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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乔治·杜洛瓦第二天醒来,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慢腾腾地穿好衣服,在窗前坐了下来,不觉陷入沉思。

他感到周身疼痛,仿佛头天挨了一顿棍棒。

经过反复的思考,他觉得,目前最重要的就把钱还给德·马莱尔夫人,于是到了弗雷斯蒂埃家。

弗雷斯蒂埃正坐在书房的壁炉前烤火,看见他来了,劈面向他问道:

“今天为何起得这样早?”

“有件麻烦事。我欠了一笔债,这关系到我的名声。”

“是吗?在赌场欠下的?”

杜洛瓦犹豫了一下,最后答道:

“是的。”

“数目大吗?”

“五百法郎!”

实事上,他只欠德·马莱尔夫人二百八十法郎。

弗雷斯蒂埃哪里相信?便问道:

“是欠了谁的呀?”

杜洛瓦顿时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道:

“……一位名叫……德·卡勒维尔的先生。”

“是吗?他住在何处?”

“住在……住在……”

弗雷斯蒂埃哈哈大笑:

“住在一条名叫‘胡编乱造’的街上吧,是不是?亲爱的,不用骗我了,我认识这位先生。你既然来了,二十法郎倒还可以借给你,只有这么多,你看行吗?”

杜洛瓦只得收下他递过来的一枚金币。

随后,他挨家挨户,到所有熟人家求了一遍,到下午五点,才只弄到八十法郎。

可是仍缺二百法郎。他一横心,决定还是把借来的钱姑且留下,一边喃喃自语道:

“算了,我犯不着为还这臭婊子的钱而如此焦急,反正以后有钱还她就是了。”

此后半个月,他省吃俭用,过着清心寡欲、很有规律的生活,坚定的决心始终未曾动摇。不想没过多久,很快便故态复萌,又对女人害起相思病来了。他觉得自己离了女人好似已有许多年,如今一见到女人就像在海上漂泊已久而重返陆地的水手一样,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这样,他在一天晚上,又到了“风流牧羊女娱乐场”,希望能在此见到拉歇尔。不出所料,他一进去,便瞥见了她。原因很简单,拉歇尔很少离开此地。

他伸出手,微笑着向她走了过去。拉歇尔仔细的打量了他一番:

“你还来找我干吗?”

杜洛瓦露出满脸笑容:

“得了,别耍小孩脾气了。”

拉歇尔转身就走,走前甩下一句:

“像你这样的人,咱斗不起躲得起。”

一点情面都没留。杜洛瓦听了,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只得悻悻而归。

这期间,病秧子弗雷斯蒂埃成天咳嗽不止,身体状况每况日下。即便这样,他对杜洛瓦却很苛刻,在报馆里天天给他很多麻烦的工作,使他不得安闲。一天,他因心情烦躁,又刚狠狠地咳了一阵,见杜洛瓦未将他索要的消息弄来,顿时火冒三丈:

“他妈的,你怎么这么笨!”

杜洛瓦真想走过去给他一耳光,但他还是强忍住心中的怒火走开了,然而心里却嘀咕道:

“别狂,我总有一天会爬到你头上去。”

说着,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老兄,等着瞧吧,我可要让你戴上绿帽子。”

他为自己能想出这个主意不禁沾沾自喜起来,于是搓着手,往外走去。

说干就干。第二天,他便行动了起来:特意去拜访了一下弗雷斯蒂埃夫人,先探听一下虚实。

进入房间时,弗雷斯蒂埃夫人正半躺在一张长沙发上看书。

她依然坐在那里,只是侧过头,将手伸给他:

“你好,漂亮朋友。”

听到这个称呼,杜洛瓦觉着像是挨了一记耳光:

“你怎么如此称呼我?”

弗雷斯蒂埃夫人笑道:

“前不久见到德·马莱尔夫人,才知道她家里都这样叫你。”

一听到她谈起德·马莱尔夫人,杜洛瓦心头一阵慌乱。不过见她始终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他也就很快镇定了下来。再说,他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弗雷斯蒂埃夫人这时又开口道:

“你把她惯坏了。对于我来说,一年之中也难得有个人,会想来看看我。”

杜洛瓦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带着十分好奇的眼神,将她仔细端详了一番,如同一位收藏家在鉴赏一件古玩。她生着一头柔软而又温馨的金发,肌肤洁白而又细腻,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尤物。

杜洛瓦心里想:

“同那一位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对于她,杜洛瓦认为自己必会成功,宛如摘树上的果子一样,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于是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一直没来拜访你,是觉得这样会好些。”

弗雷斯蒂埃夫人不解地看着他:

“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

“为什么?你难到感觉不到?”

“没有,我什么也没感觉到。”

“知道吗?我已经爱上了你……不过还不太深……我不想让自己完全坠入……”

弗雷斯蒂埃夫人没什么大的反应,既没有惊恐万分,也没有不悦之感,更没有芳心遂愿的得意媚态。她慢条斯理地说道:“啊,你要来看我,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任何人对我的爱,都不会长久。”

杜洛瓦怔怔地看着她,使他感到惊讶的与其说是这番话,不如说是那沉着的腔调,他随即问道:

“何以见得?”

“因为这完全是徒劳,其中道理,你很快就会明白。要是你早点说出自己的担心,我不但会打消你的顾虑,而且会让你放心大胆地常来。”

杜洛瓦不禁伤感起来,叹道:

“这样说来,感情难道可以随意控制?”

弗雷斯蒂埃夫人转过身,向他说道:

“亲爱的朋友,对我而言,一个钟情的男子就相当于没有灵魂的躯壳。他会变得愚不可及,不仅如此,甚至会非常危险。凡对我因萌发恋情而爱着我或有此表示的人,我不再会与他们打交道。因为首先,我讨厌他们。其次,我觉得他们很像是随时会发作的疯狗而对他们心存疑虑。因此我在感情上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除非他们有所转变。请把这一点牢记心中。我很清楚,爱情在你们男人看来不过是一种欲念的表现,而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认为爱情是一种……心灵的结合,男人们是不信这一套的。对于爱情,你们男人的理解仅限于表面,而我看到的却是实质。请……把目光转过来对着我。”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面色平静而冷漠。接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竖起你的耳朵,仔细听好,我永远不会做你的情妇。如果你非得坚持自己的想法,到头来不仅是一场空,甚至会使你受到伤害。好了……话既然已经说开……我们仍可成为两个好友,两个表里如一,没有任何杂念的好友,你觉得如何?”

杜洛瓦意识到,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看来已没有什么回转的机会,任何努力都将是白费力气。他因而立即果断地拿定了主意,就遵从她的意思。为自己能结交这样一位异性知己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将双手向她伸了过去:

“夫人,从今而后,我将一切按你的意愿行事。”

弗雷斯蒂埃夫人从话音中感到,他这是发至肺腑之言,于是将两手也向他伸了过去。

杜洛瓦在她的两只手上分别吻了吻,然后挺直了身子,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唉呀!要是早遇到像你这般的女人,我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孤身一人!”

这触动心扉的恭维话语是所有女人都爱听的,弗雷斯蒂埃夫人也不例外。这一回,她倒是感动了,因此迅速地向杜洛瓦瞥了一眼,这目光既充满感激,又使人神魂颠倒。

随后,见杜洛瓦未能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她也就将一只手指放在他的胳臂上,十分温和地说道:

“我可要马上就尽我这朋友的职责了。亲爱的,你也未免太粗心了……”

说到这里,她迟疑了一会儿,接着问道:

“我可以直言不讳吗?”

“当然可以。”

“什么也不必顾忌?”

