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刘青松当上麻庄队长那一年我十五岁。我不知道看上去老实巴交骨子里不乏精明的刘青松为什么要干队长这个职务,与村支书和村长比起来,这个职务的油水实在是少得可怜。
我记得那年发了一场大水。一场劈头盖脸的暴雨过后,洪水从村东的小龙河翻卷着泛黄的泥浆很凶猛地灌进了麻庄。刚当上队长的刘青松穿着一条红色大裤衩在齐腰身的泥水中呼喊——发大水了,发大水了,大家快到大队部去!
大队部就是村委会办公室,那里地势比较高。
刘青松忠实地在他管辖的范围内履行着他的队长职责,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他的婆娘赵玉秀抱着虎子面对着一院子的滔滔洪水哇哇大哭,她哭得是那么奔放,好像麻庄迎来的不是一场大水,而是世界末日。在隆隆的哭声中,只听见赵玉秀恶毒地咒骂着刘青松:
你这个丧良心的!屁大的官!光顾别人不顾自己的死货!
赵玉秀的咒骂声还没熄灭,洪水就慢慢退去了。
洪水漂走了村里的几头牲畜。十几间老房子也被冲塌了。
这天是夏至。
后来我从电视上知道这是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再后来就有许多装满棉被面粉和衣物的大卡车开进了村子。刘青松家分到了两袋面粉和一件呢子大衣,面粉算是救济,呢子大衣是村长曹东风给刘青松的特别奖励。那以后的冷天,呢子大衣便长久地粘在了刘青松的身上了。
刘青松和曹东风是拜把子兄弟。
这是曹东风当上麻庄村长以后的事情。之前刘青松和承包砖厂的曹东风关系并不好。我记得在选举村干部之前他们的婆娘还吵过架。
刘青松和曹东风两家隔着一堵墙,也算是邻居,只不过这个邻居不是平常说的那样门靠门,他们两家的大门是反着的,一南一北。两年前,不知道是因为发情还是饥昏了头,曹东风家的种猪跑到刘青松家猪圈里偷吃猪食,那头公猪一进猪圈,就把刘青松家那头大母猪尾巴咬住了,两头猪很快就连在了一起。气人的是,种猪交配完还不忘偷吃猪食,正吃得不亦乐乎,被出来上茅房的赵玉秀发现了,她一看那头种猪的架势就来气,随口骂了句:谁家的爹跑出来了也不管一管。这话被曹东风的婆娘刘小妹听见了,一看是自己家的猪,就回了一句恶毒的话:白给你配种都不要啊。赵玉秀肺都气炸了,气急败坏的她随手拿起喂猪的勺子,照着刘小妹的脸就扔了过去。只听见刘小妹惨叫了一声“我滴个亲娘耶”,就捂着脸倒下了。
乌血从刘小妹的脸上喷涌而出,像一条瀑布一般倾泻了一地。看着满脸是血号啕不止的刘小妹,赵玉秀吓傻了。幸亏曹东风在家,他拿了块毛巾捂住了刘小妹的脸,迅速向村卫生室跑去。
刘小妹的脸上从那以后就留下了一道很难看的疤痕。
刘青松事后很惊奇地看了赵玉秀半天,不敢相信。他说你哪来的胆量啊,竟敢那么狠地打人。赵玉秀笑笑,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气晕了吧。
那以后,连刘青松也不敢轻易对赵玉秀发火了。
赵玉秀因此时常告诫刘青松要敢于反抗敢于斗争,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她曾经在村里上过三年的小学,背过几句毛主席语录。
