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强过上一种快乐的生活。
他每天天还没亮时,就期待起上学来,因为在学校可以看到小夏老师。但上课的时候,他又无比盼望放学,因为放学过后,小夏老师会跟他同路走回家。
他惯常是不主动说话的,但小夏老师问一句,他就答一句。在外人看来,孤僻的少年竟然开始慢慢好转,他开始说话了,他会笑了,甚至在语文课上,小夏老师抽他起来回答问题,他站起来后也不再是一味地低头不说话了。
这无疑是个质的飞跃,从前的班主任用了整整五年,也没能让周云强多说一句话。现在小夏老师一出马,就能有这样的效果,侧面证明了,她良好的耐心和卓越的沟通能力,她是一位多么优秀的人民教师……
赞扬声开始在老师和同学们之间流传,慢慢地,就连校长也知道了,六年级二班一个新来的女老师,特别优秀,治好了班上学生的孤僻症。
小夏老师很高兴,这是她职业生涯良好的开端,于是对周云强更加细心周到,同时也开始对班上其他几位性格比较内向的孩子有更多的关注。
周云强也是高兴的,他无所谓别人说他之前孤僻症或是什么,小夏老师愈发温柔的呵护让他倍感享受,现在,他甚至偶尔会在小夏老师的语文课上举手回答问题了。也许就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他以前是封闭又孤僻的,独自瑟缩在阴暗潮湿的角落。直到遇到她,才慢慢掀开外面那层坚硬的壳,让阳光照进来。
一切都向好的方面发展,老师美好的声誉与光明的前途,学生日渐敞开的心扉,日子悠悠,很快,冬天的第一场雪到了。
小城的雪下得极大,鹅毛柳絮一般,从高空泼下来,拼命往地上堆。
跟着大雪一起到来的,还有期末。
六年级的期末显得比其他年级更紧张一些,小孩儿们要毕业了,家长和老师们都跟上心,学校规定六年级的学生放学后都留下来写一个小时的作业再走。
窗外是雪,门开着,教室里燃了暖炉,小夏老师坐在讲台上守着大家的最后一个小时。她翻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一页,又一页,那间或响起的沙沙声就像刮在周云强心上。他偷偷抬眼看,讲台上的小夏老师表情极认真,神色又很恬淡,她扎着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脸颊,白色羽绒服的帽子周围有一圈儿白绒绒的毛,映在她的脸上显得格外好看。
她好爱穿白色。
她不时伸手翻动煤块,向底下的学生们轻声说:“觉得冷了就过来烤一烤啊,别冻着了。”
听了这话,立时有几个学生往讲台上蹿,一股脑凑到煤炉旁,小脸映着红彤彤的火光,笑。
倒不是真的冷了,小孩儿心性,作业写久了觉得乏味,又不能说话。这会儿凑在一起烤烤火,手臂挨着手臂,脸颊贴着脸颊,亲亲密密的,也是很有意思的。
周云强也在这堆烤火的孩子中间,但他上来的原因,却是想往小夏老师旁边凑了。
他这边手伸到火炉上,眼睛却瞟着小夏老师,嘴巴咧开了笑。
小夏老师见状,摸了摸他的脑袋,也笑了。
“夏老师。”门口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小夏老师和一群孩子扭过头去,发现居然是校长站在门外,探究地看着讲台上的一群孩子。
小夏老师心里有些紧张,她还是初出茅庐的新老师,一见到校长这样重量级的人物,难免有些惶恐。
但好在校长之前听说她之后也特意找过她几次,谈话之间都是勉励的意思,所以此刻她尽管紧张,倒不大害怕。
“校长好。”她站起来,不自然地用手将一丝垂下来没扎进马尾的头发别到耳后,解释道:“天太冷了,我让孩子们烤烤火。”
校长静了一瞬,点点头,说:“你来。”
小夏老师有些惊讶,但还是低声嘱咐班长看好同学们,然后走出教室。
班长是个小女生,叫老师走了讲台上烤火的一群人开始窃窃私语,嚷嚷着:“哎哎,暖和了都快下去啊,都下去下去。”说话声持续了一阵,烤火的觉得差不多了,也就互相道别着下了讲台。
周云强磨蹭半晌,没见着小夏老师回来,只有也下了讲台。
雪越来越大了。
