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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CHAPTER 66

四月,槐花香。

近来天气多变,前一天还未换下冬装,后一天马上就要穿短袖了。

德智高中的学生们已开学一月有余,一个假期没见面的同学之间的热情劲儿褪去,学校生活又回到应付日复一日沉重的课业上来。繁重的学习任务,做不完的作业重新变成每天的日常。

高中生们习惯于忙里偷闲,男孩子晚上回宿舍之前总要偷偷溜到篮球场来一场挥洒汗水,女孩子们则在操场遛圈儿,趁机偷偷看篮球场上奔跑的人影。

高三这栋楼的下课铃声是久石让的summer,校方美其名曰在美好音乐的享受中学习,在快乐中拼搏。但学生们拼搏得感受不到快乐,学霸们趁着下晚自习到回寝室的间隙纷纷抓紧时间多刷一点题,学渣们则打球的打球,逛操场的逛操场,气氛紧张中带着一点焦躁,总之不想快点回家或是回寝室。

人人如此,只有他例外。

轻快的音乐声中,高三四班的教室里一片闹哄哄。

“诶这道几何题你怎么证的啊?”、“走走走操场约起!”、“球,拿球!”、“唉——好烦哎,今天的作业又没做完!”

拉拉杂杂的吵闹声中,他沉默地背起单肩包,从教室走出去,白卫衣,短裤隐约露出清癯的膝盖,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极低,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露出一个白皙的下巴。没跟任何人说再见,也没有人跟他说再见,在这个教室里,他似乎可有可无,被大家习惯着,忽视着。就连这一放学就出校门回家的“与众不同”也没有被大家注意,或许被注意到了,但没人在乎。

这是一场末日狂欢,人人能力有限,只关心自己。

“那个,杨乾雨……”临出门时却被叫住。

“怎么?”他转身回头,是顾葭,班里的好学生,乖乖女。他皱了皱眉,确信自己跟女孩儿没交集,又问了一遍:“怎么?”

“啊,你家是往南岸方向吧,我也是。那个……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走?”

“……”女孩子突然的请求让他一愣,暂时没反应过来。

“可以吗?”顾葭双手合十,有些紧张地又问了一遍。

“好吧。”他转身,示意她跟上,女孩儿松了一口气似的,跟在他后面。

杨乾雨保持平时的速度大步向前走,走了一段之后,突然又想到自己后面还跟着个女孩子。偷偷往后看了一眼,见她努力小跑着,才没有落后很多。

下意识的,他放慢了脚步。

“还有一个月?”宋玥靠在警局办公室的椅子上,只觉得心里凉飕飕的,问:“不是说这周就能回来吗?”

商宁一在电话里无奈地笑了两声,说:“那也没办法啊,教授的安排,说是最后带我们去见识一下真正的心理画像。”

“唉,好吧。”他穿着深枣色毛衣,领口处翻出白衬衫的领子,接着电话撇嘴的样子仍像个少年。

商宁一笑着,安抚道:“别着急啊,反正……我不迟早都会回来的吗……”正说着,旁边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宁一,快一点,教授的车到楼下了。”

“好,来了。”商宁一侧头跟齐殊说了句,然后跟电话这头的宋玥说再见,匆匆挂断电话。

宋玥看着显示着通话时间为12分26秒的记录,在心里给齐殊扎了个小人,这男的一看就是嫉妒他跟宁一通电话,故意捣乱。

想想居然让他跟自己朝思暮想的女朋友单独相处了整整两年,宋玥心里又郁卒起来,唉,真是……想念啊。

明明上个月在电话里说过这周就能回来,害他白白激动了好几天,这会儿又说要等到下个月,下月复下月,下月何其多啊……

在心里默默将这一切怪到齐殊身上之后,宋玥觉得好受多了,又开始投入到自己刚刚的工作里。

坐在汽车后座的齐殊连连打了两个喷嚏,揉着鼻子,旁边的商宁一关心地问:“怎么了?感冒了?”

“应该是,不过不严重,没什么大问题。”

前面开车的教授闻言哈哈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即将离开这片土地,齐的鼻子在表达自己的不舍。”

坐在他旁边的助理是个金发小伙子丹尼尔,这时候扭过头去,非常不解地问:“宁和齐你们那么有才华,为什么不留在这里?美国的犯罪心理体系比中国要完整得多,在这里你们才能获得更好的发展。”

商宁一笑笑:“这里很好,你们都好,但我的家乡有一直等着我回去的人。而且我们来这里学习,也总是为了有一天能带着这些知识回到自己的国家。”

丹尼尔刨着自己一头金色的卷毛,嘴里叫着:“哦天,我不能理解!”美国文化不像东亚文化,他们更强调个人的重要以及个体的发展,为了追求个人价值的实现,抛弃爱人甚至家庭的也不在少数。这个金发小伙儿恐怕确实搞不明白,东方人心中的民族归属感和来自爱人的羁绊,是多么牵动一个人的心神。

齐殊微微侧头,看着商宁一面上笑容淡定,目光却有些闪烁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扭头看向窗外。

他们的归期是下个星期,商宁一却故意跟宋玥说是下个月,为了给他一个惊喜。

他有时候很羡慕那个能够住进她心里的人,有时候又觉得,其实这样看着她,就已经很好了。

反正他已经习惯了看着她,这样就好了。

“快二模考试了,多吃点。”刘新宇将一只煎蛋夹进杨乾雨碗里。

少年沉默着慢慢将那只煎蛋吃完,拿起杯子喝光里面的牛奶,拎起旁边椅子上的单肩包说:“我走了。”

“哎等一下。”刘新宇咽下一口吐司,叫住他,少年的身形顿住,停下来看向他。

“这周末有时间吗?”刘新宇问。

“应该有,怎么了?”

“周六你生日啊,怎么,不记得了?到时候带你出去玩儿啊。”刘新宇笑眯眯地看着他,语气像哄小孩儿。

生日。杨乾雨心里默念这个词,一时心里滋味复杂,没有回答。

“快去上学啊,周末记得空出来,我专门请了假的。”刘新宇见他不应答,笑着催促他。

杨乾雨答一声:“好。”然后往头上戴上棒球帽,压下门把手,低头,出门。

好半天,刘新宇对着少年离去的方向,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慢收拾起自己的公文包,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争取在周五之前打完手头这个碰瓷的官司,周末带杨乾雨出去散散心。这孩子,总是闷声不响的,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杨乾雨沉默地上了电梯,现在还很早,外面天蒙蒙亮,电梯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低着头,肩胛很突出,像一只孤单的虫子。

突然,他抬起头,看着电梯内壁上他的倒影。

于是对面的镜面钢化玻璃上出现了他的脸,眉目极清秀,皮肤白,单眼皮,鼻梁很挺。是个很好看的少年。

小舅舅刘新宇曾告诉过他,他的样子,跟他早逝的母亲很像。

杨乾雨下了电梯,穿过小区里长长的甬道,出门,面前就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街。往左走几分钟,就是轻轨站,能直接到学校。

但他出了门却没有走平时走惯的方向,而是向左去了。

朝左路越走越窄,拐过几道弯,进入一条巷道,周围的环境慢慢变得不一样起来。大概二十多分钟左右,他停在一条斜插进去的小巷外面,这里,就是顾葭的家。

跟杨乾雨所处的高级小区不同,顾葭家这一块儿,是南岸区的贫民区,房子大多已经破旧,有不少是拆迁了的,剩下寥寥几户。这里的环境和治安都不大好,杨乾雨刚一到巷子外面,一条流浪狗就冲过来朝他汪汪地叫。

随着狗吠声,顾葭从巷子里跑了出来,因为跑得急的缘故,她有些喘,甫在杨乾雨面前站定,就抱歉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等久了吧,我今天有些起来晚了。”杨乾雨嗯了一声算作回答,然后自顾地朝巷子另外一边行去。他走路的速度刻意放缓,跑了一路的女生不至于跟得很辛苦。

巷子另外一边是一个公交站,乘公交可以到学校附近。

前几天晚上杨乾雨默认了顾葭选择的回家路线,所以一直到现在她都以为他家就在她家不远处,不知道每天他将她送到家门口的时候还要走二十多分钟才能到家。

杨乾雨和顾葭气喘吁吁地赶到车站的时候,正好遇到他们要乘的412,两个人随着人流上了车,意料之中的没位置。

两个人抓着扶手,身体随着公交车左右摇晃,顾葭单手从书包里拿出个旧的MP3,接上耳机开始听英语。公交车忽然一个大拐弯,她一只手没抓稳扶手,向旁边倒去,杨乾雨伸手住她的肩膀。

“谢谢你啊。”车上人很多,她努力转过头来,朝他微笑。

“不用谢。”他迅速收回手,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车窗外。

蓊蓊郁郁的树木一闪而过,一片大好风光,夏天就要到了。

CHAPTER 67

“尊敬的乘客,您所乘坐的CA508号航班已到达封市,东城机场,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有序下机,欢迎下次乘坐。Dear passengers, the flight ……”飞机在广播声中缓缓降落,商宁一和齐殊拿好东西,随着人流下了飞机。

两个人都没人接机,商宁一是因为瞒着宋玥所以连商言也一并没告诉,齐殊是因为除了商宁一和商言,本身也没什么朋友。

“到中午了,先一起去吃饭吧?”齐殊征求她的意见。

商宁一却摇摇头说:“不了,我先去一趟警局。”

去警局干什么,自然不言而喻了。

齐殊看她一眼,默了片刻,最后笑着说:“好,你去吧。”

商宁一察觉到他的情绪,看着他,他同样看她,面色坦然,带着笑意,于是她将涌到胸口的话压下去。

拦下一辆出租,拉开车门,她回头对他说:“那我就先走了,再见。”

“再见。”他向她挥挥手,看着车从他面前驶过,渐渐远去。

慢慢的,看不见了。

宋玥这个时候正在写报告,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移动,“啪啪啪”敲击的声音似乎带着怒气。这是他第四次申请重新调查“血徒”案,次次都被驳回,照他的脾气,不怒才怪了。

这两年以来,对“失落者计划”的调查一直没什么大的进展,唯一的线索,是在后续调查时,发现徐泾松居然跟十年前“血徒”案里被捕的匪首有交集,宋玥因此向上峰提出将“血徒”案的卷宗公开以助调查,结果就是一次接着一次的被拒绝。

他对“失落者计划”的调查上心,除了警察的责任之外,还因为这中间牵扯到商宁一。他希望尽快调查出真相,揪出幕后真凶,解决掉商宁一身边潜伏的危险,偏偏无往不利的神探遇到这个案子,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当初跟他一起参与调查的警察们慢慢地都歇了心思,将注意力放在别的案子上面,只有他跟手下几个人还在坚持。

敲完报告的最后一个字,他检查一遍,措辞合理,思路清晰,唔,没有错别字,他深呼吸一口气,点了“发送”键。

宋玥默默盘算,要是这次再不给批,他自个儿找个空将那卷宗偷出来算了。正想着,手机突然响起来。

“喂,在干什么?”商宁一的声音传过来。

“工作啊,怎么你现在有空打给我?”现在是下午一点多,商宁一那边应该是入夜时分,正忙的时候。

“哦。”那边慢吞吞地说了一个字,并不回答他的疑问,半晌又说:“那你现在吃午饭了没?”

“还没。”宋玥觉得今天的商宁一跟之前打电话的时候都有点不太像,就像瞒着什么事一样,想到这里,他心里一紧,问:“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宁一,你还好吗?”

商宁一躲在他办公室外面,听着听筒里明显传来的他的紧张,他的声音甚至因为没有控制好音量隐隐从关着的门里传了出来。她心里蓦地一暖,说:“我没事。一起去吃午饭怎么样?”

宋玥怔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说——”她边说边打开门,“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饭呢?宋先生。”

宋玥见她突然出现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商宁一突然推门进去,自己也还没想好要说什么,这时候跟他大眼瞪小眼,站在原地。

宋玥两步走上前,到了她面前又生生止住,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商宁一突然有几分赧然,抿了抿嘴唇,用手将头发拢到耳后,正要开口,宋玥突然伸手一捞,将她拉进怀里。

“你嗯……”他低头吻她,没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

见不到的时候不知道思念到底有多深,这时候他的吻如疾风骤雨,落下来,好像恨不得要将她吞吃入腹。他一直都思念她,深沉地,热切地,思念着。

这是他们时隔两年的第一次亲吻,商宁一起先还觉得不习惯,不久就沦陷在他熟悉的味道里,主动将胳膊盘上他的脖子,抵着他的胸膛,靠近他,缠着他。

“宋玥……”玥字含在嘴里刚说了一半,白双就在门口愣住,看见他怀里的人,咬了咬牙,转身离开。

“有……唔,有人……”商宁一听到声音,想要推开他,宋玥却单手将她搂得更紧,另一只手伸出去推了一下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不管。”他趁着换气的间隙这样说,低头,继续吻她。

白双一口去走出去很远,好半天,停在走廊的拐角,靠着墙壁,右手横过去握着左边胳膊。

她脑中一直回放着刚刚见到的宋玥,他微微阖目,脸上的表情专注且沉迷,甚至带着少有的狂热。

她见到的他一直是风度翩翩的,冷静的,疏离的,他不会对他的露出这样痴迷到失控的神情。她的手握成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深呼吸着抑制自己满腔的怒气,抑制住想要尖叫,想要摔东西的冲动。

“哎,那是白医生吗?”迎面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白双重新深呼吸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表情。

“嘿,白医生,你怎么在这儿?”对面走来的正是石头大林和方越三人,石头见真是白双,高声跟她打招呼。

“有事。”她冷淡地回答一句,放下手,不再靠着墙。

“嘿嘿,白,白医生,你是不是去找头儿啊,跟我们一起吧?”大林憨憨地问。

白双一听他说起宋玥,那股强压下来的气又涌到胸口:“不用了。”她生硬地甩下一句,越过他们向另一边走去。她走过方越身边,在他耳旁掠过一阵风,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是Hermes的印度花园。

他闭了闭眼睛。

“……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扃牖:门窗,这里是关闭门窗的意思……”语文老师干巴巴地念着课文,到了高三,一切以吸收知识为主,从前高一高二的精美PT和课堂小段子都被取消,只剩知识,知识,知识。

仿佛学生们的脑子是一块干海绵,老师们要用纷飞的唾沫和知识一起将它浸湿,泡发。

杨乾雨坐在最后一排,听得昏昏欲睡,一手握着笔,另一只手撑着下巴,眼睛藏在棒球帽的帽檐下面扑闪扑闪地眨,头一点一点,仿佛下一秒就要睡下。

教室里一大半学生是这个状态。

语文老师是个戴着老花眼镜的干瘦老头,从书本后面射出来一道不清晰却很严厉的目光,见着教室里一大片人神游天外,甚至有些直接倒在桌子上睡起来,用手里的迷你话筒敲了敲讲桌,教室里一时间充满了那种通着电的刺激声,睡觉的学生顿时醒了一大半。

见人醒得差不多了,他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讲课。

杨乾雨也彻底醒了,出了一身汗,这会儿冷却下来,黏在身上。

他扶了扶帽檐,微微转了目光,看着教室第二排斜前方的那道身影。她始终保持清醒的姿态,抓着笔,另一只手摁在面前的笔记本上,不时低头写着什么。

她穿着薄薄的衬衫,蝴蝶骨微微突出,这样望过去只看到她的左边那只耳朵,白到透明。

她看起来是瘦弱的,握着笔的手指颀长而纤细,手腕也细,伶仃地拢在衣袖里。这样瘦小的身体,不知道怎么有那样多的精力来应对那么多人都头疼的课业,不知道怎么能每次做出那么高分的卷子。

似乎每次注意到她,她都在学习学习学习,每次考试的名次表上,她总是牢牢占据第一的位置。

summer的音乐声响起,欢乐又充满活力,但没人会欣赏——大部分学生一听到铃声就争先恐后地都趴在桌上睡下了,趁着短短的课间10分钟补觉。

“顾葭,出来一下。”班主任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叫正在做一道几何证明的女生。

“哦,好。”她迅速收拾了一下桌面,走出教室。

有三两个醒着的学生在聊下节课的要讲的试题,还有学生扭住还没来得及离开的语文老师问问题,杨乾雨突然觉得一阵空虚。眼前这种紧张忙碌的气氛,他投入不了,没办法。他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感受到孤寂,他觉得自己像海边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一阵风吹过,什么都没留下。空落落的,又很茫然。

上课铃是简单粗暴的和弦铃声,刺耳地刺激着补觉同学们的耳膜,于是刚刚刚刚进入梦乡的学生从桌上起来,脸上还带着红红的书本印子。

数学老师踩着高跟鞋进来了,她是个法令纹很深的不苟言笑的中年女人,穿着玫红色针织外套和黑裙子,上课之前指了指讲桌上的一堆卷子:“现在公布上一次数学小测验的成绩,第一名,顾葭,148分;第二名……”

被叫到的同学们陆陆续续走上讲台领卷子,不多时,小山一样的卷子全都消失,到最后,只剩下一张。那是本次考试第一名,顾葭的卷子,她没有回来。

她去哪儿了?

CHAPTER 68

顾葭回教室的时候,下午最后一节课已经快结束了。她沉默地出现在教室门口,趁着讲台上老师转过身去写板书的时候回到座位,打开课本摊在面前,手里握着笔,看起来跟平常上课没什么两样。

杨乾雨面前摆着书,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她的背影,心里对她的消失有一连串疑问。

终于熬到下课,不过还没轻松,物理老师习惯性拖堂,学生们从一开始的抗议,到现在的麻木,也不过是一个多月的功夫。

人啊,真是适应性很强的动物呢。

十多分钟的样子,老师做完最后一句总结陈词:“那么,剩下的内容同学们自己下来看,有不懂的地方记得来办公室找我。下课吧。”学生们发出一声敷衍的,短促的欢呼,收拾着东西,三两个人结伴着去楼下的食堂吃饭,物理老师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头伸进来叫了一句:“课代表来一下办公室。”身为物理课代表的顾葭却仍是看着自己面前的课本,一副出神的样子,没有反应。

她左边戴着眼镜的学霸男生看着老师已经消失的门口,伸出胳膊碰了她一下:“顾葭。”

她被惊醒似的,抬起头的瞬间眼神有些茫然,问:“怎么了?”

“物理老师刚刚叫你跟他去一下办公室。”

“哦,好。”她放下笔,站起身来。

同桌察觉到她不同以往的情绪,多关心了一句:“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有,谢谢你。”顾葭抿起嘴勉强向他笑了一下,转身出了教室朝物理老师的办公室去了。

同桌见她这样,耸耸肩,自己收拾好东西,下楼吃饭。

杨乾雨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将刚刚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顾葭低着头,肩膀有些微驼,慢慢走出教室。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自己仿佛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刚刚那一刻的顾葭,好像,很难过。

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他静静在位置上坐了一会儿,也拿上饭卡,下楼去了。

“……那么照钟先生的说法,您车开到胡同口,是那个老人自己一头撞了上来,是吧?”刘新宇正在跟当事人确认情况。

“对啊,我当时也是体谅他一个老年人,就不追究了,还好心将他送到医院,谁知道被讹上……”年轻男人嘀咕着,过了会儿又凑进刘新宇,问:“那个刘律师,您看这个案子有多大胜诉的把握?”

