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米沃什,如他自己在诗里所说,“走进了清晨的澄澈之中”。这个说法不禁让人想起但丁的著名比喻,在中年走进一片幽暗的森林。从幽暗到澄澈,又如同尤瑟纳尔曾在小说里描述的某种歌声,它可以不知疲倦地、无限地飘,一直飘到上帝那里,而人的整个一生,也可能会成为这样的攀升。
我们很难抵御这种关于“上升”的想法。诗人们在晚年写出的作品,会被自然地堆放在塔尖,这座塔由漫长的经验构筑而成。可是当米沃什经过漫长岁月,来到20世纪末端,他不得不发问,“天堂和地狱,都永远地消逝了?”来到自己生涯的尽头,他面临的问题是,存在于欧洲人潜意识中的“第二空间”,已经在观念世界里被废弃很久了。“让我们哭泣吧,哀恸损失的浩大。”
翻开米沃什的最后一部诗集,它即以第一首诗《第二空间》为题。在第二首诗《晚熟》中,诗人又说,“我知道,总是知道,我会是葡萄园里的一个工人。”根据译者周伟驰的注释,这个典故来自圣经中的《马太福音》,是耶稣讲的一个葡萄园主请人做工的故事,比喻进天国不论早晚,所得恩典都是一样的。此时诗人重新得到了稳固的“相信”,随着篇幅的展开,米沃什的诗里显示了天平两端境况的分别更迭,如同反复进行的度量。
不过,作为一位抒情诗人,他既不是克尔凯郭尔式的亚伯拉罕,也不是卡夫卡式的尤利西斯,这位老年智者的态度只能是:“我尊重宗教,因为在这个痛苦的地球上∕它乃是一首送葬的、抚慰人心的歌。”一方面坚信,另一方面又手握着虚无,诗人们用悖论训练自己的思维。
薄薄的诗集分为五个部分,它们全都关系着上述的主题。第一部分是以《第二空间》为首的二十八首短诗,其中的大多数极为精湛。箴言俯拾皆是;例如,“人和物的消亡并非时间唯一的秘密。∕它召唤我们克服去当奴才的试探”;“当我想到这点,我需要一个不死的见证人∕好让他独自知道并且记住”;“没有了眼睛,我的视线固定在一个明亮的点上,∕它变得越来越大,把我吸收了进去”。
米沃什曾在其他地方谈到惠特曼对他的影响,在晚年,这种文体显得像是口述后的笔录。诗艺可以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随意表达,他零星地回忆起了“维尔基”“教我手艺的一个师傅”“同学”“房客”“美丽的陌生人”,犹如对《米沃什词典》书中条目的补遗。他想起那位女同学,“她本应该被葬在了罗莎墓地,∕但邪恶的命运无疑将她带到了城外”,最后叹息道,“再见了皮奥热维奇佐娜,不请自来的幽灵。∕我甚至想不起你的名字。”
只有老年人才能发出这种叹息。事实上,诗句中常常流露出老年身体的颤抖,正因如此,他才似乎看到上帝的胡子也在颤动,在《保险柜》一诗中,他“正嘲笑着那些坚持映象之外并无原型的聪明人”。可是在《商贩》一诗中,米沃什又谈论起一个发生了神迹的小镇,数不清的朝圣者前来祈祷,商贩向他们出售小十字架、小圣章和祈祷念珠,甚至是圣母形状的塑料瓶。商贩们心中涌起轻蔑的信念,而朝圣者们开始隐隐感到信仰正受到威胁:戏剧性的冲突,构成了这首诗的结尾。
这也同样是第二部分“塞维利奴斯神父”组诗的主题。这位神父可以使读者想起西班牙思想家乌纳穆诺的小说《殉教者圣曼奴埃尔·布埃诺》,再往前可以追溯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大法官”。宗教大法官认为,真理是无法忍受的,相比于让信众瞥见虚无主义的深渊,更重要的是让他们没有思想但安全地活着。曼奴埃尔·布埃诺也提到“我的王国不属于这个世界”(这曾是基督在彼拉多面前所宣称的启示),但他知道,这“另一个王国”(也即米沃什所说的“第二空间”)并不存在。米沃什笔下的这位神父比前两者犹疑,他有时认为“从拿撒勒小镇来的那个人却并非一个灵”,有时又感受到“主的临在如此真实”。塞维利奴斯作为第一人称,犹如佩索阿虚构的阿尔伯特·卡埃罗,他更多地是一位观察者。
按照前述的立场,乌纳穆诺的主人公说,“少一点神学;只要宗教,宗教。”然而米沃什在这本书里的旅行继续向前,在第三部分“关于神学的论文”中,思辨继续深入。米沃什先后提到他的几位前辈,密茨凯维奇、斯威登堡和雅各布·波墨,这是他所站立的几层台阶。他“最终把自己表现为一个神秘小旅馆的继承人”,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门,接过了他的旅行箱;在第二十一首诗《最终表现为》中,他自陈:“对基督教独特的摩尼教气质的偏向”把他“引向适当的途径”。
