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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光阴荏苒,转眼两个月已经过去,现在已是九月。杜洛瓦所期待的迅速发迹,依然遥遥无期。尤其让他焦心的是,他依然过着清苦的生活,要摆脱这种状况,奔向阔绰的生活,实在希望渺茫。因为外勤记者这一卑微职务,目前对于他已经变成负累,终日将他紧紧束缚着,使得他永无出头之日。不错,人们仍然对他的才气表现出极其珍视,但这种器重只是在他处的阶层。甚至连弗雷斯蒂埃也不例外。虽然他在此期间帮了这位仁兄许多忙,但这位仁兄后来再没有主动请他一次。尽管他依然像朋友一样对他以“你”相称,但他却随时都摆出上司的姿态。

由于经常写一些有关社会新闻的小稿子,他的文笔已大有改善,思路也开阔多了,不像写第二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时那样僵硬,狭隘。因此隔一段时间,他已能发表一两篇短的新闻稿。交上去的稿子旋即被退回的尴尬局面,再也没有发生过。然而话虽如此,但却与随自己所想写出来的文章,或就一些政治问题发表权威性评论,有着本质的不同,这正如同样行驶于布洛涅林苑大道的马车,驾辕的车夫和坐在车内的主人属于不同的阶层一样。最让他觉得愤恨的是,上流社会的大门始终向他关闭着,总也进不去。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他没有一个对他以诚相待的朋友,没有一个异性知交,尽管有好几个知名女演员在见到他时常常显得分外亲热。

生活中的阅历告诉他,这些女人,不管来自那个阶层,对他所表现的好感不过转瞬即逝。至于能使他飞黄腾达的女人,他一个也没碰到。他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为自己心愿难遂而焦虑不安。

他一直想去看看弗雷斯蒂埃夫人。但一想到上次见面的情景,他便感到无地自容,最后只得打消此念。再说,他总觉得,她丈夫说不定会在哪天向他发出邀请。就在他觉得无聊时,他忽然想起德·马莱尔夫人,记得她曾叫他在方便时去看看她。这样,一天下午,他因实在无事可做,便信步向她家走了过去。

她曾对他说过:“我下午三点总在家里。”

他到达她家门前时,恰恰是下午二时半。

她住在维纳街一幢楼房的五层楼上。

门铃响过,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位女佣。她身材矮小,披着头发,一面在戴无边软帽,一面回答他的问话:

“太太在家,但不知道起床没有。”

说着,她打开了客厅的门。

杜洛瓦走了进去。客厅相当大,但家具不多,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沿墙摆着的一长列扶手椅,古老而破旧,且显然是女佣随便摆的,丝毫看不出喜欢家居的女主人在室内陈设上所显现的别具匠心。四周护墙板上挂着四幅蹩脚的油画,因为绳子长短的问题,每一幅都挂得歪歪扭扭。这四幅画,一幅画的是一条河,河上有条小船。另一幅画的是海,海上有一艘轮船。再一幅画的是平原,平原上有个磨房。最后一幅画的是树林,林中有个樵夫。可以看出,由于女主人如此漠不关心,这些画如此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可能已历史悠久了。

杜洛瓦见女主人未来,只得坐下等候。过了好久之后,客厅的另一扇门总算打开,德·马莱尔夫人飞快的跑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粉红色丝质日本晨衣,上面绣着金色的风景、蓝色的花朵和白色的小鸟。她大声说道:

“这个时候还在睡觉,实在不好意思。您能来看我,真不知叫我说什么好。我还以为您把我忘了。”

她欢欣地向他伸过两只手来。杜洛瓦见房内的陈设十分简单,因而心里踏实了许多。他拉着她的手,并像诺贝尔·德·瓦伦那样,在她的一只手上亲了亲。

德·马莱尔夫人请他坐下,接着仔细瞧了瞧他,说道:

“啊,您完全变了,变得更有气派了。看来巴黎的环境对您非常适合。来,有什么新闻,给我讲讲。”

他们像相识已久的好友,立刻敞开心扉地聊了起来。彼此之间仿佛油然升起一种亲切感,仿佛都感到有一种信任感、亲密感和倾慕感在驱使着他们。正是这种感觉常可使两个素昧平生、但意趣相投、性情相仿的人,在片刻勾通后立刻成为忘年之交。

德·马莱尔夫人忽然停了下来,带着无比惊讶的神色改口道:“说也其怪?今天一见到您,我就觉得彼此之间很熟悉。这样看来,我们肯定会相处得很好。您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当然愿意,”杜洛瓦微笑道。但此微笑显然包含着更深的寓意。

在他心中,德·马莱尔夫人穿着这种颜色鲜艳、质地轻柔的晨衣,虽然没有穿着洁白晨衣的弗雷斯蒂埃夫人那样苗条,那样纤柔娇艳,但体态却更具风韵,更加撩人心魄,使人陶醉在其中,不能自已。

他觉得,同弗雷斯蒂埃夫人单独相处时,她脸上的微笑是那样媚人,但同时也透出一股冷漠,使你既有点心动,又不敢贸然造次。那样子似乎在说:“看来你十分喜欢我了”,但同时又仿佛在提醒你:“请勿轻举妄动。”总之,那种表现使你摸不透她究竟是何意思。在这种情况下,杜洛瓦充其量只想伏在她的脚下,或是轻轻吻一吻她胸衣上方的秀丽花边,嗅一嗅从那丰满的乳间飘逸出的馨香。和德·马莱尔夫人在一起则截然不同了,他感到全身像被火烧一样,面对她那在轻柔丝质晨衣的掩盖下伏起的那婀娜多姿的身段,他不禁五内沸然,双手颤抖。

德·马莱尔夫人一直在理直气壮,从容不迫地说着,每句话都显示出她是一位才智过人的女人,如同一个熟练工在众人惊讶目光的注视下,做着一件没有几个人能胜任的事情。

杜洛瓦一面听她讲,心里却一面在想:

“她说的话倒有一番别样的道理。若将巴黎每天发生的事情听她来讲一讲,必可写出一篇篇绝妙的文章。”

这时,从她出来的门里传出轻轻的敲门声,德·马莱尔夫人随即喊道:

“你可以进来,我的小乖乖。”

一个小女孩出现在门边。径直走向了杜洛瓦,把手伸到了他面前。

坐在一旁的母亲惊讶不已,不由地发出一声感叹:

“瞧她在您面前是多么地有礼貌,我简直不敢相信。”

杜洛瓦亲了亲小女孩,然后让她在身边坐下,严肃认真地问了她一些事情,问她自他们上次见面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小女孩用她那清脆的嗓音严肃、郑重的给以了回答,俨然像个大人。

房内的挂钟敲了三下。杜洛瓦于是起身告辞。

“没事再来,”德·马莱尔夫人说道,“我们可以像今天这样随便聊,我很乐意接待你。对了,这些日子怎么总没在弗雷斯蒂埃家见到您。”

杜洛瓦答道:

“啊,这倒没什么,我最近一直很忙。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在他家再见面的。”

他径直往外走去,心中不知怎地又燃起了希望。

他没有将他此次的德·马莱尔夫人家之行,向弗雷斯蒂埃吐露一个字。

一连几天,那天之行总在他脑边徘徊。不仅仅这样,他的眼前也时学浮现出这年轻女人的俏丽身影。他像被勾去了魂魄似的,心里总牵挂着那优美的身姿,总感到她身上有股暗香一直萦绕在他身边。他是这样地魂不守舍,同人们在和一个人愉快地在一起度过几小时后常会产生的感觉一样。这感觉是那样地奇异、神秘,发自内心而又扑朔迷离,它会使你如痴如醉,坐卧不宁。

这样,几天后,他又到了德·马莱尔夫人家。

女仆把他带到客厅后,小姑娘洛琳娜像风一样跑到了他面前。与上次不同的是,她今天没有把手伸给他,而是将前额向他伸了过去,口中一边说道:

“妈妈要我告诉您,请您等一会儿。她正在穿衣服,等一下才会过来。我先陪您坐坐吧。”

小女孩的动作举止让杜洛瓦非常感兴趣,便随口说道:

“好极了,小姐。能和您在一起呆一会儿,我荣幸之至。不过我要告诉您,呆坐着可不是否我的兴趣所在。所以我提议,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做一点有趣的事情——猫捉老鼠。”

小女孩先是一愣,然后犹如大人般诡异的笑了一下,说道:

“在房间里可怎么玩呀?”