刘新宇一边在笔记本上敲下刚刚这个钟先生说的情况,一边回答他:“如果情况真的像您说的那样的话,那胜诉的把握还是挺大的。”见对方歪在沙发上把玩着一支钢笔,刘新宇略皱了下眉,重申:“但是钟先生,您一定要保证,您对我说的都是真实情况,否则对方律师在法庭上拿出不利于您的证据,而我们实现不知道,这样会很吃亏。”

钟剑虹眼皮不自觉跳了两下,打着哈哈说:“当然,当然,肯定是真的,我保证。”

刘新宇点点头,敲下最后一行字,给对面的人过目。趁着钟剑虹浏览的时候,他尽职尽责地提醒:“其实这样的案子,我的意见还是跟先前说的一样,最好庭下和解。这样的案子,就算是打赢了,对您公司的形象也十分不利,要是万一败诉……”话说到一半被对面的人打断:“什么?败诉?刘律师你不是说会胜诉吗?现在提败诉又是什么意思?”

“钟先生请您理解,律师没办法保证有百分之百胜诉的案子,况且我现在只是向您提出建议,庭外和解是对您损失最小的方法。贵公司的声誉也是无形财产,也需要……”刘新宇说到一半的话再次被对方截断,钟剑虹赶人似的冲他挥了两下手,有些不耐烦地说:“我当然知道,你第一次说的时候我就派人去请求庭外和解了,只是那家的小丫头不答应,我能有什么办法!”说到后面,他有些恼火地将手上的钢笔泄愤似的往桌上一戳。

刘新宇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问:“要是情况没有问题,您确认以后就可以在这份委托协议上签字。”说着推过去一个文件夹。

钟剑虹接过文件夹,拧开钢笔的笔帽,正要落笔,又抬起头问了一句:“刘律师,你的专业水平我是信得过的。而且收费也不便宜,照理说那些免费的公益律师应该不是你的对手吧?”

刘新宇有些反感,不过仍是压着心头的不适,礼貌地回答他:“钟先生您不要误解,律师的专业技能水平跟收费高低没有关系。”

钟剑虹撇撇嘴,他刚刚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他这个官司的原告家里没钱,请的就是公益机构里的免费律师。他自己是觉得,既然不收钱嘛,那水平也高不到哪儿去,不然为什么跑去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他问这一句是想再确认一遍自己的想法,没想到这个律师跟自己打官腔,心下顿时就对刘新宇失了三分好感。

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刘律师可别这样说,您的专业水平在整个封市都是有名的,收费贵自然有收费贵的道理。”然后落笔在协议上准备签字,谁知道那钢笔里却没有墨水,写不出来字。

顾剑虹有些尴尬,这支高级定制钢笔是他订做来装样子的,平时放在办公室,根本就没真正用过。今天他有意显摆,拿出这支笔在这律师面前晃,这会儿真要用的时候却尴尬了。况且,他不仅是钢笔里没水,翻遍他这整个办公室,也找不出一瓶钢笔墨水来。

刘新宇一眼看穿他的窘态,心里嗤笑一声,面色淡淡,将自己随身带着的签字笔递过去。

钟剑虹结果他的笔,这才将字签完,然后将委托协议交给他,口里重新客气道:“那就麻烦你了,刘律师。”

刘新宇点点头,抱着文件夹和自己的笔记本站起来,说:“那我就先走了,回去准备资料,等接到开庭传票的时候,您再联系我。”

“哎,好。”钟剑虹也站起来,跟他握手,说:“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你说话,啊。”然后将他送出了办公室。

刚一回到办公室,电话就响了起来,看到来电人,他刚才还算和煦的脸色沉了下来。

“怎么样?”他接起电话,问。

“她还是不同意,没办法。”那边的人也很无奈,说:“试了这么多次了,就是坚持不肯撤诉啊,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钟剑虹阴沉地笑了下:“她不是想打官司吗,我让她打。”

杨乾雨回来的时候,教室里只有顾葭一个人,她趴在桌子上,看上去像在睡觉。走近一点,却发现她的肩膀正在微微颤抖。他心里“咯噔”一下。

她在哭。

这个认知让杨乾雨微微错愕,又有些手足无措,他站在原地,想要走近又有些犹豫,无所适从。站了一会儿,他还是走到她座位边上。

“你……”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顾葭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眼睛红通通的,脸上还有没干透的泪痕。看见杨乾雨,她胡乱用袖子擦擦眼睛,说:“我没事。”然后低下头开始整理自己的桌子,但是桌面干净整洁,没什么需要整理的,于是她将还是下午上课时翻开的课本一页一页地往回翻。

教室里缓慢响起清脆的沙沙声,他站在她面前,她低头一页一页地翻书。天将黑未黑,有半枚鲜艳的金色夕阳挂在窗对面的楼房上,一点一点沉下去,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近来警局没接什么案子,警察们除了要值夜班的,都早早回家,简直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子。

宋玥原来是坚持在警局办公直到最后一刻的上进青年,今天也难得溜号了,跟商宁一一起到外面逛起夜市来。

他们两个平时都难得来这种地方,一时见到这种夜间熙熙攘攘的街道,都有些新奇。

这是东城有名的夜市,整整一条街,街两边卖什么的都有,但最多的是各种小吃。章鱼小丸子,凉粉,炒面,焖土豆,还有卖烧烤猪蹄的,大多数门口都是一长串人排着队,生意火爆的样子。

商宁一挽着宋玥的胳膊,手揣在风衣兜里,边走边说:“好久没感受到这种周围的人都讲中文的氛围,乍一听,真是有些不习惯。”

宋玥淡淡笑:“那也是,两年时间不算短。”顿了顿又问:“你在美国,跟同学一起出去逛过街吗?”

“我每天都忙死了,哪儿有时间去逛街啊!”她撅撅嘴,过了一会儿补充道:“不过倒是有一次,学校附近有个著名的大卖场开市,我跟齐殊一起去看了一会儿。对了,我身上这件衣服就是在那儿买的,只要27刀,质量剪裁都没话说。”她说着站得离他远了两步,展示着自己身上的灰绿色风衣。

商宁一个子高挑,衣服里一件纯白的薄针织衫,露出锁骨,下面黑色阔腿裤搭着高跟鞋,配上外面这件风衣,随便在他面前站着,笑着对他展示衣服。

她皮肤白净,素颜已经很好看,偏又涂了浆果色口红,愈发动人。见宋玥眼睛不眨地看着她,又有些微微赧然,略微低头抿嘴笑了一下。

烟视媚行。

CHAPTER 69

宋玥心里微微一动,走上前去,揽她进怀里,在她耳边轻轻说:“我们两年前那个约定,还算数吗?”

两年前的约定?

……

“宁一,回去之后,搬去跟我一起住吧。”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你愿意吗?”

“还是,等这个案子结束再说吧。好不好?”

“好。”

……

她微微一怔,想起来两年前她被顾江河设计到树林里,宋玥来找她的那次。他们在小木屋里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提出让她住到他家去。她答应案子结束以后再说,但后来因为王天给她喝的那杯水导致昏迷,她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出来以后因为心情不好,宋玥也一直没提这回事。再后来,她就去了美国,一走就是两年。

他说的约定,是指这个吗?

她抬头望向他,目光里带着询问。

“你说,等王天那个案子结束之后,就考虑搬来跟我一起住。”宋玥以为她完全忘记,提醒到。

“我记得。”她说完这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你考虑的结果吗?”他看着她,神色坦然,眨了两下眼睛。

商宁一脑子里适时响起微表情课上教授的声音:观察对象快速眨眼,表示他很紧张或是很得意。

周围人声鼎沸,侧边的烧烤摊传来一阵蒜香。

商宁一抵在他胸膛的手手指微动,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在一念之间,她说:“好。”

“你答应了?”宋玥眉梢一抬,几乎有些急不可耐地看着她。

“嗯。”她没有迟疑地回答。

“那……”他再次凑近她耳边,低声说:“你知道答应搬过去跟我住,代表什么吗?”

这种带有暗示意味的话……她当然知道,成年男女的同居意味着什么,不过突然就被他问出来,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嗯?”他偏偏还在她耳朵边上追问。

“我知道。”她没什么力道地推了他一下,躲开他的视线,偏偏又笑了,说:“你别问了。”

商宁一答应了搬去跟宋玥同居,但她先前不是独居,家里还有个商言,怎么也得回去跟她说一声。而且回来这么大半天了,她还没跟商言打过电话,恐怕那一位还以为她还在美国。

分别的时候,宋玥又压着她在车里亲了一通,好半天,她觉得自己嘴都肿了,才停下来。他最后还咬了她一下,带着些说不清的惩罚意味。

“我,我得走了。”商宁一推开他,微微喘着气。宋玥的车已经在小区外面停了好半天,再亲下去,说不准会不会被保安敲车窗,到时候就尴尬了。

她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他们的第一个亲吻,结束在交警的敲车窗声中。

宋玥捏了捏她的手心,衣领有些凌乱了,嘴唇殷红。

“我走了。”她重申,说完转过去拉开车门,下了车,噔噔蹬地就走开了。走出两步又停下来,回过头,看见他一手搭着方向盘,一边看着她。见她回头,对她微微一笑。

他本来就长得好看,这时候半张脸藏在黑暗里,刚刚亲吻过,整个人带着股引人犯罪的气息。

真是,祸国殃民。

商宁一抬起手触了触自己的嘴唇,片刻后反应过来他还在看着她,迅速放下手。

“那么,晚安。”她匆匆说了一句,重新回头噔噔蹬地走了,高跟鞋敲在地上的声音越来越远。

“晚安。”她走过去好久,他才这样说。

商宁一打开房门,发现商言居然也在家,窝在沙发上,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头发扎起来,拿着一叠纸在看。

见着商宁一,她也没太惊讶,站起身来说:“唷,回来啦?”

商宁一还没来得及回答,商言又说:“啧啧,我本来还以为你会跟姐夫在小区外面来一场车震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家了。”

商宁一瞪大眼睛,听商言这意思,她是看到自己刚刚在外面跟宋玥……她又羞又恼,总归被自己的妹妹看着跟男朋友接吻,感觉很羞耻。

商言却走过来,大大咧咧地揽着她的肩膀说:“安啦!不用害羞,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哈哈哈。”借着门口的灯,她看见商宁一嘴上花掉的口红,又忍不住打趣:“不过你们这……也太激烈些了吧,你看看你这嘴唇,啧啧啧……”

商宁一先前本就不好意思,这会儿一听她打趣,更是觉得耳朵发热。她推开搭着自己肩膀的商言,匆匆说了句:“我上个厕所。”然后往洗手间跑。

剩下商言一个人在客厅看着她溜得很快的背影,啧啧着摇头。

摇完头她又重新回到沙发,继续看着自己手里那叠纸,最近她接了个电影的女二号,这会儿正在钻研剧本来着。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她好歹也在主持界混得风生水起,这年头艺人嘛,只要有了热度,干什么都有人买单。

不过她倒是还算敬业,这些天请了老师恶补演技。

没想到今天一上完课回家,就见一辆车突兀地停在小区门口,既不熄火又不开进去,就堵在那儿。她好奇往里面一看,哟,那不是她好久不见的姐夫吗,正搂着一个女人亲得带劲呢。商言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商宁一被绿了,但仔细又一瞧,那个正吻得投入的女人,不正是她姐吗。

想到这儿,又想想自己还是个单身贵族商言倒在沙发上,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没办法,单身狗只好认真工作咯,她拿起做满记号的剧本,举到面前看了起来。

另一边商宁一在浴室,看着自己镜子里自己嘴上被晕开的口红,想着在车上宋玥几近凶狠地吻她,又想起他在她耳边轻声问:“那……你知道答应搬过去跟我住,代表着什么吗?”又不争气地脸红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有红晕,眼含春水,嘴角还抿着一抹笑意,吓了一跳,这个样子,简直太不像她自己了。

今晚杨乾雨照旧跟顾葭一起回家。

这个时候,公交车上空荡荡的,基本没什么乘客,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地坐着,互相没有说话。

其实他们大多是时候的相处是寂静无声的,她是安静的性子,极少攀谈,他更是不会主动开口说话。

尽管他心里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要跟他一起上学放学?为什么消失了几节课?为什么今天下午,要哭?

这些问题在他脑子里回旋着播放,却一直没找到外放的播放按钮。

无从出口。

他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看着前面的女生拿着文言文默背,顾葭物理和数学很好,但语文一直都有些吃力,需要恶补才能有好成绩。其实杨乾雨有些想不通,她早已被保送到首都Q大,高考于她不过一个形式而已,为何还这样用功。

她低着头,短发齐耳,露出一截洁白的脖颈。

杨乾雨突然觉得,她很像一只小白兔。哭的时候更像。她红红的眼睛,让他很想摸摸她的头。

他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唬了一跳,自己似乎最近对这个女孩子,关注太多了。

怎么回事?

他甩甩脑袋,自己在心里给自己解释,她是这个班上第一个主动接近他,跟他说话,邀请自己一起上下学的女生,他自然要多想她一点。

她算是自己的朋友了吧?杨乾雨有些困惑,他其实不太弄得懂朋友的定义,男孩子们一起打球算是朋友,女孩子们一起上厕所算是朋友。但他跟顾葭既没有一起打球也没有一起上厕所,这两样活动,他们好像也没办法一起做。但他们每天一起上学放学,这样,算不算是朋友呢?

胡思乱想了一路,一直到公交车到站,他还犹自出神,直到顾葭叫了他一声,他才反应过来。

两个人下了公交,一前一后地走着。

说起来他们经常是一前一后,不是他在前面就是他跟着她,从来没并肩走在一起过。这样的相处模式微微怪异,他却偏偏能泰然处之,甚至还有些享受。

“杨乾雨。”走了一截,顾葭突然开口。

“什么?”他手插在裤带里,原本低着头,将脸藏在帽檐后面,听见她叫他,就抬起头来,看向她。

前面的女生却并没有回头,她缓慢走在昏暗的街道上,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啊。”

她说话的时候轻轻的,声音很好听,像山间的泉水流过干净的鹅卵石,在他心里荡起一阵温柔的涟漪。

“不用谢。”好半天,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杨乾雨回到家,餐桌上有一盅鱼汤,这是刘新宇特地为他准备的补脑宵夜。

“对了。”他喝汤的时候,刘新宇在一边敲电脑,侧过头对他说:“今天下午你爸爸来电话了,说你要满十八岁了,马上也要高考了,给你打了一笔钱,让你毕业想旅游什么或者买东西什么的尽管去,不够他再给你拿。”

杨乾雨拿着勺子的动作稍稍顿了一下,片刻后,闷声闷气地说了句:“我知道了。”然后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喝完汤之后,他将碗收起来放到厨房,然后回自己的房间。打开房门后,他却停下来,低头看着门把手,好一会儿,才开口叫他:“小舅舅。”

“嗯?怎么了?”刘新宇从电脑前面抬起头,问。

“我爸是不是再婚了?”

CHAPTER 70

杨乾雨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其他的小孩子不太一样。

比如,别的小孩子平时零花钱都很少,只能看着小卖部里的零食流口水,他那时候却已经有自己的钱包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比如,别的小孩子还在考虑封市外面有什么好东西的时候,他已经有好几个国外的玩具了;再比如,别的小孩子都是跟着爸爸妈妈一起住,他却是跟着自己的小舅舅。

他九岁的时候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小舅舅刘新宇二十三岁,正在准备司法考试,两个人还都是孩子,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经常掐架。

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杨乾雨没事儿找茬,一会儿磨着刘新宇问问题,一会儿又要小舅舅带他去游乐场玩儿,刘新宇背书背得口吐白沫,自然没有多余的闲心管他,通常是给他几块钱,让他自己到一边儿玩儿去。

但是他不缺钱,继续扭。

有时候闹得狠了,刘新宇就会吼他:自己边儿去,找你爸爸去!

小杨乾雨通常这时候就会哭闹了,他知道自己的爸爸在一个叫“国外”的地方,会给他寄钱,寄很多新奇的玩具,但是自己不能去找他。

他精力旺盛,一哭就是两三个小时,哭得鼻涕泡泡炸了又鼓起来,中间绝对不喘一口气的。

刘新宇被他的哭声吵得头昏脑胀,放下厚厚的社会主义法治理念过来哄他,口里还默念着:“……反映和指引社会主义法治的性质、功能……,哎哎,别哭了啊……是社会主义法治的精髓和灵魂……”这么边背边哄,慢慢的,小杨乾雨就睡着了,脸上一道一道干掉的泪痕。

后来慢慢长大了些,他开始懂事了,知道自己的妈妈在他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爸爸在澳大利亚工作,舅舅学习累,工作忙,自己不能随便添乱。

那时候他跟小舅舅还是住的普通小区,尽管他爸爸从国外寄回来很多钱,但刘新宇通常是直接给了他,自己分毫不取。还小的时候,他以为这是舅舅品德高尚,到现在,他明白了,这是不屑。

刘新宇确实对那个抛弃自己妻儿的男人不屑。他幼年父母相继去世,是大自己十多岁的姐姐,杨乾雨的妈妈刘新湉一手拉扯着自己长大,所以他对自己姐姐感情很深。

当初刘新湉嫁给杨璟的时候他还小,虽然不喜欢那个姐姐在公司的下属,却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任性让姐姐失去幸福,所以当刘新湉征求他的意见的时候,他很快就同意了。却没想到杨璟娶了她姐姐之后事业越发顺利,在刘新湉生下杨乾之后的第二年,为了获得更好的发展,主动请缨到公司海外分部去做主管。之后就很少回国,连杨乾雨满周岁,也不过是打了通电话而已。再后来刘新湉突然被查出患了乳腺癌,从公司辞职,杨璟也只是不断往国内汇钱,自己没有回来过一趟。那个时候跟现在的杨乾雨差不多大,看着自己喜爱尊敬的姐姐暗自垂泪,自己却毫无办法,心里深恨自己的无能,当然,他更恨那个负心的男人。

但是对杨乾雨他却做不到狠心,因为这个男孩儿毕竟身上还流着自己姐姐的一半血液,而且,他的眉眼跟已经去世的姐姐有八分像。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虽然自己心里对杨乾雨的父亲杨璟不以为然,但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外甥心怀怨恨,刘新宇也从没在杨乾雨面前说他爸一句坏话。

但是现在这个男孩儿却站在自己面前,平静地问:“我爸是不是再婚了?”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杨璟确实再婚了,就在刘新湉去世的第二年,这个消息,本来他是打算等到杨乾雨高考之后再告诉他的。

刘新宇将自己藏在电脑后面,含糊其辞:“你问这个干嘛,快去睡觉吧,明天还得早起。”

杨乾雨静静地看他一会儿,半晌点点头说:“好吧。”然后进了房间。他知道小舅舅的意思,这个时候不告诉他真相,是想让他高考的时候心里平静一点,发挥出最好的水平。

但其实他心里早有预测,问一句,也不过是存着证实的意思。他对自己那个十八年以来素未谋面的父亲没什么感觉,谈不上恨,当然更没有喜欢和期待,陌生人而已。他对杨璟的再婚同样不抱有什么额外的情感,只是一个事实而已,对他来说,“父亲”这个词,甚至还没有顾葭来得亲密。

他躺在床上,静静想着,不一会儿困倦袭来,慢慢地就进入了梦乡。

而另一边的顾葭远远没有这么舒适,她一边默背着今天刚学的文言文实词,一边拿着勺子给面前床上的老人嘴里喂进去一勺米糊。

“慢点吃,爷爷。”她说着,拿帕子擦了一下老人顺着嘴角流下来米浆。

“……葭……葭,好孩子……是爷爷……连累你了。”老人嘴里呜呜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浑浊的眼睛里缓缓淌下来一滴眼泪,顺着他苍老的脸,落到陈旧的枕头面上。