此后不久村里搞选举,老村长刘登高让刘青松帮着村里做选举的工作。老村长刘登高是刘青松本家大叔,干了十年的村长了,在村子里落下了很好的口碑。
选举前一天晚上,天气特别闷热。麻庄上方的整个天空就像一块浸过水的大抹布,死死地罩住了所有的空气出口。空气中仿佛布满了黑色的蚂蚁,一张口就有成千上万的蚂蚁钻进身体里来。村东苇塘里的青蛙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齐发出聒噪的哇威威哇哇威威哇的叫声,听了让人烦躁不安。
胡乱喝了一点玉米粥,刘青松和赵玉秀便搬了板凳,坐到了当院。院子里有一棵三十年的老槐树,枝繁叶茂。偶尔有一点风吹过,树叶发出微微的响动。坐在门槛上的虎子说,那是老槐树在说话。赵玉秀说他满嘴跑火车,胡吣。虎子坚持说,他真的听到过老槐树开口说话。刘青松笑着问他,那老槐树都对你说了什么?虎子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说,老槐树说他能够看到土地庙里的土地爷!赵玉秀和刘青松都不作声了。
土地庙是麻庄人的精神信仰,那不是可以随口谈论的。村里的大事小事,红事喜事,哪个不要去问问土地神?这是麻庄人的规矩,谁也不敢乱。曾经有几个年轻人醉酒后扬言要把土地庙砸了,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迷信。被几个老人用拐杖兜头暴打了一顿,边打边数落:你个不孝的东西,我叫你胡说!那以后,再也没有谁敢说破坏土地庙的话了。
刘青松正这样想着,忽然听见有人推门。
刘青松问谁啊?
我,曹东风。
刘青松紧张起来,以为曹东风要来找茬。起身开门时顺手从墙角摸了块砖头。
曹东风一脸笑容地进来了,边走边对刘青松说我没啥事,就想过来跟你扯呼扯呼。
刘青松一看曹东风并没有什么恶意,也客气起来,把他让进屋。
赵玉秀见曹东风进来,红着脸抱着刚刚睡着的虎子进了里屋。
曹东风说咱们两家是邻居,俗语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嘛,咱们该常走动走动才好,有空到我那里去喝两盅?
刘青松给他冲了杯茶,说是啊,咱们两家只隔着一堵墙哪。
曹东风笑笑,说她们老娘们儿之间的事情,咱们大老爷们儿可都别往心里去啊。
刘青松一听这话心里就有些过不去,毕竟是自己婆娘把人家刘小妹打了,而且打得很严重,就想说点客气话。
这时赵玉秀从里屋走出来,对曹东风说那事确实是怨我,我这人头脑好发热,一着急就把持不住自个儿了,你回去告诉弟妹可千万多担待点儿啊。
刘青松心说,你都把人家打成那样了,还让人家多担待?
曹东风很大度地说这事过去就算了,以后咱们两家还是好邻居嘛。
曹东风东拉西扯地在屋里坐了半天,最后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走了。刘青松把他送到门口。曹东风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说老哥你明天是不是要帮着村里搞选举啊?
刘青松说是啊,你有什么事吗?
曹东风说我想参加这次选举,正不知怎么办才好呢。
刘青松一听这话愣住了,心里想这家伙今天来是为选举的事啊,不知道老村长推荐的人是不是他?
