筛子头的表现让小顺子有些失望。他觉得筛子头应该大声尖叫才对,这怎么也是稀奇的事。整个老埂坪多少学生,不要说全大队,光老埂坪生产队也有二十几个,却只押了他一个。可这个家伙就那么没心没肺地跟着他走,这么有意义的事,他却只是像个婆娘叨叨咕咕的。对这个家伙的掂不来轻重他很有些愤恨。
小顺子瞥了追随在身边的筛子头,说:“反动标语写的啥?”
筛子头说:“不能说。”
小顺子皱着眉头说:“不能说?给我也不能说?”
筛子头说:“你想,反动标语就是反动话,说了就等于自己说了反动话,那不也成了反革命了?了得。”
筛子头这么说,小顺子就对这个家伙彻底的失望了,他太想知道反动标语写的是什么。
因为筛子头跟在后面说话,小顺子走得不专注,王祥又不失时机地给了小顺子一枪托,说:“叫你狗日的给我磨洋工,当这是跟你娃耍哩。”
小顺子回头瞥了王祥一眼。这一眼又带给他新的兴奋。王祥不是把枪挎在肩膀上,而是端在手里。他很满意王祥的做法,这让他联想到许多个电影里的场景,《烈火中永生》的江姐;《刘胡兰》中的刘胡兰……那些走向刑场的英雄烈士,敌人就是这么端着枪押着走向刑场。不过,多少还是有些遗憾的,王祥并没有像电影里那些阶级敌人一样,把枪上的刺刀打开,明晃晃地抵在他的后背上,这就不够气势了。
每年国庆节,学校都要排演节目,参加全公社学校献礼汇演。去年有一个节目就是排演课文《小英雄雨来》,他演小英雄雨来。小英雄雨来被日本鬼子抓住就是捆绑起来押着走的,后面两个日本鬼子端着枪,枪上的刺刀打开,明晃晃的。虽然那枪是木头做的,刺刀也是木头片子,可那气势就出来了。他们这节目在全公社学校汇演中还拿了一等奖。小英雄雨来后来是高喊口号,“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这在课文里没有,是排演时加上去的。这时间他也特别想喊两声口号,可张张嘴,真还一下子喊不出口,发出的却是和那些整日喇叭筒不离嘴的大人一样粗壮的咳嗽声。这让他在后来非常后悔,甚至自卑。虽然没喊出口号,但他头颅高昂,胸膛高挺,迈着板正的步子,走得雄纠纠气昂昂,就颇有些悲壮的意思了。
筛子头的表现让小顺子失望极了,他只能寄希望于街巷两边的人民群众了。他用眼梢扫着街巷两边的人群,可是,走了一阵,他们的表现比筛子头还让他感到失望。尽管街巷里挤满了人,众目睽睽的,可人们表现得麻木、冷漠,没有一个人感到惊讶,没有一个人发出惊呼。
随着革命形势越来越严峻,阶级斗争越抓越紧,除了常规化的对反革命分子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批斗大会外,每逢节日、盛会、毛主席发表最新批示,工作队、社教队进村、捕到新反革命,都是要开批斗会的。前天,火车过老埂坪猪圈梁车站,还用召开批斗大会的形式,表达对铁路通车的热烈祝贺。老埂坪大队部就设在老埂坪生产队,反革命分子就不止一次从街巷里拉锯一样押过来押过去,用猪头的话说比年景好的时候看大戏还平常。
小顺子也能理解,这种押解人的场面实在太多,人们疲了,习以为常司空见惯。可是今日不同呀,他被押了,被扎了,他是老埂坪大队第一个被押被扎的学生娃,他们咋能不大吃一惊?包括他大伯二伯三伯,包括他的堂伯堂叔,他们也都只是看上一眼两眼,有的甚至连看都没看,在那里谝传抬杠,人群发出蝇群被轰起时的笑声,就像谝传抬杠比这事还重要。这让他不能理解,甚至不能容忍。
倒是有几个婶娘表现出了惊讶:
“板凳高的娃娃也押了,就像耍呢吗,嘻嘻。”
“可不像耍呢吗,这娃裤裆才缭严几天,给给。”
“你看,还装得像个大人,走得有模有样的,咯咯。”
可这种惊讶不但让他失望(她们应该惊讶,大声尖叫,甚至嚎哭,因为他们多数是他的婶姑姨嫂),而且他更生气(她们像张进喜一样用“板凳高”形容了他,两个板凳架起来也没他高,还说他“裤裆才缭严几天”,他还装得像个大人,分明是小看他,平时都说他长成个大小伙子了,还给他张罗说媳妇哩,这阵却说他板凳高的娃娃、裤裆才缭严几天、装得像个大人、走得有模有样的,咋能这么出尔反尔说话。出尔反尔是他新学下的词语,却用在了这里)。
接下来听到的小顺子不仅失望,而且失落了:
“昨日烙馍碱没看好,把醋坛子打翻了,烙的馍酸得倒牙。”
“你把醋坛子打翻了,我把卖碱的打死了,蒸了一笼军用品。”
“你咋不喘声吗,咱们把面搋到一起,不正好噻,下回碱大了喘一声。”
“还敢有下回,这回人家脸子掉得比驴脸还长,再有下回不揳扁你才怪。”
“白日他揳了你,晚上就不让他揳,看谁能耐?咯咯。”
“你是这么整你男人的,得是?”
这些婆娘们,边纳着鞋底边说着。
村西头有了动静,一个女人杀猪一样吱哇吱哇地叫着。小顺子听出来了,是歪脖子又在捶他女人。
“大清早的楔得他妈吱里哇啦的。”
“怕是晚上不给楔,白天才楔哩。”
“丑兰是皮贱了,没嫁过来你咋歪都行,嫁过来了还拧着股劲,不认命你抗住别嫁过来,嫁过来了就得认命嘛。”
“这丑兰也是,不就是大柱子脖子歪点,还差啥噻。”
“楔给几回就顺溜了,犯贱呢吗。”
街巷里的人往西头撤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