃了仅剩的食物,最后是我把他背出来的,你说好笑不好笑?那么大一块头,重死了……咳咳……这一次,我背不动他了……咳咳……”
黛砚不忍,道:“我们先回安隅城。”
凛灼轻轻摇头:“我的伤我知道。那时鸣来突然发难,幽赞被他暗算,手下留情,他却诈悔偷袭,实在可恨。本来以我的功力是可以抵挡的,但鸣来趁我不备,妄图逃走,檀霜前去阻拦,但没想到他虚晃一招,目标仍然是幽赞,我思虑不及,唯有替他挡了。”
“只是幽赞也不知道,那一招正好击碎了我的内丹……”凛灼眸光凄惶,声音哽咽:“他追着鸣来出去,叫我好好藏起来。我却只想让他回头,我再看他最后一眼也好……”
檀霜闻后哭得愈加伤心,黛砚低声说了一句,“我会为你报仇。你,你可还有心愿未偿?”
“帮我带个话给一个人吧,若有缘见到,你便告诉他,凛灼欠他的,早就还清了。”凛灼叹了口气,忽地笑了,“你这般冷情冷性,恩怨分明,真是天生的王者之选。若不是生了变故,这通明山本是打算交给你的。”
黛砚愕然,凛灼摊开手心,柔和的橙光浅浅浮现,最终出现了一颗玲珑剔透的石块,石块残缺不全,上面的字亦是缺头少尾,看不出是什么字。
“这是艮灵石,持有者不受戮妖阵法束缚,可随意穿行幻境万千浮岛。”因灵石离开了体内,凛灼脸色又灰败了几分,“他们想要这个打开幻境之门,我这里只有一块,另外两块在幽赞和鸣来手里,现在,给你了。”
黛砚拒绝道:“我并无统领通明之心。”
“收下吧。”冰冷的手拉住了他,凛灼把灵石按在他手心,声如细丝:“你不是一直想要离开幻境吗?或许那个传言是真的。”
黛砚怔然:“用镇岛灵石打开幻境之门的传言?”
“争战杀伐百年,我与幽赞其实早有归隐之心,本打算过不久将位子传给你。鸣来找到我们说可离开幻境,幽赞大骂了他一顿,要收回他的灵石,却不料后来发生了这样的事……对他人而言,若能回到人间,自然重获自由,但对幽赞而言,人间就是无间炼狱,其实只有妖的幻境,反而没有那么可怕,对吗……”
凛灼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呆呆望着灵石的柔光,嘴唇最终动了动,微声呢喃。
“……你既以身相护,我当以命相随……”
放于黛砚掌心的手缓缓坠下,檀霜连忙握紧了她,呜咽:“圣主,圣主,灼姐……”
凛灼的身体渐渐化为尘沙,只剩下一件血迹的紫衣。
“她死意已决,你不必伤心。”黛砚转身走向门口。
檀霜在他身后悲愤道:“黛砚,你怎么可以这么无情!”
黛砚侧首,眼神漠然:“艮灵石碎片蕴含妖力非比寻常,有灵石护身,她本不会死的。但听大圣主之事,已有寻死之意,既然是她的选择,我何必阻拦。”
檀霜木然伫立,无言以对。
黛砚走出主殿,他走得很坚定,孤寒的身影如饱经风霜的劲松,挺拔而萧瑟。
即使无间炼狱,我也会回去,尽我未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