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猜你的年纪”，这是我国诗人张枣的一句诗。我们的世界以这种方式呈现：每一种死亡，都已经蕴含在其出生之中。也即拉丁格言memento mori：须知你终有一死。在死亡之前——在你的年龄被固定在指针上之前，这一切便被称为生。
丹尼洛·契斯熟知各种死亡（——像法国诗人耶麦熟知各种少女们的生活），他对指针的停滞了然于心。而这也意味着，他熟知各种生存。在格林童话中有这样一个情节：一个孩子被带入一间地下室，看到那儿有成千上万支蜡烛，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刚刚开始燃烧，有的即将熄灭；我们被告知，那是每个人的生命蜡烛。契斯的作品集，就像这样一座地下室；他的每一个故事，都是一支蜡烛。
《死亡百科全书》也描述了这样一个房间。在斯德哥尔摩的一座如同地牢的图书馆里，所有死者的档案都被放置在其间，主人公按图索骥，在M栏找到了已经死去的父亲的资料。于是，父亲的一生——1910年到1979年间，南斯拉夫社会生活的诸多截面——事无巨细地呈现在他面前。那本大百科全书，让我们想起博尔赫斯所描述过的“阿莱夫”，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幢房间的地下室里，通过它可以看到整个宇宙空间。
与美国小说《八百万种死法》的区别在于，契斯保持着对形而上主题的关注。在《睡眠者的传说》中，三位睡眠者睡了三百年之久。梦游的民众将他们抬进城里，头顶上摇晃着蓝色的光。对于那蓝色光线的敏感，使得契斯首先是一位诗人。
他心中留存细微的童年经验，在小说集《栗树街的回忆》里它们俯拾皆是。一头叫做阿橘的母牛走丢了，我们为了寻找它直到日落。而过些时日，一位爱慕者将在窗下拉小提琴，为了我们的姐姐安娜。及至雨后，家人在林间欣喜地拾到了一大片蘑菇，却被邻居告知，它们全都有毒。类似的描述，在捷克作家克里玛的短篇故事里也可以看到，他们同样经历了带有纳粹阴影的童年。
契斯出生于1935年，他是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的晚辈。使这两位犹太人形成传承的线索，也在于他们都拥有“寻父”这个主题。在《来自远方的人》中，男孩固执地向一位过路人询问，是否见过他的父亲。他逐条描述父亲的特征；只是犹如契诃夫笔下的凡卡，他们都只能得到一个荒谬的答案。最接近于那位波兰犹太人经验的故事发生在《来自丝绒相簿的几页》：母亲编织美丽的毛衣出售，却被别人模仿去手艺，最后只能放弃这份工作。夜间手工劳作的母亲，和肉桂色铺子中的舒尔茨之父拥有相同的精神气质。她无法成为白日编织线团、夜间再拆散的珀涅罗珀，因为她和儿子所等待的那个人，再也无法归来。契斯的父亲死于纳粹集中营。
外部世界不可避免地控制契斯的生活。那一代东欧人，几乎经历了20世纪最复杂的历史经验。在小说集《达维多维奇之墓》里，有时候我们可以认为，是历史天使在用契斯之口说话。这些从未来回顾废墟的故事：宏大的场景转换，以及叙述细节中极力达至的准确；但最终击中阅读者的，是来自于时间流变中人的清晰命运。被两头极权怪兽轮流驱赶的命运。
在西欧，女作家尤瑟纳尔的作品呈现出相似的历史视角，其《一弹解千愁》的背景同样发生在革命时期的俄国，选取茫茫永恒中的一瞬。于此意义上，文学家的工作与考古学家无异。在契斯的《红木柄小刀》里，东欧女孩汉娜·克日齐塞斯卡死亡时，轮流说起了罗马尼亚语、波兰语、乌克兰语和意第绪语。在放大镜之下，一代东欧人的生活轨迹清晰可见；死者同样也可能是策兰，可能是卡内蒂，或者是阿伦特。