“对。”

“那好,瓦尔特夫人一直很看重你,你应当去看看她,设法博得她的欢心,她是个正派女人,听清楚没有?非常正派。不过你仍然可以因此而恭维她两句。啊!你可不要心存侥幸……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如果你能给她留下良好印象,必定会对你有很大帮助的。我知道,你在报馆里地位低下,至今毫无起色。不过这方面倒不必担心,报馆对所有编辑都一视同仁。因此牢记我的话,找个时间去看看瓦尔特夫人。”

杜洛瓦微笑道:

“多谢你的提醒……你已成为我的保护神。”

接着,他们又谈了些别的事情。

为了表明他很愿同她呆在一起,他坐了很久。临走之前,他又问了一句:

“咱们已成为朋友,可不能反悔了?”

“当然。”

见自己刚才的恭维话既然产生了效果,他又强调了一下,说道:

“万一你在哪一天成了寡妇,我将前来顶替。”

他说完便走了出来,免得同她又生龃龉。

一个难题摆在了他的面前,他要去拜访瓦尔特夫人,还有点麻烦,因为她的家还不是他轻易能去得的,再说他也不想贸然前往,以免闹出笑话。老板对他倒也不错,很是器重他的才干,遇到不好处理的事,总是交他办理。既然如此,何不利用这层关系,进入他家呢?

因此他在一天早上起了个大早,在市场开门后去那里花十个法郎买了二十来只上等的梨。他把梨装进筐内,固定好并装饰了一番,使人感到是从远处带来的,然后亲自送到瓦尔特夫人寓所的门房处,并留下一张名片,在上面匆匆写了几个字:

这筐梨是便人今晨由诺曼底捎来的,恳请瓦尔特夫人笑纳。

乔治·杜洛瓦

第二天,他在报馆分配给他用的信箱里,发现一封瓦尔特夫人的回信,不仅对他的送礼表示了感谢,并说她星期六在家,请他届时过去坐坐。

这样到了星期六,杜洛瓦也就应邀前往了。

瓦尔特先生在马勒泽布大街有两幢式样相同、连成一体的楼房,其中一部分租了出去——讲求实际者皆以节俭为乐——,所剩的空间则自己自由居住。两座楼只有一个门房,设在两个门洞之间。每当有客人来时,只需按铃便可通知房主或房客。门房穿着类似教堂侍卫的华丽制服,粗壮的小腿上套着一双白色的长袜,外衣上的金色钮扣和大红衬里也分外耀眼,使两座大门一眼看去就显示出一种富家宅第的气派。

会客室设在二楼,进入会客室之前是一间挂着壁毯和门帘的候见厅。两个听差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其中一位接过杜洛瓦的大氅,另一位接过他的手杖,立刻推开一扇门,先行几步,随后便闪在一边,让客人进去,同时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大声通报了一下来客的姓名。

初次来到这种场合的杜洛瓦,觉得惶惶不安。他向周围望了望,忽从一面镜子中发现远处似乎坐着一些人。由于镜子所造成的错觉,他还有点糊里糊涂,摸不着方向,随后穿过两个空无一人的房间,走进一间类似贵妇享用的那种高雅客厅里。客厅四周挂着蓝色的丝绒,上面还镶嵌朵朵小黄花。四位女士正围坐在一张圆桌旁低声谈论着什么,每个人的面前都放了一杯茶。

经过一个时期来巴黎生活的锤炼,特别是身为外勤记者不得不常常与那些地位显赫的人打交道,所以杜洛瓦对于出入社交场合,已经是驾轻就熟了。不过话虽如此,鉴于刚才进门时见到的那种阵势,后来又穿过了几个没人的房间,他仍不是非常自信。

他一面用目光搜寻四位女士中哪一位是主人,一面怯生生地说道:

“夫人,恕我冒昧……”

瓦尔特夫人伸过一只手来,口中说道:

“先生,您来看我,真是太好了。”

杜洛瓦俯身在她的手上亲了亲,接着身子往下一沉,向她指给他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还差点因为没有看清椅子的高矮摔跤。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一位女士又接着先前的话题谈了起来,说天气虽已开始冷起来,但强度还不够,既难以阻止伤寒病的流行,又不足以溜冰。几位女士于是围绕巴黎最近出现的霜冻而发表了各自的看法。转而又谈到了喜欢的季节,所述理由同房内飘浮的灰尘一样,没有一点新奇。

门边传来一阵声响,杜洛瓦将头扭了过去,发现从两扇玻璃门之间走来一位胖胖的女人。她一进入房内,女客中便有一位站起身,同众人握握手走了。杜洛瓦目送她走过一间间房间,穿着黑衫的后背上,一串黑如墨玉的珠子闪闪发亮。

因客人的一进一出而出现的骚动很快消失了,大家不约而同地一下谈起了摩洛哥问题和东方的战争,此外还谈到了英国在非洲南部所遇到的麻烦。

女士们谈论这些事情并无独到见解,犹如照着书面读书,这种合乎时尚的“文明戏”在社交界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门边这时又走来一位金发卷曲的娇小丽人,等她走近时,在座的一位身子干瘦的高个子女客便起身告辞了。

话题转到林内先生是否有可能进入法兰西学院。刚来的一位妇人觉得,他肯定争不过卡巴农·勒巴先生。因为卡巴农·勒巴用法语改编的诗剧《堂吉诃德》是那样出色。

“你们听说了吗?这出诗剧今年冬天就要在奥德翁剧院上演。”

“真的吗?这到是一件新鲜事,很有意义,到时候,我一定要去看看。”

瓦尔特夫人说话时,总是那样的温文尔雅,不慌不忙,使人备感亲近。由于对所谈的问题早已胸有成竹,所以话说是直截了当。

她发现天渐渐暗了,于是按了一下铃,吩咐仆人点灯,并认真地倾听着客人们东拉西扯的谈话,并想起忘记去一趟刻字店,订做几张下次晚宴的请帖。

她略微有点发胖,不过面庞依然俊秀。这也很正常,她已不在年轻,人到中年,现在全靠精心的保养和良好的卫生习惯加以调理,经常以润肤膏保持皮肤的光洁。对于什么事情,她都有自己的一套做法,既不急不躁,又很有章法。她显然属于这样一类女人:她们的思绪酷似排列有序的法国花园,从无凌乱之感。此花园虽然没有什么奇花异草,但仍有它吸引人的地方。她注重现实,为人审慎,观察细微,脚踏实地,而且心地善良,忠厚待人,对于任何人,任何事,都是那样地平易近人,雍容大度。

她发现,杜洛瓦进来后还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人同他交谈,因而显得分外的孤单。在座的女士不知哪儿来的浓厚兴致,还在议论谁会入选法兰西学院的问题,她因而向杜洛瓦问道:

“杜洛瓦先生,您所了解的情况,一定胜过在座诸位。可否问问,您倾向于谁?”

杜洛瓦毫不犹豫地答道:

“夫人,对于这个问题,我所考虑的,不是历来总会引起争议的候选人资格,而是他们的年龄和健康状况。不是他们有哪些发明或著作,而是他们有无病史。他们是否用韵文翻译了洛卜·德·维加的剧作,我并不关心,我所关心的是他们的五脏六腑现状如何。因为我认为,若能发现他们当中有人得了心脏肥大症、尿蛋白症,特别是初期脊髓痨,将比看到某人就柏柏尔人诗歌中对‘祖国’一词的理解所写又臭又长的论文,要强似百倍。”

话一出口,举座皆惊。房间里一片静寂。

瓦尔特夫人微笑着问道:

“何以见得?”

