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水村的人都说,“马滇生”这个名字没有取好:“滇”字念着也是“颠”,颠生,颠生,颠颠倒倒地就生出个憨包来……这不明摆着名字早就把命定了嘛!
所以马金贵他爹生下来刚一满月,哑巴和她二婶就赶紧抱着儿子跑到呈贡街上,请算命的刘瞎子取名字。
因为凑不够算命钱,哑巴狠狠心把家里下蛋的一只母鸡提着去孝敬刘瞎子。刘瞎子白眼一翻,扁嘴一张,三两句话就套出对方是穷得沟松底漏的憨农民,心中一阵不耐烦。只见他双手一伸打个大呵欠,几句话念念有词,就随着一阵口臭喷出来:
“马也是一根尾巴四只脚,牛也是一根尾巴四只脚,牛马差不多,好在老天饶你一对角!命中注定,命定难逃,你家这个儿子哞,看来就只有叫马如牛了。”
莫看刘瞎子一通胡编乱造,真是瞎猫叼着死老鼠,还都讲在了点子上。他说牛比马多一对角,憨包配哑巴生下来的马如牛情形就有所好转:既不聋,也不哑,眼睛虽小水汪汪,全身上下哪点都不像他爹憨!
有些人想不通,在他们看来,山林果树不结宝珠梨,泥鳅下不出金线鱼,憨包的儿子应当还是憨包,于是就去请教村里的酒糟鼻子李老倌。据说李老倌考了一辈子秀才,考到大清王朝垮台都考不取,但在小水村,还是数他学问大。
李老倌揉了半天的酒糟鼻子,才悠悠坦坦、一板一拍地说:
“虽然哞,这个滇生是憨包,婆娘哞,是哑巴……但这个婆娘嘛,本是西天王母娘娘的大丫环,因为爱盘是非太讨嫌,王母娘娘就把她罚到人间变哑巴……因此哞,这是地下的凡人串了天上的种,所故哞,这个哑巴生的儿子当然会说话了嘛。”
李老倌虽然是现编现说瞎扯蛋,听的人却“哦哦”地点头还很当真。
哑巴勤快能干,这个家全靠她支撑着。马如牛他爹除了拿根竹竿吆谷雀,什么活计都不会做,而且越来越懵懂,独自个走路都会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绊掼跤。有年冬天他追着一窝秧鸡往水边跑,秧鸡张开翅膀飞进滇池里,他也跟着一头扑下去,从此不见爬起来。
马如牛因为“串了天上的种”,虽然不聋也不哑,但长到20岁还是比同年纪的男人矮了一个头。加上哑巴成了寡妇,所以照样遭人欺,经常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回家来。有一回,马如牛被几个割麦子的小婆娘嘻嘻哈哈地按翻在田埂上,两个奶娃娃的妈还撸开衣衫,挤得他一头一脸白花花的都是奶,边挤边调戏:
“吃奶吃奶快些长,长大才好讨婆娘……”
回到家里,哑巴见了只会抱着儿子“呜哩哇啦”地哭。
当妈的虽然不会说话但心很灵,不甘心看着儿子就这样被人捉弄被人欺。从今往后,一有空就用满脸喜怒哀乐的生动表情,伴之以比手划脚,挤眉弄眼的形体语言,用心良苦地给儿子上了几堂人生课。
常言道,不长个子的必长心,马如牛很快明白了他妈教他的“防身术”:因为你爹是憨包,村里人都认死理,认为憨包的儿子也是憨包。现在只剩下我们孤儿寡女,要活下去就得给我死死记牢了,以后你要装憨包!只要你装憨就不会受气,只有装憨才不会挨打……
儿子不愧是“串了天上的种”,心有灵犀一点通。从此后,马如牛老远远见人就把嘴角扯到耳朵根,两眼一眯笑嘻嘻。在地里做活时,凡有爱捉弄他的小婆娘在场,他就挨一擦二脆生生地叫声妈。遇着同村的男人,哪怕比自己小10岁,他都会低声下气地喊声爹。
有一回他进了村头的茅司蹲下来要屙屎,就见地主赖昌盛的儿子赖继祖又咳又喘地走进来,马如牛屁眼里夹着半截屎就赶忙提起裤子站朝一边,毕恭毕敬地喊声:“爹,你先屙。”
不到半年,马如牛再没有被人打骂欺负过,只不过落得村里人众口一致的结论:
“憨包的儿子还是憨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