基督教神学本来以奥古斯丁和阿奎那两位思想家为正统(周伟驰先生即是国内重要的宗教哲学学者),然而米沃什在后文的注释中谈到,高中时期的宗教危机使他丧失了对波兰天主教的安全的信仰。米沃什的“偏向”跟从了世界思想史的整体倾斜,在他的青年时代,诺斯替主义、炼金术文化已经受到知识分子的广泛欢迎。
在第九首诗《并非出自轻浮》中,米沃什写道:“雅各布·波墨相信,可见的世界是一场大灾难的结果,是上帝出于仁慈,为了阻止极恶的进一步蔓延而创造出来的。”波墨的见解异于传统,充满了感性的善恶对立,他与斯威登堡都曾直接地描述过自己的神秘体验,这吸引了米沃什,或许也解释了前辈诗人密茨凯维奇为何在剧本《先人祭》中引入天使。
米沃什对生存和死亡的边界绝对地敏感,在第二十首诗《边界》中,他恍惚间来到了两个世界的边界处,“在那边则是虚无。没有任何可触、可看、可听、可尝之物。”而在第八首诗《啊是的,我记得》中,他刻意将时代弄混了,将自己等同于一位1820年的学者;这种场景其实近似于轮回观念。米沃什曾谈到自己被佛陀的法言吸引,并认为“佛教既不是有神论也不是无神论,对创世和第一推动不置一辞”,这种对欧洲执念的搁置,也许敷在米沃什的身上、使他暂时地解痛。然而在组诗的结尾,他向圣母呼告,令人想起虔敬的蓝花诗人诺瓦利斯。
无论如何,米沃什的神学思想,必须与“那个个体跟20世纪历史的纠葛”联系在一起。他的观念形态是一种无可避免的世界性杂糅,如《米沃什词典》中说,“我一生的经验可以照此理解:绿色,小地方,可怜巴巴的教育。我虽然不配,但获得了进入炼金术士工作间的权利。”在第四部分组诗“学徒”中,他再次表达了这个想法,说“我不过是一个炼金术师父的学徒”。
在诺顿演讲集《诗的见证》中他说,“在我的青年时代,诗歌的学徒们如果是来自地图上的空白点,就得到巴黎接受短期或较长期的训练”,并举例说明,“在《魔笛》中,人在接受考验和入会之后,便可进入圣殿。”堂兄奥斯卡·米沃什引导他得到一种世界性的视野,以及对于斯威登堡等人的神秘主义思想的研习。因此在这本诗集中,奥斯卡使我们隐隐想起维吉尔在《神曲》中的角色。
诗的美感在于其表达出的抽象经验。埃涅阿斯遵循女先知西比尔的教导,手持金枝进入冥界,而俄耳甫斯依靠自己的金竖琴来打动船夫卡戎。米沃什在全书的最后一部分——长诗《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中,重拾古希腊和拉丁诗歌的传统,来表达“那场终极试炼”,这是诗人旅行的终点。“他发冷,意识到他是在‘乌有之所’。∕在千万个冰结了的世纪之下,∕在代代人老朽于其上的尘封的小径上,∕在一个看起来没有底也没有终的国度里。”
为了理解这首最后的长诗,读者们可以参考诗人扎加耶夫斯基的回忆文章:“我亲眼目睹了卡罗尔去世后他内心深深的悲哀;那时他已知道他将面对生命的终点,在一个空落的公寓里,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卡罗尔温柔之手和想象力的痕迹。即使那时,他最后一次旅行去加利福尼亚——在那里他永别了她——回来之后,他即能写出美丽的挽歌,‘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在他身上,将生命的痛苦转化为诗歌的天赋,未受损伤。”(李以亮译)
卡罗尔是米沃什的第二位妻子,先于他两年去世。而在1986年第一位妻子詹妮娜去世时,米沃什曾写道,“我呼喊,我哀求:元素,溶解你们自己吧!∕上升到别的中,让它回来,天国!∕超越尘世的火重新组成你们自己!”(张曙光译)在两次相同的痛苦之后,米沃什的诗艺忠实于自己的个人历史,“他掉转他的头∕他后面的小径上空无一人。”
确实,在漫长的世纪之旅中,他的诗也始终紧紧攀附在大写的历史上。我们现在一般认为,诗首先是一种个人救赎,然后它才能够融入传统和共同体。在一首1945年写于华沙的诗《献辞》中,米沃什明确地宣称,诗必须拯救国家和人民;这种严肃诉求正是他写作中最有魅力的部分。而在诗集《第二空间》中,诗人在完成一生孜孜不倦的诗歌写作和社会活动之后,重新梳理自己的宗教体验和生死观念,以一种最基本的私人经验作为终曲。这样他才能够“倒头入睡,面颊贴在被太阳烤暖了的地上”,闻到药草的香味,听到蜜蜂的嗡鸣,进入某个清晨。可以说,在晚年,米沃什回到了他写作的原点,犹如他的肉体动身前往古城克拉科夫。
2015年8月12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