杜洛瓦答道:

“就所有的事情而言,我所关注的是,它在哪一方面会激起女士们的兴趣。夫人,就拿法兰西学院来说,你们真正对它感兴趣,是一位院士命归黄泉的消息。院士死得越多,你们也就越是高兴。因此,为使他们快快死去,应将那些老态龙钟、百病缠身的人选进去。”

看到大家依然有点满头雾水,他又说道:

“我的爱好和你们一样,喜欢浏览巴黎各报本地新闻栏中有关院士去世的噩耗。一但得悉这样的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去想,这个空缺将会由谁来填补。接着便是将可能入选者排个名单。每当这些名垂千古的人士有一个不幸亡故,这种很有意思的小游戏,就如同在巴黎的各个沙龙都可见到。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死神与这四十个老翁的游戏’。”

听了他这篇高论,原先的惊愕虽然尚未完全散去,几位女士的脸上已开始浮出笑容,因为他的看法确有见地。

杜洛瓦最后站起身说道:

“女士们,候选者能否当选,决定权在你们。既然你们挑选的标准,是希望他们快快死去,当选者应是越老越好。至于其他,你们就不用管那么多了。”

发表完言论以后,他非常潇洒地向众人欠了欠身,然后一转身,大模大样的径直走了。

他一走,一位女士急忙问道:

“这年轻人是谁?他可真有意思。”

瓦尔特夫人说道:

“他是我们报馆的一个编辑,负责一些琐碎的小事。但我相信,他很快就会平步青云的。”

走在马勒泽布街上,杜洛瓦非常高兴,脚步也特别轻快。回想起刚才的一幕,他不禁满面春风,自言自语道:

“这第一炮看来是打响了。”

当天晚上,他又去找了拉歇尔,两人终于言归于好。

接下来的一周里,他是双喜临门:先是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主编。尔后是收到瓦尔特夫人的请柬,邀他去她家作客。他一眼就看出,两件事有着密切的连带关系。

毋庸讳言,《法兰西生活报》是为获得滚滚财源而创办的,因为报馆老板就是一位见钱眼开的人物。对他说来,办报和当众议院议员不过是敛财的一种方式。别看他满口仁义道德,终日嬉笑颜开,一副品行端正的样子,但在用人问题上,无论在哪一方面,所用的人都必须是经过长期的观察和考验而看准了的,一定得胆大心细、深有谋略而又能随机应变。依他之见,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主编的杜洛瓦,就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在此之前,此栏主编一职一直由编辑部主任布瓦勒纳先生兼任。他是一个拥有很多年工作历练的人,其循规蹈矩,办事刻板和谨小慎微,和其他人没什么特别之处。三十年来,他相继当过十一家报馆的编辑部主任,但仍旧一点也没改变其行事方法。他从一家报馆转到另一家报馆,就像吃饭一样,今天在这家餐馆吃了,明天又转到另一家,但吃在嘴里的饭菜味道有何不同,他始终感觉不到。无论是政治主张还是宗教方面的看法,他都一概不闻不问。不管在哪家报馆,他都表现出一片忠心,对份内工作更是熟谙无比,经验丰富,但办起事来却大相径庭,恰恰相反。不过他的职业道德却令人钦佩,从不做那虚伪、难看的事情。

瓦尔特先生虽然很欣赏他,但仍常常希望另找个人来负责社会新闻。因为在他看来,社会新闻是报馆的根基。通过它,可以发布消息,传播谣言,对公众心理和金融行情施加影响。因此该栏目在报道上流社会所举行的有关晚宴时,必须善于不动声色,通过暗示而不必明言,把重要消息捅出去。必须能够含而不露,却又不能太过高深,稍稍一点便能让人猜出你的弦外之音,或是轻描淡写地否认两句而让谣言更形炽烈,再或是闪烁其辞地加以肯定,使已宣布的事情没有任何人相信。与此同时,这一栏还应办得人人爱看,不论什么人每天都能从中得到与己有关的消息。这样就必须考虑到各个方面及所有的人,考虑到各个阶层,各个行业。总之,无论是巴黎还是外省,军人还是艺术家,教会人士还是大学师生,各级官员还是身份特殊的高等妓女,都应包括进去。

不用多说,社会新闻栏和该栏的外勤记者应由这样一个人来负责掌管:此人应时时有着清醒的头脑,办事小心谨慎,对任何事都不轻易相信,而且眼界宽广、高瞻远瞩,为人机警、狡黠、灵活,足智多谋,观察敏锐,一眼便能辨别所获消息的真伪,判断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以及哪些事会对公众产生影响,并知道如何引起双倍功效。

布瓦勒纳先生虽然从事报业多年,但仍不够老练,办法也少,特别是天生愚拙,不会从老板的言语中察觉出什么。

杜洛瓦担任此职,再好不过了,从而使这份用诺贝尔·德·瓦伦的话说,“以国家金融为依托而在政治暗礁间穿行”的报纸,在这方面的工作大大加强。

《法兰西生活报》的“真正编辑”即幕后掌权者,是与报馆老板投机生意,有直接关系的五六个众院议员,因此在众院被称为“瓦尔特帮”。他们由于同瓦尔特合伙或借助于他而财源广进,因而备受人们的羡慕。

政治编辑弗雷斯蒂埃不过是这些实业家的傀儡。他们的意图就是通过他执行的。遇有重要思想要传达出去,他们便向他授意,由他执笔,而他总要把文章带回家去写,说是家里比较安静。

为使报纸带有文学色彩和巴黎特色,报馆聘了两位有着不同特长的著名作家,一位是雅克·里瓦尔,负责时事专栏,另一位是诗人诺贝尔·德·瓦伦,负责文艺专栏,用新派的话说,也就是连载小说的负责人。

除此以外,还在以笔杆为生、生活拮据的大批文人中,以低廉的工钱雇了几位艺术、绘画、音乐和戏剧方面的评论家,及一位负责刑事案件的编辑和一位负责赛马报道的编辑。最后,还有两位来自上流社会的女士,分别以“红裳女”和“素手夫人”的笔名,常会把他们所写文稿寄过来,一般都是介绍社交界的各类趣闻,探讨时装、礼节、高雅生活和处世之道等方面的问题,或是透露一些有关名媛闺秀的秘闻。

因此,《法兰西生活报》这份“以国家金融为依托而在政治暗礁间穿行”的报纸,就是由上面所说的人共同完成的。

正当杜洛瓦为自己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主编而感到喜出望外兴奋不已的时候,他收到了那印制精美的请柬。请柬上写道:“瓦尔特先生和夫人订于一月二十日星期四晚在寒舍略备薄酒,招待各方好友,恭请杜洛瓦先生届时光临。”

老板真是对他疼爱有加,杜洛瓦兴奋不已,不禁像是收到一封情书一样,对着请帖吻了又吻。接着,他去找了一下报馆财务,同他谈了谈经费大事。

按照通常情况来说,社会新闻栏所配外勤记者的薪俸及这些记者所写稿件的酬金,皆由该栏主管发放。稿件无论好坏,酬金一律照付,如同果农送给鲜果店的水果一样。

归杜洛瓦掌管的这笔钱,在开始阶段为每月一千二百法郎。杜洛瓦觉得,这钱既然到了他手中,自己当可扣下一部分。

在他一次请求下,报馆财务终于同意先行预支四百法郎。拿到钱后,他立即想到的是,——敢快把欠德·马莱尔夫人的二百八十法郎还掉,可又一想,这样一来,他手中便只剩下一百二十法郎了,靠这点钱显然难以将此栏目办好。因此只得打消此念,过些时候再说。

此后,他一连两天,忙于操持办公事务。他所接管的,是一间供全组人员使用的大房间,房内放着一张长桌和一些存放信件的木格。他独自拥有房间的一头,而年龄虽大仍整天伏案、胸前垂着乌黑长发的布瓦勒纳则占了另一头。

放在房间中央的长桌,给了那些常年奔波在外的外勤记者。但他们通常是把它当作了凳子,或是沿桌边坐下,任两腿垂下。或是盘起两腿,坐在桌子中央。最多时,往往有五六个人同时端坐在桌上,恰似一尊尊中国瓷娃娃放在那里。与此同时,他们还带着浓厚的兴致,手中玩着接木球游戏。