一个小时的课后作业时间过去,学校最后一道铃声响起,学生们无师自通地站起来收拾书包,教室里立刻又充满了闹哄哄的声音。
讲台上的煤炉已经燃过头,快熄灭了,剩下微微热气。
小夏老师还没回来。
周云强趴在桌上,眼睛锁住讲台,一眨不眨,人看上去却是有些蔫蔫的。
好一会儿,教室里的人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个。
他慢慢撑起脑袋,慢吞吞地收拾着自己的书包,一边在心里幽幽埋怨,怎么小夏老师还没回来。
他拖着书包走到讲台上,手伸到火炉上面,热气已经很少了,燃过了,炉渣泛着白灰。
风从门口吹进来,很冷。
他两只手搁在讲台上互相塞进袖管,然后将头枕上去,看着门外。
只有纷纷扬扬的大雪,她没来。
……
“云强,云强……醒一醒……”周云强缓缓睁开眼睛,面前是小夏老师略带担忧的表情,长头发披散着,由于弯着身子,有一部分垂到了胸前。
教室外面已经一片昏暗,天黑了。
“夏老师……”他揉揉眼睛,“你怎么这么久?”
小夏老师略微笑了笑,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抱歉,我不知道你在等我,现在回家吧。”
这一次,她没有在岔路口跟他分开,而是亲自把他送上楼,到家门口。
奶奶果然已经很着急了,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听到动静,赶紧奔到门口。
“云强奶奶,你好,我是他老师。”奶奶没想到听到的是个年轻女孩儿的声音,愣了一下,问:“强强呢?”
“我在这儿呢!”周云强走到奶奶跟前,只听小夏老师继续说道:“不好意思云强奶奶,今天我有事耽搁了,这孩子一直在等我……”
……
周云强平安回来了,奶奶松了口气,想去把早就冷掉的饭热一热,他制止了她。
“奶,你去睡吧,我自己弄。”说着将奶奶推到卧室,自己就着冷饭泡了些开水吃了。
吃完之后,迫不及待地趴到门缝上。
今天已经回来晚了,不知道有没有错过女人带男人回家的场景。
这几乎已经成了他每天的例行娱乐,雷打不动,平凡的读书生活确实太乏味,现在多了夏老师,才慢慢变得值得期待起来,但他仍旧喜欢探究神秘的宇宙。
冬天,女人的衣着在小城人看来仍旧很暴露,厚一号的黑色丝袜,上面照旧是裙子和短衫,只在外头套了一见厚厚的呢外套。
今天是酒红色的。
女人头发披散开来,遮住脸上画皮似的妆,烫得卷曲的头发像蛇,盘踞在雪白的胸脯上。女人的外套已经被脱了一半,只剩一只胳膊套在袖子里,晃晃悠悠。
今天的男人是个秃顶的大叔,照旧是喝醉了,却仍旧凶得有些残暴。他直接将女人的吊带扯到一旁,张口就在她肩膀上咬下去,黑暗中能听到女人轻声呼痛的声音。
男人直接将女人的裙子往上推,接着一声裂帛声,料想是丝袜破了。男人不顾女人的呼声,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楼道外的雪光映着楼道里交缠的身体,蠕动的轮廓和男女压抑的喘息在夜色中显得更加神秘。
周云强觉得自己身体的某个地方起了奇妙的变化,然而他对自己陌生的变化一无所知。这个才十二岁的六年级男生,懵懂的,好像又是知情的,莫名被打开了陌生的情欲大门。
……
寒假过后,学生们又陆陆续续回到学校,这是小学的最后一学期,他们对即将到来的人生第一道小小的阶梯有所察觉,一个假期过去,一个个人看起来仿佛成熟了不少。
小夏老师走进教室。她穿着浅绿色呢大衣,头发剪短了,看上去瘦了一点,依旧美丽温柔,听说小夏老师上学期还被评上优秀教师,学生们心里都有些自豪。他们衷心喜欢着这个年轻的,美丽的女老师。
不知怎么,周云强总是觉得小夏老师带着一抹郁郁寡欢的神色,一个假期没见,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迫不及待想挤到她旁边,不知怎么,她神色居然有些冷淡。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再见到她了。
