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电话,老马的眼睛停在桌上一摞新闻稿上,脸上局促的慈祥瞬间蒸发,表情变得很肃杀。稿子是上周五就写好了的,新闻科东升执笔,老马修改了几个字,东升署名在前,自己挂名在后。“我跟记者的关系铁,后面挂上我的名儿好发稿。”八年前,老马第一次跟新来的东升这么说的时候,东升欣然响应。可是后来,不知不觉的,一些稿子见报时,名字都发生了颠倒,老马的名字就像长了腿儿似的,跑东升前边儿去了。
“这些记者真不听话,非把我的名字放前面,这不是抹杀东升的成绩吗?”老马脸上不温不火,口气不阴不阳,眼睛不睁不闭。东升笑着说:“我初稿粗枝大叶,您改后熠熠生辉,当然应该您署名在前。”老马一听很得意,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不过,这都是报社编辑的疏忽,现在的年轻人,干活儿忒糙……东升你别介意,这样历练历练也好,对你成长有好处。但是,有一点咱们得说清楚,稿费你去领,拿上我的身份证——全归你,我分文不取……咱可不缺那俩钱,港币、美元咱都得过!不稀罕!咱这都是为了工作!”老马一番真诚告白后,东升半点疑心也没有了,心窝子热辣辣的,“马部长,您对我有知遇之恩,这点儿小事儿根本不算事儿。如果您忙,稿费我去取,但您必须得装上,这您可得听我的。要不,人家就会说我忘恩负义了。您要是置我于不仁不义之地,我可怎么在白楼里混啊?”
东升是老马推荐调入部里的,他说的白楼是县委办公楼。
“没想到!真没想到东升你这么爽快,懂事!你说得对,一个人要是忘恩负义、不仁不义,就要完蛋了。东升,我看你行,知道感恩,有良心。好好干,我会不遗余力地帮衬你的。稿费的事回头再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这是八年前的话。
“咱们得往远了看,新闻科长想不想当?将来我退了,副部长你想不想接?这才是大事,咱们得谋大事!只要你跟我一条心,听我的,我会拼老命往上推你的!”这是六年前的话。
四年前,东升如愿当上了新闻科副科长。如今,他已经是新闻科科长了。今天早上,他去城里接记者,天刚亮就走了。而此刻,老马坐在办公室里,正作着一个小小的抉择。瞅着眼前这摞新闻稿,他很闹心,也很纠结,手上痒痒得厉害,于是故伎重演,打开电脑,找到新闻稿,把自己的名字提到了前面,然后打印了三十份。
七点半,东升从城里打回电话,说,除了两个人,要接的记者基本都到齐了。老马问哪两个人?东升说,一个是儒州日报社的王老师,一个是晚报的刘老师。老马立刻说:“你给刘老师打个电话,问她离你那里还有多远,如果近,你就等上十分钟;如果远,就算了。她人挺好的——你忘了那回去她们报社,她还管咱们饭——人挺好,就是没有时间观念。”东升答应着,犹豫了一下,又问:“王老师呢?等不等他?”老马坚决地说:“不等!他爱打车爱坐公交,自己想办法。什么东西!写几篇大稿子当上腕儿了就牛逼啦,就不可一世啦?这些日子,虎爷正准备收拾他呢。”
东升在电话那头“嗯、嗯”地答应着。他没有完全听老马的话,而是给刘王老师各打了一个电话,结果,刘老师说两分钟就到。王老师说:“不好意思东升,本来想坐你们的车,但是昨晚临时有个采访,干得挺晚的。”王老师让东升带其他记者先走,他自己开车去。看来,王老师买车了。东升之所以跟王老师也打了个电话,是因为县委书记龙德胜跟王老师私交好,王老师是龙书记座上宾。每一次邀请记者参加活动,如果看不到王老师的影子,龙书记就把脸拉得老长。“今天的发布会只成功一半,”龙书记曾经沉着脸对老马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不能总干丢西瓜捡芝麻的事儿!”当着下属面儿挨骂,老马觉得脸面丢尽了。从那时开始,老马对县委书记产生了不满。
那年,老马还没跟王老师闹矛盾,两个人关系还不错。后来,不知为什么,掰了。宣传部长调解了好几次,他们的关系改善一点儿,但也是面子上的事儿。一桌人吃饭的时候,两个人虽然也说话,但都是夹枪带棒的;单独在白楼里见面,两人怒目而视,谁都不搭理谁。
王占绵是《儒州日报》的跑片记者,又是县委书记的座上宾,缙山县委宣传部的人没理由不跟人家搞好关系。但是,王老师惹了老马,老马以他多年的斗争经验和手段,跟王老师“斗”上了。
上午九点半,参加缙山县桃花节开幕式的二十家新闻媒体的记者都到齐了。签到的时候,老马跟记者们热情地打招呼、握手,唯独没有跟王老师说话。王老师也不搭理他,自己签到后,坐在一个角落里跟晚报和青年报社的记者聊天。签到接近尾声的时候,老马把两个纸袋子递给了东升,大大咧咧地说:“东升,你起五更爬半夜的,不容易。你和司机各一份。”然后嘴巴凑到东升耳旁,小声道:“装蓝色衬衫的袋子给司机,表达个意思,反正咱们是雇用他们公司车的。装灰色衬衫的袋子你留着,里面有两张电话充值卡,回头咱俩一人一张。”此前,老马把给司机袋子里的充值卡拿了出来,装在了给东升的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