杜洛瓦现在也迷上了这玩艺儿,并在圣波坦的教导下,成了这方面的高手。

弗雷斯蒂埃的身体,每况日下。他最后买的那只用安的列斯优质木料制做的小木球,虽然心爱无比,但已经玩不了了,只得送给了杜洛瓦。杜洛瓦则浑身是劲,一有空闲,便不知疲倦地抛起那系于绳子末端的小木球而对此乐此不疲,同时低声数着数:“一——二——三——四——五——六。”

黄天不负有心人,就在他要去瓦尔特夫人家赴宴的那天,他终于已能一口气玩到二十。这在他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心中不觉一阵惊喜:“看来今天是我的好日子,真是事事顺心、万事如意。”他这样想倒也不无道理,因为实在说来,在《法兰西生活报》这间办公室里,一个人只要木球玩得好,就必会平步青云。

为了给打扮留出充裕的时间,他早早离开了报馆。走在“伦敦街”上,他忽见前方不远处有个身材不高的女人,正迈着小步,急匆匆地向前走着,样子很像德·马莱尔夫人。他顿时感到脸颊发烧,心潮澎湃,于是穿过马路,想从侧面再看一看。不想对方这时停下脚步,也要到马路这边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看错了,唏嘘不已,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常常问自己,若是哪一天同她面对面地走到一起,自己该怎么办?是向她打招呼,还是装着没有看见?

“我不会撞见她的,”他心里想。

天气很冷。路旁的水沟已结上一层厚厚的冰。在昏黄的路灯下,人行道灰蒙蒙的,已没有了往日的勃勃生机。

回到住所,杜洛瓦向四周扫了一眼,心中想道:

“我该换个地方了。对我来说,以我现在的身份和地位这里不适合我了。”

他心潮澎湃,兴奋不已,简直想到房顶上去跑上两圈,渲泄一下心中的喜悦。他从床边踱到窗口,嘴里大声自言自语道:

“这一天终于等到,时来运转了!我要写封信告诉爸爸。”

他给家里的信,常年不断。父亲在诺曼底一条山间公路旁开了一家小酒店,从陡峭的山坡向下望去,卢昂城和广阔的塞纳河河谷尽收眼底。每次接读儿子的来信,忘情的欢乐气氛在酒店中久久不能散去。

杜洛瓦也常收到父亲的来信。蓝色的信封上,是父亲以他那颤抖的手写下的粗大字体。每次来信,开头总是这样几句:

亲爱的孩子,抽空给你写这封信,只是想告诉你家中平安,我和你母亲都好。家里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不过,有件事仍想对你说一说……

而杜洛瓦对村里的事情,邻里的变迁,地里的收成等等,也一直十分牵挂。

现在,他一面对着那个小镜子系着白色的领带,一面在心里说道:

“我明天就给父亲写信,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老人家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今晚会到那样的地方去赴宴,他知道后肯定会十分惊讶的!说来惭愧,这样的饭菜,他一辈子也没尝过!”

想到这里,他的眼前又蓦然浮现出酒店厅堂后面那光线阴暗的厨房,墙上挂着一排黄碜碜的铜锅。一只猫伏在壁炉前,头向着炉火,看去酷似传说中的狮头羊身、口中喷着火的怪兽。木质桌案因常年泼洒汤汤水水使得一层厚厚的油污沉积在了上面。案子中央,一盆汤正冒着热气。一支点着的蜡烛,就放在两个菜盆之间。杜洛瓦仿佛看到,一对乡下装束、手脚已不太灵便的老人,即他的父亲和母亲,正坐在案边,小口小口地喝着汤。他们苍老脸庞上的每一道皱纹及他们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是那样地熟悉,甚至他们每天面对面坐在案前吃晚饭时互相间会说些什么,他也可以猜到。

因此他想:“我应该回家一趟。”这个时候,他的修饰已经完毕,于是吹灭蜡烛,走下楼去。

他走在环城大街上,几个妓女走过来和他搭讪,挽起了他的胳膊。他抽出胳膊,满脸鄙夷地叫她们滚开,好像她们瞧不起了他,侮辱了他……她们这是把他当作什么人了?这些骚娘儿们怎么竟连自己面前现在站的是什么人也分辨不出来?一套黑色的礼服穿在身上,而今又正要到一家富有、知名、地位显赫的人家去赴宴,他觉得自己突然之间转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地地道道上流社会的绅士。

他迈着沉着的步履,进了瓦尔特先生家的前厅,几个高高的铜烛台把整个大厅照得通明。然后,他将手杖和外氅交给迎上前来的两个仆人,神态是那样自然,动作是那么的优雅。

所有厅堂都亮如白昼,使人心中暖洋洋的。瓦尔特夫人正站在第二间即最大的一间客厅前迎接来宾。她笑容可掬,对杜洛瓦的到来深表欢迎。杜洛瓦接着和两个先他而到的人握了握手。这就是身为议员的《法兰西生活报》幕后编辑菲尔曼先生和拉罗舍—马蒂厄先生。拉罗舍—马蒂厄是一位在众议院很有威望的人物,因而在报馆内享有特殊的声望。谁都认为,他坐上部长的席位,不会太久了。

不久,弗雷斯蒂埃夫妇也应邀来到。弗雷斯蒂埃夫人今天穿了身粉红色衣服,美丽而又端庄。杜洛瓦见她一来便与两位议员随便交谈,不由得吃了一惊。她站在壁炉旁,嘀嘀咕咕同拉罗舍—马蒂厄先生谈了足有五分多钟。她丈夫查理则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一个月来他又瘦了许多,且总是咳个不停,口中却不止一次地说道:

“看来我得下定决心,在这个冬天剩下来的日子,非去南方度过不可。”

这时,诺贝尔·德·瓦伦和雅克·里瓦尔两人,也一起来了。接着,客厅尽头的一扇门忽然打开,瓦尔特先生带着两个身材高俏、仪表大方的少女走了进来,其中一个长得如花似玉,另一个却奇丑无比。

杜洛瓦虽然知道老板是有儿女的,但此刻仍不免吃了一惊。他从未想到过老板的这两个女儿,是因为自己身份低下,从而未曾谋面。这正如遥远的国度,由于不可能去那边看看,所以也很少想到一样。再说他原来以为她们一定还小,不想今天一见,方知已长大成人。没有思想准备的他,不禁稍稍有点不知所措。

经过一番介绍,她们俩分别伸过手来,同他握了握,接着便到一张早已为她们准备好的小桌旁坐了下来,开始摆弄放在柳条筐里的一大堆丝线轴。

还有几位客人未到,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着,大厅里出现了这种类型的晚宴在开始之前所常有的拘束。客人们都来自不同的岗位,经过一天的忙碌,思想上尚未摆脱白天所处的不同氛围。

坐得无聊的杜洛瓦,不禁抬起头来向墙上看了看。看到这个现象,站在远处的瓦尔特先生显然想显示一下他的富有,立刻冲破他们中间隔着的一段距离,对他说道:

“您是在看我的这些油画吗?”他说话的重点显然是“我的”,因为这两个字说得很重。

“我来给您说一说。”

说着,为了让大家看得仔细,他端起一盏灯走了过来,一边说道:

“这几幅是风景画。”

墙壁中央是出自基耶梅之手的巨幅油画:《暴风雨前夕的诺曼底海滩》。此画下方又挂了两幅画,一幅为阿尔皮尼的《森林》,一幅为基耶梅的《阿尔及利亚平原》,天边画着一头身高腿长的骆驼,看去像是一座奇怪的古代建筑。

接着转到另一面墙。瓦尔特先生像典礼官宣布什么似的,带着神圣不可亵渎的神态说道:

“这些画可都是出自名家之手。”

这里挂的是四幅画,即热尔韦斯的《医院探视》、巴斯蒂安—勒巴热的《收割的农妇》、布格罗的《孀妇》和让·保尔·洛朗的《行刑》。这最后一幅画,画的是旺代的一名教徒倚在教堂的墙上,一排身着蓝军装的共和军正举枪行刑。

客人们接着往前走去,只见老板郑重的脸上堆起一缕笑容,他指着另一面墙说道:

“剩下的几幅画,主题就不那么正式了。”

众人最先映入眼帘,是让·贝罗的一幅小油画,题目是:《上身和下身》。作者画的是,在一辆行驶中的双层有轨电车上,一位美丽的巴黎女人正扶着扶梯往上层走去。她的上身已进入上层,而下身却依然在下层。坐在上层长凳上的男士,看到这张青春而清秀的脸庞正向他们走来,禁不住蠢蠢欲动,目光中流露出一片贪欲。站在下层的男士则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这年轻女人的大腿,流露出既有贴进之意而又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情。

瓦尔特先生把灯举的老高,脸上挂着淫秽的微笑,得意洋洋地向众人夸耀道:

“怎么样?有趣吧?”

