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星星。
戏台上的《哑女告状》唱得热闹。台子下的人有嗑着瓜子嚼着麻花的,有抽着纸烟或叼着卷烟的,个个眼睛都死死地粘着台上的人。有年纪大的老戏迷还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哼。几个婆娘怀里的小娃在闹人的锣鼓声中居然睡着了,做母亲的双目含泪盯着台上凄苦难言的“哑女”,双腿还有节奏地晃着怀里早就睡熟了的娃娃。
杏莲嫂子也在人伙里看戏,她那秋月一样的眼睛在台子下的人伙里穿梭着。
宝奎是个爱戏的人,他今夜没来看戏。
荷花的爹扎着雪白的羊肚手巾,和他那收拾得像明星一样的儿子荷青——在荷花新婚的丈夫富贵的陪同下看戏。
杏莲嫂子有点不舒服,心里猫乱得很。她提着凳子挤了出来。
宝奎小卖部的灯亮着,杏莲嫂加快了脚步。
“宝奎兄弟……兄弟你睡了没?”杏莲嫂轻轻地拍着门。
“谁,有啥事没?”宝奎在屋里答应了一声。
“宝奎兄弟,是我……我是杏莲,我,有点不舒服……”杏莲嫂声音发颤。
“……”宝奎开了半扇门,高大的身子堵站在门口。
“店里有药吗?我……胃不太舒服……”杏莲嫂觉得心口越发地堵了。
“哦……你先回,我给你找找,看有没有药,一阵子就给你送去。”宝奎返身闭上了门。
杏莲嫂挪不开步,头上的汗,眼里的泪都渗出来了。
星星有点暗淡,夜戏快散了。
秀儿绘声绘色地说“……唷唷,是这个样子,那宝奎就站在杏莲门口说‘嫂子,我给你把药寻着了’……”
周围的几个人“哄”地笑了。
有人说:“秀儿,我要是你,我就上去问‘是啥药,给我一颗行不行’……”
周围的人笑得更厉害了。秀儿红了脸,骂道“小崽子,有你这么和我说话的吗?”
“哈哈……”
“秀儿,你老巴巴的了,咋好意思偷听人家小寡妇和小光棍的情话呢。”
“放你娘的屁,我哪是偷听?黑天半夜的,满村子的人都跑到西头看戏去了,我娃瞌睡了,我就先回来了。”秀儿举起手上纳了一半的鞋底扇了那个嘴里嚼着干锅盔,生得像金刚名字也叫金刚的黑小子一下。
“我看这杏莲怕是熬不住了,年轻轻的一个人,你说……干脆,秀儿你给撮合一下,做个好事让两个人一起过算了,好过这样偷着来……”金刚伸着黑细的脖子说。
“哟,是谁熬不住了?我听着这话咋酸唧唧的……”
“清水的鸭子离水的鹅,你是你来我是我……”是宝奎在唱信天游。这边拉话的人都住了口,朝村东头宝奎的小卖部望过去。
庙会毕了。荷花的爹和她那在外工作的体面的兄弟荷青都要回陕北了。荷花公婆一家人都送出门来。
“老哥,我的闺女就交给你了。娃年纪小,她妈呢,去世早,我把娃娇惯坏了,也没有个家法,你和嫂子费心去调教吧。”荷花的爹声音很洪亮。
“哎呀,亲家你这话就错错地错了。荷花嫁过来几个月,谁不说这娃心疼,得人爱。亲家,你放心,你把心放宽展!我自己没抓养下个女子,把荷花当自己的亲生女呢。”富贵他妈利索地接了荷花爹的话。富贵他爹便和富贵“呵呵”地陪着笑。荷花低着头和弟弟荷青一排走着。
“老哥、嫂子,这些天踏匝你们了,请回吧。”荷花爹扬扬手。富贵的爹和娘连声客气着住了脚,富贵也放慢了脚步,富贵娘忙用手在富贵的腰窝子上戳了一把,暗示富贵再往前送送丈人。
“荷花,你也甭送了。富贵,你带我到宝奎的小卖部去看看。”荷花爹低声说道,山羊胡子很严肃地翘着。
“爹……”荷花看了看爹,便不再开口,紧追了两步,立在原地不前了。
“宝奎,听说在你的陕北老家,按辈分荷花把你叫叔呢。”
“五嫂,你要买啥?”宝奎坐在杂货铺柜台后拿块布擦拭着唢呐。
“就在这?好,富贵你和荷青等我一下,宝奎他娘叫我捎句话……”荷花爹向杂货铺走去。
“呀,宝奎,不买你的东西,我就不能和你说句话了,我看你快钻钱眼了!你这人咋……好了,好了,买主来了。”五嫂讪讪地要往外走,等看清来人是个顶着雪白雪白羊肚子手巾的老汉时,她便住了脚,一转身,伸手从柜台侧边的米袋子里抓了一把米,就着窗口透进的光亮看大米的成色,薄薄的耳朵被光亮照成了粉红色。
这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屋子里堆满了粮油等日杂用品,光线不是很好。宝奎低头擦拭着唢呐,头也不抬。
“宝奎,你老是待在胡儿台弄啥呢?你还不死心吗?”