杜洛瓦答道:

“我是没问题。开始吧,你来捉我。”

他于是围着桌子转了起来,同时向小女孩发出挑逗,小女孩一直面带笑容,出于礼貌,只得跟在他后边不紧不慢地走着,时不时假装抓他一下,但并没有认真追赶。

杜洛瓦停下脚步,弯下身子,等她迈着犹疑不定的脚步走过来时,突然纵身往空中一跳,迅速跑到客厅的另一头。这样一来,小女孩终于咧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兴致大增,开始小跑着在后面追赶,还没完成任务自己就乐了起来了。杜洛瓦拉过一把椅子,挡住了她,逼着她围着椅子转了一圈,然后又转而拉过另一把椅子。小女孩现在撒开腿跑起来了,原先的拘束已一扫而光。这种玩游戏的手法让她很是兴奋,脸上泛着红晕,乐呵呵地使劲追赶着。然而杜洛瓦的身子是那样灵活,有的时候,他甚至故意站在那里,等着她去捉,但他总能逃脱掉。

到后来,她以为这下是定能将他捉住无疑了,就在这时,他顺手将她抱住,用双手将她高高地举了起来,口中大声喊道:

“小猫上树喽。”

杜洛瓦这突如其来的一招,把小姑娘乐坏了。她一面使劲扭动两腿,想挣脱他的双手,一面发出了哈哈的大笑声。

这时走进房内的德·马莱尔夫人,被这番画面镇住了:

“啊……我的洛琳娜竟也玩起游戏来了……先生,你这个人可真是非同一般。”

杜洛瓦放下了小女孩,在德·马莱尔夫人伸过来的手上亲了一下。大家坐了下来,小女孩坐在他们中间。他们很想说说话,但平时寡言少语的洛琳娜,这时因余兴未消,却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德·马莱尔夫人只好送她回房去。

小女孩带着湿润的眼眶,默默地走了。

她一走,德·马莱尔夫人便压低声音向杜洛瓦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有一个不错的主意,而且想到了你。事情是这样的:弗雷斯蒂埃每周都会请我去用餐,而我也会不时地回请一下。你知道,我这个人不爱请客人到家里来。这种礼尚往来的事我很不在行,再说我也不谙家务,烹饪料理更是一窍不通,总之是什么也不会。我觉得简单一点更好。所以我只能在饭馆里感谢他们。可是每次都是我们三个人,餐桌上的气氛总不是特别好,而我的朋友又同他们不是一路的,很难合得来。我同你讲这些,是想告诉你,我想这次的宴请特别一点。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我希望这次聚会,你也在场。时间定在本星期六晚七时半,地点就在‘富人餐馆’。你应该知道吧。”

杜洛瓦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请。

德·马莱尔夫人接着说道:

“这样一来,我们将是四个人,不多不少刚好一桌。这种小型聚会一定很有意思,特别是,我们这些女人平时很少有这样的机会。”

她今天穿了件深栗色连衣裙。看上去非常漂亮,把她的身腰、臀部和胸脯都烘托了出来,显得别具风姿,分外撩人。她对自己装扮的注重同她对家中摆设的不注重,未免太不协调了。杜洛瓦不禁隐约感到有点纳闷,不知道哪里不对。

她竟是这样一个人:周身穿着的,戴着的,或与肉体直接接触的,竟是那样地精致、考究,只要能达到这一点,怎样都行。

从德·马莱尔夫人家回来后,杜洛瓦仍同上次一样,眼前总时时浮现着她的倩影,身上的各个感官总感到她好像就在眼前似的。他此刻只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星期六的聚会能快快到来。

因为他的生活依然清贫,无力购买用于晚宴的礼服,他只得又去租了一套黑色的。这一天终于来了,他第一个早早到达,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好几分钟。

堂倌把他带到了三楼那个不大的包房里,房内四周挂着红色的帷幔,临街的一面只有一扇窗户。

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方桌,桌上已摆好四份刀叉。桌布白得刺眼,像是刷了层白漆似的。两个高大的烛台上点着十二支蜡烛,把桌上的玻璃器皿、银质餐具和火锅映照得熠熠生辉。

窗外有一棵树,浓密的树冠,在许多包房灯光的映射下像一块草坪。

杜洛瓦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同墙上挂着的帷幔一样,沙发的布面也是红色的,但里边的弹簧已经破旧不堪,杜洛瓦一坐下去,便听咕叽一声,身子比往常矮了一大截。这是一家很大的餐馆,四周回荡着大餐馆里常见的那种嘈杂声,如碗碟或银质器皿的碰撞声、堂倌在铺着地毯的走廊里发出的沙沙步行声、各房间不曾间断的关门声以及房门偶而开着时从房内传出的各方来客的南腔北调。弗雷斯蒂埃这时走了进来,亲热地同杜洛瓦握了握手,一点也不虚伪,这在报馆里是从来没有的。

“两位女士将一同前来,”他说,“到是挺特别的晚餐。”

他向桌上看了看,朝那边走了去,吹灭了一盏豌豆小的煤气灯,并由于风扇的问题关了一扇窗,然后,他找了个拐角处坐了下来,一边说道:

“我现在应特别留意。近来,身体倒是好多了,只是前几天又旧病复发,可能是星期二晚上去看戏时又着了凉。”

此刻房门开了,两个年轻的女人出现在门边,身后跟着一位侍者。她们都戴着面纱,把秀丽的面庞围得严严实实,一举一动是那样小心谨慎。每当在此场合出现,她们总是带着这样一种神秘兮兮的可爱神态,生怕会在不意之中遇上某个邻居或熟人。

杜洛瓦迎上去,向弗雷斯蒂埃夫人表示了一下敬意。弗雷斯蒂埃夫人佯装着一脸怒气,狠狠指责了他一通,说他怎么不去拜访她。接着,她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冲着德·马莱尔夫人说道:“这显而易见。你心中显然只有她,而没有我,去看她就时间充裕了?”

众人于是落座。侍者走过来,向弗雷斯蒂埃递上一份上面标有各色水酒的纸片。德·马莱尔夫人一见,立刻向侍者喊道:

“这两位先生要什么,你就给他们拿什么。至于我们俩,我们要冰镇香槟,而且要上等的。最好口味温和一点,其他什么也不要。”

侍者出去后,她无法掩饰自己兴奋的心情笑道:

“今晚我可要喝个痛快。这么难遇的机会,大家定要开怀畅饮。”

弗雷斯蒂埃似乎没有听到她刚才的话,这时向她问道:

“我去把窗户关上,你看可以吗?我这几天,老毛病又犯了。”

“当然可以。”

他转身去关上了另一扇窗户,然后回到原位坐下,表情平淡。

他妻子始终一言未发,心里似乎牵挂着什么。只见她眼帘低垂,在对着面前的酒杯微笑。她好像在那里许诺什么,但又决不会去履行。

侍者送来一盘奥斯唐德牡蛎。这牡蛎既肥又嫩,像是有意放进蚌壳中的一块块嫩肉,入口即化,就如同吃着咸味果糖。

喝过汤以后,侍者送来一盘鲟鱼,鱼肉呈粉红色,同少女的肌肤相仿。酒过三巡,大家的话匣子就都打开了。

首先谈的是一件市井传闻,说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妇,在一家餐馆的雅座里同一位外国王公共享佳肴,不巧被她丈夫的一个朋友撞见,遂弄得满城皆知。

故事说完,弗雷斯蒂埃大笑不止。两位女士则对那揭人隐私、多嘴的男子,作了同声谴责,说此人真不懂人情世故。杜洛瓦同意她们的见解,并一本正经地申言,一个男人,不管处于什么位置上,对于这类事情都应藏于心底,守口如瓶。他接着说道:

“要是我们每个人对于他人的隐私,都能不多言不多语,互相之间存在着充分的信任,则人世间有趣的事情将会俯拾皆是。人们之所以常常——特别是女人——畏首畏尾,就是因为担心自己做的事会在哪一天被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说完,他又笑着说了一句:

“你们说,事情难道不就是这样吗?要是她们用不着担心因偶尔释放自己而身败名裂,弄得终身懊恼,只得自己强吞下泪水,则她们当中将不知有多少人对于心中突然萌发的情思或爱情上的浪漫想法,会顺其自然地完全按照自己的愿望去尽情消受,就算那快乐转瞬即逝!”

这一席话,他语调铿锵,说得义正辞严,表明他对此深信不疑,也可以说是表明他的立场,那意思分明是:

“你们如果同我有什么风流韵事,就不必担心会遇到这种麻烦。如果有猜疑,不妨试试。”

两位女士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他。这沉稳的目光,表明她们对他的话深表赞同,觉得他言之凿凿,很有道理。同时这意味深长的默然无语也是在暗暗地默认,要是各人的事确能秘而不宣,则她们这些巴黎女郎,就算意志再坚强,也早已顶不住各式各样的诱惑了。

弗雷斯蒂埃几乎已躺在沙发上,一条腿环了起来,胸前的餐巾已放在了胸口,以免弄脏礼服。只见他忽然一阵大笑,以满怀猜疑的腔调说道:

“此话倒也一点不假,要是这些事情果能确保秘密,谁都会跃跃欲试的。这样一来,倒霉的也就是那些可怜的丈夫了。”

话题又转到了爱情上。杜洛瓦认为,说爱情永远不变,实在是无稽之谈。但他觉得爱情却可保持长久,因为它可建立起一种感情关系,使双方都能建立起可靠的信任。肉体的结合不过是心灵结合的产物。因此他对感情一破裂便猜忌重重,甚至夫妻反目,相视如仇,成天大吵大闹,弄得鸡犬不宁的做法,十分反感。

杜洛瓦说完后,德·马莱尔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

“非常正确。生活中唯一美好的东西,就是爱情。要是我们懂得知足,现实一点,就不会践踏它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手上一直拿着一把刀在摆弄着,她这时也插了一句:

“完全对……一个女人能有人爱,就是一件幸事了。”

她好像想得很多,不敢讲的事全涌在了心头。

由于第一道正菜还没有上桌子,大家只得间或喝口香槟,嘴里嚼一点从小圆面包上剥落下来的脆皮。随着刚才的谈话,那爱情的诱惑闯进了所有人心间,渐渐地,人人都沉陷在不切实的幻想里,恰如这清醇的美酒,在它一滴滴地流过喉间后,很快便使人周身发热,神思恍惚,如坠五里雾中。

侍者端来了嫩而不腻的羊排,羊排下方是一层切成小块的芦笋尖。

弗雷斯蒂埃一见,不禁喊了起来:

“啊,好菜!”