轮到下一幅画时,他说这幅画名为《搭救》,作者朗贝尔。

在一张没有杯盘的桌子中央,上面蹲着一只小猫。它正惊慌地凝视着身边一个水杯内跌落的一只苍蝇,高高举起了一只爪子,好像是要伸过去,帮助苍蝇。但它还没下定决心,仍在徘徊当中。它会救出小东西吗?

之后是德塔伊的一幅画:《授课》。上面是兵营里的一个士兵,正在教一只卷毛狗学敲鼓。瓦尔特先生兴趣昂然地指着画说:

“这幅画的构思实在精妙!”

杜洛瓦赞成地笑了笑,禁不住地附和道:

“不错,实在好!实在好!实在……”

这第三个“好”还没说出,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德·马莱尔夫人的声音,因此马上停住了。德·马莱尔夫人明显刚进来。

老板举着灯,仍在耐心地向客人介绍剩余的画。

现在在大家面前的是莫里斯·勒鲁瓦的一幅水彩画:《障碍》。画面上,两个市井中的彪悍大汉正在一条街上撕打。双方都有着令人吃惊的块头,因而力量很大。一顶路过的轿子因为路赌住不得不停下来。轿内探出一妇人的秀丽脸庞,只见她眼都不眨一下地在那里看着,无丝毫焦急之意,更无害怕之感,眼神中甚至带有几分欣赏。

瓦尔特先生此时又说道:

“还有一部分画在其他房间,不过都是些无名之辈所作,根本无法同这些画相比。也可以这么说,这间客厅也就是我的藏画展厅。我现在正在购买一些年轻画家的作品,收来后就暂时存放于内室,等他们出了名,再拿出来展示。”

说到这里,他忽然降低嗓音,神秘地说道:

“现在正是购买的好机会。画家们都穷得要命,甚至都快没饭吃了……”

然而眼前这些画,杜洛瓦此刻已是视若无睹,连老板的热情话语他也听不进去了。因为德·马莱尔夫人正站在他背后。他该怎么办?如果他去和她说话,她会不会根本不理他,或者不顾场合地给他两句?可是他如果不过去同她聊上几句,别人又会怎么看?

思索了好久,他决定还是等一会再说。不过这件事已弄得他神思恍忽,他甚至想借口身体突然不适,匆匆离去。

墙上的画看完了,老板走到一边,放下手里的灯,同最后到来的女客寒暄了两句。杜洛瓦则孤身一人,又对着墙上的画研究了起来,好像这些画他总也看不够。他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大厅里,各人的谈笑声,他听得清清楚楚,甚至能听出他们在说些什么。弗雷斯蒂埃夫人这时喊了一声:

“杜洛瓦先生,请过来一下。”

他立刻跑了过去,原来是弗雷斯蒂埃夫人要介绍他认识一位她的女友。此人想要开个宴会,打算在《法兰西生活报》的社会新闻栏刊登一条启事。

杜洛瓦急忙答道:

“没问题,夫人,没有丝毫问题……”

德·马莱尔夫人此时就站在他身边,他不敢马上离开。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兴奋得简直要疯了,因为他听到德·马莱尔夫人高声向他喊道:

“您好,漂亮朋友,您还认识我吗?”

他急忙转过身,德·马莱尔夫人正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目光欣喜,含情脉脉,并将手向他伸了过来。

他握着她的手,心里依然忐忑不安,担心这会不会是客套之语,为了戏弄他而改换了声调。不想她又心平气和地说道:

“最近在忙些什么呢?好久没见您了吧?”

他期期艾艾,纷乱的心情总也平静不下来:

“近来的确有点忙,夫人,有点忙。瓦尔特先生给了我一项新的任务,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这我早就知道,可是总不至于因为这一点而把所有的朋友都给忘了。”德·马莱尔夫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始终盯着他,除了好意,杜洛瓦在此目光中什么也没发现。

一个肥胖的女人这时走了进来,他们也就停止了谈话,径自走开了。胖女人袒胸露背,脸庞和双臂都是红红的,穿着和头饰相当考究,走起路来步伐沉重,一看便知她的两腿一定又粗又壮,简直没法挪动。

见众人都对她十分客气,杜洛瓦禁不住向弗雷斯蒂埃夫人问道:

“她是哪位?”

“她是佩尔斯缪子爵夫人,笔名叫做‘素手夫人’的。”

杜洛瓦大吃一惊,差点笑出声来:

“天哪,这素手夫人竟是这个样儿!我还一直以为她一定同您一样青春而漂亮。素手夫人!素手夫人!结果却是这副德性!实在意想不到!意想不到!”

一个仆人此时出现在门边,向女主人高声报告:

“夫人,可以开席了。”

餐桌上,没有什么奇异的事值得记述,但气氛相当热烈,类似于晚宴,喋喋不休,谈天说地。杜洛瓦入座的位置,一边是老板的长女,丑姑娘罗莎小姐,一边是德·马莱尔夫人。虽然德·马莱尔夫人泰然自若,其言谈举止,与平时无异,但今日同她坐在一起,杜洛瓦总觉得有点不自然。落座后,他仿佛弹走了调的琴师一样,心里忐忑不安,别别扭扭,说话也总是闪烁其辞。直到酒过三巡,他才渐渐平静下来。两人的目光常常相交,互相探问。到后来,也就像以前一样,彼此眉来眼去,变得郎情妾意的了。

这时,杜洛瓦忽然感到,他的脚在桌子下面被什么东西碰一下。他于是慢慢地将腿往前伸了伸,很快碰到德·马莱尔夫人的腿,但她并未将腿缩回去。双方此时沉默不语,都将身子向旁边的客人转了过去。

杜洛瓦的心怦怦直跳,他把膝盖又向前顶了顶,发现对方也轻轻地往这边压了压。杜洛瓦因而意会到,坚冰已经破了,他们马上就要旧情复燃了。

他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呢?一句话也没说。但每次目光相应,他们的嘴唇总在颤抖。

这期间,为了不冷落老板的长女,杜洛瓦有时也同她说上一两句话。同她母亲的性情一样,姑娘的回答干净利落,非常直爽。

坐在瓦尔特先生右边的佩尔斯缪子爵夫人,言谈举止完全是一副皇亲国戚的架子。杜洛瓦看着她,心里哑然失笑,遂轻声向德·马莱尔夫人问道:

“另外有个以‘红裳女’为笔名的人,您认识吗?”

“你说的是利瓦尔男爵夫人吗?当然认识。”

“也是这副德性吗?”

“不是,但性情也很怪异。她已有六十来岁,身材瘦削,干巴巴的,整天戴着假发套,一口英国式的牙齿,思想仍驻留在复辟时代,连衣着打扮也同那个时代一样。”

“这些文坛怪物,不知报馆是从哪里找来的?”

“总有一些资产阶级暴发户收留这些贵族的残渣余孽。”

“还有别的说法吗?”