中国大陆读者最早知道契斯，大多是通过《地下：萨米亚特随笔》这本书的译介。萨米亚特或者说地下写作，这就是契斯的政治立场，作为一个共产主义国家的作家。他曾写出一列格言，《给青年作家的忠告》，昭示自己的写作态度。
在《西门·马古》中，诺斯替大师西门向上帝进行挑战，最后失败了，其死亡非常惨烈。由于作者的二元立场，西门反抗上帝的途径也分成了两种，一是升上天空，一是沉入大地。叙述者在写作中并非全知全能，而是让西门与其对手使徒彼得——或者说终极性的上帝——各自陈词，如站在一个公正的法庭上。契斯根本无意判定双方的对错，而是让双方各自展示出对立的思想；这展示的过程，就构成了契斯的思辨。
米沃什在其《被禁锢的头脑》的引言中摘抄一条犹太谚语，说如果两人吵架，其中一人百分之五十五有理，那没什么可吵的。如果有人百分之六十有理，那胜利者得要感谢上帝；如果有人百分之七十五有理，那已经有点可疑。如果有人百分之百有理：那个百分之百有理的人，一定是个最大的恶棍。
东欧作家给出了他们在伟大光荣正确之困境中的宝贵经验。《达维多维奇之墓》是契斯经验极权制度的结晶，他叙述出一个俄国革命者如何被自己所效劳的巨兽吞噬的传奇故事。个体的悲剧不仅存在于“革命原则”与“自我中心”的致命对立，更多地，它淹没于那毫无道理的红色荒谬。难得的是，作为一个作家，契斯并没有让反极权的理念居于审美经验之上。他意并不在传道，而是保持思考以及随之而来的审美。
契斯作为“讲故事的人”，其技艺脉络处于一个未断裂的传统中。《机械狮》一篇，让人想起列斯科夫的名作《左撇子》，同样是言及西欧与斯拉夫的交往，图拉工匠们的手艺，在这里演变成了基辅委员会成员们的变脸术。《红木柄小刀》一篇，让人想起巴别尔在《骑兵军》中的叙事语调。《神奇的牌局》对于监狱生活的描摹片段，则会让人想起安德里奇的《罪恶的庭院》。
毋须赘言，丹尼洛·契斯是一位经典作家。只要听听这样的句子就知道为何，它来自其自传体作品：“让我们还是用第三人称来叙述。在这么多年之后，安德烈亚斯·山姆可能已不再是我。”不过，像米沃什一样，契斯“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时也不会感到愧疚。在铁托政府时期，他又肩负起了思考者的责任，孜孜不倦地呼唤民主。人类面对死亡的终极处境，和东欧政治环境对人性的摧残——双重光线照在他的身上。
《达维多维奇之墓》出版后，南斯拉夫官方指责他抄袭。我们不妨深入那篇小说的文本，那儿似乎预先给出了答复；在达维多维奇被捕之后，契卡在审判时为其编织出来一份谋叛组织名单。那么这张名单的内容，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这就是：“索尔仁尼琴、乔伊斯、曼德尔施塔姆、博尔赫斯、梅德韦杰夫兄弟……”而这个队列还在不断地扩大；这是一份思想家的谱系。
最后，让我摘引以色列诗人阿米亥的诗句来向契斯致敬：
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死者必复活，
就像一个人想回到一个心爱的地方，总会落下
一些书本，篮子，眼镜，小照片，只是为了
他能找一个借口转回来，所以死者
他们离开了生活也必会回来。
有一次我在秋雾中
来到一座废弃的犹太墓园，但死者并未将它废弃。
那个园丁肯定是花卉和季节的专家，
尽管他不是犹太死者的专家，
但连他都会说：“他们每夜都在练习复活呢。”【注：引自耶胡达·阿米亥的诗《敞开关闭敞开》（罗池译）。】
2014年9月3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