众人于是吃了起来,细细品尝着这鲜美的羊肉和吃在口中滑腻如脂的笋尖。

杜洛瓦又说道:

“我若爱上一个女人,心中只会有她。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的了。”

他的语气是那样地斩钉截铁,仿佛在享受这美味佳肴的同时,正为自己能体会到爱情的真谛而兴奋不已。

弗雷斯蒂埃夫人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喃喃地说道:“当一个人握着另一人的手,向对方问道:‘你爱我吗?’对方接着答道:‘是的,我爱你。’要说爱情带给人的幸福,在此时更加神圣而美丽。”

德·马莱尔夫人刚刚又将一杯香槟一饮而尽,她把杯子放回桌上,带着欢快的声调说道:

“我对于爱情,可没有这些柏拉图式的东西。”

这话一说,大家眼睛一亮,个个点头称是,于是一阵哈哈大笑。

弗雷斯蒂埃干脆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并张开肩膀,扶着座垫,郑重地说道:

“你的坦诚令人钦佩,这表明,你是个活在现实中的女人。我可否问一句,不知德·马莱尔先生对此怎样看待呢?”

德·马莱尔夫人轻轻地耸了耸肩,表现出满不在乎的表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不会有什么其它看法。他对任何问题都没有……明确的态度。”

有关爱情的这场谈话,随即由高尚的理论探讨转而进入其具体表现的百花园中。字里行间虽然表现出轻浮,但仍不失其高雅。

因为这时候,大家的用语都非常巧妙,只要稍微一点,大家都明白其含义。但不管怎样,那类似下身裙裾的遮羞物毕竟已经拨开,只是言词虽然大胆,但掩饰巧妙,透着百般的精明与狡诈。因此言词虽然下流,但仍极力掩饰,欲擒故纵,所谈论的就是男女之间的私情,但遣词造句却相当地含蓄。总之,每一句话语都能钻入他们的心里,使无法诉说的话语浮在脑海边,对于这些上流社会的人来说,更可以感受到一种神秘而微妙的情爱,在他们心中油然唤起种种难于启齿、垂涎已久的贪欢场面,不禁使他们心荡神驰,欲火如炽。侍者这时端来一盘烤小竹鸡和鹌鹑、一盘碗豆、一罐肥鹅肝及一盘沙拉。沙拉中拌有生菜,叶片长短不一,满满地盛在一个状如脸盆的器具里,面上好似浮着一层碧绿的青苔。面对这些丰盛的食物,他们并没有认真品尝,而只是不自觉地送往嘴里,因为他们的思绪仍停留在刚才所谈论的那些事情上,陶醉于爱情的氛围中。

两位女士已不在拘束,说出的话语都相当直率。德·马莱尔夫人秉性泼辣,每一句话都像是一种挑逗。弗雷斯蒂埃夫人则稍有不同,仍显得矜持。不过话虽如此,她的语调和声音,乃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表面上抑制着她所讲的话,实际上却使之显得更为突出,只是德·马莱尔夫人收敛一点。

已完全躺在沙发上的弗雷斯蒂埃,在不停地笑着,不停地喝着和吃着,但却不时会说出一句毫无遮掩、非常露骨的话语。两位女士表面上假装很惊讶,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转瞬即逝。因此,每当弗雷斯蒂埃说出一句过于粗俗的淫荡言词,他总要立即追加一句:“孩子们,你们这是怎么啦?你们要总是这个样子,迟早会做出蠢事来的。”

正餐之后,现在是甜食。侍者接着送来了咖啡,随后是甜烧酒。早就极度亢奋的几个人,两口烧酒一下肚,也就更加感到浑身燥热,心绪纷乱了。

正如他料想的一样,德·马莱尔夫人果然已是醉眼朦胧了。她承认自己不胜酒力,但仍带着一副乐呵呵的娇媚神态,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的确头脑有点不清了,但还不至于如此失态,她这是为了让自己的客人心里高兴而有意装出来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现在是一言不发,可能是怕说漏嘴,不愿再说什么。杜洛瓦感到自己亢奋不已,如果再说的话可能会出现不当言辞,因此也知趣地默然不语。

大家点着了香烟。不想弗雷斯蒂埃忽然咳了起来。

这一阵咳,非常猛烈,好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撕裂似的。他满脸通红,满头是汗,只得用毛巾使劲把嘴捂住。

后来,他总算渐渐安静了下来,不悦地说道:

“这种聚会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今天来,实在是太愚蠢了。”

这可怕的病使他神不守舍,兴趣全无。

“咱们回去吧,”他说。

德·马莱尔夫人按了按铃,让侍者结账。侍者送来了账单。她接过账单看了看,可眼前一片混乱,怎么也看不真切,最后只得递给杜洛瓦,一边说道:

“咳,还是你来帮我付吧。我实在有心无力,什么也看不清楚。”

说着,她把自己的钱包放到他手中。

一共是一百三十法郎。杜洛瓦认真看了看,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大钞,递给侍者。接过对方找回的零钱时,他低声向德·马莱尔夫人问了一句:

“打赏多少钱?”

“你看着办,我不知道。”

杜洛瓦在放钱的盘子里扔了五法郎,然后将钱包还给德·马莱尔夫人,同时向她问道:

“要不要送你回家?”

“这当然好,我现在已找不着家门了。”

他们俩于是和弗雷斯蒂埃夫妇握手道别。这样,杜洛瓦也就和德·马莱尔夫人同乘一辆出租马车走了。

现在,德·马莱尔夫人同他肩并肩地坐着。车内一片漆黑,只有人行道上的煤气路灯所发出的光亮,时不时映射进去,将这小小的空间照亮一会儿。他透过衣袖,感受到德·马莱尔夫人的臂膀热呼呼的,心中蓦然激荡起一股把她搂到怀里的强烈欲望,所以脑中空白一片,找不出一句话来同她说说,什么话也没有。

“我要是这样做的话,”他在心里思忖道,“她会怎样?”

刚才大家在餐桌上就男女私情毫无顾忌地说的那些话语,顿时浮现在他脑中,不禁使他勇气倍增,但一想起弄得不好会丢人现眼,他还是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德·马莱尔夫人也是一言不发,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要不是借着路灯不时射进的亮光,看到她那炯炯有神的大眼,杜洛瓦定会以为她睡着了。

“她此刻在想什么呢?”杜洛瓦在心里揣度着。

他觉得,现在还是什么话也不要说为好,否则只消一句话,沉默将会打破,他的想法可就破灭了。可是他仍然不敢轻举妄动,缺少那种突如其来、不顾一切的勇气。

他忽然感到桌下有什么动静。这干巴巴、带有神经质的动作,或许是她等得不耐烦的暗示,是她对他的一种召唤。因此杜洛瓦被这不易察觉的动作,弄得全身不舒服。他猛的一下转过身,把她压在了身下,一边在她身上乱摸,一边急切地将嘴凑近她的嘴唇。

她发出一声惊叫,但并没有什么影响力。她使劲挣扎着,竭力把他推开,想直起身来。但没过多久,她还是屈服了,好像她已体力耗尽,无法再作反抗。

马车很快在她家门前停了下来。杜洛瓦愣了一愣,脑海中一时竟找不出一句热情的话语对她今晚的盛请表示谢意,祝她晚安,并向她表达他对她的爱慕和感激。这当儿,德·马莱尔夫人没有站起身,她依然纹丝不动的坐在那里,似乎仍沉醉于刚才发生的一幕中。杜洛瓦为了让车夫不生疑,于是首先跳下车,伸过手扶德·马莱尔夫人下来。

德·马莱尔夫人终于跌跌撞撞地下了车,但一句话也没有。杜洛瓦走去按了一下门铃,在大门打开之际战战兢兢地向她问道: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德·马莱尔夫人向他咕哝了一句,声音低得他几乎难以听见:

“明天到我家来吃午饭。”

话一说完,她便走进门里,砰的一声把沉重的大门关上了。

杜洛瓦给了车夫一百苏,兴奋不已,得意洋洋地大步朝前走去。

他终于弄到了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位有夫之妇!一个上流社会,名副其实的上流社会,巴黎上流社会的女人!事情竟如此顺利,是他始料未及的。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要接近和得到这样一个高不可攀的女人,必须以极大的耐心施以心计,必须不屈不挠,成天温言软语、低三下四地跟在后面服侍。此外,间隔一段时间就得以礼相送,以博取其欢心。万万没有想到,他今晚只是稍加主动,就让这样一个女人服服贴贴地拜倒在他的脚下了,事情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实在让他无法理解。

“不过她当时酒还没醒,”杜洛瓦又想,“明天未必会如此顺从。这样的话,那可太叫我伤心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焦虑不安起来,但立马又自我安慰道:

“管他呢,一不做二不休。她既已属于我,就别想能从我手中跑掉。”

接着,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所盼望的,是自己有朝一日能身居要职,不但名扬四方,而且富甲天下,美女如云。于是种种幻觉映入眼帘,仿佛忽然看到,那如同神话般的场景,一个个年轻貌美、家中富有、出身显赫的贵妇,排成队列,微笑着从他眼前飘然而过,消失在这金色的梦幻里。

这样,当天晚上睡下后,他仍做了许许多多美好的梦。

第二天,当他登上德·马莱尔夫人家的楼梯时,心中未免有点踌躇满志。德·马莱尔夫人会怎样待他?她不会拒他于千里之外,连门坎也不让他跨进一步吧?会不会说……?这怎么可能?她只要有一点反悔的表示,立刻就会被人看出实情。因此事情的主动权,现在毋宁说是掌握在他的手中。

前来开门的,仍是那位身材矮小的女仆。杜洛瓦见她的神色并无异样,心中的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好像他早已料定,女仆一见到他,就会战战兢兢一样。

他随即问道:

“夫人好吗?”