“没有。”

老板此时同两位议员,及诺贝尔·德·瓦伦和雅克·里瓦尔,开始聊起政治来了,直到正餐完毕端上甜食时,他们的谈话才告结束。

众人于是又回到客厅。杜洛瓦走到德·马莱尔夫人身边,凝视着她的两眼,向她问道:

“今晚我送您回去吧?”

“不必。”

“为什么?”

“因为拉罗舍—马蒂厄先生是我的邻居,我每次来此吃晚饭,他都会把我送到家门口。”

“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

“你明天中午来我家吃饭。”

说完之后,他们便径自走开,没有再说话。

杜洛瓦觉得再没必要再在这呆下去,不久便起身告别了。在楼梯上,他一会儿就赶上刚刚先他出来的诺贝尔·德·瓦伦。这位老诗人随即挽起了杜洛瓦的胳臂。由于在报馆里已不必担忧会有人同他竞争,他和杜洛瓦的职务又大相径庭,他此刻因而对这位年轻人显出了做长辈的慈爱。

“怎么样?你愿陪我走一段路吗?”他说。

“荣幸之致,亲爱的老前辈,”杜洛瓦答道。

说着,他们开始顺着马勒泽布大街,缓慢地向前走去。

这天晚上,巴黎的大街几乎没有人。冬夜漫长,举目四顾,周围似乎显得格外空旷,天上的寒星也似乎格外高远。空气中携带的寒气似乎来自比这些星星更为遥远的地方。

两人开始的时候都沉默不语。后来,为了打破寂静,杜洛瓦胡乱找了小话茬说道:

“那个拉罗舍—马蒂厄先生看起来聪明过人,博闻强识。”

诺贝尔·德,瓦伦随口问道:

“你真这样想吗?”

杜洛瓦心中吃惊,迟疑一会儿,说道:

“是呀。而且很多人都说,他的办事能力在众议院中位居前列呢?”

“或许吧,相互对比的话。你看来还不清楚,这些人不过是无能之辈,因为他们目光短浅,脑海中充盈的无非是金钱和政治这两项。亲爱的,他们都是些冬烘先生,无论什么事,你和他们都没有共同语言。只要是我们欣赏的,他们一律说不上。他们的聪明才智已被污物糊得密不透风,就像塞纳河阿斯尼埃河段所淤积的厚厚污泥。”

“唉!志向高远、胸襟宽广、只要他一开口,便会使你仿佛就像是站在海边呼吸着来自大洋深处那种开阔心胸气息的人,现在是一个也没有了。这样的人,我过去见过几个,可惜他们都已不在了。”

诺贝尔·德·瓦伦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清脆,但并未完全放开,否则他那洪亮的嗓音定会划破夜空的寂静。他好像很是激动,忧虑重重。人的心灵深处常会被这种悲伤的愁绪困扰着,因而会像被冰雪覆盖的大地一样,偶尔发出阵阵战栗。

他这时又说了一句:

“唉!管他呢,既然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他们是将才还是庸才又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他也就不再吭声了。杜洛瓦今晚心情非常好,禁不住笑道:

“亲爱的老前辈,您今天对人生怎么这么悲观?”

诺贝尔·德·瓦伦答道:

“孩子,我早就有了这种感受,几十年后,你也会身有同感。人生仿佛一座高山,当你往上走,眼睛望向顶峰时,你会感到不可言表的欢乐,而一旦到达峰顶,突然出现在你眼前的,却是那恐怖的陡坡,是最后的宿命——死亡。往上走时,你满头大汗,走得很慢,而往下走时则如白驹过隙,想停也停不下来。在你这样的年龄,人人都是乐观向上的,心里充满美好的憧憬,虽然这些憧憬或许一个也实现不了。而一个人到了我这样的年龄,已经没有什么期盼了……等待他的只有死亡之吻。”

杜洛瓦禁不住笑了起来:

“哎呀,您这些话真让我心惊胆战。”

诺贝尔·德·瓦伦接着说道:

“当然,我说的这些,你今天不会理解。然而终究有一天,你会想起我现在这番话的。”

“你知道吗?总有这么一天,而且对许多人来说,这一天会及早到来,到那时,如同常言道,谁也笑不出来了,因为他通过眼前的一切所看到的,是死神的身影。”

“唉!死亡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你现在是不可能理解的。在你这样的年纪,它根本就不存在,而一到我这把岁数,它就变得非常恐怖了。”

“是的,这两字的内涵,人们是顿悟的,个中道理及因何而起,谁也搞不明白。这样一来,生活中的一切也就完全走样了。我感觉到死亡的存在已有十五年了。十五年来,它一直在吞蚀着我的心,好像一只怪物钻进我的体内,在一点点地蚕食着我的精髓。我的身体状况因而慢慢地差了起来。这种变化,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小时都可感受得到,如同一幢房屋缓慢腐朽,最终轰然坍塌一样。我的样子已彻底改变,变得连我自己都不敢认了。遥想当年,三十岁时,我年轻的时候,是何等地飒爽英姿,精力充沛,而那时的我,如今是丝毫也不存在了。不但我那乌黑的头发已渐渐地变成满头白发,这几乎不可觉察的慢,是多么地精妙而又恶毒!而且我那富有弹性的皮肤、强健的肌肉、坚锐的牙齿,乃至整个躯体已经被腐蚀得不成样子,剩下的一颗绝望的心灵不久也将被裹挟而去。”

“是的,一直以来,我的身体遭受了这种破坏,是渐渐地,一点点地而又不可抗拒地进行的。可以说,它时刻在进行。现在,无论我做任何事,我都感到自己是大限将至。每走一步路,做一个动作或喘一口气,都是在加剧自己的死亡,从而使得我更加接近那最后的时刻。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如呼吸、睡觉、喝水、吃饭、工作和做梦,都不过是为了死亡。因此生也就是死!”

“啊,这一切你会理解的。你只要花上一刻钟,好好思考一下,便会恍然大悟。”

“我这样的人,还能期盼什么呢?爱情吗?再来几次接吻,立即就会完全崩溃。”

“爱情之外还有什么呢?金钱吗?要钱何用?拿来包养女人?我哪里还有这等闲情逸致?从此胡吃乱唱,使自己很快变得臃肿无比,彻夜地承受风湿病的折磨而呻吟不绝?”

“除了爱情和金钱,便是荣耀了。然而既然我已无力通过爱情去体味它,荣耀于我又有何益?”

“这之后,还会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死亡,才是我最后的归宿。”

“我能感受到,死神现在已经站在我身边了,因此常想伸过手去,将她一把推开。世界虽大,但她却无所不在。她的踪迹到处都有。路上被压死的虫蚁,树上飘落下的枯叶,朋友的胡须中出现的一两根白发,一看到这些,我的心就会一阵阵抽搐,因为它是死神肆虐的见证。”

“不但我所做的、看到的、吃的喝的遭到了破坏,而且我所欣赏的也同样如此,如皎洁的月光、璀灿的朝霞、辽阔的大海、奔腾不息的河流以及仲夏之夜沁人心脾的晚风!”

他说得很慢,喉间已有点喘不上气来,但脑海深处却已不自觉地陷入了沉思,彻底忘记了走在他身旁的杜洛瓦。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人死如灯灭,无法再次复活……东西如果破损了,还可依据其所留下的模样或残片予以复制再现,而我的身体,我的脸膛,我的灵魂,我的欲望,一旦消失,也就永远不会再见天日了。天地间将要出世的生命成千上万,他们如同我一样,在那几寸见方的脸膛上长着鼻子、眼睛、额头、面颊和一张嘴,以及一颗同我一样的心灵,而我却再生不得了,虽然这些生命成千上万,表面上看几乎一样,实际上并不相同,甚至说毫无共同之处,但他们身上永远不会再现一点我德·瓦伦的影子。”

“在这种条件下,我们还能依靠什么?还能相信什么呢?我们的悲痛之心又能向谁倾诉?”