六年级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眼看着一天一天的,脱下了冬天的衣服,又要换上短袖了。
期末也迫在眉睫。
小夏老师的工作也变得忙碌起来,常常在学校呆到深夜,近来已经不常和周云强一起回家,她拒绝让他等到深夜,理由是不安全。
周云强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似乎在慢慢地讨厌他。他哪里做得不好吗?他有不听话的地方吗?他惹老师生气了吗?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心里充满困惑。
学校旁边一片玉米地,玉米裹着青壳,亭亭立在田野里。
周云强一个人坐在田坎上,思索着,为什么小夏老师不太喜欢他了。风吹着玉米叶,哗啦哗啦,想夏天晚上的梦。
他渐渐听到细碎的说话声,男人和女人的夹杂在一起,慢慢从学校的方向近来了。那个女声,他认得,是小夏老师的声音。
周云强愣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起身躲藏,左边是个垃圾场,各种垃圾堆成大大小小的山丘,他慌不择路地跑到其中一堆后边,蹲下。
腐臭味一下子灌进他的鼻腔,他有些暗悔,怎么跑到这边来了,应该蹲在玉米地里的。
说话的两个人走近了,那女人确实是小夏老师,男人却叫周云强大吃一惊——那一身西装,不苟言笑的,居然是,他们的校长。
两个人看上去正在争执,校长抓着小夏老师的手腕,她拼命挣脱,却无济于事。
男人压低声音威胁,语句零零碎碎听不清楚,只隐约听见有“优秀教师”、“职称”一类的字眼。
果然小夏老师挣扎地就不那么厉害了,只一味的抹着眼睛,垂着头。
也许是怕被发现,校长拽着小夏老师到了玉米地里面,青绿色的杆亭亭立着,叶子挡住两人的身影,看不清楚。
周云强鼻子里满是垃圾的腐臭味,他却顾不上,伸长了脖子,拨开几片挡在他眼前的玉米叶子。
他的瞳孔猛地睁大。
叶叶掩映的玉米地深处,小夏老师扭着身子,被校长压在地上,一半雪白的胸脯露在外面。
……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起身的,等他回过神来,小夏老师和校长已经走了。
小学毕业,周云强没考上初中,决定外出打工,盲眼的老奶奶暗地里几次偷偷抹眼泪,最后还是没办法,放他走了。
小夏老师带了下一届学生,知道他不读书了之后倒是还来找过他几次,只是每次他都躲着没见,慢慢的,人也就没来了。
后来他混黑道,社会上的朋友结识了一大堆,等他终于想起小城眼盲的奶奶,准备回去看她的时候,却从邻居口中得知她已经死了好些年了,没有亲人,还是街坊们出钱把她葬了。
楼上的暗/娼据说得了病死掉了,也有说远走他乡嫁了人的,总之,跟他没什么关系。
至于小夏老师,听说因为跟校长偷情被校长老婆发现,自己想不开自杀了。不过,这也跟他没关系。酒吧里的保安还在神神叨叨讲着:“哎,我跟你说啊,听说那女老师……”周云强笑着跟带回来的兄弟们碰杯,灌下一口酒。
他很没良心,不过他们这群人谁有呢?无所谓的。
他早就已经死了,他心里最后纯白的,温柔的一片土地已经盈满垃圾的腐臭味。
那个夏天以后以后,他火热地穿过无数无数长长短短的阴道,希望能够去往她心中,可没能成功。
他们一同死在好多年前那个夏天的傍晚。
CHAPTER 84
车窗外风依旧很大,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就只是静静地呆着。
“砰砰砰”外面突然传来敲车窗的声音,一个阿姨穿着福利院护工的衣服,见他们摇下车窗,问:“你们是来看老年人还是接人?”
“警察,来调查前两天顾延庆失踪的事情。”顾延庆是顾葭爷爷的名字,宋玥边掏出警察证,边对阿姨解释道。
听到“警察”两个字,阿姨有这个年龄市民普遍的惶恐,又有些担心。
商宁一对她安抚地笑了笑,正想说话,宋玥开口了:“您现在方便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吗?”