“很好,先生,并无什么变化,”女仆答道,一边将他领进客厅。

杜洛瓦径直走到壁炉前,对着镜子摆弄了起来。他正在那里整理领带,忽从镜中瞥见年轻的德·马莱尔夫人,正袅袅娜娜地站在客厅的门边,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杜洛瓦装着没有见到她,继续整理着衣衫。因此两个人在走到一起之前,先在镜中互相对视、端详、打量了许久。

杜洛瓦转过身来,德·马莱尔夫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突然间冲到她的面前,带着无比的激动说道:

“我是多么地爱你!”

德·马莱尔夫人张开双臂,一下扑在他的怀内。没过多久,她抬起头来,将嘴唇向他凑了过去,两个人于是一阵长时间的热吻。

杜洛瓦不由地在心中嘀咕道:

“没有想到,事情竟是这样顺利。这倒不错。”

接过吻后,杜洛瓦微笑着,一句话也没有,竭力装出一副情思缠绵的样子看着她。

德·马莱尔夫人也在微笑着,这正是女人决定以身相许的神态。她喃喃地说道:

“家里只有我们俩,我把洛琳娜打发到一朋友家吃饭去了。”

杜洛瓦叹了一声,吻着她的手腕,说道:

“你真是考虑得太周到了,我真不知怎样爱你才好。”

德·马莱尔夫人于是像对待丈夫那样,挽起他的胳臂,走到长沙发前,和他并肩坐了下来。

杜洛瓦想说句俏皮话,把谈话引到荡人心魄的话题上,但脑子一片空白,只得说道:

“这样说来,你不怨我?”

德·马莱尔夫人用手捂住他的嘴:

“不要说了。”

他们默默地对视着,两个人紧紧地握着对方发烫的手。

“我早就想拥有你了!”杜洛瓦又说。

“叫你不要说了,”德·马莱尔夫人说。

隔墙传来女佣在餐厅里摆放碗碟的声响。

杜洛瓦站了起来:

“我离你远一点,否则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客厅的门这时忽然打开:

“夫人,午饭准备好了。”

杜洛瓦郑重其事地伸过胳臂,挽起德·马莱尔夫人走向餐厅。

他们面对面坐了下来,开始用餐,但相互间仍不停地对视着,微笑着,把一切抛在了脑后,完全沉浸在这初起的甜蜜柔情中。虽然不时地将饭菜送入口中,但他们已食而不知其味。杜洛瓦忽然感到,她的一只小脚在桌子底下来回挪动,于是伸开两只脚把它夹了过来,用尽全力死死的夹着,不让她抽走。

女仆进进出出,不停地给他们上莱,同时将吃剩的盘子撤走,一副懒洋洋的神情,似乎什么也没察觉。

午饭吃完,他们又回到客厅里,走到那张长沙发前,在原位上又肩并肩地坐了下来。

杜洛瓦一步步地向她身上靠了过去。想拥抱她。德·马莱尔夫人立马推开他,语调十分平静:

“严肃点,佣人随时会进来。”

杜洛瓦不情愿地嘀咕道:

“我什么时候才能同你独处,向你诉说我对你的思念呢?”

德·马莱尔夫人把身子靠了过去,在他耳边悄悄说道:

“别着急,这两天,我就会找个时间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你。”

杜洛瓦顿时满面通红:

“可是……我住的那地方……很不像样。”

她嫣然一笑:

“这有什么?我去看的是你,又不是你的房间。”

杜洛瓦于是追问她具体的时间。德·马莱尔夫人说是在下星期的某一天,杜洛瓦觉得这太为遥远,便一面搓揉着她的一双小手,一面火辣辣地看着她,叽叽咕咕地恳求她把日子提前,一副欲火焚烧,急不可耐的焦躁神情。这种激情,正是幽会男女在酒足饭饱之后所常有的。

德·马莱尔夫人见他这如饥似渴难耐的样子,不禁觉得饶有兴味,面对着一再的纠缠,只得让了一天,接着又让了一天。然而杜洛瓦仍不死心:

“明天,快说,就是明天吧。”

最后,德·马莱尔夫人终于答应了他:

“好吧,就是明天下午五点。”

听到这句话,杜洛瓦亢奋不已,长长地舒了口气。此后,他们的谈话变得斯文起来了,样子也显得特别亲热,仿佛是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

门外这时忽然一声铃响,二人不觉一惊,彼此腾的一下分了开来。

德·马莱尔夫人咕哝道:

“定是洛琳娜回来了。”

小女孩出现在门边。看见杜洛瓦坐在房内,她先是一愣,然后高高兴兴地拍着小手,向他跑过去喊道:

“啊,我们的漂亮朋友来了。”

德·马莱尔夫人发出一阵大笑:

“瞧,洛琳娜叫你‘漂亮朋友’,这是小家伙对你多么充满友情的称呼!从今往后我也要称你为‘漂亮朋友’。”

杜洛瓦已抱起小女孩,放在他的两腿上,并同她玩了玩上次教给她的游戏。

当墙上的时钟已指在两点四十分上。杜洛瓦起身告辞,准备回报馆去。到了楼梯口,他又回转身,透过未关上的门,向德·马莱尔夫人悄悄嘀咕了一声:

“记得明天下午五点的幽会。”

德·马莱尔夫人深情地一笑,说了声“知道了”,便转身进到里边去了。

忙完了工作,杜洛瓦就深思熟虑起来,怎样弄一弄房间,才能让这满目寒怆的小屋尽量显得不算太糟糕,以便接待他的情妇。他想在墙上挂一些日本的小型装饰物,以便遮盖住壁上那些恼人的污迹,因此花五法郎买了些日本版画及小扇子和小彩屏。他并在窗玻璃上贴了些透明的画片。画片所展现的,有水上荡漾的几叶扁舟、晚霞染红的天际中急速回归的飞鸟及站在阳台上领略四周风光、打扮得花团锦簇的贵妇,和身着黑色礼服、在茫茫雪原上前行的一长列绅士。

这间斗室本来就十分狭隘窄小,仅能供人坐卧。房屋经过这样的装饰,顷刻使人感到同彩纸所糊灯笼的内壁相仿。杜洛瓦觉得这效果很是不错,接着花了整个晚上,以剩下的彩纸剪了些小鸟,贴在天花板上。

忙完了这一切,他也就脱衣上床,兴奋而又疲惫的他在窗外不时传来的火车汽笛声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说很早便回来了,手上提着一袋从食品店买的点心及一瓶马德尔葡萄酒。随后,他又去买了两个碟子和两只酒杯。回来后,他将所购食品就摆放在梳妆台上。梳妆台虽然肮脏不堪,但他用一块毛巾把它盖住原先放在那里的脸盆和盛水用的罐子则放到了梳妆台下面。

万事俱备,只欠佳人。

德·马莱尔夫人于五点一刻到达。看着艳丽多彩的房屋,她发出一声惊叫:

“嘿,这房间还不错嘛。就是楼梯上总有人在上上下下。”

杜洛瓦一把将她搂到怀内,隔着面纱,激动地吻了吻她的前额和帽子没有压着的秀发。

一个半小时后,杜洛瓦将她送到罗马大街的出租马车站。

待她上了马车后,杜洛瓦向她密语道:

“星期二再来,还是这个时候?”

“好的,星期二见,还是这个时候。”德·马莱尔夫人回道。在夜幕的掩护下,她让他把头伸进车窗,又同他狂吻了一阵。接着,车夫扬了下鞭子,她恋恋不舍地喊道:

“再见,漂亮朋友!”

破旧的马车于是由一匹白马慢腾腾地拉着,向前走去。

在三个礼拜中他们这样约会着,杜洛瓦和德·马莱尔夫人每隔两三天便在他那间斗室里相会一次。会面的时间有时在上午,有时在傍晚。

一天下午,杜洛瓦正在房内等着她的到来,一阵嘲杂的喧闹声从楼道中传来。杜洛瓦立即跑到门边,听到一个小孩的啼哭声。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喊声:

“怎么啦?又是什么让我们的小家伙嚎起来了?”