“所有的宗教不过是自欺欺人,他们有关死后的言论和允诺,不仅自私,而且可笑,实在愚蠢之至。”

“因此死亡是谁都无法改变的铁一般的事实。”

他停下脚步,双手抓住杜洛瓦大衣领的两端,慢吞吞地说道:

“小伙子,我说的这些,你不妨仔细思考一下,思考它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这样的话,你对人生就会得出一种完全不同的看法。你应想尽办法摆脱环境带给您的束缚,在你活着的时候,以超人的毅力跳出你的躯体、你的思想及各种各样得失考虑为你设下的樊笼,跳出整个人类的圈子,把注意力转向别处。到那时,你将会看到,文学领域中浪漫派和自然主义流派的辩论及围绕日常收支而引发的辩论,是多么地不足为道。”

说到这里,他又向前走了起来,脚步也快了些:

“与此同时,你会感到垂头丧气,心恢意懒。你会心乱如麻,神情恍惚,在迷茫无知中不知所措中奋力挣扎。你就像一个落水者,向周围高呼救命,但谁也不会理睬你。你伸出手去,希望别人能拉你一把,给你一点关爱、帮助和慰藉,结果却不会有一个人应声前来。”

“我们为什么会承受这种痛苦?这显然是因为宿命,我们的生活应主要视物质条件而定,而不能依照精神上的要求去安排。可是,由于我们胡思乱想,便在日益提高的精神要求和一成不变的物质条件之间形成了一道深渊。”

“那些无能之辈就是很好的证明。除非大难临头,否则他们总是随缘度日,对人间不幸并没有丝毫痛苦之感。这与飞禽走兽有何不同?”

他再次停顿下来,思考了一会儿,接着以无法可施的厌烦语气说道:

“我呢,我是一个生而无望的人,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姐妹,更无妻子儿女,甚至连上帝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只有诗歌与我相依为命。”

说着,他抬起头来,对着夜空中泛着青光的皓月,吟了一首:

苍穹悠悠,冷月孤悬,

为解这人生之谜,

吾将上穷碧落,万死不辞。

说话间,他们已抵达协和桥上,安静地跨过了桥,他们顺着波旁宫向前走去。诺贝尔·德·瓦伦这时又开口说道:“年轻的朋友,尽快结婚吧,否则老来孤单一人,那日子可够难熬的。我现在就因孤身一人而终日愁容满面,晚上只能坐在炉火旁,在寂寞中打发漫漫长夜。每当此时,我总觉的世间似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仅备感失落,郁闷焦虑,而且觉得周遭到处是若隐若现的危险和不可想象的恐怖之物。隔墙虽住着邻居,但我同他们一向无往来,因此同他们的距离就像窗外天空的繁星一样遥远。故而我此时常会因痛苦和恐惧而焦虑不安,始终静寂无声的四壁更使我内心的惶恐有增无减。一个人独守空房久了,所出现的寂静是那样地深沉而又悲凉。不仅身体周遭感到寒涔涔的,而且整个心灵也笼罩在一片死寂中。每当房内家具发出一声干裂声,我的心便会猛的一惊,因为在这死一般寂静的房间里,我对任何声响都感到意外。”

说到这里,他又沉默不语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不管怎样,一个人到了暮年,身边若有子女相随,总还是一件幸事儿!”

此时,两个夜游者已到达勃艮第大街的中间地段,诺贝尔·德·瓦伦在一幢高楼前停了下来,握了握杜洛瓦的手说道:

“年轻人,一个将要死去的人,说起话来总是唠唠叨叨,并无多少价值。我刚才那些话,你就当作耳旁风,让他随风而去吧。在你这个年纪,当然还是率性而为,再见!”

说罢,他的身影便在幽黑的门洞深处消失了。

杜洛瓦带着沉重的心情踏上了归途。他觉得,老诗人刚才一席话,仿佛是让他看了个白骨累累的坟墓,他自己也总有一天会被人送进这个坟墓,变成一堆白骨的。他禁不住嘀咕道:

“天哪,他的情绪如此低沉,家里的气氛也一定很沉闷。要不是今天意外相遇,我哪来的闲心听他讲那些废话。”

一个满身香味的女人这时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打算回家去。杜洛瓦不得不停下脚步,给他让路,一面大口大口地吸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以马鞭草和蝴蝶花配制的香水味。本已充满希望和欢欣的心灵顿感飘飘欲仙,同时一想起明天又可见到的德·马莱尔夫人,不禁全身发热,心痒难禁。

对他来说,现在一切竟是这样地令人不满意,生活对他真是格外怜悯。多年的梦想终于已成现实,这怎么叫人不心高气爽!

带着这似痴似醉的心境,他很快便睡着了。第二天,他很早便起了床,悠闲地在布洛涅林苑转了一大圈,然后去德·马莱尔夫人家赴会。

由于风向转变,夜来气温有点回升,眼前已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春日景象。常来林苑散步的巴黎市民,抵挡不了这明媚晨光的诱惑,一大早都纷纷赶来了。

杜洛瓦步伐缓慢,尽情呼吸着林中甜丝丝的新鲜空气。然后,他从星形广场穿过凯旋门,到了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上。上层社会一些男男女女正在道路中央骑马作乐。看着这些有钱人有的骑马飞奔,有的信马由缰,杜洛瓦对他们现在是并不怎样羡慕了。由于职业关系,他对巴黎住着哪些名人,最近出了哪些社会丑闻,如今是一清二楚,因此对这些骑马消磨时光的人姓甚名谁、家中财产多寡及有哪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大部分已知之甚详。

前面走来一批女骑手,苗条的身材,身穿深色紧身呢绒衣服,一副高傲神气、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能够骑马打发时间的女人,一般都是这副德性。杜洛瓦兴致上来了,禁不住像在教堂里背诵经文一样,轻声将她们每个人曾经有过的情人或据说是其情人的姓名、头衔和职务,挨个列数了出来。不过轮到下面这个人时,他却没有说:

德·唐克莱男爵——

图尔—昂格朗亲王。

而是把男方的其他情妇说了出来,与其有染者有:

滑稽歌舞剧院的路易丝·米绍,

歌剧院的罗丝·马克坦。

他觉得这游戏非常有意思。一旦除去那虚伪的外表,他看到人人都是些淫荡、死不悔改的货色。他为自己能透析这一切而感到十分的得意、兴奋,甚至有点欣喜。

因此他对着这些人高声大呼:“一帮没有廉耻的小人!”接着,他开始以目光搜索他们当中最为恶名远播者。

他知道其中许多人被认为是赌场抽老千的老手。他们就是依靠每天在俱乐部的晃荡而积累钱财的,赌场因而成了他们的唯一财路,其钱财的来源不明自然可以想的出来。

其他有些人虽然出身豪门,但完全凭借妻子的年金过日子,这已是公开的秘密。另外一些人处景就更差了,听说只能靠情妇的年金分一杯羹。许多人都还清了自己的债务(这当然很应赞赏),但所付金钱来自哪儿,谁也不知道(这个不容易破解的谜也就有内幕了)。在这些骑马寻乐的人中,杜洛瓦还看到一些人是金融大亨,他们常常出入豪门高官之家,不论走到哪里都备受尊敬,但他们的大笔钱财却是偷盗来的。另有一些人深受普通百姓的尊敬,每次街上相遇,必然摘掉帽子问好,但他们在大型国有企业中所干的卑鄙事情,对那些了解内情的人来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所有这些人,不论留着小胡子,还是留着络腮胡子,个个都是神气自大,洋洋自得,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杜洛瓦表面上若无其事,心中却在不停地骂道:“真是无耻之徒,这些色鬼和江洋大盗如今是走到一起来了。”