“爷爷,别说这样的话。”顾葭又舀起一勺米糊,吹冷了小心送进老人嘴里。

“那个畜……生……”

“再过几天就会开庭了。”女孩儿眼里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宽慰地笑笑:“爷爷,你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养好身体。张律师会帮我们打赢官司的,爸爸……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的。”

“好……好孩子。”老人想要抬起手臂,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孙女的头,却终是没有力气,缓缓落下,放弃了。

老人睡着了,顾葭将碗拿到厨房洗干净,回到那个由杂物间改造的自己的小房间,拧开昏暗的台灯,翻开数学卷子,开始做题。她捏着笔的手很用力,指尖发白,突然,一滴水落到她面前用来演算的草稿纸上。慢慢地,又是一滴,两滴,三滴。

她笔下不停,将卷子翻过一面来继续做题,再看脸上,已然泪雨滂沱。

台灯暗了几下,坚持着没有熄灭,在这一片黑暗中,拢出书桌上小小的一方光亮。

一如她晦暗无望的人生。

商言对商宁一刚回国就要搬去跟宋玥同居这件事表示很无奈,但肯定不会阻止,毕竟她一直害怕的是商宁一这个性格找不到男朋友。现在虽然发展的速度超出她的预料,但看在宋玥第一次见面给她印象不错的面上,她还是对两个人的进一步接触乐见其成。

商宁一一边收拾着东西打包,一边叮嘱商言:“家里不要弄得太乱,拖鞋出门之前一定要放进鞋柜,碗筷用过之后要及时洗干净,还有冰箱里不要放太多东西……”说的这些话跟两年前她出国进修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哦,对了,两年前还有一个要定时给窗台上的金钱草浇水,但是在她回来的时候,商言不出意外地将那盆金钱草……给照顾死了。

商言捂着耳朵在门口看着商宁一一边忙忙碌碌一边叮嘱她,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商宁一知道她一向这个样子,自己的嘱咐不过是白嘱咐,斜觑她一眼,闭了嘴。

前些天她回国,答应了宋玥同居的提议,这会儿趁着周末两个人都有空,正好收拾一下东西搬过去。她知道自己这一走,商言肯定又自由了,会把她刚回来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再弄乱,不过她也没办法了,商言从小就这个脾气,喜欢把自己的房间搞得乱糟糟的,阿姨一边叹着气一边给她收拾房间,总安慰着自己:“言言还小,长大可能就懂得收拾了。”

结果,长大后变本加厉,将整个屋子都搞得乱糟糟的。

想到阿姨,商宁一面上的笑容淡了些。她听宋玥说他一直在申请公开“血徒”案的卷宗,但每次都以不同的理由被驳回,这样看来,这个案子里有什么是高层不希望公开的?她总觉得,当年的案子并没有随着匪首的被抓以及死刑判决结束……

正胡思乱想着,宋玥的电话突然来了,告诉商宁一自己已经到楼下了,问她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

商宁一衣服都已经打包得差不多,但洗漱用品还没有装好,于是叫他先上来等自己一下。

不多时,外面传来门铃的响声,商言抢先一步去开了门,果然是宋玥在外面。

“嗨姐夫!你还记得我不?”她冲他挥手,依旧是招财猫的经典手势。

宋玥微微一笑:“商言,你好,好久不见。”

的确是好久不见了,两年多的时间,他居然还能认出自己来,商言心里对这个姐夫的好感又上一层,笑着将他迎进屋里。

正巧这时侯,商宁一收拾好东西,搬着大包小包的出来了,见着宋玥,抿着嘴笑了。

“你来得正好,我收好了。”

商言看自己姐姐一副娇羞的小女儿姿态,在心里暗暗嘲笑,没想到商宁一这个木头人,也有这一天啊。

CHAPTER 71

“……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条,第二百三十五条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钟剑虹犯过失致人重伤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七个月执行,并处罚金五千元。若对本判决结果存在异议,可……”

法官在庭上宣判,顾葭直直站着,攥紧拳头,心里一阵阵发凉。

她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人群渐渐散去,被告席上的钟剑虹向这边投来怨毒的一瞥,恨恨地离场。

张律师慢慢走到她身边,沉默地坐着,一言不发。

很久很久,他说:“对不起。”

她跌坐在椅子上,企求般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律师,说:“他们不能这样。”他们不能这样。

张律师也很难受,他在顾葭面前蹲下,仰头看着她,说:“对不起,对不起葭葭,答应你的事情,我没有做到。”

顾葭双手掩面,眼泪从指缝里冒出,她一直重复着说,他们不能这样。

张文接下顾葭的委托,是上个星期的事。

他年轻,热心,毕业之后去一个公益机构做了免费律师。跟来这里混经验刷资历的其他律师不同,他是坚持想真正为那些请不起律师的穷人提供帮助。

顾葭刚好是他的第一个委托人。

那天他早上刚到机构门口,就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儿正站在机构门口,看着那个广告牌上双手捧着的红心的图案发呆,图案下面有一行字:我们一直在您身边。

那是个很粗糙的广告,他不知道有什么吸引了她。

他走上前去,出于礼貌,问了一句:“你好,你是有什么事吗?”

女孩儿看着他,神色有些迟疑,问:“你……是律师?”

律师这个身份一直让他倍感荣耀,听到女孩儿这么问,就猜到她大概是遇到什么需要律师帮忙的困难了,他为自己即将能够帮到面前这个瘦弱的女孩儿而隐隐生出一种自豪,神色顿时亲切了不少,说:“对,我是律师,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女孩儿却突然在他面前跪下,声泪俱下:“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

女孩儿叫顾葭,过几天就满十八岁了,正在上高三。

她的母亲早年已经去世了,家里就她和父亲,还有年迈的爷爷一起生活。父亲原本在工地工作,尽管贫困,一家三口却都不是什么贪心的人,何况顾葭学习极好,已经被保送到首都Q大,家人们有了盼头,过得更开心。

幸福被打破是在上个月的某一天。

顾葭父亲工作的工地,因为公司采购的脚手架质量不合格,突然塌陷,导致顾爸爸从九层楼的高度摔下来,当场死亡。公司为了推脱责任将脏水泼给供应商,供应商却称是公司采购时已经明码标价,不同质量有不同的价格,公司自己选择了价格最低的一种,怨不得他们。

一来二去,公司和供应商互相推诿,谁也没提怎么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

顾葭八十多岁的爷爷拄着拐杖去公司找负责工地的经理钟剑虹,但对方却是一个什么都不管的甩手掌柜。他是董事长儿子,说是历练,其实只是挂个职位拿薪水而已,平时就是跟着一帮狐朋狗友到处嗨,这会儿出了事,更是不想管。顾爷爷在公司拦了他几次,就再也没见着他的人影,老人家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于是日日在公司蹲守。

终于有一天,顾爷爷在停车场外看到钟剑虹开着车正准备出去,赶忙颤巍巍地跑过去,拦在车前面,口里喊着:“经理,我儿子的事,你什么时候能给我们一个交代!”钟剑虹在车里烦躁地抹头发,吼道:“交代交代,什么破玩意儿!老东西,闪开!”

顾爷爷被他骂了,气得直拿拐棍戳他车灯,说:“小辈猖狂!小辈猖狂!你们害死了人,不管不顾,没有天理了吗!”

钟剑虹一脸戾气,骂道:“神经病吧,屁个天理,老子就是天理……快给我让开,不让我就开车了!”顾爷爷仍旧挡在车面前不肯离开。钟剑虹那天本来就喝了点酒,不大清醒,也许是想吓唬老人家,当即发动引擎,一踩油门,直接撞了过去。

顾爷爷当时就被撞倒,气息奄奄,钟剑虹吓了一跳,酒也醒了一大半。他原以为老人会让开,没想到却真的被他撞倒,当即慌了神,开车将顾爷爷送进了医院。

医院里,钟剑虹提出自己可以拿钱补偿他们一家的损失,条件是先前工地上的事和这次老人被撞的事都不能曝光。

这个条件何其窝囊,顾爷爷和顾葭自然不答应,于是钟剑虹出了狠招,不给医院续费,住了一段时间顾爷爷就被赶了出来,只能在家养病。

顾葭没办法,想到了法律这条路,她想找律师帮她起诉钟剑虹打官司,却付不起委托费,所以才找到这个公益机构。

听完顾葭讲的话,张文也义愤填膺,当即答应帮她打官司,希望能帮她讨回公道。于是向法院提起诉讼,告钟剑虹故意伤人。

却没想到,因为对方请的律师是封市赫赫有名的刘新宇,初出茅庐的张文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于是本来对他们有利的局面变成了现在这个不痛不痒的判决。

现在这个结果,别说顾葭了,连他自己自己都不满意。更何况还是缓刑,放钟剑虹在外面,由着他继续作恶吗?

顾葭这边不满意判决结婚,钟剑虹这边同样不满意。

“刘律师,你不是说一定能打赢这个官司吗?你看看现在,我又是判刑又是罚金的!你不得给我个交代?”钟剑虹一脸质问的表情。

刘新宇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里想将面前这个人胖揍一顿的冲动,冷冷地说:“钟先生,记得我先前怎么说的?一定要对我讲真话,你当时一口咬定对方是碰瓷,昨天根据原告当堂提供的录像,你根本就是自己开车撞上去的,钟先生,我才是想问你要个交代!”

钟剑虹脸上浮起些微狼狈神色,不过片刻,已经恢复到盛气凌人,还想说什么,刘新宇却已经冷冷从他旁边掠过,自己走了。

刘新宇实在后悔接下这单委托。

他其实凭直觉就觉得钟剑虹不是什么好人,但钟坚持说对方是碰瓷,自己没有任何过失,他才接下了。

结果他就是撒谎了,昨天对方在法庭上提交监控视频,可以明显看到他突然开车前面的老人闪避不及,才被撞倒的。这样一来,他准备的东西根本就不够充分,只能申请休庭,一直拖到今天才打完,尽力拿到了一个最好的结果。今天说好带杨乾雨去玩儿的,现在却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说实话要不是职业素养,刘新宇真想撂挑子,委托人提供信息不实,他有权利单方面解除委托。更何况,他真的看不惯钟剑虹一副公子哥的做派,撞倒老人更是让他对自己的这个人厌恶要极点。

当然,他还不知道这拦车与被撞的前因,要是知道了顾葭爸爸的事,这官司他铁定不打了。

商宁一到了宋玥的公寓之后,发现早有一间空房间为她预备着,看来宋玥还算守礼,没有一上来就同床共枕。她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有隐隐有些失落。

同床共枕什么的,他们不是早在两年前去嘎铜村的路上就有过了?

幸好宋玥并未注意到商宁一的情绪,帮她把大包小包地搬进房间,又带着她熟悉起公寓来。

其实他在准备房间的时候,也犹豫了好久,他自己的想法肯定是亲近一点好,住同一个房间。但他又怕突然将距离拉这么近商宁一不习惯,同时告诫着自己要循序渐进,不能太过急躁,怀着这样的心情,才另外准备了这样一个空房间。

商宁一两年前也来过宋玥的公寓,到那时候只匆匆停留,并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看细节。

今天一进门,她倒是发现客厅里整体风格比起之前来都光亮了许多,少了些黑色元素,窗帘换成了乳白色,沙发套也换了,甚至阳台上还养着一盆小小的金钱草,看得出来,为了迎接她的到来,他私下里已经下了不少功夫。

宋玥的公寓采光极好,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阳光能从朝南那面窗户和阳台照进屋子来,剩下一小半照不进来的时候,就是天气很热的夏天。

厨房里也很整洁,看得出来有时候是会下厨的,刀具和砧板都有使用过的痕迹。不知怎么的,商宁一突然想到好久以前,在临平镇,他煮给她吃的那碗面。

不知道是不是饿的感觉加深了印象,这么久过去了,那碗面的滋味始终在她脑子里,忘不掉。

这个男人,他愿意为自己下厨。

宋玥并没有注意到商宁一的心潮起伏,带着她逛了一圈。最后,是宋玥自己的卧室,像两年前那样,他打开房门,微微躬身:“请进吧。”

CHAPTER 72

今天是顾葭十八岁生日。

已经很晚了,但是她还不想现在就回家。回家之后,她要怎么告诉爷爷,那个害得爸爸出事,害得爷爷一度生命垂危的畜生,并没有受到公正的裁决?

前几天,班主任将她叫去办公室,委婉地通知她,由于校委会收到匿名人士的举报,说她品行不端,所以她的保送名额暂时取消。

呵,品行不端。

果然出了办公室她就看到前几天到她家门口堵她的那个男人,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衣冠楚楚。

“小朋友,长话短说,要是你放弃起诉,保送名额就还是你的。”这是在办公室门口,老师进进出出,学生们不时投过来视线。这群人,竟然就堂而皇之到了这种地步?

顾葭狠狠瞪着他:“我不!”

“你这是何必呢?”男人真像是有些不解的样子,点燃一支烟,掐在指间,说:“好好地去上大学,谈个恋爱,不好吗?为什么非要跟我们较劲儿?为什么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我原本也可以好好地去上大学,谈个恋爱,前途光明,是你们毁了我的未来,是你们杀死我的爸爸,伤害我的爷爷,是你们拆散我的家庭!”她摁着自己起伏的胸口,控诉声很大,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现。

周围慢慢有人注意到这边,投来视线,慢慢向着边聚拢。

男人的脸色有些难看,眉头拧起,他手里夹着烟头在她面前点了两下:“这是你自己选的。”然后拨开人群,转身离开。

……

她原本是有好人生的,她原本是全家的希望,是黑暗里那一点点可以指望的亮光,没有人知道,为了这个,她曾经活得多么努力。但是现在,她已经快要熄灭了,亮不起来了。

杨乾雨生日一向过得简单,因为他妈妈当年去世,就是在他生日前后,所以通常这时候刘新宇也没心思给他庆祝。但这个生日不同,他满十八岁了,以后就是成年人了,值得大肆操办一场。

前几天刘新宇准备东西的时候告诉他,可以邀请要好的同学一起过生日,当时他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顾葭。但这个名字只在自己心里转了一圈,他张了张口,还是没能脱口而出。他心有困惑,顾葭虽然每天都跟他一起走,但她总是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而且从来不对自己讲她的心事,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她要好的同学。

客厅里亮堂堂,刘新宇在厨房一边炒菜,一边跟杨乾雨抱歉:“我本来说跟你去外面吃的,结果案子今天又没完,只能委屈你了,十八岁生日也不成个样子。”

“没关系。”杨乾雨手里拿着一罐果汁,并不打开,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看着刘新宇忙碌,有些踌躇。

“怎么了?”刘新宇回头,注意到他。

“我……”他将果汁掂在手里,犹豫着开口:“有一个人,看起来我们接触很多,但是我对她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我到底算不算她的朋友。”他在家的时候取下了棒球帽,白衣黑裤,此刻迎着头顶亮亮的光,眉目漂亮清朗。

但少年眼里此刻充满困惑。

刘新宇撒下一把花椒在锅里,霹雳巴拉爆出一阵热油的声音,他在这声音中为外甥解惑:“那你当不当她是你的朋友呢?如果你觉得她是你的朋友,就用对待朋友的方法对她,不要计较她是不是也同样看待你的。你们各自站在天平两边,现在你往你这边加了一个砝码,那么她要么滑向你,要么也添加同等重量的砝码……反正友谊呢,就是互相付出,不要计较谁先……”

杨乾雨的眼睛亮了亮。

“我知道怎么做了,谢谢你小舅舅。”说着,他转身跑开。

刘新宇一边挥动锅铲,一边扬声问:“喂,快吃饭了,你去哪儿?”

“我去放一个砝码。”少年的声音随着关门声一道响起。

顾葭在街上游荡半天,想到爷爷一个人还没吃饭,终于还是朝家的方向走去。离开繁华大道,通向她家那一片的路上漆黑少人,她有些害怕。

上个星期,因为钟剑虹找来的人老是等在她家外面那条巷子外面骚扰她,想让她撤诉,她一个女生终究是有些害怕,于是找了杨乾雨跟她一起回家。

其实她一早就知道杨乾雨跟她家在一个方向,也一早注意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生。

有一次,班级接力赛跑,一个女生脚滑了没站好,他不动声色地在后面扶了她一下,然后迅速放手。那个女生转过来想要道谢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一边去了。

操场上熙熙攘攘,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突发事故,但顾葭却碰巧看见了。

后来又有一次,顾葭发现他下午下课之后,一个人拿着面包到学校后山的角落里喂那些流浪猫。猫儿们看见他都很亲近,过来蹭他的脚,他在原地默默看着,等它们都吃光了,才转身离去。

顾葭见他出来,急忙转身躲避。

她有些惶惑,觉得自己好像突然知道了少年不为人知的一面,看着他袒露内心的柔软,看着他对世界露出善意。他平时沉默的外表下,一定装着一颗很善良的心吧?

她因为自己的优秀成绩而受到瞩目,但本质上跟他是一样沉默的人,不善言辞,没什么朋友。这些突然的发现让她不由得对他产生亲近的心情,像孤独的艾丽丝终于在茫茫大海找到跟她一样发出52HZ频率声波的另一只鲸,那种类似于同类的感觉,她看着他,就感觉自己像被陪伴了一样。

顾葭一个人走着,想到杨乾雨,心里的害怕稍微下去了一点。

巷子很黑,很长。

她突然觉得后面好像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

心里一紧,她回过头去,昏暗的路灯下,一条流浪狗迅速跑过。

没有人,没有人。她安抚自己,背上的汗毛,却一根根竖起。

她加快了步伐。

急急走着,后面的脚步声又响起来,然而顾葭一回头,还是什么都没看见。她顾不得许多,撒开腿跑了起来,后面果然响起蹬蹬蹬的脚步声,这次很清晰。的确是有人在跟着她。

她不敢回头,拼命跑着,后面的脚步声也加快了,由远及近。

顾葭的心怦怦跳。

一只手捉住她后面的衣领,一个黑色的影子映在她面前的地面上。

那声音犹如鬼魅,在她耳边响起:“小朋友,你怎么就,这么不听劝呢。”

杨乾雨匆匆跑下楼,本来是要去找顾葭的,但此刻被小区里凉风一吹,忽然又有些踌躇起来。这么晚了,他贸然去找她,会不会不太好?而且,找到她之后,他又该说些什么呢?

心里疑问一串一串地冒起来,脚步也慢下来,那种不确定的感觉又攫住他的心,让他忐忑不安。

他站在小区门口,犹豫好半天,终于还是提起脚步,向顾葭的家所在的方向赶去。

商宁一正在宋玥的浴室准备洗澡。

浴室一侧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条浴巾,那是宋玥准备的,另一边摆着还没开封过的沐浴露和洗发水,也是宋玥买的。宋玥的刮胡刀还有漱口杯整整齐齐地放在镜子前面,紧挨着是一盒牙线棒和漱口水。

面盆和镜子都干干净净,很整洁。

商宁一先前本来对两个人同居这件事情很坦然,但现在一进浴室,看到这些属于宋玥的生活用品,才意识过来自己是真正跟宋玥住在一起了,心里一时冒出一点无所适从的感觉。

她有些后悔自己当时答应得鲁莽,没来得及细细考虑,现在到这一步又无法挽回了。

触目所见全是宋玥的私人物品,男士洁面乳,男士沐浴露,男士洗发水,她自己又光着身子在里面,让她生出一点闯入他人领地的惶恐,其间又夹杂着一丝无处可逃的惊慌,又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好奇。总之,很难形容她此刻的感觉,她发现自己现在又没办法分析自己的心理活动了。

但不管怎么样,澡是要洗的,商宁一深呼吸一口气,打开热水,淋在自己身上。闭上眼睛,任水温温从面上淌下,什么都不想,心里一时宁静下来。

她睁开眼睛,伸手到架子上拿宋玥为自己准备的洗发水,视线忽然被他放在旁边的用过一半的沐浴露抓住。

那是宋玥平时用的沐浴露。

这个认识不知怎么的让她有些面颊发热,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凑过去闻了一下,然后飞快离开,做贼似的,将盖子复原。

是宋玥身上那种干净又清新的味道。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赶忙拿了自己的洗发水,开始洗头。

……

洗完澡,商宁一像往常一样裹着浴巾出了浴室,她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当看到正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宋玥漫不经心地往这边一瞥,才觉得有些不妥。

这样是不是太过暴露了?