“二哥,是你……”宝奎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荷花爹显然是吃了一惊。
“耶,他是你二哥啊?”五嫂一把摔掉掌心的米,两只瘦手“啪”地一击,弹掉了米灰,笑嘻嘻地接了话。
荷花爹皱着眉头,这才看清在屋子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个干瘦的女人。
“你就狠心撇下你老娘不管了?我给你说……”荷花爹顿了顿,他感觉到有人在看着他。“宝奎,活人难得很……等你有朝一日为人父母了你就知道了,没啥事就不要老是在外面胡逛荡,这地方……乡里乡亲的,好好活人吧!”
荷花爹啥时候走了。
屋角站立的五嫂啥时候也走了。
宝奎在昏暗的屋子里使劲地擦拭着唢呐,一遍又一遍。
村里的人突然想起了有几天没看见爱热闹的杏莲嫂了。几个婆姨女子便拿着针线活计,相约着一路唧唧呱呱到了她家,这才知道杏莲病了。众人立即慌了,问长问短,杏莲躺在炕上也不说话,只是背过身去不停地抹泪。
杏莲是个苦命的女子,从陕北高原嫁到平川胡儿台来没一年,丈夫旺民就在铜川一个私人开的矿上遇了难,连尸首都没留下。杏莲是个刚强的人,哭了一个月,牙一咬也就挺过来了。寡妇门前,总有些不老实的男人在黑天半夜去敲她的门。开始她害怕就不敢言语,敲门的人就越发放肆了,浑浪的话也大声地在她窗下说。有一次把她逼急了,索性发狠撒了泼,操起一把扫帚,冲出房门,对窗下站着的和院里树根下蹲着的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连打带骂。也真是伤了心,她嘶着喉咙叫骂了两天三夜,连人家祖宗八代也翻出来骂了。奇怪的是,这一骂反倒让村子里的人对她这个外乡女子生了敬意,以后只要是她遇事,大家都愿帮她,而且总向着她,护着她,包括当日挨了他几扫帚的金刚。
几天不见,秀儿见杏莲竟瘦了一圈,心中是又愧又痛。到她厨房一看要啥没啥,立即跑到宝奎的杂货铺去买来白糖,冲了糖水鸡蛋亲自去喂杏莲。
宝奎是从火燎燎来买白糖的秀儿口中知道了杏莲生病的事,心中一阵没来由地慌乱。一抬眼,看见了案板上装羊肉臊子的白瓷缸子,心中又是一阵慌乱。稍顷,他揣了瓶麦乳精,反身锁了门。
大家围着杏莲,看样子她没什么大碍,也就放了心。几个年纪长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对杏莲说着些宽心话,无非是有什么事情别憋在心里,年轻轻的别守着了,找个好人家呀之类的。随便大家怎么说,杏莲默不作声,大家就有些乏味了,相互使着眼色准备走。宝奎就是这时候进来的,众人突然心情活泛了起来,纷纷争着对杏莲说,妹子,你看谁来了,宝奎兄弟来看你来了。杏莲暗淡的眼睛突然闪了一道光亮,挣扎着要起来。
宝奎木呆呆地在屋中间站着,那瓶麦乳精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十分招眼。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捉的贼,正拿着自己偷来的赃物示众。站在这一群眼光雪亮的女子婆姨中间,他显得很不自在。
“宝奎兄弟,你来了,坐!”杏莲热情地招呼着,不知啥时候她已经坐起来了。
听到杏莲说话,众女人这才极其不舍地把眼神调回到杏莲身上,杏莲脸红扑扑的,倒不像是病了。
“嫂子,你没啥事吧。”
“没啥,谢谢你了,兄弟……”
众人沉默着,眼睛像十几尾快活的鱼,在彼此间飞快地游着。
村西的五嫂咋呼着挤了进来,“我的娘也,杏莲妹子,你咋了嘛?前几天还好好的嘛,这到底是咋了嘛?”五嫂几步跨到炕前,屁股还没碰到炕沿儿,立即又掉头冲着门外喊:“快进来,一回生二回熟,邻居要多照应。荷花你快进来……”新媳妇荷花也来了!众人目光齐刷刷地对准了门口。
杏莲眼睛瞪大了一圈:“荷花?快,进来坐!妹子,咋把你也给惊动了……”
荷花轻着脚,怯生生地进了屋,她手上挎着一篮子鸡蛋。“嫂子,富贵他娘说叫我来看看……你……”她突然发现了屋子中央站着的宝奎,愣了一下。满屋子的人心也跟着猛烈地跳了一下……
“妹子,听说你病了,哥心疼得很哟。”窗外一声戏谑地吆喝,话音未落,金刚像块铁塔样堵到了房门口。他看到一屋子的人,便笑嘻嘻地,捣蒜一样点头给众人打招呼,一面还手忙脚乱地去抓那只“扑扑棱棱”乱挣扎,差点挣脱他手的老母鸡。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活泛了。
秀儿说:“你个黑驴,叫声就是响,把人吓了一跳……”
金刚嘿嘿地笑着,用手拍了一下鸡脑壳:“把你吓一跳没关系,不要把我杏莲妹子吓着了就好。”
秀儿红了脸,褪掉一只鞋朝金刚丢过去:“狗嘴!”
金刚笑着跳开:“不疼,不疼!”众人看猴戏一样嘻嘻哈哈乐成了一团。
杏莲歪在被子上“扑哧”一声也乐了,顺势瞟了宝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