你想干你就干嘛。刘青松笑着说。
我在麻庄独门独户,虽然我很想为村里做点事,但乡亲们不一定信任我啊,还望你老哥多支持嘛。
曹东风满面笑容地走了。
刘青松站在门口,呆愣了半天。
曹东风在麻庄不仅是独户,而且还是外来户。
“文革”开始没多久,他的老子曹柏轩带着他从山西一路逃亡到此,蓬头垢面,活像两个游魂野鬼。刚一开始村里人都不容他俩,但后来见爷俩儿实在可怜,也没个女人,一老一小整天在村里游荡,被村里的狗撵来撵去,看了确实于心不忍。村干部一合计,干脆把他们收容下了,让爷俩儿在村头的一间破屋子安了家。爷俩儿还算本分,在马鞍山上找一荒凉地儿开了几分山地,日子也就慢慢过起来了。
曹东风十六岁那年,曹柏轩突然染上了肺痨,没多久死了。临闭眼前,把曹东风叫到床前,有气无力地哼了两句:
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
问我老家在哪里?山西洪洞老鸹窝。
还没哼完,曹柏轩就闭上了眼睛。
曹东风号啕大哭,哭声惊天动地。
因为有着外来户的身份,曹柏轩无法葬在麻庄的坟场,就在村东果园的一个角落里找了块地儿,草草葬了。
有了这些背景,刘青松琢磨着曹东风很难在这次选举中获胜。
选举那两天,一直在下雨。
刘青松几个忙选举的人跟疯了圈的猪似的,抱着个大红的木质投票箱挨家挨户地跑,磨破嘴皮子动员大家填选票。但大部分人似乎并不关心谁来当这个村长,他们说谁当村长都是一个样,都一样的贪污,一样不为百姓做事。再说他们选了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想让谁来干。抱着这样的想法,有一些村民的选票还是让别人替填的。刘青松这一组选票相对比较集中,许多人选了曹东风和老村长。其他的几个组选得很乱,但集中起来就属曹东风得票最多了。
刘青松有些纳闷:曹东风对乡亲们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获得了这么多的选票?他后来自己分析这主要是因为曹东风承包着砖厂,有钱,曾经给村里小学解决了三间大瓦房,修过一条路,在群众中间树立了一些威信。
外来户曹东风成了麻庄村的村长。
曹东风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刘青松,要和他拜把子。刘青松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曹东风是什么意思。
曹东风也没做别的解释,就说他觉得两个人对脾气。
刘青松跟赵玉秀合计。赵玉秀皱着眉头说他曹东风现在也算是有钱有势的人,干吗要和咱穷人套近乎?刘青松说既然人家主动提出来了,就应了吧。赵玉秀说恐怕没这么简单,他是一个外来户,而你是一个重义气的人,曹东风可能就是想利用你这一点,还是小心一点好。
尽管赵玉秀反对,刘青松后来还是和曹东风成了拜把子兄弟。
几天后,刘青松又答应了曹东风要他担任队长的请求。
1.2
曹东风当上村长以前干过麻庄砖厂的厂长。在老村长还干着的时候他就出资把村办砖厂承包过来了。砖厂本来是几年前村里以挖河泥造砖为理由向镇上李书记申请下来的,当时主要是想把村里的闲散劳力集合起来,省得他们到处乱窜,闹心得慌。
李书记是麻庄老李家的后代,也是麻庄唯一一个在镇上吃公家饭的人。他也是个苦孩子出生,靠着自己肯吃苦能折腾的劲头当上了镇党委书记。他上去以后对村里特别照顾,老村长提出村办砖厂的申请,他没啥犹豫就给批了,但强调一定不要用水田做原料。实际上砖厂开起来以后就是吃的水田的土,这事村里人都知道,碍着老村长的威望和砖厂对村里闲散劳力的作用,没有人捅出来罢了。后来砖厂不知怎么慢慢变得不景气起来,老村长一合计,不如把它包出去算了,这样又省心,还能赚到钱。
这事经村委会一研究,就定下来了。马上召开承包动员会。一时间砖厂要承包出去的消息激动了整个村子,几个有钱的人都跃跃欲试想把砖厂包过去。谁都知道这里面的油水大了去了,吃村里的地,用村里的劳力,一年只需要上交五万块土地使用费,肯定会赚钱。村里之所以干不好,那是因为没人管,又不懂技术,光堵窑就堵了两回了,这哪能行?曹东风偷偷到砖厂看了不知多少回了,算计了好几年,早就想把它承包过来。
曹东风以最高价承包了麻庄砖厂,重新聘了个烧砖的技术员,效益果然直线上升。他这样的人,脑子好使,活泛,吃得开。村里人都说这年头就需要他这样的人。国家领导人不是说了吗,甭管白猫黑猫,逮着老鼠就是好猫。曹东风是个鬼精,不发财那才叫怪呢。
现在曹东风又当上了麻庄村的村长,管理砖窑的事就得耽误了。他本想让刘小妹一个人把砖厂撑起来,无奈她一个娘们儿家不太顶事,又没有什么文化,连小学也才念到三年级,以前做砖厂发货员的时候,她还经常记错账。有一次,明明发出去两万块砖,她硬生生多写了个零,记成了二十万块,结果账目怎么对都有一个大缺口,把那个老实巴交的会计惊吓得好几天没睡好觉。
这些日子一直在下雨。
下雨天,刘青松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床上。他在那里睁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事情。赵玉秀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做些针线活什么的。和麻庄的其他人家一样,他们家的大门总是紧闭着,这样的天没有谁来串门。
刘青松在里屋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外面喊自己的名字,跑出去开门。曹东风披着一件雨衣站在门外,他问刘青松有没有空?刘青松说哪能没空,这样的天。曹东风进来,抖抖雨衣。赵玉秀给曹东风倒了杯热茶。
你倒挺悠闲的。
刘青松笑笑,我又不是村长,忙什么。
曹东风也笑笑,没吱声。
有事?