她想着,然后迅速回到房间,在自己带来的睡衣里面挑了最严实最保守的一套穿上,心里才安定一点。

宋玥见商宁一湿淋淋地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看见自己,迅速跑回房间了,微微一愣。

刚刚隔得有些远他没看清楚,远远地只见她露出来的两只胳膊雪白,湿着的头发还在不断往下滴水,心里不由得有些痒了。他跟她见面时候大多已经气候转凉,每次她都是长袖长裤或长裙,实在没见过她这样大面积露出皮肤的样子,刚刚见到,心神微微一动,她却已经进屋去了,实在让他有些失望。

商宁一换好衣服,头发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在房间里找了一阵,没发现吹风,她只能再次出去问宋玥要。

宋玥带她到了浴室,弯腰从镜子前面的柜子里找出吹风,起身时他离商宁一稍近,闻到她身上的味道。

“你用了我的沐浴露?”

CHAPTER 73

“你用了我的沐浴露?”宋玥突然问。

商宁一先是一愣,既而脸上慢慢爬上一抹红晕。

她刚刚洗澡的时候,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或许是被那种在她脑海里打上宋玥记号的味道所蛊惑,洗澡的时候,竟然就用了他的沐浴露。用完之后本来就觉得不妥,这时候被他这么问出来,又是羞又是悔,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看他。

宋玥先前就闻到一股很熟悉的味道,本来还不敢确定,但这一问,看到她这个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了。

他带着笑意,问:“怎么,你喜欢我的沐浴露?”

商宁一面红耳燥,夺过他手中的吹风,推他出门,说着:“不过用了一下么,我看新的没开封。”

宋玥却不肯走,靠在浴室门口,明明见她面红耳赤,偏揶揄道:“早知道你喜欢用男士沐浴露呢,我就不买新的了。”

商宁一将吹风插上电,一边拨弄着头发,吹风机嗡嗡的的声音让她有了些底气,说:“那我看你用我的面膜也用得挺开心,以后你也不用买新的了,我还有很多。”商宁一前几天刚回国就去了警局,当时带了一盒面膜也放那儿了,昨天宋玥看到,好奇地摆弄了一下,商宁一突然就来了兴趣,亲自给他敷了一片。大男人敷女孩子的面膜,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当时石头刚好来找他有事,一进门就见一张白花花的脸冲自己走来,差点没吓叫了,等知道那人是宋玥之后,又憋不住笑。

宋玥一听她提面膜这件事,就有些狼狈,石头相当于一个移动人肉八卦机器,什么事被他看到,再一渲染,马上就众口相传变了味。于是这几天警局里一直流传着宋队臭美,在办公室偷偷敷商顾问的面膜的传言。宋玥本来就男生女相,长相精致,皮肤白皙,经这么一传,警察们马上就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心里顿悟,于是传言又多了怪不得宋队长得这么好看,原来平时私下里也在偷偷保养啊云云,叫宋玥又气又好笑。

商宁一见他不回话,自觉也抓住他的痛脚,一边吹着头发一边从镜子里看他,却刚好跟他瞧着自己的视线对在一起。

宋玥也感觉到商宁一的视线,在镜子里冲她微微一笑,突然走上前去,搂着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肩上。

商宁一怕吹头发的动作打到他,只好停下来,微微挣了挣,无奈地笑问:“你这是干什么?”

“谢谢你宁一。”宋玥看着镜子里他们亲密的样子,偏头在她耳廓落下一个吻:“我以前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有一个女朋友,我能跟她开开玩笑,我们还能住在一起。”

他从前的生活,除了破案,就是一意孤行地默默关注“血徒”案。

现在的生活好像也是这样,破案,关注“血徒”案,但因为她的加入,他再做这些的时候,不再觉得孤单了。她理解他,并且有跟他同样的目标,不会像别人一样因为他一直对十年前的一件旧案耿耿于怀而对他报以奇怪的目光。

这样的她让他觉得很安心,所以,他很感谢她来到他身边。

杨乾雨一路走着,时而急切地加快步伐,时而又踌躇不前,以踌躇居多,平时二十来分钟的一段路,他花了半个小时才走完。

马上就要到他平时等顾葭的那个巷子外面了,他信步走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记得这里有一只流浪狗,每次闻到他的味道之后,总会过来冲他狂吠。可是现在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

他朝前走了几步。

四周的路灯很昏暗,落在地上像一片惨白的月光,他莫名觉得心慌。

“顾葭?”他不知道顾葭家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她住在这巷子里,于是试着叫了一声。

意料之中的没人回应。

但……等等,他似乎听到什么细微的声音,正从巷子的另一边传来。

巷子的另一边,是堆垃圾的地方,那里路灯已经坏了,黑乎乎一片看不清楚。

半夜听到这种地方传来不明声音,虽然杨乾雨是个男生,这时候心里也有些发毛了,他立刻转身想走。

往回走了几步,他却又停了下来,往巷子那头走了几步。

“……顾葭?”他再次试着叫了一声。或许是离得近了,这次那边的声音又清晰了些,断断续续,就好像是……女子的幽咽。

杨乾雨身上冒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本能地想要转身就跑,但自己的脚却一步一步朝那边走过去,没有鬼,没有鬼。这个世界上没有鬼,他这样对自己说。

离得更近了,黑暗中隐隐出现了一个事物的轮廓,那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的心砰砰跳起来。

他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幽咽声又止住了,这时候已经可以确定,刚刚的轮廓就是一个女子,黑暗中隐约看见一条光裸的胳膊,女子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蜷缩着。

杨乾雨咽了咽口水,又想跑了。

“你……还好吗?”他却鼓起勇气,这么问了一句。虽然害怕,但他一直说服自己,这是个活人,刚刚听她又好像在哭,放一个女孩子大半夜在外面哭,他有些不忍。

顾葭想得不错,他确实是个善良的男孩子。

“……杨……”那女子缓缓发声。

杨乾雨觉得这声音异常熟悉,胆子又大了几分,隔着一段距离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问:“你说什么?”

“……乾雨……”

杨……乾雨……这不是他的名字吗?

杨乾雨突然觉得心里划过一道闪电,一个想法瞬间浮现又被狠狠压下去,他有些颤抖,往那边靠近了些,叫了一声:“顾葭?是不是你?”声音也是颤抖的。

“……是……”

他心里大骇,急忙靠过去,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摁下手电筒,匆匆看了一眼,又吓得赶紧关掉,不敢再照亮。

刚刚那匆匆一瞥,他看见顾葭蜷缩在垃圾堆里,衣不蔽体,身上似乎还有青青紫紫的痕迹。

他不敢想象发生了什么,脱下自己的牛仔外套,摸索着盖在她身上,这才敢又打开手电筒。

那确实是顾葭,短发散乱地铺在脸上,嘴角一块淤青,嘴唇肿起血泡。在她旁边,竟然躺着一条狗,已经气绝多时了,还瞪着大大的眼睛。

他认得这狗,正是每天朝他吠的那条流浪狗。

杨乾雨拿着手机的那只手微微颤抖着,脸色发白。

顾葭的手突然从他给她盖上的那件外套下面伸出来,用力握住他的手腕,他吓了一跳,只听她说:“……报……警,报警……”

晚上洗漱完毕,两个人都不想那么早回房间,准确来说,是不想那么早分开,于是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对他们两个来说,其实电视都不是个好消遣,说着说着,还是说到了案子上。

“既然调查证明徐泾松跟‘血徒’案的绑匪有过联系,怎么你的报告还会被驳回?”商宁一皱眉。

“说是证据不充足。”宋玥懒洋洋地靠着,神色却并不见轻松。

以前他就觉得似乎有一股阻力在暗暗妨碍他对“血徒”案的调查,要不然凭他的水平,这么多年,不至于查不到些东西。

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台面上一切脏东西都抹干净了,让他无从下手。

商宁一想了想说:“其实当年‘血徒’案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个受害人的,也许找到他,我们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她自顾自的说完,发现宋玥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古怪。

“你……怎么了?”她从没见过他这种奇怪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

宋玥这时候内心天人交战,一方说要瞒着商宁一不告诉她他就是当年跟她一起被绑架的男孩儿,另一方却实在忍不了这种诡异的氛围,想要将真相和盘托出。

“你真的……你说当年还有一个跟你一起被绑架的男孩儿,你能不能说说他?”宋玥面色依旧古怪,问。

“哦。就是一个小男生,估计比我要小一点吧,刚刚好撞见我被绑上车,然后冲上去就……不对啊,我没说跟我一起被绑架的是男孩儿,你怎么知道的?”商宁一瞪大眼睛,盯着他。

“我看过报导……你接着说。”宋玥敷衍地回答一句,催着她讲完下面的事,他实在有些好奇,当年他眼里的英雄救美,这位美人本身是怎么看的。

“接着就被抓了。”商宁一笑笑,“那个男孩子看起来文文弱弱的,长得就像个女孩子,胳膊跟我差不多细,怎么可能从绑匪手里把我救出来呢……”

宋玥低下头,默不作声地看了看自己的胳膊。

商宁一接着讲,这时候眼里却有一点类似于温情的感觉:“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他,当年要不是他一直在想办法跟我一起逃走,也许我早就放弃了。”而且,他挡在她面前说会保护她的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感动。

甚至时至今日,她还记得那个沾满灰尘的背影,和那个鼻青脸肿的微笑。

宋玥舒了口气,看来自己在她印象中,还不算太糟糕。

“宁一。”他叫她。

“嗯?”

“其实我就是……”宋玥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打断他正要脱口而出的真相。

“喂,宋队,接到一起南岸区的强奸案报警。受害人现在在医院。”那边,石头的声音焦灼。

CHAPTER 74

“……脖子上有掐痕,右边肩膀上有黑色水笔写上的①符号,阴道壁破裂,全身多处软组织受伤,右手手臂和髌骨骨折,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白双手里拿着顾葭的检查报告,语速很快地简要说着她的情况,面上表情淡漠到无。

杨乾雨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有些惊魂不定,但听到没有生命危险的时候,脸上表情一下子放松了不少。

大概的情况宋玥在来的路上已经听石头在电话里说了,知道这个少年是受害人的同学,但具体的情况,还要等顾葭醒来再说。

十多分钟左右,刘新宇匆匆赶到,见自家外甥坐在椅子上,一脸颓丧,但好在看着没受什么伤,他松了口气。正欲走过去,边上一个似乎是女警察的人给他递过去一杯水,杨乾雨抬眼看她一眼,默默捧在手里,只是不喝。

递水的人正是商宁一,她在这少年旁边坐下来,友好地冲他笑了笑,问:“你还好吧?”

杨乾雨点点头,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想回报她一个微笑,但以失败告终。

宋玥这时候看到了刘新宇,朝他走了过来。

“这是怎么个情况?”刘新宇有些心急,又有些心疼。他在家里炒好了菜,左等右等不见杨乾雨回家,打电话过去也是不接。正准备出去找人的时候却接到警局的电话,里面说得简洁,他只知道杨乾雨跟一起强奸案扯上了关系,吓得赶紧闯了几个红灯过来了。

宋玥也从电话里知道了刘新宇跟那个少年的关系,简要将自己知道的情况跟他说了,让他不要着急。

刘新宇吊起的心又放下一点,急着想带杨乾雨回去,但他也明白警局的规矩,于是问道:“乾雨的笔录做了吗?如果做好了,我能不能就先带他回家,需要配合调查的时候你们来家里找就行了。”

宋玥摇摇头说还没有,先前少年担心顾葭,无心接受问询,说着吩咐一边的大林就在这儿简单做个笔录,然后让刘新宇把人领回去。

杨乾雨也不再抗拒,配合着说了下情况,签了字,只是情绪一直恹恹。

回去的车上他也不说话,靠着车窗看着外面,怔怔的。虽然平时杨乾雨也是不怎么言语的人,但此时的沉默仿佛比平日里又多一点焦灼的气息,叫人烦躁。

刘新宇莫名心里有些不安。

他侧头看杨乾雨,见少年仍是呆呆的样子,试着开口跟他说话:“还好吧?先前警察打电话来,我还以为是你出了什么事。”

“……我还好。”杨乾雨手撑着额角,眼睛虚虚盯着空中某个方向,一眨不眨。他的外套先前给了顾葭,这时候身上只一件薄薄的短袖,四月的晚间仍是寒气逼人,他露在外面的胳膊上冒出一粒一粒细小的鸡皮疙瘩。

他现在只要一想起顾葭毫无生息地躺在垃圾堆里的样子,心里就一阵发寒。

到底什么人,这么狠心,将她折磨成那个样子?

刘新宇带着杨乾雨走了之后,警察这边并未消停下来。顾葭还躺在病房里,虽然说是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一直昏迷不醒。派人去事发地点看了,那一块治安极差,没有监控摄像头,在发现顾葭的垃圾堆旁边,除了一只死狗,什么都没有。

靠着杨乾雨的笔录,顾葭的身份也很快出来了,东城第一中学高三四班的在校学生。家里原有三口人,父亲似乎前些时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在了,如今只剩一个卧病在床的爷爷。

这个案子说难办也不难,只要顾葭能记得并指认出伤害她的人,就很轻松能够抓捕犯人归案。但一般被强暴过的女孩儿,都不愿再回忆起自己被施暴的过程,对警方调查的配合意愿度极低。

何况看顾葭的状况,当时的过程必定是极痛苦的,她愿不愿意配合调查,还真不好说。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

已经到了后半夜,守在旁边的石头和大林都打起呵欠来,他们一个是今晚在警局值班,所以接到报警电话,一个是家离警局离得近,赶过来帮忙,这个时候都已经是困极了。

宋玥注意到他们的疲态,挥挥手让他们先回去休息,又见白双也面无表情地等在一旁,遂冲她说:“大晚上叫你过来,辛苦了,现在你也赶快去休息吧。”

白双看了仍坐在病房门口的商宁一一眼,皱了皱眉,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冲宋玥点点头,自己下去了。

“困吗?”宋玥走到商宁一旁边坐着,问她。

“还好。”她往旁边挪了一下,给他让出一个座位来。

宋玥在她旁边坐下,她顺势将头靠在他肩上,两个人都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商宁一突然开口:“这起强奸案有些怪。”

已是下半夜了,钟剑虹仍在办公室走来走去,显得烦躁不安。

好半天,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他几乎是一个箭步冲过去接起了电话问:“怎么样了?”

那头的男人沉沉笑着,说了一句:“放心吧,钟总,已经办好了。”

钟剑虹先前心里提着一口气,这时候松了些,向那边确认道:“尸体处理好了吧?没留下证据吧?警察……警察不会顺着证据找到我吧?”

男人似乎嗤笑一声,再开口时声音带着轻慢:“钟总居然是这么瞻前顾后的人?我听着,您倒像是怕了。”

钟剑虹叫他说的面上也有些臊,他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听不得这话,不过先钱确实是有些怕了,这时候只有勉强笑道:“这是什么话,哈哈哈,我怎么,怎么会怕呢,那既然事情办好了,答应的钱我过两天就打给你……”

“您随意,我现在休息了,您也赶紧睡吧。”那边如是说道,然后挂了电话。

钟剑虹勉强稳住心神,心里却总是觉得毛毛的,有些后悔。

他先前听见判决结果,是真的有些怒了,自己从小就是横行霸道,也没人拘着他。因为家里有钱,从前也是作恶,大多都用钱加威胁摆平了,没想到这次竟然栽在一个小女孩儿手上,心里实在是有一口恶气。当时他从法庭出来,又被刘新宇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实在是不舒坦,扬言非要找几个人把那女孩儿弄死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正好手下先前派去劝说顾葭撤诉的那个小弟也是一肚子气,这时候就献策,说自己有几个道上的朋友,能请他们来教训一下那个小姑娘。那个朋友,就是他刚刚打电话的那一位了,只是这个人给他的感觉,总是阴森森的,叫他有些不舒服。

先前那口气过去,他这时候也不想着非要把顾葭怎么样才高兴,这倒不是因为他突然知错醒悟了,他只是怕万一到时候事发查到他头上来,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但现在,既然做都做了,他只能祈求这个所谓“道上的朋友”比较靠谱了。

江边一个酒店房间里灯火通明,刚刚接完电话的男人随手从手机里抽出电话卡,从窗口扔了出去,小小的芯片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没入滚滚江水中。

他脸上和从T恤里露出来的胳膊还带着新鲜的抓痕,面上表情却很自得。

然后他将电话拨给另一个人,刚刚还倨傲的语气一下子变得谦恭。

“事情办好了?”

“好了好了,都按照吩咐做了。”明明看不到对方人,他居然无意识地躬着身子,做出尊敬的姿势。

“唔,辛苦你了。”那边男人随意说着。

他立刻点头哈腰:“不敢当,不敢当。”

“行了,保险起见,你自己去国外躲一段时间吧。”那边说着,挂断了电话。

黑暗的高楼里,男人脸上挑起一抹笑:“小一,这个回国礼物,可还满意?”

……

“怎么说?”宋玥听见商宁一这样说,问道。

“你还没见过受害人吧。”商宁一笃定地说。

“没有。”他确实没见过受害人,其实治疗过程中,顾葭曾短暂清醒过,但考虑到她才刚刚遭此暴行,看到成年男性难免会唤起她对自己经历的回忆,会让她恐惧,因此也没进去问话。再后来忙着吩咐调查,也就更没时间去看她了。

但商宁一刚刚却趁顾葭昏睡,进去仔细观察了一下。

顾葭身上盖着的被子她没动,怕碰到伤口,但她一眼就看到被子没能盖住的脖子上,一圈紫色於痕,看上去是因为有人曾大力掐着她的脖子造成的。

教授曾经说过,受害人身体上的痕迹就是罪犯的心理呈现。

不看顾葭身上那些伤痕,单从脖子上这道狰狞的掐痕也看得出,犯罪嫌疑人的强暴过程中带有施虐行为,性满足和暴力融合在一起,这类强奸犯追求单纯的感官刺激,通常会强暴之后杀死被害者以免后续的麻烦。

但他没有。

顾葭的伤虽然重,但先前白双也说了,没有性命危险,而且骨折,软组织受伤这些都是受害人在强奸行为发生过程中因反抗受到的伤害。换言之,强奸行为结束之后,犯罪嫌疑人并没有灭口的举动。

这是第一个疑点。

*关于性行为中掐脖子的举动,法医有为了让对方达到高潮享受女性阴道收缩的快感的说法,但是为了剧情发展和推理的合理性,这里没有采用。

CHAPTER 75

宋玥听了商宁一的一通分析,点点头,又听说是第一个疑点,因问道:“那第二个疑点呢?”