此后是一个女人的回答,声音无比尖利而带着愤怒:

“就是那个常往楼上记者家去的那个婊子,刚才在楼梯口把尼古拉撞倒了。这不要脸的女人走在楼梯上连小孩也不注意,真应该将她赶出去。”

杜洛瓦慌乱不已,赶紧退到房内关上房门,因为五层的楼梯上此时已传来一阵衣裙的沙沙声和急促上楼的脚步声。

不久,急促的敲门声回绕在他耳边。他打开房门,德·马莱尔夫人一步冲了进来,同时气喘吁吁,气急败坏地说道:

“你听到了吗?”

杜洛瓦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没有呀,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刚才莫名其妙地把我侮辱了一番。”

“谁?”

“住在楼下的混账东西。”

“我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呀,发生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德·马莱尔夫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洛瓦只得走过去帮她摘下帽子,解开胸衣上的带子,扶着她在床上躺了下来,然后用湿毛巾为她揉了揉太阳穴。但她依然哭个不停。过了一会儿,她总算是平静了下来。不想这时,她的满腔怒火一下爆发了出来。

她要杜洛瓦马上下楼去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只有把他们全都打死,才能让她舒服一些。

杜洛瓦只得温言软语,竭力解劝:

“你应当知道,他们是工人,一些普普通通的劳动者。事情如果闹大了,必会搞到法庭上去。这样一来,你不但会被人查出,而且会被捕下狱,从此也就完了。同这种人斗气,弄得自己身败名裂,划算吗?”

德·马莱尔夫人总算被说服了,但立刻又说道:

“那我们怎么办?我不可能再出现在这里。”

“这好办,我马上搬家。”

德·马莱尔夫人叹了一声:

“这样肯定最好。可是你也不是说搬就能搬的。”

转瞬间,她忽然想了个主意,心中的怒气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听我说,我已知道怎么做了。这件事就让我办,你什么也不用担心。明天早上,我会给你发个‘小蓝条’来。”

她所谓的“小蓝条”,就是当时巴黎流行的一种封口快信。

现在,她脸上终于浮现出笑容,为自己能想出这个主意而备感欢欣。只是这个主意,她得暂时保密。接着,她和杜洛瓦颠鸾倒凤,又尽情享乐了一番。

不过,当她离开这间小屋,从楼梯上走下去时,心情依然有点战战兢兢,两腿也不停地打颤,因此使劲挽住杜洛瓦的胳臂。

幸好楼梯上只有他们俩个。

由于习惯晚起,第二天上午将近十一点,邮递员将德·马莱尔夫人所说的那个“小蓝条”送来时,杜洛瓦还睡着。

他急忙打开,只见上面写道:

已以杜洛瓦夫人的名义,在君士坦丁堡街一二七号租下一套房间。请于下午五时来此相会,届时可让门房打开房门。

克洛吻你

这天下午五时,杜洛瓦准时到达一幢带家具出租的公寓前,找到门房后向他问道:

“请问杜洛瓦夫人是否在此租了一套房间?”

“是的,先生。”

“那就请带我去看看。”

门房对这种租房寻欢的事显然见得多了,什么也没多问。他对着杜洛瓦的目光看了一眼,一边找着房间的钥匙,一边随口向他问道:

“您就是杜洛瓦先生吗?”

“正是。”

说着,一间二居室套间呈现在他面前。此套间处于第一层,正对着门房住的小屋。

套间的客厅里放着一套桃花心木家具,桌上铺了一块带黄色图案的绿底棱纹桌布,四壁是新近刚糊上的花草图案壁纸。地毯上也点缀着各类花朵,但并不厚实,脚一踩上去便可感觉到下面的地板。

卧房很小,一张床便占了四分之三的面积。床靠里放着,头尾都顶着墙,正是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所常见的那种大床。床的四周所挂沉甸甸的帐幔,也是棱纹布做的。床上压着一条鸭绒被,被面为红色丝绸,上面布满不言自明的污迹。

杜洛瓦忧心忡忡,很是不快,心下想道:

“租这样的房子,肯定耗费惊人。看来我还得借钱。她这件事可办得不怎么样。”

这时,房门忽然打开。克洛蒂尔德带着她那衣裙的沙沙声,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她张开双臂,满心欢喜地说道:“感觉怎么样?快说,好不好?一级楼梯也不用爬,就在低层,而且临街。如果不想让门房看到你,还能从窗户走。这下咱们尽可乐他一乐,无后顾之忧了。”

杜洛瓦话到嘴边,但未敢说出,只是冷冷地吻了吻她。

德·马莱尔夫人进门时已将随身带来的一大包东西放在房间中央的圆桌上。现在,她打开包裹,把里面装着的肥皂、香水、海绵、发卡和扣鞋用的钩子通通拿了出来。此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烫发夹子,由于前额的头发常会弄乱,所以也带上了,以备不时之需。

接着,她在房内跑来跑去,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摆放好,兴致尚高。

她一边打开橱柜的抽屉,一边笑吟吟地说道:

“看来我还得拿点衣服来,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替换。这岂不更加方便?比如我要是上街采买遇上大雨,把衣服淋湿,便可以到这儿来更换。咱们每人一把钥匙,另外留一把给门房。这样万一忘记带了,也不愁进不来。这套房间我租了三个月,当然用的是你的名义,我总不好说出我的名字。”

杜洛瓦于是急切地说道:

“什么时候该付房租,你可别忘了提醒我。”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的回答却非常地轻描淡写:

“全部租金已经付了,亲爱的。”

杜洛瓦接着问道:

“这么说,我该把钱给你了?”

“不用那么麻烦,我的小猫咪。这件事同你无关,是我自己情愿的。”

杜洛瓦假装很不高兴的样子:

“不行!怎么能这样做?我杜洛瓦岂可让你来付这笔钱?”

德·马莱尔夫人走到他身边,两手搭在他肩上,几近哀求地说道:

“乔治,这件事你就别管了,行不行。我们这个窝就由我来安排,我负责张罗。这是我的兴趣所在,一个我无比珍爱的乐趣。这对你又没有什么坏处,是不是?我只是想使我们的爱情别有一番滋味。好了,好了,我的小乔,还生什么气呀,我的这一想法,你完全同意,不是吗?……”

她的眼神、嘴唇乃至整个身子都在哀求他。

杜洛瓦让她求了半天,脸始终挂得老长,一言不发。到后来,他还是做了退让,觉得这样做,说实话,并无坏处。

德·马莱尔夫人走后,杜洛瓦搓着手自言自语道:

“看来,她还是个挺不错的女人。”

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言辞,他也未予深究。

几天之后,他又收到德·马莱尔夫人一个小蓝条,上面写道:

我丈夫在外地巡视一个半月,定于今晚回来。咱们的聚会只得暂停一星期。亲爱的,应付那边,实在非我所愿。

你的克洛

杜洛瓦对着便条呆住了。说真的,他早已忘记这个女人是结了婚的。他现在倒真想见见此人,哪怕是只瞧一眼也行,看他长得什么样儿。

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待他的离去。这期间,他去“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打发了时间,且每次都是在拉歇尔家过的夜。

一天早上,他忽然接到德·马莱尔夫人一封快信,上面仅有五个字:

下午五点见。——克洛。

两个人都提前到了那个秘密所在。德·马莱尔夫人怀着久别的深情,钻进了他的胸膛,狂热地在他的脸上吻了个够。随后,她向他说道:

“我们既然得以重逢,何不先去犒劳犒劳我们的胃?我天生无拘无束,哪儿都去。”

这一天恰好是月初。虽然杜洛瓦每个月都是寅吃卯粮,不到发薪之日,那薪傣便所剩无几了,因此平素总靠东挪西借打发时光,不过这一次却不同,口袋里还有点钱。能有机会为他的情妇开销一点,他备感荣幸,于是说道:

“好啊,亲爱的,随你去哪儿。”

因此他们在七点左右走了出去,到了环城大道上。德·马莱尔夫人牢牢地贴在杜洛瓦身上,凑近他耳边说道:“你能够了解吗?能够同你一起出来,时时感到你就在我身边,让我非常兴奋和愉快。”

杜洛瓦问道:

“你看拉图伊餐馆怎样?”

德·马莱尔夫人答道:

“噢,不行。那一家太为高雅。我想去个一般却又不失情调、工人和职员经常光顾的地方。那些由农舍改建的咖啡馆,我就很喜欢,可惜我们现在去不了乡下。”

然而杜洛瓦对这一带哪儿有此类餐馆,知之甚少。两个人只得在大街上来回溜达,最后进了一家小酒馆。酒馆里单单僻了一块地方,供客人用餐。德·马莱尔夫人透过玻璃门看到两个头上没有任何装饰的女郎,正陪坐在两位军人对面。

这供客人用餐的厅堂呈狭长形。厅堂深处,坐着三个出租马车车夫。另有一个,则不好分辨。只见他两腿伸开,头靠着椅背,整个身子几乎躺在椅子上,两只手则插在裤腰下,正在那里悠闲地抽着烟斗。他身上那件夹克衫到处是污迹,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两个口袋则装得鼓鼓囊囊,露出一个酒瓶的瓶颈、一截面包及一部分用报纸包着的包裹和一断线绳。他的头发很密,但蓬乱不堪,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洗头了。一顶鸭舌帽则扔在座椅下的地板上。

服饰艳丽的德·马莱尔夫人一走进去,立即引起众人的注意。不但一直在窃窃私语的两对男女忽然一句话也没有,三个车夫也停止了交谈。至于那个抽烟斗的客人,也停止了吸烟,往地下吐了口唾沫,朝这边望了一下。

德·马莱尔夫人低声说道:

“不错,这是一个让人可以无拘无束的地方。下次来,我一定要穿戴得像个工人。”

她大大方方地在一张木桌前坐了下来。桌面上,平时汪着的汤汤水水和客人泼洒的饮料,伙计们并没有认真擦洗,因此积着一层厚厚的油污。然而德·马莱尔夫人对此漠不关心。杜洛瓦则有点坐立不安,觉得来这种地方就餐未免有失身份。他想找个衣钩挂上礼帽,四处看了看也没找到,最后只得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他们要了一盘烩羊肉,一块烤羊腿和一盘沙拉。德·马莱尔夫人称赞不绝:

“哈哈,我太满意了。我同下等人一样,食量超大。在我看来,这地方比那些讲究的英国餐馆不知要好多少。”

没过多久,她又说道:

“要是你想让我高兴,待会儿不妨带我到下层人去的歌舞厅走走。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非常与众不同,名叫白人皇后舞厅。”

杜洛瓦不觉一惊,问道:

“是谁带你去的?”