“方便,方便。”阿姨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问吧,有什么知道的我都说出来。”
“您刚刚是怎么发现我们在外边的?”
阿姨愣了下,没想到会问这样的问题,片刻之后说:“屋里看得到外面嘛,往外一看,就看到车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宋玥点点头说:“好了,谢谢您。”
阿姨显然还在状况外,没想到只有这么一个问题:“就完了?你们不问问那什么,怀疑谁谁的?谁表现不正常的问题?”
商宁一笑着,确认道:“就这一个问题,没别的了,谢谢您阿姨,您可以进去了。”
阿姨听她这么说,只好挠着头转身进屋,估计没想到警察会问她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待阿姨走进去了,宋玥看着商宁一,问:“你想到了吧?”
“照你之前说的,带走顾爷爷的人是等到他睡着之后才动手的,但他们不可能刚好在老人家睡着的时候赶到,所以一定有一个等待的过程。”商宁一从车窗里盯着福利院的大门,继续说:“但是,刚刚阿姨发现了外面停着的我们的车,带走顾爷爷的车能装下轮椅,只会比我们的车更大,不可能一直停在外面等而不被注意到。所以——”
“所以,在等待顾爷爷睡着这段时间,车藏在哪儿了,他们是在什么地方观察的,这些地方,一定会留下线索。”宋玥接着商宁一的话说下去。
原本毫无头绪的案子,在宋玥的点拨下,居然找到一条思路。
“顾葭,出来一下。”班主任从门口探进来半个身子,叫顾葭,神色有些复杂。
顾葭抬头看了班主任一眼,平静地应了一声“哦”,然后起身,出门。
杨乾雨看着顾葭被班主任叫出了门,脑海里浮现出上次无比相似的场景,心里一凛,也放下演算到一半的物理题,跟着出了门。
班主任并没有将顾葭带到办公室,而是下楼,到了一间没人的自习室。
“进去吧。”班主任停在门口,示意顾葭进里面去。
杨乾雨蹲在楼道拐弯处,隔得有些远,班主任守在教室外面他又没办法靠近,听里面的人讲话,只能暗暗地在心里着急。
自习室里。
“顾小姐你好,这是我的名片。”西装革履站在顾葭面前的,正是钟父的秘书。
顾葭接过名片,有些疑惑,待看清名片上印着的“钟氏”字眼时,顿时了然。
秘书观她神色变化,等了一会儿才说:“相信顾小姐已经知道我今天来的目的。之前小钟经理所为可能确实为钟小姐带来一些困扰,我在这里替他道个歉。”秘书说着,朝她鞠了一躬。
……
课铃已经响了有一段时间了,班主任一直守在自习室门口,杨乾雨不得不想其他办法靠近。
自习室是靠教学楼外侧,另一边有个阳台,可以在阳台上从窗户往里看。
可是,要怎么到阳台上去呢?
杨乾雨余光扫过一旁的厕所。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一楼女厕所的百叶窗坏了,从百叶窗里爬出去,能够到自习室外的阳台。只是女厕所……
他做贼似的看了一眼,现在是上课时间,想来女厕所应该没人。
要带走顾爷爷,搬着轮椅在路上走也极其容易引起注意,所以那群人一开始藏车的地方可能太远,应该就在这附近。
两个人将车停在外面,在福利院周围转了转,发现福利院左侧有一个很大的草垛,堆成塔状,草垛粗壮,目测能够藏下一辆车。绕到草垛后面一看,地上原本是一片薄薄的草地,现在布上两道车辙,能够清楚地看出车轮的花纹印子。
宋玥在车辙前面蹲下,拿出手机先拍了几张照片,又大概估测了车辙的间距和深度,记录下数据,然后站起来,胸有成竹的样子:“好了。”
“就这样?”商宁一挑眉,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
“根据车轮的花纹我们能找到车轮的品牌,进一步找到本市的厂家和店铺,根据车辙深和间距我们能推测车型。这里虽然没有监控录像,但顺着这条路出去过了岔路口就有了,到时候我们再把录像调出来,就能根据现有线索锁定劫走顾老爷子的车了。”见商宁一依旧心事重重的样子,宋玥笑了,揽住她肩膀,说:“很快就会找到他们的,放心相信我,好吗?”