商宁一的脸色微微一变。

宋玥注意到她的变化,心下一沉。

他将自己的手伸过去握住她的,轻声问:“怎么了?”

商宁一手指冰凉,脸色有些苍白,沉默一会儿,才对宋玥说:“如果我没猜错,这次强奸案的幕后黑手,又是冲着我来的。”

宋玥心里“咯噔”一下,握着她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商宁一出国之前经历的那些案子一一在他脑海里快速闪过,徐泾松,沈玉成,手绢男,王天……还有在小树林里说话说到一半被人杀害的顾江河。

没有解开的“血徒”案之谜。

那个语焉不详的“失落者计划”,至今仍没有破案的眉目。

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点害怕来,害怕他真的没办法找出这些案子背后的操纵者,害怕让那个躲在阴暗角落的窥伺者成功,害怕他保护不了商宁一,害怕她离开他。

商宁一也感觉到他的紧张,尽管神色仍是苍白,却抚慰地冲他笑笑,说:“你……先不要这么紧张,这也只是我暂时的猜测。”

宋玥只是紧紧抓着她的手,又觉得不够,于是将她整个拉进自己怀里。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问。

“你还记得先前白医生说的,受害人右边肩胛上有黑色水笔写上的①的符号吗?”商宁一扭头看他,“我还在孤儿院的时候,曾经连续有一段时间,也是在身上同一个位置,出现相似的记号。”

她说起这段经历来尤带一丝恐惧,声调尽量平和:“一开始我没有发现,是院里的阿姨有一次突然注意到了,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当时不知道,只当是谁的恶作剧,于是洗掉了。没想到第二天,同样的位置又出现了同样的符号。”她皱着眉,陷入那段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那时她刚进孤儿院没多久,还很喜欢跟里面说她是扫把星的男生们打架。

后来有一天,她肩上就出现了这个记号。其实现在想想,那个符号写得很漂亮,圆圈笔画匀称,绝对不可能是小孩子的笔墨,而且,小孩子的报复大多简单粗暴,怎么会想出这样匪夷所思的办法。但当时,她就执意觉得是院里被她打的某个人在报复她,于是面对那些曾经跟自己干过架的人,越发凶狠。

记号连续出现一个月之后,终于在一次被洗掉之后没再出现。当时幼儿园阿姨看她身体没受到什么伤害,心里状态也算正常,也没把这个当回事,于是这一页就此揭过。

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这段尘封的记忆,会以这样的方式被唤醒。

商宁一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原来在那么久以前,自己就被人暗中盯上了吗?那个人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宋玥心里也是同样的疑虑,一个人布了二十多年的局,是在今天莫名抖出来吓一吓人的吗?显然不是。

摸不着他的真实目的,也搞不清楚他作案的规律,如今他在暗而他们在明,所以他们分外被动。

凌晨三四点钟,医院里值班的护士都已经不怎么走动了。

他心里掠过万千思量,最终只是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发顶,说:“别害怕宁一,我会在你身边。”

无论有什么阴谋或是危险,如果他真的没有能力足够与之抗争,那么至少他会陪她一起面对。

“嗯,我知道。”她有些困了,缓缓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在他怀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与此同时,到家已经很久的杨乾雨躺在床上,殊无睡意。

顾葭的样子一直在他脑中盘旋。

从事发到现在,他一直忍不住自责,如果当时他早一点下定决心,早一点赶到,顾葭就不会受到这样的凌辱。

……

另一个房间的刘新宇同样睡不着。

那种心慌的感觉自他在医院听到顾葭的名字那一刻起,一直蔓延在他心头。

钟剑虹案子的被告人,那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就叫顾葭。

那个顾葭,是不是现在躺在医院里的顾葭?

他知道就算是,这件事情不是他的过错。但钟剑虹出了法院之后脸上狠戾的神色,包括在他走后说要找个人收拾顾葭的那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虽然这个判决结果已经是他能争取来的最好结果,但他清楚地知道钟剑虹对这个判决是不满意的。也正是因为顾葭的不肯撤诉,才会有后面的判决。如果真的是钟剑虹心怀仇恨设计害了顾葭,那他自己又是什么角色呢?

刘新宇心里有些不安。

做律师这么多年,先前的学法律事一腔守护正义和公平的热血早就淡了下去。

但他一向有原则,不为大奸大恶之徒所做恶事辩论,本来钟剑虹这个案子就已经让他不快,要是再因为自己为钟剑虹争取的缓刑时间而害了人,那他的行为,无异于为虎作伥。

他自己,就是这场强奸案的帮凶啊!

这个时候,他无比后悔当时接下了钟剑虹的委托。他当然没有法律上的责任,但心里那关,却怎么过得去。更何况,那个被害的女生,还是他外甥的好朋友。

刘新宇揉揉太阳穴,苦笑一下。不知道杨乾雨知道了顾葭的被害是自己间接造成的,心里会怎么想。

这是一个注定不平静的夜晚,在众人的各怀心思中,黎明悄然来临了。

顾葭首先觉得的是头痛,然后知觉慢慢蔓延到全身,整个身体像是骨架被拆散了重组过一遍一样,又酸又痛,没有力气。

她觉得自己眼皮很沉重,好半天抬不起来。

终于睁开眼睛,一片白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惹得她一片头晕目眩。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没起床,糟了糟了,上学是不是要迟到了……

还是迷迷糊糊地,她试着爬起来,却并没有成功。

等眼睛适应了光线之后,她才开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家里绝对不可能有的纯白的天花板,洁白的灯光,还有窗外很亮的天光。

这是在医院……

顾葭眼睛睁得大大的,脑海里,昨晚的记忆慢慢回来了。

混乱不堪的地面,有狗在汪汪地吠,昏暗的路灯……皮肤硌在冰冷的石板路上,疼痛和被凌辱的感觉一同袭来……她拼命喊叫,嘴里被塞进一堆随手扯来的垃圾,腥臭的味道弥漫开来,身上的人动作疯狂,掐着她的脖子,让她几欲窒息。

狗,是那只流浪狗,它咬住施虐者的衣服下摆,往后拖。

他稍稍离开,又重新上来,狗叫声,消失了。

一滴眼泪缓缓从她眼睛里滑出来。

商宁一刚进病房,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女孩儿脸庞洁白,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大好阳光,眼角缓缓流下一滴眼泪。

大好年华的女孩儿,身上留下罪恶的烙印。商宁一不敢去想,这一切,是跟自己有关系的。

她稳了稳情绪,走上前去,将一个保温桶放在床头边的柜子上。

“你终于醒了,饿吗?起来吃点饭吧。”她语调和表情都很平常,神色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好奇。

顾葭缓缓转过头来,开口说话:“你是警察吗?”她发现自己嗓子疼得厉害,嘴里残留一股垃圾的着怪味。

“对,我是。”

“我要报警。”女孩儿眼角又淌出眼泪,说出来的话却很连贯:“华宇公司总经理钟剑虹,他公司采办劣质材料,害死我爸爸,他开车撞伤我爷爷,他找人强暴我。”

商宁一没想到她这么主动提供怀疑对象,而且听她话里的意思,那个钟剑虹似乎跟她早有仇怨结下。只是这样一来,事情就不符合她之前的设想了……

顾葭转头看向商宁一,见她面有疑惑,问:“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我有证据的!”她想用手撑着坐起来,却右手胳膊完全没有知觉。商宁一见她在被子里挣扎,忙扶着她帮她坐起来,安抚道:“我没有不相信,我们一定会抓到伤害你和你家人的坏人的,好不好?”

顾葭眼里含着泪,声音颤抖着:“你保证?”

“我保证。”商宁一神色很认真。

安抚完顾葭吃完饭又睡下之后,商宁一走出病房。

宋玥正打电话要方越调取案发地点那一片的地形图和周围的住户资料,忽然听到商宁一的声音传来:“不用查了,顾葭刚刚指认了犯罪嫌疑人。”

“什么?”宋玥叫那边先不慌行动,然后挂断电话问她。

商宁一将一个MP3递给他,说:“这里面是当时整个过程的录音。”

MP3本来放在顾葭裤子口袋里,当她意识到有人跟着她的时候,就摁下了录音键。

商宁一想起顾葭哭得鼻头红红的样子对自己说:“他是故意撞倒我爷爷的,可是法庭上对方律师说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判定,所以我把那个人从头到尾说的话都录下来了,我有证据的!”她心里一酸,到底是绝望到什么程度,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

到底是怎样的无助,才会将自己受尽屈辱的过程录下来当作证据?

CHAPTER 76

昨天晚上直到下半夜才能安心睡觉,钟剑虹也没力气再出去花天酒地,破天荒地一个人在办公室睡了。

这一觉睡得颇久,他睁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沙发很窄,歪了一晚上,现在脖子疼得厉害,他坐起来,好半天没回缓过神来,揉着脖子龇牙咧嘴。揉着揉着,他肚子就叫了,这才觉得饿。

钟剑虹打开办公室的门,正想着出去觅食填下肚子,外面突然有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涌了过来。

“警察,别动!”为首的警察正是石头,他挺有气势地一吼,钟剑虹立刻站在原地将手举起来,动也不敢动了。

“长……长官,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啊……”他害怕地盯着石头腰间的配枪,腿都在微微发抖。

石头鄙夷地看着这个没骨气的男人,示意后面两个警察上来给他戴上手铐,押下楼去。

一路从电梯里下到大堂,来来往往的员工看着平时趾高气扬的总经理一身狼狈被警察带走,都投来好奇的,或是看笑话的眼神。不知谁突然叫了句:“抓得好!”余下的人纷纷起哄。

钟剑虹一张脸涨红成猪肝色,他想回头冲那些起哄的员工吼两声,却又摄于石头的威力不敢行动。只能暗地里将那个带头起哄的人记在脑子里,恨恨地想,等他从警局出来,一定要开除他!

他现在虽然害怕警察,却没把他被带走真的当回事。照他的想法,顾葭已经死了,虽然警方会因为他们的官司而怀疑上他,可是他有不在场证明啊,他们又能拿他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得不了了之。

想到这一层,他胆子稍微大了些,讨好地冲石头笑了笑,问:“长官,长官您是哪个科的?我在警局也有熟人,哎就是那个……”

“住嘴。”石头最恨的就是这副攀关系的嘴脸,转过头来看着他,训斥道:“管你有什么熟人,你都最好老实点!”

钟剑虹吓得一个哆嗦,立刻噤若寒蝉,只是心里却对石头很不以为意,暗道自己出来了,再找个“道上的朋友”来收拾收拾他。

今天是周日,下午就要返校上自习,杨乾雨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

刘新宇跟律所请了这个周末的假,本打算带他出去逛逛,散散心,不过出了这种事,他们两个谁也没有心情出去逛了。

他问过杨乾雨这个受害的顾葭一些情况,确定了她确实就是钟剑虹那个案子的原告顾葭,那么这起强奸案十有八九是钟剑虹设计的。刘新宇越想越后悔,早知道,他就不应该还给钟剑虹争取什么缓刑,让他还有机会在外面害人。

他想来想去,还是给宋玥去了通电话,说了自己的推测,却得知已经派了警察去将钟剑虹带回警局配合调查了。

杨乾雨靠在床头,语文书摊开放在腿上,眼睛却盯着半空发呆,没心思看进去。

外面的阳光很好,从床侧边明亮的大窗户照进来,落在他头发上,脸上,下巴上。

他没再戴帽子。

窗外传来鸟儿的啁啾,春意欣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随着鸟鸣在书上一动。

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打开门出去了。

顾葭醒来到现在,情绪已经稳定很多了,也能配合着回答警察的问题,见到男警察也没有表现出过多不适的反应,让担心她会留下严重心理后遗症的商宁一松了口气。

因为顾葭现在出事住院,只剩顾爷爷一个人在家,所以她拜托商宁一帮忙把顾爷爷送去福利院住两天,等她回去再接回来。看得出来,听到钟剑虹被抓,被审问之后,她的态度已经变得很积极,主动配合治疗,有空的时候就默背英语单词。

她就像一株压在沉重石头下面的嫩芽,刚冒出一点头,就遇到狂风暴雨,但风吹过雨打过,她身披露水,依旧不屈不挠地从地下探起头来,生生不息,迸发出无穷的生命力和无限可能。

商宁一在病房外看一眼,静静地走开了。

钟剑虹已经被带到警局,由石头亲自审问,相信没过多久,就能抓住受他指示强暴顾葭的人。

看上去案子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但宋玥和商宁一心里依旧是疑虑重重。

从录音里听,强暴顾葭的男人言语间流露出的意思,确实他是受钟剑虹的委托去害人。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个神秘的①符号又是怎么来的?

商宁一一直在顾葭病房外面苦苦思索。

天色渐晚,宋玥突然从走廊另一边大步走过来,手里捏着两页纸。商宁一见到他,马上站起来迎上去,问:“审讯结果出来了?”

“出来了。”宋玥将手里的两页纸递给她,眉头微皱,意简言赅地说:“有问题。”

钟剑虹被石头带回警局之后,开始还死撑着不肯交代,东拉西扯。但在听到顾葭活着,并上交了录音作为证据的时候,他一下子傻眼了。石头看他这么失态,又加紧逼问,终于叫他说出事情的全貌。

据他交代,作案人是他手下一个小弟的朋友,没告诉名字,只说是叫B哥。他跟B哥达成交易,他给B哥二十万,对方帮他杀掉顾葭之后处理干净证据。

他没想到,B哥不仅没有帮他杀人后处理好尸体,反而留下致命的录音在顾葭手上。知道这个之后他连连喊冤,说强暴不是自己找人做的,要警察将B哥抓来治罪。

但调查下来发现,小弟所称的“朋友”不过是几天前喝酒的时候碰到的一个聊得投缘的陌生人,他对所谓的B哥其实一无所知。钟剑虹倒是提供了B哥的手机号码和银行账号,但手机号码是一周之前在营业厅买的没有实名认证的黑卡,银行账号的追查也并没有结果。也就是说,现在找不到这个人了。

调查在这里陷入僵局。

……

商宁一看着审讯记录,脸色越来越苍白。

B哥没有听从钟剑虹的安排杀掉顾葭,而是强暴了她,在她身上留下符号,而且将她丢在能够被人发现的地方。顾葭被丢下的地方虽属南岸辖区,但比起南岸民警署来说,靠东城的市局却更近,所以报警电话会接到东城的市局。所以受害人得以送到商宁一眼前,所以她才会回忆起童年的那段经历。

果然,目标真是她。

那个在暗处操纵这一切的人,究竟想干什么?让她恐惧?让她意识到自己随时生活在别人的监控之中?挑衅还是恐吓?

商宁一想不明白。

如果真的是恐吓,这次案件的效果甚至比不上前面的陈芳案,这样做只会让她心生警惕。

可若是挑衅,又似乎没有什么必要……

宋玥见她看得差不多了,将审讯记录收起,说:“所以现在我们的任务又多了一个,调查B哥的身份。”

商宁一点点头,问:“你有什么打算?”

“两个方向,第一,还是从钟剑虹这里入手,他和他的小弟跟B哥接触过,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这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他是怎么来的,怎么出现在钟剑虹眼前的,一定有轨迹可循,这个我已经安排方越跟石头下去查了。第二,就是抛开钟剑虹,我们假设这是B哥自己起意的一场强暴,那么从他的作案手法,地点选择等方面,也可以入手调查,这就是我们两个的任务,你负责分析心理分析,我负责现场堪验。”

宋玥任务分析得很清晰,商宁一心下稍安,要是这次能抓到这个B哥,说不定也就能顺便找出一直在背后操纵着整件事情的神秘人,说不定“失落者计划”的调查,也能够有所进展。

……

两个人正讨论着案情,拐角处的电梯停下,杨乾雨从里面出来,然后赶往病房的方向。

商宁一一抬头就看见他匆匆向这边走过来,她对杨乾雨还有印象,记得当时他一直等在病房外,听到顾葭没事之后才放松。

杨乾雨显然也注意到前一天晚上给自己倒水的那位警察姐姐,他对商宁一印象很好,尽管不擅长跟人打招呼,他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冲商宁一挥了挥手:“你好,警察姐姐。”边上的宋玥略微抬头看他一眼,于是他忙对着宋玥补上一句:“……你好,警察叔叔。”

这是第二次人家叫他叔叔叫商宁一姐姐,宋玥在心里默默想着,难道他真的长得挺显老吗?

商宁一却没注意到这称呼上的细微差别,回了杨乾雨一个友好的笑:“你好啊,来看顾葭吗?”

“是……不……”他先是点点头,后又摇头,说:“我想问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商宁一想着,熟悉的人能让现在的顾葭更有安全感,而且顾葭并没有表现出对男性的排斥,或许杨乾雨在她身边陪她能好得更快,于是又加了一句:“你可以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

杨乾雨先是眼睛亮了下,然后问:“我能去看她吗?”

“去吧。”商宁一指指病房的门,笑着鼓励他。

CHAPTER 77

他已经站在那扇落地窗前很久了。

楼层极高,是以从这里的窗户看出去,街道上行人都变成蚂蚁大小,忙忙碌碌。他们营营汲汲不过为了生计,或许生计解决过后会是声望,但现在,他们还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只有他,腰缠万贯,功成名就。

男人这样想着,压下心里那点事情发展超出掌控所带来的烦躁。现在想来,商宁一回国之后他的行动,确实是有些冲动了,希望不会留下什么把柄让他们抓到,他缓缓闭上眼睛。

我才是掌控一切的人,我才是该收万人膜拜的人,我不会有失败!他默默想着,双手背在背后,握成拳头收紧。

“心理地图?”宋玥和商宁一一起歪在他家的沙发上,听她讲自己对作案人初步的心理分析,听着听着,神色有些疑惑,问:“盲人心理地图?”

商宁一手里拿着一支铅笔,笔头在放在膝盖上的白纸上一点一点,听见他的问话,笑了下说:“不是。我说的这个心理地图,是指人心里对环境的适应度。每个人心理对不同现实环境的反应是不相同的,心理地图就能描述了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能够体验的环境的限度。”

宋玥更是不解,疑惑变成迷茫。

她想了想,铅笔在指间转了一圈,换了种方法解释:“举个例子吧,一个穷人,常年生活在贫困区,他心理适应的地方就是周围贫困的环境。如果有一天让他突然进入富人区,到处是豪华别墅云集,他就会表现出明显的不适,这是因为他之前的心理地图中,根本就没有这个地方,人对陌生的环境总是保持着动物性的天然警觉。”

他抬了抬眉毛,若有所思。

商宁一继续说:“而个人犯罪是一项比较私密,比较隐蔽的活动,因此作案人会选择他心理地图中最中心的地方,也就是他潜意识中觉得最舒适,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从案发现场我们可以推测出作案人平日所处的环境?”

她点头:“差不多就是这样了,不一定是常呆的,也有可能是他幼年喜爱和依赖的地方,或者类似于秘密基地这样的都有可能。”

宋玥点点头,又提出自己的见解:“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假设一个嫌疑犯大概的生活背景了,你是这个意思?”

“对。从这次案发地点看来,作案人应该是一个——”商宁一手上的铅笔在纸面上顿了顿,“对垃圾堆有着特殊情感的人。”

“为什么是垃圾堆?为什么是特殊情感?”宋玥提出疑问:“案发现场不止有垃圾堆这一个特征,它还是一条窄巷,是贫民聚居的地方,为什么他不是住在这一类地方呢?”