这会儿,一辆矮小时尚的敞篷马车,由两匹娇小的白马拉着,快速地驶了过来。由于跑得飞快,马鬃和尾部长毛在飞扬。车夫是一个金发少妇,即社交界众所周知的名妓。她身后坐着两个年少马夫。杜洛瓦停下脚步,接着走过去,希望同这出卖肉体发家的女人打声招呼,对她在这些男盗女娼的社会名人在此休闲散步之际,敢于招摇过市,来此夸耀其在床上赢得的奢华,说上几句赞赏的话语。因为他此刻或许隐约感到,他同这位金发少妇有着某种共同点,即一种天生的亲近关系,他们都是同一类人,有着一样的灵魂。他要取得成功,也定会依靠一样的大胆手段。

最后,他还是渐渐退了回来,但心中却暖和了,为自己能找到一个同命相连的人而感到由衷的高兴。这一天,他比约定时间稍微提前到达其往昔情妇家。

一见是他,德·马莱尔夫人便扑闯入他的怀内,并将嘴唇凑了过去,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不快。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把自己那不在家里同他亲热的英明小心决定,也抛到脑后了。后来,她一面亲吻他那末端卷曲的胡髭,一面说道:

“你知道吗,亲爱的?讨厌的事又来了。我本来打算爽快地和你在一起呆几天,没想到我丈夫突然请假回到巴黎,并要在这儿停留六个星期。我可不能整整六个星期见不到你,尤其是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一次微小的不快。所以我已将事情安排妥当,你星期一来我家吃晚饭,我已同他谈起过你。到时候,我把你介绍给他。”

杜洛瓦有点踌躇,没有立刻同意,因为占了人家的妻子,现在还要同人家碰面,这种事儿他还从未碰到过。他担忧,到时只要有一丝破绽,或是一个不慎的眼神,再或是某个亲密的动作,他们的事便会败露,因此说道:

“不可以,我认为还是不与你丈夫碰面为好。”

德·马莱尔夫人非常惊讶,站在他面前带着纯真的表情看着他,依然坚持道:

“为什么不行?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同样的事每天都有!没有想到,你的脑袋瓜还是那么笨!”

杜洛瓦被抢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说道:

“好吧,听你的,我星期一来吃晚饭。”

她又说道:

“为使氛围显得随便一些,我还邀请了弗雷斯蒂埃夫妇。其实在家里款待客人,对我并不是什么轻松事儿。”

此事说完之后,杜洛瓦很快便将它放到了一边。可是到了商量好的那天,当杜洛瓦再一次踏上德·马莱尔夫人家的楼梯时,心里却没来由地心乱如麻,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同这位先生握手寒暄,不喜欢喝他的酒,吃他的饭,而是因为害怕,但究竟怕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被带进客厅后,他像往常一样,坐下等候。片刻后,房门打开,他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穿戴齐整、胸前挂着勋章、下颚留着白须的男子,带着严肃的神情向他走了过来,非常有礼貌地向他说道:

“先生,我妻子常同我说起您,今天能认识您,荣幸之至。”

杜洛瓦快步迎了上去,尽力使自己显得激动一些,因此在接过对方伸来的手时,使劲握了握。及至坐了下来,却又沉默了。

德·马莱尔先生此时往壁炉里扔了块木柴,一面问道:

“您在报馆里已经干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吗?”

杜洛瓦答道:

“不,刚来几个月。”

“看来,您干得不赖呀!”

“是的,凑合着。”

接着,他东拉西扯地谈了起来,对自己所说的话并未太多思索,不过是一些首次碰面者在相似场合常说的生活常事。他总算已镇定下来,开始觉得眼前的场面非常有意思。看着德·马莱尔先生庄重而又令人尊敬的面庞,他实在想笑,心下想道:“老兄,您还不知道哩,我给您戴了顶绿帽子。”内心深处禁不住像顺利得手而又未被猜疑的小偷一样,感到一种恶毒的满足,为自己能隐瞒一切而得意。他突然兴趣所致,想要同他交个朋友,获取他的信任,使之对他敞开心扉,将其在生活中不足为外人道的千般滋味的酸甜苦辣,悉数向他倾诉。

德·马莱尔夫人这时忽然走了进来,只见她笑眯眯地以她那令人猜不透的目光,向房内两人扫了一眼,然后走过去同杜洛瓦打招呼。因为她丈夫在场,杜洛瓦没有像每次见到她那样,拿起她的手来亲一亲。

她神色平静,满面笑容,似乎对一切都已习惯了。况且在这天性狡猾的女人看来,他们这场会面本来就属平常之举,没有什么怪异的。小姑娘洛琳娜此时也走了进来,比往常更自觉地走到杜洛瓦面前,把前额送过去让他亲了亲。由于父亲也在房内,她显得有点不自然。她母亲向她问道:

“今天是怎么啦,为什么没叫他‘漂亮朋友’?”

女孩顿时满脸通红,好像她母亲不顾场合,说了件不该说的事,把她不该有的小秘密泄露了出来。

弗雷斯蒂埃夫妇随即也到了。大家一见查理,禁不住大吃一惊。一星期来,他又瘦了不少,脸色苍白得吓人,而且一直咳。他说,遵照医生吩咐,他们夫妇俩下周四将要去戛纳住段时间。

未到散席,他们便辞别离去了。杜洛瓦摇了摇头,说道:“依我看,他的情况不是很好。看样子,没多少时间了。”

德·马莱尔夫人也缓慢地说道:

“是呀,他是完全不行了。不过他还有点运气,娶了这样一个妻子。”

杜洛瓦问道:

“您的意思是,他妻子帮了他不少忙?”

“是的,他妻子真是样样精通,没有不知道的。表面上,她足不出户,谁也不见。实际上,认识很多人。她要想做什么,不论啥时候,没有办不成的。啊,她不仅细心,能干,而且非常聪明,没有哪一个能比得上她。对一个想鱼跃龙门的男人来说,这可是一个天下难得的女人。”

杜洛瓦又说道:

“她显然很快还会结婚的,对不对?”

德·马莱尔夫人答道:“当然。如果她心中已经有了人,我丝毫不会感到惊讶。很可能是……一位议员……除非这位议员不情愿……因为……因为……在伦理方面……可能会有很大障碍……就是这些。到底怎样,我也搞清楚。”

早已听得不耐烦的德·马莱尔先生,这时嘀咕道:

“这些空穴来风之事,你总是乐此不疲,我不喜欢这样。人家的事,咱们决不要管。我们能搞好自家的事,就谢天谢地了。我看每个人都应牢记这一点。”

杜洛瓦很快辞别出来,心乱如麻,脑海中忽然冒出了许多没有来由的想法。

第二天,他去探望弗雷斯蒂埃夫妇,他们正在收拾行装。查理躺在长沙发上,已经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但仍不住地说道:

“这次去南方养病,应该是一个月之前就成行的。”

接着,他又就报馆里的事,向杜洛瓦嘱咐了几句,其实一切都已和瓦尔特先生安排好了。

杜洛瓦向他们辞别时,使劲握了握他这位老朋友的手:“好了,我走了,老兄。望你尽快康复,重返巴黎。”

在弗雷斯蒂埃夫人送他走向门边时,杜洛瓦激动万分地向她说道:

“您还记得我们上次的对话吗?我们既是朋友,也是合作者,对吗?因此,假如需要我,无论什么事,请切勿见外。到时只需拍个电报或写封信来,我就会办好一切的。”

“谢谢,我永远记着,”弗雷斯蒂埃夫人轻声说道。与此同时,为表示她的感谢,她深深地向杜洛瓦看了眼,目光中充满了分外的柔情。

向外走去的杜洛瓦,在楼梯上同正缓慢往上走来的德·沃德雷克伯爵碰巧相遇。这位伯爵先生,杜洛瓦上次曾在此见过一面。他今天好像有点心绪不宁,或许为的是女主人即将到来的远行吧?

为彰显自己的绅士风度,身为记者的杜洛瓦赶忙向他欠了欠身。

对方虽然十分礼貌地回了礼,但态度中夹杂着些许高傲。

弗雷斯蒂埃夫妇是星期四晚上离开巴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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