也没啥事,就是闷得慌,出来和你聊聊。选举都好几天了,我这个村长也上任了,至今还没有为村里做成什么事,心里有些着急。
你没和王支书一起合计合计?
他这些日子好像有什么事情,一直没和我照面。
可能是镇上李书记闺女出嫁的事。
曹东风疑惑地说王支书和李书记关系是不是很黏糊?经常见他有事没事往镇上跑。
还不是因为以前在一个村吗,李书记这人挺在意麻庄的人对他的看法的。
曹东风没再说话,愣了一会儿说我很想给村里做些事情,老哥你可要支持我。我虽然在麻庄呆了三十几个年头了,但终归是个外来户,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在麻庄站稳了脚跟。
刘青松笑着说你都当上了麻庄的村长了,还站得不算稳?
曹东风也笑,理是这么个理,但整个麻庄就我一个曹姓,不像你,全村有一多半都是你的血亲。你知道我为啥和你拜把子,还让你当队长?就是想得到你的支持!
刘青松说那当然,我也是你手下的兵嘛!
曹东风笑笑,说你能帮我料理砖厂吗?我实在没有时间再去管砖厂那些事情了。
厂里不是有弟妹吗?你交给她不就行了吗?
曹东风叹了口气,说她哪行啊,一个娘们儿家,她不行。
刘青松不说话。
曹东风说你不要有什么顾虑,队长这个职务说白了就是村长助理,对你来说是个轻松的事。我把砖厂交给你,也不给你发工资,到年底我给你分红,就算是我出钱你出力还不行吗?
刘青松想了一会儿说也不是不能干,主要是怕别人说闲话,再说要是把砖厂的生意搞砸了,我也对不住兄弟你呢。
曹东风说我在麻庄是单门独户,又没有什么亲戚,你让我去找谁?咱两个既然是拜把子兄弟,你就不要见外了。
刘青松沉吟了半天。
曹东风说你也不要考虑账目的事情,我让你弟妹继续做发货员,账目上的事情可以让她去做。
刘青松说你真想给村里做点事?