“但是你发现没有,根据顾葭的笔录和录音里显示,那个人在抓到顾葭之后,还拖着她走了一段距离。很奇怪不是吗?因为其实她被抓到的那个地方就有一个拐角,那个地方能够活动的空间更大,而且更隐蔽。作案人的情结要是是窄巷或者贫民区这样更宽泛的地方,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商宁一头头是道,“至于‘特殊情感’,同样可以从他拖拽顾葭到垃圾堆旁边来解释。如果是单纯的想找个熟悉的让他觉得安全的地方作案,那也是一个大环境,像你说的,一条巷子,一片住宅区,谁会故意到垃圾堆旁边寻找熟悉感呢?所以我判断,他对垃圾堆有特殊情感,成人的感情倾向通常都跟童年或者青春期的经历有关,在这里,我们可以具体到,垃圾堆和作案人的性欲之间的联系。”

宋玥点头,示意她接着往下讲。

“男性童年和青春期会有跟性方面的联想,很有可能是来自于他的母亲,当然也不排斥是其他女性长辈,跟他朝夕相处的,一种特定情感偏向的养成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形成。”

宋玥见她没别的话要说,做了总结陈词:“所以我们要找的嫌疑犯是一个童年或者青春期在垃圾堆旁边目睹过他的女性长辈在垃圾堆旁边发生性行为的人,没错吧?”宋玥轻微的皱了皱眉,觉得这个有些难找。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商宁一点点头。

商宁一说完自己的见解,揉了揉眼睛,觉得有些困。宋玥开始说自己这边的调查情况:“根据以往的案件记录,大多数强奸犯或多或少都会有犯罪前科,纵火,或者盗窃,都有可能。我这边正在进行现场取证,如果能搜集到毛发或者汗液之类的能提取到DNA信息的东西,然后放进数据库比对,也许会有结果。”

商宁一听着听着,打了个呵欠,见宋玥说完,补充道:“我这里心理画像也会尽快完善,有了什么新的结果,第一时间……”说到一半又打了个呵欠,然后接着说:“……告诉你。”

宋玥一看时间,又是凌晨两点多了,他自己倒是平常一有案子就这么熬不觉得有什么,但商宁一连轴转了好几天,都没怎么睡好,现在看这样子已经是困极了。

她手里的铅笔从指尖滑下去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慢吞吞地弯腰准备去捡,因为是盘着腿的动作,身体这样前倾马上就会因为重心移动而倒在地上。但好在宋玥一把捞起她,将地上那只铅笔捡起来放好了。

商宁一这个时候靠在宋玥肩头,更是睡意袭来,就着这个动作眼皮开始往下耷拉。

宋玥无奈地笑笑,将她抱起来,进了她房间,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看着她几乎是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他去洗手间用毛巾打湿了温水,拿到卧室轻轻给她擦脸和擦手。睡梦中的商宁一皱着眉头翻了个身,将手从他手中抽回去,嘴里还在嘟囔些什么,但一细听,又没有了。

他为她盖好被子,出了房间,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

还是那间酒店,身穿黑色T恤的男人正盘腿坐在床上,双手在腿间握着,迅速撸动,额头沁出密密的汗珠。

这个人,正是钟剑虹口供里交代的B哥。

窗户厚厚的窗帘拉上了,一丝光线也没透进来。他脑海里回忆起那天晚上,鼻尖萦绕着他喜欢的淡淡腐臭味,那是来自于身下的垃圾堆,迅速让他勃起。少女美好的肉体,细腻的手感,以及她抓挠他胳膊和脸上的时候叫他痒酥酥的力道……噢,这一切让他享受,让他着迷。

他的表情既像是痛苦又像是享受,嘴巴微微张开,喘息着,手上的动作加快,越来越快……终于他长叹一声,仰倒在沙发上,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躺了一会儿,他伸手捞过放在一边的手机,摁亮屏幕,显示出他一段时间前正在浏览的网页,上面弹出一个小框:购买三天后飞往美国机票,下面是两个选项:确认,取消。他犹豫了一下,点了取消。

他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哪一次被警察抓到过?没什么好怕的。

再说,他也实在怀念,昨晚那场淋漓尽致的狂欢。

杨乾雨这时候在顾葭床边上,跟她说着说着,头一点一点,显然困极。

顾葭仍旧握着书,神色清醒。

自那夜之后,她夜间总是会失眠,严重的时候甚至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她总觉得,一闭上眼睛,那些让人作呕的感觉,又回到自己身体里面,让她恐惧让她窒息。

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够幸运了。

商宁一每天早晨会来医院问她一些问题,测试她的精神状况,她避重就轻地答了,对方的脸色也越来越轻松。甚至前一天,商宁一将手放在她肩上,笑着说:“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了,很快就能重新回到学校了。”

她欣喜之色浮在面上,同样也很为这个结论感到高兴。

对她来说,现在坏人被抓起来了,虽然保送名额没有了,但她应对考试一向不成问题,爷爷的身体也越来越好了,她以后的人生就又充满希望了。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觉得自己回到了爸爸出事之前那段清贫却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候她是全家的希望,爸爸跟自己的工友闲时唠嗑总会提到自己能干的女儿,长得又漂亮学习又好……

“……顾葭……”杨乾雨打瞌睡打得迷迷糊糊地,头猛地往下一垂清醒了过来,后背全是黏糊糊的汗粘着,倒很像是从前上课的时候打瞌睡了。他见到顾葭神色渺远,看不出喜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离她很远。

“嗯?”她转过头来看他,脸色恢复如常。

杨乾雨这几天放学之后都会来看她,陪着她说话,每次都说想等她睡着再走,但每次都是他先睡着。

“你以后还是不要来了。”顾葭说了一句。

“怎么了?为什么?”他有些意外,又有些急切。

“我没有别的意思。”她笑了笑说:“你想啊,你白天还要上课,晚上还来陪我,肯定很累。”

“我还好,不累。”他说着,抬手掩住一个呵欠。

顾葭想了想,问:“你作业都做了吗?”

杨乾雨一听到作业,气势一下子弱下去,遮遮掩掩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早点休息吧。”

她微微一笑:“我是说真的,你以后不用来陪我了,好好写作业。说不定……我们能考到一个城市呢,是吧?”她最后这个问句说得很轻。

他却听见了,抬头看着她,愣了半天,才回答说:“好。”

CHAPTER 78

宋玥那边对现场痕迹的检测很不乐观,作案人很小心,不要说毛发,连脚印都没留下。

于是只好重新过来对顾葭进行询问,希望能得到更多线索。

看得出来顾葭其实不太想再回忆这些事情,但是一直尽力配合着。询问过程中商宁一全程陪同,注意观察她的情绪,一旦有一点情绪崩溃的迹象,就马上停止询问。

……

“他好像不是很高……”

“好像?能精确一点吗?”询问的警察尽职尽责,一边在本子上记录,一边细细确认。

“我……不确定。”顾葭眉头锁在一起,摇着头:“当时太慌了……就是感觉。但是力气很大,手臂很粗,脸……很硬……”

“脸很硬?”

“对。我抓上去感觉到的。”

听到“抓上去”的时候,宋玥眼神微动:“停一下。”

商宁一和顾葭一起看向他,询问的警察依言停下,问:“怎么了宋队?”

“你刚刚说你抓了他?”

“是。”顾葭犹自疑惑,商宁一却已明白过来宋玥的意思,若是抓挠,会在指甲缝里留下皮屑,但距事发当晚已经过了好多天,日常洗手,皮屑是否还存留着,也未可知。就算皮屑留着,那个人若没有案底,又能怎么办?

宋玥见商宁一神色变化,已知道她心中所想,但是这是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虽然希望渺茫,他还是希望试一下。

于是对顾葭温和地说道:“你伸出手来,给我看看指甲。”

顾葭不明所以,乖乖将手伸出去,手背朝上,露出指甲。只见她指甲洁白小巧,最上面有新鲜的断痕,显见是新近修剪了指甲。

“你剪了指甲?”商宁一和宋玥极有默契地同声问道,话刚出口,听见对方的声音,视线浅浅在顾葭头顶对接了片刻,然后分开。

顾葭懵然无所知,不明白为什么两个警察执着于她的指甲,只得顺着问题回答道:“对,就前两天……”

“在哪儿?”两人又同时出口。

“就在病床上……指甲刀还在抽屉里。”她说着,打开床头边柜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指甲刀,递给商宁一。

“这指甲刀之前用过吗?”

“没有,我突然想起来剪指甲,拜托杨乾雨在楼下帮我买的。”顾葭回答着,提到杨乾雨名字的时候,略微抿嘴笑了一下。

询问的警察早从宋玥和商宁一的反应中猜到宋玥突然叫停的意思,这时候接过那指甲刀,见宋玥冲他点点头,拿了出去找白双检测了。

前两天指甲里的皮屑应该还未清洗干净,新买的指甲刀上自然粘上了些许,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从中提取到DNA数据。

德智高中。

稀松平常的一节课,干瘦的语文老师还在讲台上念着那篇教了一个多星期的《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庭院中有一棵枇杷树,是妻子去世的那一年我亲手种下的,现在已经长得高大挺拔,枝繁叶茂像伞盖一样了。

杨乾雨像往常一样打着瞌睡,听到这里突然清醒过来,后背一片别人被汗水浸透了,染上难耐的濡湿。他的目光越过几排准确地找到顾葭平常坐位置,没有人,桌子右上角摆着一本物理书,干净而整洁。

她的桌子总在最混乱的日子里一如既往地保持整齐,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简单且规整,纯净透明得像所有这个年纪美好的女孩子,或者顾葭本身。

不知怎么,他心中忽然有些愀然。

他突然想到前两天,顾葭仰头看着他,说让他跟她考到同一个城市。

她的眼神清凌凌的,像一汪见底的溪水,淙淙流过他心间。

她想考首都医大,全班都知道。

考到首都……

杨乾雨习惯性想伸手去扶帽檐,碰到头发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没有戴帽子,一片头顶暴露在光亮之中,这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考到首都,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他抬眼看了看讲台上正在滔滔不绝的语文老师,迟疑了一会儿,翻开只有寥寥笔记的课本,开始听起讲课来。

……

“周云强,38岁,莞城睢宁县人,15年前因为偷窃进过警局,因为在狱表现良好,很快被释放。出来之后没有正式工作,混迹于黑道帮派,道上有些名声,人称‘B哥’。”方越十指灵活地在电脑键盘上翻飞着,随着他念着的声音,周云强的资料出现在他面前的笔记本屏幕上。

周云强,也就是B哥,正是前两天从指甲上提取到的皮屑物检测出的DNA在数据库里匹配到的人,也是这起强奸案的犯罪嫌疑人。

宋玥站在方越身后,扫了一眼屏幕,问:“能查到他最近的动向吗?”

“我试试。”方越说着,手指飞快地敲着键盘,不一会儿,周云强最近一个月的所有带有身份信息的活动都被调出来。

有会所的消费记录,KTV的预定消息,营业厅充话费记录,以及酒店开房记录等等。记录显示,顾葭案发生的那几天,他正好又换到新的酒店。

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正是黑道人士混迹社会的正常行踪,但宋玥敏感地从中嗅出一丝不同。

这一个月以来,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住在酒店,但却不是同一个酒店长期住,而是每天晚上新开一个地方,颇有些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意思。

什么人需要经常换地方住?除了黑道人员自然的习惯警觉之外,还有什么让他如此不安?

宋玥看着屏幕上的一排排信息手指习惯性叩着大腿,面带思索。

白双正拿了顾葭最新的体检报告过来,眼神状似无意地向宋玥这里瞟了一眼。

搜索栏里光标闪现,宋玥目光极快地再次默读了一遍那些信息。

他眼神一动,语速颇快地开口命令:“方越,调一下最近一年周云强的行踪,然后调取近一年有关强暴和盗窃未抓到凶手的报案。一起绘制分布地图。”

“是。”方越开始调取信息,绘制地图,宋玥呼出一口气,走到窗边。

窗外暮霭沉沉,远处路灯已次第亮起,昭示着黑夜的来临。

“周云强已暴露,清除。”电话里传来女人冷静,或者说是冷漠的吩咐,随后那头挂断电话。

收到吩咐的人对着已经挂断的电话恭谨地回答了一个“是”,然后走到床边,开始沉默地整理起自己的行装,他叠衣服的动作迅速又有条理,很快收拾好一整箱行李,再往头上叩上一个便帽,看起来就跟寻常出门在外的人没什么不同了。

临走前,他从床边的一个柜子里掏出一个没有贴标签的药瓶,从里面倒出一粒白色药丸,用纸巾包着,放进口袋里。然后他拖起刚刚收拾好的行李箱,出了门。

另一边的周云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在警方的视线之下,更不知道,危险正在一步一步接近自己。

他在现在这个酒店已经连续住了八个晚上了,比以往任何一家酒店停留的时间都要长。

他知道这样很危险,但实在舍不得走。那天晚上顾葭在他身下的感觉,每每想起,都让他下体一片硬烫。

借着昏暗的灯光,顾葭洁白的脸看不大清楚,这让他有种朦胧的错觉,她的脸仿佛跟好多好多年前,那个女人望向他的洁白的脸重合了。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他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垃圾堆腐臭味,跟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那晚过后,他曾多次想回到那天那片月光下的垃圾堆,想重温那种让他激动得难以自持的味道。

那是他的天堂,在那里,他一闭上眼睛就能高潮。

他的东西很简单,简单收拾随时都可以走。常年的黑道生活使他养成轻装便行的习惯,不带太多行李最便于行动,况且,他几乎都是已酒店为家,自己也用不着带那么多行李。

他早该走了,那边早就下达命令让他一完事就自己去国外避避,但他始终没有行动。

一方面是因为他惯做这种事,从未被抓到过,难免心生轻浮;另一方面,因为他实在被自己心里那种隐秘的感觉攫住,他觉得自己不能离开这里哪怕一步,心被一双手捏着,稍稍一走远,就会喘不过气来。

床头放着他简易收拾的行李,他平时没什么娱乐活动,枯坐大半天之后,终于下定决心,拿起手机和钱包准备离开。

刚走到门口,门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立马心生警惕,从猫眼望出去,只见一个男人,戴着帽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正拿着房卡在门口刷来刷去。

门当然刷不开,他拿起房卡放到眼前,似是很疑惑地挠了挠头。

看来是走错门了,周云强本不欲管他,但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打开门,直截了当地跟他说:“刷错门了。”

那男人慢慢抬头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了个:“……哦。”

周云强直觉地心生疑惑,正待细问,门口的人忽然一下子手滑了,将房卡落在地上。随着一起掉落的,似乎有什么白色的小颗粒,在地上弹了两下,滚到角落里看不到了。

门口的人似乎没注意到那掉出来的小颗粒,捡起房卡,道了声谢,转身朝着正确的房间号走了。

CHAPTER 79

经过一系列资料调取,根据排查和筛选做出来的地图显示,最近一年以来未告破的强奸案共15起,其中有8起案发地和当时周云强入住酒店在同一个地区。这是强暴案的疑点,盗窃案暂时没发现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宋玥看着地图上标注的周云强频繁更换的住址,神色冷肃,到这个时候,这些重合的地点,不会再被他认为是巧合。一年之内,8起强暴案,这还是受害人事后报了案的。而那些没有报案的,或者甚至已经死去受害人,又有多少呢?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连环强奸案犯,他盯上的是商宁一……宋玥不敢想象,要是他们发现得迟了一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周云强涉及多起强奸案作案嫌疑,立刻将带他回警局进行调查。”他的手攥紧又松开,最终这样吩咐道。

虽然查明强奸案不是钟剑虹犯下的,但他确实有买凶杀人的事实行为,而且根据顾葭的口供,他之前工地失事和撞倒顾爷爷之后推卸责任,警方决定调查清楚之后协助顾葭再次起诉。现在钟剑虹以配合调查为由被控制了人身自由,仍是在警局拘着。

钟剑虹不知道事情到底是什么状况,为什么顾葭会没死?他一面在心底责怪手下小弟和“B哥”的办事不力,一面又暗恨顾葭的多事。

在他看来,撞倒顾爷爷之后他明明松口说只要不上诉,就可以补偿,他们爷孙俩却放着钱不要,非要闹到法庭上。一想到顾葭盯着他的时候那双强硬的眼,他就恨得咬牙切齿,这些全是顾葭他们的错,是他们不识好歹!

钟剑虹从小锦衣玉食,未曾尝过缺衣少食的滋味,他不缺钱,但他知道钱是好东西。

从小到大,他闯过的祸,没有一桩不是用钱解决的。

钱可以让人闭嘴或开口,可以让人背叛或忠诚,可以让人追随或抛弃。他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两个人,他们不要钱,却坚决要将他送上法庭。他尤其不明白那个女孩子,舍弃自己光明的前途,为一个已经死去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受伤老人,这么做,图什么呢?