他聚精会神地看她,直看得德·马莱尔夫人粉脸羞红,不知如何是好,仿佛这突如其来的诘问在她心中勾起了一段难以启齿的往事。经过一段女人常有的那种极其短暂、只能揣度的犹豫,她若无其事地答道:

“是一位朋友……”

过了片刻,她又加了一句: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说完两眼低垂,看上去很是伤心,一点也不虚伪。

这意外的插曲,促使杜洛瓦不由得自认识这个女人以来,头一回想到她的过去,因为他对此还一无所知。他想,在他们认识之前,德·马莱尔夫人一定有过不止一个情人。他们都是什么样的,来自哪个阶层?一种隐约的嫉妒和不快悄悄在他心里蔓延开来,而此不快,就为的是她的身世中他所不了解的那一段,即她的心灵深处和生活经历中与他无关的那一部分。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对这有着漂亮的面孔、脑海中却深藏着不可告人秘密的女人感到无比的愤怒。可能这个时候,她正不无遗憾地怀念着那个或那几个情人。他想立刻走进她的心灵深处,在她的脑海中翻箱倒柜地搜索一番,把一切都弄清,都弄个水落石出啊!……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这时又向他问道:

“你愿带我去白人皇后舞厅吗?如果能去那里,今晚的快乐也就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了。”

杜洛瓦在心中思忖道:

“算了,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吗?我因为这事东想西猜不是自找不快!”

接着,他满脸堆下笑来,答道:

“这是我的荣幸,亲爱的。”

到了街上后,她又压低嗓音,以倾诉内心隐情的神秘腔调,向他说道:

“前些日子,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提出这一要求。能看到那些男孩子在这女人们不去的地方如何胡闹,对我来说代表什么,你是想象不到的。到了狂欢节,我要扮成一个男学生。我要是装个男学生,那可是谁也看不出破绽来的。”

走进舞厅时,她紧紧地依偎着杜洛瓦,一脸不安但又欣喜的样子,欣喜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妖艳的姑娘和拉皮条的男人。不时有一个神情严肃、呆站在那里的警察,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这个时候,她仿佛给自己壮胆、以防不测似的,总要说道:

“瞧这警察长得多魁梧。”

这样在舞厅呆了一刻钟后,她也就没什么兴趣了,杜洛瓦于是将她送回家中。

自从那后,凡下层人寻欢作乐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场所,这非同一般的女人都在杜洛瓦的陪伴下,连续不断地玩了一番。杜洛瓦因而发现,他这位情妇像那些心血来潮的大学生一样,对在这些地方闲逛有着特别浓厚的兴致。

每次出游这类场所,她总是穿得简陋的衣服,头上戴着一顶滑稽歌舞剧中侍女们常戴的那种便帽。不过穿着虽然十分注意,显得简朴而又淡雅,但那闪闪发光的戒指、手镯和耳环,却未曾摘掉过。每当杜洛瓦劝她取下时,她总是理直气壮的说:

“这有什么?人家会以为是从莱茵河里捡来的小石子儿。”

她自认为隐藏得很好,实际上却是带着驼鸟自欺欺人的心态,毫无顾忌地在巴黎那些声名狼藉的场所进进出出。

她多次劝杜洛瓦和她穿同样的衣服。但杜洛瓦始终不答应,依旧一丝不苟地保持着举止高雅的绅士仪表,甚至不愿把那顶高筒礼帽换成软呢帽。

杜洛瓦态度非常坚定,她也不好强求,只得这样来安慰自己:

“也好,同一个绅士模样的年轻人走在一起,人家定会以为我是一个交了鸿运的女仆。”

如此一来,她反倒觉得这更会产生别具情趣的喜剧效果。

就这样,他们经常出入格调庸俗的低级酒吧,坐在四壁被烟熏黑的昏暗角落里打发时光。不但身下的椅子四条腿参差不齐,面前的一张张木桌也早已破损不堪了。四周更是烟雾弥漫,混着一股鱼腥味。一些属于工人阶层的男子,在一面喝着白酒,一面高声谈笑。店伙计见到他们这一对奇怪的男女,直愣愣地打量着他们,在他们面前放了两杯泡有樱桃的烧酒。

德·马莱尔夫人因既不安又兴奋而浑身发颤。她一边小口地抿着发红的烧酒,一边带着害怕而又欣喜的神色向四周张望着。每咽下一颗樱桃,心里便像是存在犯罪的胆怯,而每喝下一口这辛辣呛人的烧酒,又感到一种苦涩的快感,仿佛在偷尝禁果,虽然已犯下过失,但却乐在其中。坐了一会儿,她向杜洛瓦低声说了句“咱们走吧”,两人于是起身离去。她低着头,迈着女演员退场时的碎步,匆匆穿行于正举杯痛饮的客人之间。所有人都又看了一下她,目光中分明带着猜疑和不快。到了门外,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刚刚逃过了一场灾祸。

她常常神色慌张,冷不丁向杜洛瓦问道:

“要是我在这种地方受到污辱,你会怎样?”

杜洛瓦总是没有半点犹豫地答道:

“那还用说?我会立即站出来保护你。”

每听到这句话,她便会欣悦地紧紧挽着杜洛瓦的胳臂,同时心中也有种殷切的期盼,盼着自己真的会在哪一天受到辱骂,而杜洛瓦又会站出来保护她,一群男人于是开始了一场战火,即使她的心上人会因而遭到一顿毒打。

不过,杜洛瓦对这种每星期两三次的出游,早已失去了兴趣。再说每次出去,车费和酒水钱总要耗去他半个路易,这样一来,他殊感拮据,这钱是越来越拿不出来了。

他的生活如今又回到了往昔的艰难岁月,甚至比他在北方铁路局任小职员时还要严峻。由于进入报馆后头几个月花钱如流水,毫无计划,总以为不久将会非常富有,结果不但把数量不大的积蓄全部花光,而且已到了山穷水尽、借贷无门的地步。

比如最简单易行的办法,无非是向报馆的财务借贷,可是这条路现已堵死。因为他已向报馆预支四个月的薪俸和六百法郎的稿酬,没法再预支了。此外,对个人的欠款,也数字庞大。他现在就欠弗雷斯蒂埃一百法郎,并欠出手大方的雅克·里瓦尔三百法郎。至于二十法郎或五法郎的小笔债务,已是列举不完了。

圣波坦在报馆里素称点子多,但在被杜洛瓦问及如何能再借到一百法郎的时候,脑子也是一片空白。因此现在的情况是,越是需要钱用而越没有钱。这种拮据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杜洛瓦不禁感到非常地气恼,无形中对周围所有的人都产生了一种无名的仇视感,而且日益增强,常常不分场合,仅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动肝火。

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自己既没有纸醉金迷,更没有挥金如土,但平均每月竟花了一千法郎!他仔细算了算,一餐午饭是八法郎,在繁华街道的大餐馆吃一餐晚饭是十二法郎,加起来就是二十法郎。如果再算上每天东一点西一点花掉的十来法郎零用,一天就是三十法郎。这样,一个月下来就是九百法郎。而这其中还未包括添置服装鞋袜和床单被褥及浆洗衣物所耗费用。

所以到了今天,也就是十二月十四日,他身无分文,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任何办法弄点钱来。

他只得把过去的做法又搬了出来:不吃中饭。比如今天就是这样,整个下午,他都在报馆里忙这忙那,但心里窝着火,怎么也挥之不去。

到下午四点,他接到他的情妇给他寄来的一张小蓝条,上面写道:

晚上一同用餐好不好?饭后再去逛逛。

他立即拿起笔,给德·马莱尔夫人匆匆写了几个字:

没空吃晚饭。

但转而又想,将这送上门来的欢乐时光白白丢弃,太不划算了?于是又在后面加了一句:

晚上九点,我在那间屋里等你。

为了省下寄这快信的钱,他让报馆里一个练习生直接将信送了去,然后开始考虑如何打发今晚这餐晚饭。

可是到晚上七点,依然想不出一点办法。而这时,他已饿得撑不住了。不想就在这绝望之际,他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等同事们相继离去,报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后,他突然把铃按得震天响,负责看守各办公室的听差随即赶了来。

杜洛瓦站在屋里,在身上到处翻找,慌里慌张地说道:

“你瞧,福卡尔,我忘记带钱包了,而我现在还要去卢森堡宫参加一个宴会,你能否借我五十苏做车费?”