那当然,我在麻庄的这些年你也知道,当初我就是一个人人可怜的穷光蛋,但我能吃苦,知道怎么去赚钱。我现在是钱也赚到手了,老婆孩子也吃穿不愁了,什么都有了,如今我就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想让乡亲们也快点富起来。看目前的情形,光靠砖厂已经不行了,必须得想点其他办法。
刘青松说难,老村长也想为村里做点大事情,一直都没做成。
我知道这有些难,可我既然当上了麻庄的村长,就得干点事情,只要你能替我把砖厂接了,把厂子里的事情做好,我就有底气干了。
刘青松犹豫了一会儿,看看一直在一旁低头做针线的赵玉秀,说行。
见刘青松答应了,曹东风很高兴,拍拍他的肩膀说:有你老兄帮助,我就可以在麻庄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
1.3
刘青松和曹东风一起去看砖厂。
砖厂位于麻庄正东方,离麻庄苹果园不远,和小龙河只隔了一条路,正对着麻庄苇塘。那里本来是一片高地,很肥沃的水浇田,算是麻庄最好的一块土地。当初老村长之所以看中这块地,一方面是因为离小龙河和苇塘很近,很容易被外界认为砖厂用的是河泥;另一方面主要考虑这个地方离土地庙比较远。不管动哪里的土,都不能惊动土地爷,这是麻庄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谁也不敢破坏。
砖厂开工那天,老村长委托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带着贡品去了一趟土地庙。老人对着土地爷磕了仨头,念叨着:土地爷,我这是替麻庄老小给你磕的头,为了麻庄人能早点过上好日子,村里要在东边建一个砖厂。老实说这事我们几个老家伙是不赞成的,但村里年轻人要吃饭,要过日子,只好由他们折腾。你是麻庄的土地神,他们要是犯了太岁,你可千万给保佑着点儿!说完,老人又三叩首。临了,从土地庙前抓了一把黄土,带给老村长,在砖厂周围撒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土地爷的保佑,砖厂开办起来以后,一直都很顺当。
因为下雨,砖厂早停工了,空荡荡的。刘青松说东风你怎么不留几个人看厂啊,要是让谁瞅了漏子偷点什么东西你可就惨了。曹东风说不怕,谁敢偷啊?这年月外头虽然乱点儿,但咱这里算是好的,不用担心。刘青松想想也是,就没再说什么。
两个人绕着砖厂转了一圈,看见不久前切好的砖坯子被雨水淋坏了许多,窑口也进了水。几辆推土车在细雨中胡乱地堆放着,刘青松笑着对曹东风说是不是光把心思用在当村长上了,砖窑也不收拾收拾。
曹东风有些气恼,说刘小妹对砖厂的事从来都不大上心,她只管把钱看得紧。
刘青松笑笑:婆娘都是这样。
曹东风嘿嘿笑了两声:我看嫂子就好得多!
两个人说笑着来到砖厂办公室,屋里面很暗,还有些潮气。办公室是建砖厂那一年临时盖的两间瓦房,外面的那一间是厂长和会计办公的地方,里面那一间放着一张木床,曹东风以前经常在那里过夜。
两个人坐下来,曹东风想去倒水,发现暖瓶是空的,随口骂了句脏话:我日。
刘青松看着窗外的雨,有些担心地说机器都停了个把月了,再干起来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曹东风卷了卷裤脚,那里被泥水打湿了。
有什么麻烦?人有的是,村里到处是闲散劳力,只要烧窑的几个师傅肯干,其他的问题就不存在了。等天好了咱就干起来,不瞒你老哥说,这砖厂投资的钱我早就捞回来了,现在咱们干多少就赚多少。这年头全国都在搞建设,这楼啊房啊路呀的,建筑材料缺得不行。往大点儿说,全球经济不景气,总理不是要扩大内需拉动经济吗,靠什么?靠基础建设啊……
刘青松说还是你厉害,都一套一套的。
曹东风咽了口唾沫,笑笑,说我这是小聪明,真能人是咱们王远支书,人家那才叫大聪明,用句文雅的词来说就是韬光养晦。
刘青松愣了愣,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曹东风笑笑,没什么意思,我也只是说说。沉吟了半天,曹东风又说,你知道王远当年是怎么上去的吗?
刘青松说听说过一些,好像是上面委任的,也没搞什么推荐选举。
曹东风说没这么简单,先前老支书刘三喜在的时候,有人给他捣鬼,一而再再而三地到镇上举报说他贪污受贿,后来三喜叔就下来了。
刘青松惊异地说,有这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曹东风不吱声,只是笑。
刘青松知道有些话曹东风不能讲透,也没再追问,闷着头在那里想事。
过了一会儿,曹东风慢腾腾地说老哥我们今后的日子可能不太好过啊。
刘青松瞪大眼睛:咋不好过了?