钟剑虹是真的困惑。

他爷爷是那种真正的封建大家长,四个子女的婚姻和各自的职业安排全由爷爷一手操控,家中他父亲那一辈,是完全没有自由的。

但到了下一代,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他从小到大都很自由,他的父母对他采取完全放任自流的态度,或者说,漠然。他从小就知道父亲在外面还有家庭,父亲不爱母亲,也未必爱他。而母亲呢?将他视作她所有不幸的来源,将他的不争气视作她得不到丈夫的爱的原因,她也不爱他,甚至,憎恶着他。

他没有经历过爱和温情,因而不懂顾葭的坚持。

另一边,钟家人知道他这次又闯祸了还被警察抓进去的时候,反应不一。几个叔叔伯伯无一例外是冷哼,对他的不争气早已习惯;父亲是皱眉,而后吩咐秘书去处理;母亲呢,母亲直接漠视这个消息,淡淡一句:“知道了。”

大家对他的闯祸的确是习以为常,这次也无例外,只是更严重一点罢了,处理的时候需要多花一点钱罢了。

顾葭身体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商宁一反复确认,发现其实她心理还是有些阴影,建议她留下一段时间,等完全康复再出院,不过顾葭说这些天落下不少课程,再不回去就跟不上了。

高三课程的确重要,商宁一不能拦她,所以约好一个星期来找她一次做心理辅导,顾葭同意了。

于是四月末的一天,顾葭出院,回到了学校。

学校里有一颗古老的槐树,月初的时候还打着白色的小小花苞,到了现在已经完全盛开了,一路香气满溢。

她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回来得唐突又理所当然,距离高考越来越近,大部分人没心思去关注为什么她消失了这么久又重新回到学校,仅仅有的几句问候也被她微笑着敷衍过去。

她回来的前一天刚刚进行了数学测验,上课前,老师例行在讲台上发试卷。第一名是她的同桌,145分,这没什么可惊讶的,他时常是她在的时候的第二,当然,她在的时候他也只能是第二。

让她意外的是杨乾雨居然也上了130,之前他的数学成绩一直都在110左右徘徊,这次可真是超常发挥了。她回过头去看杨乾雨的方向,恰巧他也正看向她,见她望过来,微微愣了愣,顾葭对他点点头微笑,然后将头转回去,他随之也收回目光。

窗外大片阳光扑进教室里,映着里面一张张年轻的脸,太阳下一切都在变好,这世界上,好像没什么可怕的了。

下课之后,同学们三三两两围着数学老师问问题,杨乾雨看了看自己的错题,又翻开书上的例题,闷声不响地看起来。

中间隔着一排排座位和十来个同学,他们既没有再对视也没有走近说话,在别人眼里他们仍是陌生的学霸和普通后进生关系,他们之间的熟稔好像是一个秘密,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小小的,不为人知的,让人满足。

“……尸斑呈紫黑色,死亡时间大概是四到六个小时之前,口唇发紫,身体有痉挛状……瞳孔涣散,初步判断为心肌梗塞死亡。”法医戴着白色橡胶手套,蹲在地上一边检查一遍口述,旁边的助手马上拿本子记上。

这是上午十点,在楷林酒店1125号房间,前一个晚上被怀疑为多起强暴案凶手的周云强静静侧卧在地板上,失去了呼吸,旁边还散落着几件衣服。

他死了。

商宁一跟宋玥一起站在边上,看着忙忙碌碌拍照取证的人员和小心翻动尸体的法医,脸色难看。

周云强才刚被怀疑上,人就死了,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找到周云强的房间之后,商宁一是第一个冲进去的,不料见到的居然是他倒在地上的尸体。房间里窗户紧闭,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周云强静静躺在地上,看上去居然有几分诡异。她愣了好半天,蹲下身来,探探他的鼻息,确认人是真的死了。

她没有出声,一直到后面宋玥带着警员冲进来,法医上前检查尸体。

……

看了半晌,商宁一和宋玥两个人退到房间外,静静站了好久,商宁一沉默着,头发微微有些乱了,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

“宁一。”宋玥注意到她的样子,扶着她的肩,将她带到远离房间的一个拐角处,伸出一只手来摸摸她毫无血色的脸颊,说:“没事儿了,不要担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相信我,好不好?”他注视着她的眼睛。

商宁一扯着嘴角牵出个苍白的笑,神色里仍是充满疲惫和疑虑。

周云强死的这个时间点,叫她没办法当成是巧合和意外,这看上去多像一桩灭口……在她面前,周云强失去呼吸的脸和两年前死去的“手绢男”的脸缓缓重合在一起,慢慢融合,变得狰狞可怕。

他们全是冲她来的。

宋玥知道她内心所想,言语能够给予的安慰实在匮乏,他只能无言地拥紧她,企图将自己的力量分给她一点,好让她能撑过去。

“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相信我。”宋玥拥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力度不大,足够让人安心。

商宁一将头靠在他肩上,缓缓地,轻轻地说:“我相信。”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实在是疲惫,没有办法,只能在这样忙碌的间隙相拥,互相给予安慰。

顾葭是昨天晚上出院的,当时还没来得及去接顾爷爷回家,这个时候他仍呆在福利院。

阳光很好,吃过午饭以后,顾爷爷请福利院的护工推着他的轮椅到外面晒太阳,护工是个四十来岁的阿姨,手脚麻利,一边推着顾爷爷向外面去一边问着:“大爷,您上次说您孙女儿今年高三,挺忙的吧?也不见她来看看你。”

顾爷爷并不知道顾葭被强暴的事,商宁一送他上福利院的时候只说顾葭去参加一个比赛了,要出门一段时间,不能照顾他。

“我孙女哦,成绩好咧。”顾爷爷说着,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颤巍巍地缩成一朵花。

“好,好就行。”大妈不再追问,将轮椅安置在院子里一棵小叶榕下面,能晒得到太阳,又不至于太热。

“那行,您在这儿晒晒,我就先进去干活儿了啊。”大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跟顾爷爷招呼道,见他点头,转身进了屋里。

商宁一找的这家福利院是在郊外,设施并不十分先进,房子整洁却有些旧了,但四周空气很好,早晚能听到树枝上的鸟叫,挺适合老人居住。

顾爷爷上次被钟剑虹撞倒后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腿仍不利索,走不了路。他也不知道判决结果。在他心里,既然已经将钟剑虹送上法庭,那么法律是自然会给他们一个公道的了,所以这时候舒心得很,心里一放松,身体就容易养了。

现在,他只盼着顾葭赶快上大学,孙女被保送进的大学是名校啊。进了名校读书,毕业之后再找个好工作,嫁个好小伙子……生活是这样美满,他这把老骨头,挣一挣撑到那个时候,说不定还能见着重孙……

想着想着顾爷爷苍老的脸上慢慢又浮出一个笑来,自家孙女永远是那样有出息,那样值得让人期待,所有事情,都在向好的一面发展啊。

太阳渐渐从头顶挪到了西边,顾爷爷晒着太阳,阖上眼睡着了。

一群穿着西装的人悄无声息地走进院子来,看见睡在椅子上的顾爷爷,将他和手机里的照片对比一番,互相示意着点点头,将他连着轮椅一起搬起来,走出了院子。

CHAPTER 80

晚自习下课后,杨乾雨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见顾葭仍伏在课桌上奋笔疾书,特意从她旁边越过,小心敲了一下她的桌子,然后一路走到门口。

果然她抬起头来,眼睛弯弯地冲在门口的他笑了,指指桌上的练习册,用口型说:等一下。然后低下头继续算题。

于是他走到门外的栏杆处,从四楼向下看,有学生陆陆续续从楼梯口出去了,走出去的时候是单个的,但汇入人群中之后立刻就变得声势浩大起来,但那单个的人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了。像一只游弋的鱼,找到了鱼群,它加入他们,变得不再孤单,但也不再独特了。

“嘿。”顾葭的声音冷不丁出现在他身后。

杨乾雨转过头去,女生微微笑着,眼睛里装满对面教学楼橙色的灯光。

“抱歉,又让你等这么久。”她说着,仍是笑着,抿了抿嘴唇。

“没关系。”

“你这次数学考得不错啊。”顾葭以一种闲谈的口吻说。

“啊……是啊。”面对她,他突然有些手足无措,除了这句话之外竟然再找不到其他的话来缓解尴尬。

他们之间常常是沉默的,但此刻的沉默竟和之前的有所不同,从前的沉默是恒温不变的水,让人懒惰且舒适。如今却像在加热,不断从锅底泛起小泡泡,慢慢升上来,破掉,升上来,又破掉。

但顾葭似乎没有同样的感觉,她依旧灵动而自得,拿出自己的老人机看了看时间,带着点让人舒服的催促道:“我们走吧。”

“哦,走吧。”杨乾雨慢吞吞转过去,朝楼下走去,心里突然有些懊恼,说不清自己这样失常的反应是为什么,但这种自己失控的感觉真的让他不太自在。

他下意识地去摸帽檐,但他没戴帽子,于是理所当然的落空了。

周云强的死因被初步认定为心肌梗塞,但大部分人,尤其是经历过两年前一系列案子的警员,都不相信这个巧合,于是他的尸体被带回警局,希望经过解剖之后能进一步探究死因。

白双休假,进行尸检的是群里另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法医陈晟,现场初步尸检也是他带着助手完成的。

宋玥这边,在对周云强的人际关系进行排查,无论是灭口还是仇杀,希望找到跟他的死有关系的人。

商宁一现在心里不太安定,商言打电话来说自己要出国一趟,她只草草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也没问原因就挂断了。现在这个关头,其实商言离她远点儿也好,她不想再因为自己的牵连让她重要的人受伤。

周云强除了一个固定手机号之外,常用的都是那种没有上户的临时手机卡,用一张扔一张,不知道扔了多少,根本无法调取通话记录。固定手机号的联系人都十分简单,也没看出跟哪个交往过甚的痕迹。

案子到这里似乎又陷入僵局。

商宁一心里烦乱,找不到头绪,而Z的提醒也迟迟没有出现。

她从电脑前起身,走到洗手间,打开水往脸上浇了一捧又一捧,然后抬头看着镜子。水珠从她的脸颊,下巴湿淋淋地往下滴,打湿了她蓝色衬衫的前胸,碎发沾了水贴在额头上,整个人看上去丧气得很。商宁一眼前突然有些模糊,她双手撑着水池边缘,甩了甩脑袋,视线重新变得清晰。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对自己说:“商宁一,坚持下去,和宋玥一起坚持下去。”然后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湿淋淋的笑。

自我心理暗示对她来说一般不大有用,不过聊胜于无。盯着镜子看了好半天,她才轻轻叹了口气,扯了一边的纸巾擦脸,一边往办公室走。

回到座位上,才发现手机上多了好几个未接来电,全都是福利院打来的。

她心里莫名一沉。

“宋,宋队,这是陈老师初步尸检的结果。”大林一路从解剖室跑过来,喘着气,还未走近就扬起手里的文件夹。

宋玥起身结果文件夹,商宁一摁下回拨键。

这边石头凑到宋玥旁边,边看着边念出来:“……疑似呼吸道受不明挥发气体侵入……”

“商小姐,顾老爷子不见了!”电话那头传来福利院工作人员焦急的声音,商宁一一片头昏,耳边石头的惊叹声和电话里焦急的解释声音混杂在一处,闹得她晕乎乎的。眼前突然一阵模糊,远远近近的景象混成一团,她闭了闭眼睛,咽下一口口水,张开嘴想要说话,却拿不住手机,眼睛也再睁不开,手机从手上滑落,她人也随即跌倒在地上。

迷迷糊糊间,好像有声音远远近近地在叫自己:“宁一,宁一……”她知道那是宋玥在叫她,他在她身边啊……这样想着,她放心地失去了意识。

……

宋玥原本正和石头一起看着周云强的尸检报告,身后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回过头一看,是商宁一连带着一把椅子倒在地上,她的手机蹦到他们面前,里面仍传来中年妇女喋喋的叫声:“商小姐,商小姐?商小姐……”

宋玥顾不得手机,一边叫着她,一边一大步跨上前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到他膝盖上。

一边的石头看着这阵势,整个人都慌了,嚷着:“救护车!救护车!”说着拿出手机来准备拨120。还是一边的方越清醒些,拉住他说:“120来需要时间,现在先去找陈老师过来。”陈晟虽然是法医,但工作这么多年,基本的急救也难不倒他。

宋玥点点头认可方越的方法,于是石头大呼小叫着小跑着向解剖室去了。

两分钟不到,陈晟带着助手赶了过来,见到倒在地上的商宁一,只略讶异了一瞬,片刻,神色里就多了几分了然。

“商顾问是第一个进死者房间的吧?”是个问句,但语气却很确定。宋玥不明白为什么他有此一问,但知道他不会说无意义的话,于是配合着回答他的问题:“没错,当时她有些心急,第一个冲进了酒店房间,在里面呆了一会儿之后,我们才进去。”

陈晟点点头:“那就没错了。商小姐应该是轻微的有机磷中毒,吸入量不多,这个时候昏厥可能还有过劳的原因,不用紧张。”

“有机磷?”宋玥发出一声短促的疑问,没来得及深究,紧接着跑出下一个问题:“那现在应该怎么办?她什么时候能醒?”

“先把商顾问送到休息室吧,用干净的抹布擦拭她的口鼻及皮肤,应该很快就能清醒……”陈晟话音刚落,宋玥立马从地上抱起商宁一,大步朝着休息室的方向走去,办公室里外围着一圈人,这时见宋玥这样走出来,纷纷立刻自动让出一条路出来。

到了休息室,他用脚钩住门,“砰”地一声关上,然后将商宁一放在简易的铁床上。他环视四周,在一旁的柜子角落里翻到一条没有开过封的新毛巾。

“石头!”他打开门,探出一半身子叫道,一路跟到休息室外面的石头立刻立正站好:“啥、啥事儿,头儿?”

“打盆水来。”

“是!”

石头很快打来水,不知道他从哪儿找的盆,粉色的一大只,上面还有个小黄鸭的卡通图案,配着他那一脸凝重得如临大敌的表情,看上去格外的滑稽。

宋玥照旧是从休息室里探出半个身子,面无表情地接过石头手里的水盆,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门。

他将水盆放在床前面,拧了毛巾仔细在里面洗着,他低头沉默着,额前的刘海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

洗好毛巾,他小心挪开水盆,走到商宁一面前。

她眼睛闭着,眉头微皱,眼睛下面浓重的黑眼圈显示着这几天以来她的疲惫。这个案子发生以来,她的确时刻处于紧绷状态,尤其是在发现周云强的尸体过后,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殚精竭虑了。

宋玥将毛巾轻柔地覆上她的脸,手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

此前再没有这样的一刻,让他知道她对他的重要。刚刚她晕倒,陈晟还没来的那段时间,他止不住胡思乱想,要是她醒不来了怎么办?要是……要是她就这样离开他了,怎么办?他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的无能,要是能早一点找出周云强,将他活着抓到,商宁一就不至于这么忧虑,不至于会昏倒在办公室……

毛巾柔顺地顺着他的手在她眼睛、鼻尖、唇周游走,他动作很轻,反复擦拭确认干净,却怕惊扰了她的睡梦。

……

房间外面,石头等得无聊,小声问陈晟:“嗳,陈老师,你说的那个有机磷中毒……是有机磷吧?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陈晟还没开口,他身后跟着的助手抢先说了:“陈老师进行了尸体解剖,发现死因不只是心肌梗塞这么简单。”小助手戴着800°近视的眼镜,头发剪得很短,卷卷地趴在头上,白大褂下面胸前一马平川,远远看去简直“安能辨我是雄雌”,小女孩儿是去年毕业之后被分配到陈晟手下的,这时候语气里满满都是骄傲。

“……这我知道啊!”是个警察都知道这次的死者不会是心肌梗塞这么简单的好吧!

“你听我说完呢!”小助手白了他一眼,继续说:“深度解剖之后呢,陈老师发现……”

CHAPTER 81

梦,又是梦。

梦里荒原一望无垠,看不到边界,但风吹过,竟然有空旷的回响。荒原四周全是旷野,没有路,甚至没有一点条状的界限,就没有可以沿着行动的标尺;天上没有太阳月亮和星星,远处没有山和任何一块小石头,就没有能够朝向的目标。

商宁一独自站在茫茫无人的旷野中间,没有参照物,她既是巨大的又是渺小的。

不知道那个方向突然传来轻声的呼唤声:“宁一,宁一……”但侧耳仔细一听,又只有渺渺风声了。

旷野里突然出现弥漫的雾气,四周的荒凉辽阔变了样子,声音也变得热闹嘈杂起来,眼前突然出现一条小径,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她已经沿着路向前走去了。

朝前走的时候,路边出现一个身着西装也在慢慢向前走的背影,她加快几步想要跟上去,却对方始终很慢,但自己总也跟不上。

商宁一着急起来:“先生,停一停,停一停!”

那路边的背影果然停在那里不动了。

“先生,请问……”

男人转过身来,翻着白眼露出鱼肚色的眼白,脸上布满那种压在平面上才会出现的褶皱,一大团呕吐物淌在西装里的白衬衫上,还有涎水正顺着嘴角滴滴答答往下落。这张脸,赫然是两年前死去的徐泾松!

……

顾爷爷觉得自己睡了好长的一个觉,身体长久没有活动,仿佛能感觉到从骨头深处传来的酸痛和酥麻的感觉。

胸腔里像烧了一团火,窜上去又被压下来,沉重地维持着呼吸。

眼皮很重,他慢慢慢慢,试着睁开了。

“老先生,您醒了。”

睁开眼睛之后意料之外的并没有刺眼的光线,四周很暗,感知身体缓慢地汇聚到苍老的头部神经,顾爷爷缓了缓,感觉到自己现在似乎仍坐在轮椅上。

大概两三米之外的样子,站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昏暗的光源在男人背后,看不清他的脸和表情。

“……咳咳……咳咳咳咳……”顾爷爷想开口说话,刚一张嘴,胸腔里的不适立刻涌上来,堵在嗓子里,像老旧的风箱拉扯着发出嗬嗬的声响,到嘴边发出的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您现在应该不是很舒服,嗓子痛是正常反应,别担心,用药剂量控制得很好,您目前不会有生命危险。”陌生男人嘴里说着顾爷爷听不懂的话,语气客气礼貌至极,人倒并没有走上前来。

“咳咳……谁?”顾爷爷忍着嗓子里又痒又痛又想呕吐的感觉,艰难开口,试图跟眼前的人对话。

“您别着急。”男人始终站在暗处,双手放在身前交握着,要是再加上一条白围裙,应该很像电视里那些做日料的厨师。

“您现在进食肯定很困难,但是放心吧,我亲自调配了营养液,按时注射就好了。”

“……谁?谁……咳咳,你是谁?”顾爷爷有些急躁起来,对面的男人动了一下,依旧没有上前,在原地说:“老先生,您别着急,别着急。”他抬起手摸了摸鼻子,说:“我也是受人所托,暂时照顾您,等您孙女的事情解决了,就能放您走了,千万别着急。”他踌躇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继续说:“顺便在您身上试了一下我的新药,放心吧,前几次试验的时候显示出性能都很稳定,您不会有事儿的……但是前面几个都是小白鼠,换成人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副作用……”

黑暗中的男人仍旧自顾自地嘀咕着什么,顾爷爷却没心思再听下去,“孙女”这个词眼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老人不再追问对面有些神神叨叨的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一心一意地担心起自家孙女来:“……咳,葭葭,葭葭怎么了……咳咳……”

……

这堂课又是物理测验。

有小半个月没上课的顾葭并未生疏,思考和运算的速度仍是极快,手里握着签字笔,一行一行整齐的公式,群蚁排衙地出现在试卷的空白处。

物理老师在教室里走动着,路过顾葭身边,一贯严肃的脸上出现些微赞许的神色。

倒数第二题是一道作图题,顾葭从文具盒里拿出自动铅笔和用得已经有些旧了的直尺,脑子里飞快分析者受力方向和力的分解,很快将直尺靠在卷面上,准备作图。

刚准备开始画,笔芯突然断了一截,顾葭心里一刺,涌上来一种强烈的怪异的不安。

她脑袋空白了一瞬,而后反应过来自己还在考场上,深呼吸一口,摁出笔芯,压下心里奇怪的不安,重新开始作图。

徐泾松那张可怖的甫一脸转过来,就把商宁一吓得不轻,但最初那点惊恐过去之后,反倒又没那么怕了。

“徐泾松”转过来半晌,见商宁一没有多余的动作,慢慢地又转了回去,继续向前走去,这回细看,商宁一发现他的动作竟然笨拙了许多。

一阵风吹来,面前又掀起弥漫着的大雾,稍稍能看之后,商宁一发现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道路两边。

有先前见到的徐泾松,在监狱自杀的林畅,沈玉成容貌依旧生动鲜活,只是目光却呆滞了许多……远远的一个穿粉色裙子的女孩儿,低垂着头,蝴蝶骨凸起,样子伶仃又瘦弱,那是那起人口拐卖案里最小的受害者罗媛;王天和闵寒一同牵着个小男孩儿慢慢走着,远远地没进铺天盖地的浓雾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些死掉或受伤的人,以这样一种诡异的姿态出现在陌生的荒无人烟的地方,奇怪的是商宁一却并没有多少害怕,只是十分难受,胸口闷闷的。

原本这些悲剧,都可以避免的……

她继续向前面走着,远远地传来有人跑动的脚步声,浓雾中出现一个人影,待人影跑进了,才看清,原来是顾江河。

他大口喘着气,急急对她说道:“商小姐,你要小心,你身边的人……‘失落者’计划……”话还来不及说完,路旁突然从雾气里冲出来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戴着鸭舌帽,手里拿着个没有标签的药瓶,倒出一颗药来塞进顾江河嘴里。于是刚刚还在她面前说着话的人就这样倒下了,嘴里流出汩汩鲜血,那个戴鸭舌帽的人又跑回路边,商宁一忍不住冲上前去:“站住!”

出乎意料的,那个黑衣人真的站住了没再往前走。

商宁一心里又是既愤怒又挫败,冲他吼道:“你到底是谁!”