听差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三法郎,问道:

“三法郎够吗,杜洛瓦先生?”

“够了,够了,谢谢。”

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几枚白花花的硬币,杜洛瓦立即转身飞奔下楼,然后跑到一家小饭馆随便吃了一点。想当初,在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里,他曾常来此光顾。

晚上九点,他坐在小客厅里的壁炉旁,一面烤着火,一面等待德·马莱尔夫人的到来。

过了片刻,德·马莱尔夫人冒着街上的寒气,满心欢喜地来了。一进门,她便欢快地向杜洛瓦说道:

“我们先出去逛逛,然后在十一点左右再回到这里来。行不行?这种天气去外面走走,会非常舒服的。”

杜洛瓦粗声粗气地回道:

“这儿就挺好,干吗还要出去呢?”

德·马莱尔夫人连帽子也没摘下,接着说道:

“你不知道?今晚的月色好极了。如果在这时候去散散步,那才是人间的一大快乐。”

“也许是这样,不过我今晚不想出去,”杜洛瓦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显出一脸怒气。德·马莱尔夫人感到很是委屈,觉得杜洛瓦太不尊重她了,因此毫不相让:

“你今天是怎么啦?为什么这么对我?我不过说了句一同出去走走,你有必要这么生气?”

杜洛瓦勃然大怒,霍地一下站起身说道:

“谁生气啦?我就是不想去,仅此而已。”

德·马莱尔夫人也不是好惹的,你越是对她声色俱厉,她越是不买你的账。

她脸色阴沉,轻蔑地说道:

“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遇到敢这样对我说话的人。既然你不想去,我也不需要你陪,再见。”

杜洛瓦意识到事情给闹大了,急忙跑过去拉住她的手,一面在上面亲吻,一面结结巴巴地说道:

“对不起,亲爱的,实在很抱歉。我今晚心情不好,容易冲动,你知道,做我们这样工作的人,天天会遇到不计其数的烦心事?”

德·马莱尔夫人的气总算消了些,但仍很不服气的说道:“你不顺心,这挨着我什么事儿?用得着往我身上撒吗?我就活该倒霉受你的气?”

杜洛瓦把她搂在怀内,然后拥着她走到沙发边:

“听我说,我的小乖乖,我怎么值得让你受气?刚才那些话,我连想也没想,就这样说出来了。”

他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随即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你能原谅我吗?快对我说,你不生气了。”

德·马莱尔夫人冷冷地说道:

“好吧。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说罢,她站了起来:

“走,我们出去吧。”

杜洛瓦仍旧跪在那里,没有站起身。这时,他用手搂着她的双腿说道:

“不,不要走了,就算我求你啦。你满足我一次行吗?也不知怎的,我今晚特别希望同你呆在这火炉边。请你为了我,答应吧。行吗?我求你了。”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的回答毫无商量的余地:

“不行,我一定要去走走,对你这种莫名其妙的怪毛病,决不能迁就。”

然而杜洛瓦并未死心,再次哀求道:

“你知道吗?我这样求你,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的理由实实在在……”

德·马莱尔夫人依然毫不退让:

“什么了不起的原因?既然你不走,我就走了,再见。”

她把双腿从他的双手中挣脱了出来,向门边走了过去。

杜洛瓦刷地站起身,飞奔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你就依我一回不行吗……”

德·马莱尔夫人摇了摇头,一言未发,同时避开他的吻,使劲挣脱他的拥抱,想走出门去。

杜洛瓦实在没有办法,仍旧结结巴巴地说道:

“克洛,我亲爱的克洛,我不出去是有原因的。”

德·马莱尔夫人停下脚步,盯着杜洛瓦的脸:

“撒谎……什么原因?”

杜洛瓦满脸通红,不知从何说起。德·马莱尔夫人气愤不已,说道:

“不是吗?你在撒谎……下流东西……”

她含着眼泪,愤怒地挣脱了杜洛瓦。

杜洛瓦再一次抓住她的肩头。分手眼看在所难免,在没有后路的情况下,杜洛瓦只得咬着牙,告以实情:

“这原因很简单……我身无分文。”

德·马莱尔夫人非常惊讶,目不转睛的望着杜洛瓦,想从他的眼神中看他是否说的是实情:

“你说什么?”

杜洛瓦满脸羞红:

“我现在已是山穷水尽,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你听明白了吗?别说一法郎,连半法郎也没有。要是我们走进咖啡馆,我连一杯黑茶藨子酒的钱也付不起。这种丢人的事,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只得据实已告。正因为这一点,我不能如你所愿,我总不能在我们要了两杯饮料后,才从容不迫地告诉你我没钱付账……”

德·马莱尔夫人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么说……你难道真的是……”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杜洛瓦把裤子、背心和夹克衫的口袋全都翻转了过来,说道:

“看清楚没有?……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德·马莱尔夫人突然张开双臂,带着难以表达的情感,一下勾住他的脖颈,结结巴巴地说道:

“啊……我可怜的乔治……可怜的乔治……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让杜洛瓦坐了下来,自己则就势坐在他的两腿上,用手托着他的下颏,在他的胡髭、嘴唇、眼睛上吻个不停,她一定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促使他生活得如此潦倒。

杜洛瓦编了个感人的故事,说他父亲近来入不敷出,殊感拮据,他只得给予。为此,他不仅花费了全部储蓄,而且背了一身的债。

他最后说道:

“我今后起码有半年要节衣缩食,因为我现在已是山穷水尽。不过这也没什么,生活中哪会没有一点挫折呢?说到底,钱只是身外之物,何必看得太重?”

德·马莱尔夫人凑到的耳边向他说道:

“要不要我借点给你?”

杜洛瓦神色庄重地答道:

“你对我真好,亲爱的。不过这件事,请你把它忘记。要不然,我心里会不舒服的。”

德·马莱尔夫人也就什么也没说了。过了一会,她把他拥入怀里,说道:

“我是多么地爱你,这一点,看来你还不太明白。”

这之后,他们便颠鸾倒凤起来,可以说,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玩得最开心的一次。

临走之前,她微笑道:

“我认为。一个人处在你的境遇中,要是无意间发现忘在衣袋里的钱,或是在衣服的夹层里发现一块硬币,那才开心呢。”

杜洛瓦点头称是:

“啊,那当然好喽。”

德·马莱尔夫人看着美丽的月色,坚持徒步回去。在这皎洁的月光下,她不禁心醉神迷。

这是一个初冬的寒夜,月白风清,路上结着薄薄的冰。行人和车辆冒着寒气匆匆走过,脚步声和车轮声清晰可闻。

分手的时候,德·马莱尔夫人问道:

“后天见,好吗?”

“好的,就这么说定了。”

“还是今天这个时候?”

“还是这个时候。”

“那就再见了,亲爱的。”

两个人缠绵了一阵儿,才各自离去。

杜洛瓦大步踏上归程,心中却在打算着,第二天该想个什么法子,方可填饱肚皮。打开房门后,当他将手伸进背心口袋掏火柴的时候,指尖却碰到了一枚硬币,心中非常惊讶。

把灯点着后,他拿出硬币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一枚相当于二十法郎的金路易!

他冥思苦想,也没想通。

他把硬币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弄清楚这钱怎么会意外地出现在他的背心口袋里。因为它总不至于是从天上掉进去的。

这样一想,他才恍然大悟,硬币的来历已不言自明,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腔怒火。因为他的情妇刚才不是说过,一个人在穷困潦倒,山穷水尽之时,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吗?因此这枚硬币显然是她对他的施舍,他怎能忍受这等奇耻大辱?

他随即发恨道:

“不要紧,反正后天就要见到她,到时候我会要她好看的。”

他于是宽衣上床,可愤恨之气在他心中久久不能散去。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来。虽然腹中饥饿,他仍想再睡一觉,以便到下午两点才起床。但他转而又想:

“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无论如何,还得弄点钱来。”

这样,他又翻身起床,往外走去,希望能在街上灵机一动,想出个主意来。

然而到了街上,脑子还是一片空白。不仅仅这样,每经过一家餐馆,腹中饥饿的他甚至连口水也要流下来了。到了中午,他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垫一下肚子。因此只得忘掉耻辱,先解燃眉之急: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不如拿克洛蒂尔德放在我背心口袋里的钱先去吃餐饭,这钱反正明天还给她就是了。”

因此,他花两个半法郎,在一家啤酒店打发了午饭。到了报馆后,又还了那听差三法郎:

“喂,福卡尔,请收下你昨晚借给我乘车的钱。”

接着,他在报馆里一直忙到晚上七点。然后又在那余下的钱里拿出三法郎去吃了餐晚饭。后来又喝了两杯啤酒。这样一天下来,他一共花了九法郎三十生丁。

鉴于他现在已不可能借到钱,又不可能突然间天降横财,第二天,他不得不将当晚该还的那二十法郎又花了六个半法郎。所以到了约定时间去赴约时,他身上只剩下四法郎二十生丁了。

他心里不是个滋味,但仍决定将实情和盘托出,打算对他的情妇说:

“你那天放在我衣袋里的二十法郎,我已经看见。这钱,我今天还不了你,因为我的处境依然如故,再说我也没有时间考虑这钱的问题。等到下次相见,一定如数奉还。”

他到达不久,德·马莱尔夫人也来了,言语之间显得分外的温柔和热情,心里没有个底,不知道在可能发现了那二十法郎后,杜洛瓦会怎样对待她。她不停的亲吻他,以免一见面就谈起这一微妙问题。

杜洛瓦则心里想:

“问题不如待会儿再谈,我得看看再说。”

但这个机会,一直没有到来,因此他什么也没有说。数次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德·马莱尔夫人对于是否出去走走,只字未提,整个晚上都对他百般温存。

子夜时分,他们分了手,约定下星期三再见面,因为德·马莱尔夫人要在城里接连参加几次宴请。

第二天,杜洛瓦在餐馆里吃完午饭,从衣袋里掏出剩下的四枚硬币准备付账时,不想却多了一枚,而且还是一枚金的。

他起先以为,定是人家头天给他找钱时不小心找错了,但很快也就茅塞顿开。这种一次又一次的施舍,对他实在是极大的污辱,所以气得是满脸通红、心跳加速。

他真后悔那天晚上未把事情说破,要是他严厉的指责,也就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此后的四天,他多方奔走,想了各种办法,希望能弄到一百法郎,但依然是徒劳无功。因此还是靠克洛蒂尔德给的这第二枚金路易打发了日子。

在此后的会面中,他带着一脸怒气,向德·马莱尔夫人摊了牌:

“你的两次玩笑,别以为我不知道。请别再那样做,否则我会生气的。”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继续装糊涂,又在他的裤子兜里放了一枚金路易。

“真他妈的活见鬼!”杜洛瓦发现这枚金路易币时,不禁骂了一句。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把它放到了背心口袋里,因为除了这枚金币,他实在是身无分文。

他暂且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这钱就算是她借给我的,到时候我会一起还她。”

幸运的是在他不断的哀求下,报馆财务终于答应每天给他五法郎。不过这钱仅够他当天的饭食开销,不可能拿来还那六十法郎。

此外,克洛蒂尔德又如以前一样,每次见面,总要让杜洛瓦于晚间带着她去巴黎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转上一圈,而且每次回到家,杜洛瓦仍会在什么地方——一次是在鞋靴里,一次是在表盒里——发现一枚金币,这样一来,他也就不再说什么,当作没事发生一样了。

克洛蒂尔德的一些欲望,他目前既然没有能力满足,那么让她自己拿出钱来支付所需开销,使之得以遂愿,难道说不过去吗?

再说,他收到的这一枚枚金币,心里都有数。等他飞黄腾达,定会如数奉还。

一天晚上,德·马莱尔夫人对他说:

“你相信吗?‘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还不知道是哪番景象。你愿今天带我去看看吗?”

杜洛瓦并没立刻作出回答,因为他担心会在那里撞见妓女拉歇尔。但他转而又想:

“怕什么,不管怎样,我还是自由之身。即使让她撞见,她还能不明白?所以应该会离我远远的。况且我们当然坐的是包厢。”

他决定带德·马莱尔夫人前往,另一点原因是:作为报馆的记者,他可以免费享用包厢,正可趁此机会装着请她一次,也算是还她一点情。

到达娱乐场门口,他让德·马莱尔夫人在车内等他,自己先去窗口取票,免得让她看见票是免费赠送的。拿到票后,他回到车旁接她,两人于是从向他们躬身致意的检票员身旁走了进去。

过道里非常拥挤,既有东游西逛的男士,也有到处拉客的姑娘。他们费了不少功夫才穿过这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那小小的包厢。他们的位置正处于坐满了观众的正厅前座同人来人往的走廊之间。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并没有什么兴趣看戏,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那些妓女身上,不时转过身去看着她们,很想用手摸摸她们的肌肤,她们的胸衣,脸蛋和头发,看她们究竟有何与众不同。

她突然向杜洛瓦说道:

“有个长着棕色头发的胖女人总在看着我们,似乎还曾想过来和我们打招呼。你有没有注意到?”

杜洛瓦答道:

“没有。你看花眼了吧。”

事实上,德·马莱尔夫人说的这个女人,他早就察觉到了。此人就是拉歇尔,她此刻正带着愤怒的目光,嘴里骂骂咧咧,在他们周围走来走去。

杜洛瓦不但已看见她,而且还面对面擦身而过。她当时用低沉的声音对他说了句“你好”,并向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分明是:“我看出来了。”然而杜洛瓦因怕被德·马莱尔夫人识破行藏,对她的这份好意装着没看见,只是昂着头,脸上露出傲慢的神色,匆匆走开了。遇到这种情况,已经妒火中烧的拉歇尔,随即跟了上来,再次和他擦肩而过,并提高嗓音,向他喊了一声:

“你好,乔治。”

不想杜洛瓦仍旧未领情。拉歇尔于是下定决心,定要他认出她来,向她打声招呼不可。她三番五次来到包厢后边,准备见机行事。

见德·马莱尔夫人在看着她,她毅然走上去,以指尖碰了碰杜洛瓦的肩头,说道:

“你好,近来怎样?”

杜洛瓦依然头也不回,不予理睬。

她便又说道:

“怎么啦?还没过多久,就不认识了?”

杜洛瓦一脸的鄙视,仍是一言不发,仿佛同这种女人哪怕只要说上一句话也会有损自己的身份。

拉歇尔忽然发出一阵狂笑,说道:

“不会说话了?是不是这位夫人把你的舌头给咬掉了?”

杜洛瓦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说道:

“你来这里乱说什么呀!滚开,否则我可要叫人把你抓起来。”

拉歇尔怒目而视,胸脯气得一起一伏,随即破口大骂起来:

“啊,原来你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滚远一点,你这白披了一张人皮的东西!你既然有脸同一个女人睡过觉,见到面至少总该打个招呼。总不能因为现在又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今天见到我便像是压根儿不认识似的。在你遇到我时,你只要有一点稍稍的表示,我不会去为难你。可你倒好,倒在我面前摆起谱来了。咱们走着瞧,看老娘会怎么来伺候你!太不识趣了,见到面连个招呼也不愿打……”

要不是德·马莱尔夫人此时忽然打开包厢的门,一下冲了出去,穿过人群,没命地向大门外跑去,她可能还在那里骂个不停。

杜洛瓦也冲出包厢,跟在德·马莱尔夫人后面追了过去。

拉歇尔见他们既已逃走,便十分得意,煞有介事地喊道:

“快抓住她,抓住她,她把我的情人拐走了!”

看热闹的都笑了起来。出于取笑逗乐,有两个男子甚至一把抓住德·马莱尔夫人,一面想把她带走,一面吻她的脸蛋。看到这种情况,杜洛瓦使出全身力气把她抢了过来。拉着她向外奔去。

到了娱乐场门外,德·马莱尔夫人见那里正停着一辆空的出租马车,便快速的走过去上了车。杜洛瓦也跟着上了车。车夫随即问道:

“上哪儿,先生?”

杜洛瓦没好气地答道:

“随你的便。”

马车摇摇晃晃,慢腾腾地向前走着。精神上受到剧烈刺激的克洛蒂尔德,用手挡住了脸,胸中憋着的一股气还堵在那里,不能释怀。杜洛瓦焦急地坐在一边,不知说什么好。后来,听她终于哭出了声,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听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听我解释解释行吗?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错……这个女人……我是很久以前认识的……”

克洛蒂尔德此时的心境,正与一个沉溺于爱河,忽而发现被对方欺骗的女人相仿。她猛的放下捂着脸的双手,气喘吁吁,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啊,你这个无赖……无赖……十足的无赖……我简直不敢相信……真是丢尽了人……啊,上帝……这是多么大的羞辱!……”

在一顿数落后,她的神志已逐渐清醒,不但要说的话多了起来,火气也越来越大了:

“你去找她,用的是我的钱,是不是?我的钱让你拿去……却给了这个娼妇……啊,你太可恶了!……”

她沉寂了一会儿,似乎想找出更严厉的话语,但未找到,随后突然挺起身啐了一口,骂道:

“啊!……你这猪狗不如的下流坯……拿我的钱去同她睡觉……你这没有人性的东西……”。

更恶毒的话语,她是再也想不出来了,只得又重复了两遍:

“猪狗不如的下流坯……下流!……”

接着,她把头伸出窗外,抓住车夫的衣袖喊道:

“停车!”

随后,她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杜洛瓦也想跟着跳下,但她大喊一声:

“不许下来!”

喊声简直震耳欲聋,过路行人立即围了上来。杜洛瓦怕把事情闹大,终于没有敢动。

德·马莱尔夫人从衣兜里拿出钱包,在路灯的映衬下找了找,然后递给车夫两个半法郎,由于愤怒,声音是颤抖的:

“给……这是你的车钱……还是我来付了吧……请把这个混蛋送到巴蒂尼奥尔区的布尔索街。”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阵笑声。一个男子跟着喊了一句:

“小妞儿,好样的!”

另一个站在车边的年轻好事者,把头伸进敞开的车窗,尖着嗓子向杜洛瓦喊道:

“晚安,小心肝儿!”

马车朝前走去,车后传来一阵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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