曹东风继续说,你知道王远这些年为什么每年都能被镇上评为先进工作者吗?那是因为他自从干上支书那一天起就从没有拿过镇上的一分钱,工资都捐给福利院了。
刘青松说他一家人那好几张嘴怎么吃饭啊,反正不能喝西北风去吧。
曹东风笑了:你就不能用用脑子,他自有他的门路。你知道砖厂这几年的运转为什么能这么顺吗?除了我的苦心经营,全靠他和镇上特别是李书记的交情,工商税务什么的全免掉了。我能不感激他吗?不瞒你老兄说,这砖厂的利润差不多有一半都落到他手里了。
刘青松不说话。
外面的雨更大了。粗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刘青松的心情沉到了极点。他看着窗外,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时不远处传来几声童谣:
剪子铰
四方方
骑着大马去烧香
……
童声很清脆,刘青松侧着耳朵听了许久。
1.4
从砖厂回来,曹东风约刘青松到家里喝两盅。刘青松说改天吧,一个人回家了。
这时雨还没有停,只是比刚才小了些。
家里大门关得严严的,刘青松使劲推,推不动,里面闩上了。他很奇怪,心说赵玉秀在家干什么了,门关得这么紧实?刘青松在外面喊开门,叫了几声没人应,声音就渐渐大起来。等了一会儿,门开了,刘青松看也没看就骂了句:你在里面生孩子呢,我叫了半天……
话没说完他发现开门的不是赵玉秀,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刘青松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家的什么亲戚,再一想不对啊,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啊。
你是……刘青松尽量装出一副很客气的样子来。
中年妇女笑笑,说我是个走乡串户的赤脚医生,你不认识。
刘青松心里咯噔一下子,会不会是玉秀她……
赵玉秀生虎子时难产,遭了不少罪,孩子生出来后大出血,差点儿就死掉了。那以后身体就落下了雨天腰疼的毛病。
刘青松这样想着快步进了屋。
屋里很暗,里屋开着灯。赵玉秀在床上横躺着,下身裸露着,一条毛毯胡乱地盖在腰上。
她看见刘青松心急火燎的样子,笑了一下,说你先出去一下,让这位大姐继续给我做手术。
刘青松半天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什么……手术,你咋地了?
中年妇女走过来,笑着说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这些男人呢。
赵玉秀见刘青松还愣在那里,就没好气地说你去曹东风家看看虎子是不是还在他家,我头午见他和铁蛋一起玩儿呢。
刘青松满心疑虑地走出去,到曹东风家找虎子了。
曹东风家也关着门。
刘青松喊虎子虎子。没有人应。过了一会儿,曹东风出来了,对刘青松说你别喊了,虎子在我们家睡着了,等他睡醒了我让他回去。
刘青松嘴里嘟囔着,这孩子……
刘青松恍恍惚惚往家走,看见中年妇女急匆匆走出来。她看见刘青松,笑着说好了,以后就没事了。
刘青松脸有些红,点着头。
赵玉秀起来了,看上去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看见刘青松进来,问虎子呢?刘青松说在曹东风家睡着了。赵玉秀说这孩子怎么刚过去就睡着了?她看着刘青松发愣的样子,说你来。刘青松走过来,问啥事?赵玉秀不说话,红了脸,躺到床上去。刘青松回身闩了门,顺手把灯关了。
赵玉秀问刘青松有啥不一样吗?
刘青松说没有啊。你刚才是不是……赵玉秀说我早就想放了,今天一大早来了个赤脚医生,正好省了去医院了。
刘青松担心地说这医生可靠吗,别……
赵玉秀说看你这张臭嘴,人家刘小妹先做的,我才肯,要不,我也不会这么有把握。
刘青松说刘小妹也做了?我说刚才曹东风的样子那么怪。
赵玉秀生过虎子不久,又怀过一个孩子。她的身体特别敏感,一不小心就怀上了,两个人愁得不行。孩子在虎子小姨家偷偷生下来了,叫苗苗。不敢让别人知道。计划生育抓得紧,刘青松又是党员,可不敢大意。为这事刘青松愁了好一阵子,后来他想自己反正不是故意要第二胎的,要怪也不能怪自己。现在好了,赵玉秀放了那个东西,一了百了,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