那个人背对着她,抬起手摘下帽子,然后缓缓转过来,商宁一瞪大了眼睛。

这张脸似乎很熟悉,又很陌生,像是两年前死去的“手绢男”,又像是刚刚死去的周云强,然而却不是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失落者计划”?谁,是谁在背后像一条阴魂不散的毒蛇,盯住她,盯住她……这个人十多年前害了她的母亲,十多年后依旧伤害着她身边每一个人!一股怒意从胸口往上涌,她几乎有些声嘶力竭地质问:“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黑衣人并不开口说话,并不见他如何动作,却已经缓缓推出去好远,面容渐渐隐没在雾气里,和他的衣服一同变成一抹黑。

商宁一眼睁睁看着幕后黑手消失在她面前,可她只能看着他离开,什么都做不了,不甘,挫败,愤怒又无力的感觉交织在一起,扭成一只没有实质的手,抓着她的心,让她难过得手脚发软,然而哭不出来,变成一腔发泄不出来的悲怆。

“到底是谁……”商宁一缓缓蹲在原地,掩着脸,却始终没流出眼泪来。这条路前方被大雾遮掩看不到希望,回头却连来路都已经被掩埋,她孤身一人,真的要不知何去何从了。

“宁一,宁一……”

不知什么地方突然传来飘渺的呼声,雾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四周很快又变得辽阔空旷,一片荒原。

但那声音却并未消失,越来越近:“宁一,宁一……”

商宁一从地上站起来,头顶的天仿佛在旋转,她仰头看见一片青灰的天空变得湛蓝,东边出现了一枚红彤彤的太阳,甚至还有几丝流云;低下头,眼前的荒原也变了样,一大片没有边际的麦田,麦子都熟了,金黄色,在风里轻轻摇着,发出沙沙的声音。有人在温柔地叫她:“宁一,宁一……”她向前看去,一个穿着红色格子衬衫的男人,背对她,衬衫上绣着一个大大的黑色字母“Z”。

“是你在叫我吗?”商宁一迟疑着,拨开身前的麦子,那声音果然越来越清晰:“宁一,宁一……”

“……宁一,宁一……”商宁一突然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张放大的宋玥的脸,刘海耷拉在额头上,眼睛下带着两个疲惫的黑眼圈,此刻正盯着她,见到她醒过来,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宁一,你还好吧?”宋玥的声音和梦里那个呼唤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原来,是他,驱散了那些迷雾。

宋玥扶着她坐起来,商宁一才发现自己现在是在休息室,摸一摸额头,一手的冷汗。

CHAPTER 82

“你还好吧?做什么梦了?”宋玥坐到床沿看着她,眼睛里细看满是熬夜过后的红血丝。

“我没事。”商宁一抚了抚额头上凌乱的头发,冲他露出个安抚的笑。

“没事就好……”宋玥倦急了,此刻话还没说完,先掩着嘴打了个呵欠。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没有说话,空气里充满安静的气息。

宋玥有些瞌睡,头一点一点,头顶一撮呆毛晃晃悠悠,看上去跟平日里冷静镇定又杀伐果断的样子大相径庭。商宁一没忍住,伸出手来,用手掌压下他头顶那撮呆毛。

“……怎么了?”宋玥被惊醒,抬头看她一眼,眼眶发红,说话间又是一个呵欠。

“没什么,你休息一下吧。”商宁一将手拿开,那撮头发又不屈不挠地立了起来。她抿嘴笑了,正想翻身下床,刚刚坐在床沿打瞌睡的男人就躺倒在她身边。

这是单人床,他一挤上来,她几乎没办法动。

“哎。”她轻轻推了他一下。

“不要动……”宋玥一只胳膊搭过来,放在她腰上,他声音很轻,带着深深的疲倦:“……让我睡会儿。”

商宁一绷着身子,旁边的人已经沉沉入睡了,呼吸缓慢且绵长,喷在她耳侧。

她小心转过头去,看到的就是宋玥的一张脸,眉峰棱起,鼻梁很挺,光打过来投下一片阴影。

他已经睡熟了,毫无防备。

商宁一很少看到这样的宋玥。

平时的宋玥,要么严肃认真,要么吊儿郎当,但也许是警察天生的警觉性,他从来都是清醒且敏锐的。他是那样沉稳思虑周全,值得依靠,但现在,他就这样睡在她旁边,安静如婴孩。

商宁一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冲动,心好像用文火炙烤的冰淇淋,慢慢地,慢慢地,融化了,融化成一江凌凌的春水,温柔怯懦得毫无主意。

她从没有这样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对宋玥的感情。是钦佩也是仰慕,是信任也是依赖,但这一切,终归还要归于,爱。

女人容易在男人最脆弱的时候展现同情和爱怜,这话一点不错,商宁一想。

她微微偏头,盯着上铺的横梁,在脑袋里慢慢捋了捋她晕倒之前发生的事。

找到顾葭案强奸犯嫌疑人了,叫周云强,但是周云强死了,没错,他死了。看上去是意外自然死亡,但他死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定不简单。陈老师的尸检报告是拿过来了吧,好像在打电话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石头在说……打电话,她为什么会打电话?

商宁一凝神片刻,眼睛突然睁大,她想起来,晕倒之前接到的那个电话是福利院打过来的,说顾老爷子不见了!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侧眼看向旁边的宋玥,正睡得香。

小心地双手轻轻握住宋玥搭在她身上的手,然后缓缓挪开,商宁一轻手轻脚地坐起来。宋玥睡在床外侧,要想不惊醒他地下床,怎么都有些困难。

商宁一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蹲在床上,然后缓缓将脚挪到床沿,一只手抓住床外侧的栏杆,另一只手横在空中保持平衡。现在这个姿势,真是有些囧了,稍微一不小心,就会整个人坐在宋玥胸膛上。

她握住栏杆的那只手用力,另一只在床里侧的脚伸出来,向外边移动,边移边紧张地注视着宋越的表情,他略皱一皱眉,她就停下来。好在宋玥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商宁一动作虽然缓慢,但也安全地挪到床外边了。她松了口气,赶快下床穿好鞋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宁……”宋玥突然转过头来,眉头皱得很深,眯着眼睛,口里含糊不清地吐出一个字。

商宁一在床边蹲下来,轻声试探着:“宋玥?”

对方却并没有反应,想来刚刚只是梦里无意识的呓语了。商宁一笑了笑,扯过一边的毯子来该在他身上,转身出了休息室。

外面没有人,安静得很,走廊里灯一盏一盏亮着,一直到尽头,莫名地叫人安心。商宁一一边走着,一变分析着现在的情况。

顾老爷子不见了,他不可能是自己离开的,且不说他离开会跟福利院的护工打招呼,不会平白失踪,就说他的腿脚不方便,在没有外人帮助的情况下,他是没有办法一个人离开的。那么是……顾葭?商宁一思索片刻,摇摇头否定了这个可能性,顾葭并不知道福利院的具体位置,要是她接走顾老爷子,会事先联系自己询问地点。

不是他自己离开的,也不是顾葭接走了他,那么顾老爷子,是怎么从福利院离开的?商宁一又隐隐有些头痛,现在她很懊恼,自己当初选福利院的时候只考虑了环境,找了家设施不齐全的地方,连监控录像也不完善,现在不知如何查起。

班主任在教室转了一圈,学生们都在认真自习,没什么小动作,她满意地微微点头。

这个班,有许多被她寄予厚望的学生。她目光扫过教室后面贴着的优秀学生表彰榜,看到最上面的第一个名字时,微微顿了下。

顾葭。

只是她尤其关注的女孩儿,只是可惜……班主任摇摇头,有些事情,是自己没办法过问的。

她继续将那些名字一个一个看过去,最后一个是上次测验后新加上来的名字,杨乾雨。

班主任在教室的角落里搜寻到名字的主人,他正低着头研究一道数学题,鼻尖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没注意到班主任的注视。

这个学生最近的进步也很喜人,照这个趋势再努力一把,高考说不定会有个小爆发。

很好,很好。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视线在整个教室伏案学习的学生中逡巡一圈,有种睥睨天下的豪气,但愿他们都给她争气。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学生们,走下讲台,出教室之前顺手撕下一页高考倒计时的日历。

顾葭略一抬头,正对着她的鲜红字体显示着:距离高考还有39天。她没什么反应地低下头,对着刚刚做的试题卷的答案,一个一个红勾批下来,整张试卷毫无压力地翻过。回头一看,跟她做一样卷子的杨乾雨低着头,很认真地演算着。

她脸上总算出现一点喜色,收回面前的试卷,换上另一套文言文试题。

爷爷,等我,我很快就会来接你了,带着大学录取通知书。

年轻的女学生这样想着,嘴角抿出一点笑意,那种苦难都已经过去,眼前光芒万丈的笑意。她不知道,她人生中又一场巨大的阴霾,正悄然来临。

……

男人原本一身黑衣,这时候外面套上一件白大褂,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

他迅速将手边的细胞切片盖上玻璃盖,移到显微镜下面,将眼睛对上去,观察起来。

显微镜里,一颗大一些的,边角像长了绒毛似的细胞,正在缓缓向四周挪动,它经过的地方,正常细胞相继凋零。

男人额头冒出冷汗。

他惊醒似的从显微镜上直起身子,转身离开这个房间,一步一步下楼梯,来到光线昏暗的地方。

顾爷爷感觉自己胸口那种灼热的感觉越来越盛,呼出去的气似乎都变得滚烫,并且这平常的一呼一吸的动作变得那么吃力。

他已经睁不开眼睛了。

迷迷糊糊间,有个脚步声急急向这边来了。他感到有冰凉的手指翻开他的眼睛,然后强烈的光线透过角膜照进来了。很刺眼,这种感觉不舒服,但他没有力气挣开了。

过了片刻,男人的手离开,他的眼睛重新闭上,刺眼的光也消失了,顾爷爷重新回到一片黑暗之中。片刻,他又感觉到男人冰凉的手指触到自己颈侧动脉上,那里,能感受到自己微弱而沉重的呼吸。

男人的手放了许久,直到冰凉的温度和脖子上的温度融为一体,变的也有些温热了,他才离开。有些丧气的,颓然的,无关于生命的存活或者死去,单单只是懊恼自己的失败。

顾爷爷从未那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流逝。

刺眼的光线又亮了起来,这一次好像充满了整个房间,周身都是久违的光亮,他仿佛回到不久前的那个午后,郊外的好空气,还有明媚的阳光,他在阳光下面想象着他的小孙女长大成人后的样子,葭葭长大了啊……葭葭……阳光中小孙女穿着小时候最喜欢的裙子缓缓向自己走来,脸上带着腼腆又欣喜的笑意,她张开嘴,好像在叫:“爷爷。”

“……葭葭……”老人挣扎着叫完这一声,眼前的光亮越来越盛,最后归于永恒的黑暗和阒寂。

男人听到轮椅上的老人嘴里发出的最后一个音节,讶异地挑了挑眉,再次上前确认,这次颈侧已经没有脉动了,他死了。

意料之中。

男人耸了耸肩,无所谓的样子,面上倒仍有一点沮丧。

他从白大褂里掏出手机,熟练地拨下一个号码:“最新的HML2048试验失败了,就用上次那批旧药吧。”

那边传来毫无情绪的一声:“知道了。”随即挂断了电话。

CHAPTER 83

“死了?”办公椅上,钟父皱着眉,盯着办公桌前汇报情况的秘书。

“那边是这么说的。”秘书微微弓着身子,态度很恭谨。

“这真是……”钟父眉头皱得更深,先前那边说需要一个人做活体实验,并不会危及性命,他这才答应把顾老爷子送过去,没想到现在实验出了意外,人直接死了。他原本只想用顾爷爷来要挟顾葭,也没想弄出人命,现在这个局面,倒有些难收拾。

当然,他们肯定是不可能跟那边要交代的。没那个能力,更没那个胆子。

当时人是秘书带回来的,也是他亲自送给那边做实验的,这个时候他见钟父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心里也有几分忐忑。

办公室内僵滞的气氛持续了片刻,而后钟父揉了揉眉心,吩咐道:“先按原计划行事吧,你尽快去找那个女学生,让她不要起诉。死人的事,也想办法处理了吧。”

“是。”秘书心中叫苦不迭,又在心里暗骂起这一切事故的源头,他的少爷钟剑虹来。要不是钟剑虹捅这个大篓子出来,怎么会弄得这步境地,最后需要他来善后。

进福利院的时候明明还是正常的晴好天气,一出来,却见天上墨云翻涌,风也大起来,院子里的大榕树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远处稍微细一点的树,直接被吹弯了树干。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不知怎么,商宁一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句话。

她一步一步走出福利院,身上薄薄的风衣在风里疯狂地摇摆,头发也胡乱飞舞。

照护工阿姨的说法,前天午后,顾老爷子吃过饭,主动提出要去院子里晒晒太阳,于是阿姨将他带到院子里的榕树下,自己则又进房间干活儿去了。等她做完手头的事出来,顾老爷子已经不见了。

时间大概是中午12:30到下午15:00,两个半小时的时间,中间某一刻有人进来,带走了顾老爷子。

商宁一用手摁住在风里乱飞的头发,一时间思绪纷乱,人是被谁带走的?什么时候带走的?为什么要带走?现在在哪儿?

走到院门口,她突然愣住。

在她面前,宋玥的车,正静静停在那儿。

这个地方很偏,来的时候出租车司机靠导航都找了好半天。所以,宋玥他是……

“怎么,一见到我就走不动路了?”宋玥见她半天没有动作,从车上下来,倚着车门,含笑调侃着。他的头发在风里乱飞。

商宁一眼眶突然有点湿。

他总是这样。在她最无助,最需要的时候,就出现在她面前了。明明昨晚才看着他睡去,这会儿见面,居然又有了久别重逢的感觉。

她小跑几步到他旁边,大力抱住,将头埋在他胸前,鼻腔里瞬间充满了他清冽好闻的味道。

“你怎么现在才来……”商宁一揪着他的外套,“我都快急死了。”

宋玥的胳膊也被她牢牢抱着抬不起来,没办法摸一摸她的头。他无奈笑着,声音里却是无限宠溺:“我睡得太久了,一觉醒来发现你不在旁边,才赶来了。”

“顾爷爷不见了。”商宁一声音闷闷的,“我怎么跟顾葭交代。”

“我听石头他们说了。”宋玥抽出一只手来,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语气温和:“会找到的,相信我。”

“嗯……”恋恋不舍地抱了会儿,商宁一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么黏人。

“先上车吧。”宋玥走到另一边,拉开车门,看着她坐进去以后才回到驾驶坐上。

车里比外面暖和许多,从车窗望出去,风依旧很大,扯着树枝疯狂摇晃,相信不久以后就是一场暴雨。

“……所以人是在前天,也就是四月二十七号那一天下午十二点半到三点中间被带走的。”商宁一靠在椅背上,有些发愁,她现在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宋玥擒着下巴,听她说完之后,想了一会儿,分析道:“既然人是以‘失踪’的方式消失在这家福利院的——”

商宁一不明所以,侧过头看他。

“也就是说,他被带走的时候,院里其他人是不知道的。”宋玥语声淡淡,娓娓道来:“老人家在非自愿前提下被人带走肯定会有所警觉,但一来,屋里的人没有听见他的呼救;二来,现场没有明显的凌乱的挣扎痕迹,当然不排除是带走他的人事后清理干净了现场痕迹,但他们的目的只是带走顾老爷子,老人的失踪本就会引起怀疑,所以没必要多此一举破坏现场痕迹。因此,综上所述,顾老爷子是在没有意识,不能反抗的情况下被带走的。”

虽然说确实是这样,但知道这个又有什么用呢?商宁一不自觉地将大拇指指甲放到齿间研磨,皱着眉思索着。

宋玥看见她这个样子,微微一笑,继续说道:“那么,没有意识分两种情况,第一种是自主的,自己睡着了;第二种是被动的,有外力因素让他睡着或者昏厥。结合前面,老爷子是被带走而不是被杀害,可以看出带走他的人,至少当场,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顾老爷子体弱,又在病中,常见的麻醉或致幻药剂对身体损耗极大,很有可能人会醒不过来,那群人应该不会这样冒险。再者,使用药剂之前,接近顾老爷子也会引起他的警觉,惊动里面的工作人员,所以他是在睡着的时候被带走的。”他右手食指在方向盘上轻叩着,眼前浮现出自己想象中那天的场景。

顾老爷子在午后微醺的阳光下睡着了,几个黑影轻手轻脚地走进院子,搬起他的轮椅带走了。整个过程悄无声息,连那棵大榕树上的鸟都没有惊动。

宋玥一番推理下来,商宁一听得有些愣。不大不小一个失踪案,他无意间展现的缜密思维,思考事情的每种可能性,滴水不漏。原来这才是宋玥真正的样子,警界的明星警察,神探,各大杂志争相报道。他,她的男朋友。

宋玥注意到商宁一几乎有些傻掉的表情,没忍住笑了,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怎么,真傻了?”

商宁一回过神来,凑到宋玥面前,盯着他的脸看。

“宁一?”

尽管已经朝夕相处,每次一看到他的脸,商宁一都忍不住赞叹,这是多么漂亮的一个男人,眉眼比她还要精致。

“怎么了?”宋玥揽住她的肩膀,凑近了,两个人鼻尖对着鼻尖,他重新发问:“怎么了?”语调温柔。

“宋玥……”商宁一手攀上他脖子。

“嗯?”

“谢谢你。”她的样子真像是在困惑,凑得这么近,让他能看清她眼里自己的倒影,她眼里的他,正认真地看着她。

她从来都不知道,她有多么好。

“傻瓜。”他轻轻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然后让她的头依在自己胸前。喜欢,可有什么为什么呢,心是奇妙的,自己没办法控制的东西。

天阴了,好大的风,不久就要下雨。

物理老师正在讲前两天小测验的试题,顾葭听着听着,少有的在课堂上走神了。

窗外乌云沉沉,顾葭总觉得那些云就像压在自己心上,心里总有一种莫名地心慌和无措,让她无所适从。

到底是怎么了?她闭了闭眼睛,左手撑着头,右手上用来改正错题的红笔不小心在试卷上戳出一个洞。

“……顾葭,你来跟大家讲一下这个受力分析。”物理老师点到她名字。

顾葭仍在怔忪中,旁边的男同桌用胳膊肘捅了捅她,才反应过来,站起身,见物理老师正看着自己,眼神里带着狐疑。

她不着痕迹地偏头一看,同桌的笔正指着倒数第二道作图题。

“嗯,这道题,我们先确定受力点,然后……”即使刚从发呆中回过神,她仍旧完美地给出解法。物理老师自然知道刚刚顾葭在走神,但看她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物理老师觉得,她站在这里,但她的人,却又像是不在这里的。

是那种说不出的感觉,从前她虽然沉默寡言,但至少能看出,仍是坐在这个教室里的学生,仍旧跟所有同学一样听着老师讲课。

但自从她这次请假回来之后,她就常常神游。依旧沉默寡言,也同样恭敬有礼貌,但她身上仿佛多了一点不明不白的无所谓,一点气定神闲的超脱,或者说,漠然。

当然成绩同样优秀,甚至比从前表现得更出色。

空气仿佛静止了,回答完问题的顾葭平静地看着讲台上的物理老师,她没有收到坐下的命令,因而一直站着。看不出什么情绪,平静无波的,又像是不屑的,看着讲台上为人师的中年女人。

不知怎么,物理老师居然被这种眼神看得有些心虚。

“回答得很好,坐下吧。”半晌,物理老师这样说着,仿佛有些尴尬似的,空出一只手来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顾葭垂头坐下,说了句:“谢谢老师。”声音不大不小,让人听不出什么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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