商宁一看着宋玥,压下心里莫名的慌乱,也牵了牵嘴角笑了,说:“好。”
杨乾雨确定女厕所没人之后,也顾不得扭捏,直接进去,奔着百叶窗而去。
幸好窗户不太高,他顺利爬了出去,落到阳台上,然后直奔顾葭所在的那间教室。
刚刚挪到那间教室外面,就听到女孩儿明显因愤怒提高的嗓门:“卑鄙!”
秘书语气依旧彬彬有礼,甚至是温和的,他说:“顾小姐,请你考虑好,你的选择关系着老人家以后的生活,请一定慎重决定。”
从窗户外面看进去,顾葭瞪着她面前西装革履的男人,神色里有显见的愤怒,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脆弱。
杨乾雨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这个时候心悬起,不知道什么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做。
自习室里安静着,气氛不能算是剑拔弩张,因为从头到尾秘书都是礼貌着,说话的声音都不曾提高,只有顾葭一个人情绪明显外露,焦躁不安,像一只炸毛的小猫。
不得不说,那个男人手段高明,之前杨乾雨从来没见过顾葭这个样子。
好一会儿,秘书抬腕看了看表,说:“时间也不早了,顾小姐,我就不耽误您上课,考虑清楚之后,请尽快跟我联系。”然后走到门边,手已经放在把手上了,突然又转过身来,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对了顾小姐,听说你原本是可以被保送进首都Q大的,前途光明,请一定要珍惜啊。”说完不再做任何停留,打开门出去了。
顾葭仍旧停在原地,呆呆的,一动不动,班主任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杨乾雨试着推开窗页,发现并没有锁上,于是直接打开窗户从阳台上进了教室。
顾葭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也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顾葭。”他有点担心地叫她,“你还好吧?”
女生脸色苍白,没有反应,他又重新问了一遍:“你还好吧?”
“不好。”她转过头来看着杨乾雨,面色此刻已经变得极平静了,然而还是能清晰地看清楚她眼底的裂痕:“我爷爷被抓了,怎么办?”
杨乾雨听她总算开口说话了,松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抚上她的背,一下一下,生疏又笨拙地:“别……不要担心,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他没有问她为什么顾爷爷会被抓走,不探究为什么她会惹上这么多麻烦,小心翼翼地安慰着。明明自己本身也很弱小啊,却仍要拼命给予温暖。
宋玥和商宁一把现场采集到的数据带回警局,静待计算和走访结果,宋玥一直安慰,可商宁一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周云强的死因已经确定了,是有机磷中毒,因为商宁一后来也中了毒,推测应该是气体摄入,但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却仍待深究。
因为他自己平时本身就足够警惕,一般人想要给他下毒,实在不太容易。
有毒气体的源头在哪里呢?为什么只有当时第一个冲进房间的商宁一中毒了,后面的人都没事了呢?一串串问题堆在那里,让人头疼。
从酒店走廊里调取的监控录像里也找不出什么可疑的地方,除了他自己,根本就没有别的人进到他房间里去,更别说悄无声息布下气体毒害他了。
从监控上看,他死亡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一位疑似走错房间的客人,在门口刷了半天门卡,然后周云强出来,估计是知道了找错房间的事,然后就离开了。
石头和大林围着电脑,来来回回倒了几遍录像带,也没发现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
“头儿,进,进死胡同了,咋办啊?”大林可怜兮兮地,向宋玥求救。
宋玥正在等那边车型推测的结果出来,这会儿也在看路口的监控录像,听到大林的话,转过身去,见石头和大林两个人都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问:“怎么了?”
“录像,这酒店的监控录像我们看了好几遍,真是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我看看。”宋玥起身,做到酒店监控录像的前面,从头看起。
20:00,一切正常。
20:37,取外卖。
21:05,一些正常。
21:16,走错房间的房客开始刷门卡。
21:20,周云强开门。
21:22,房客房卡掉落在地,捡起来。
21:23,离开。
“这不是疑点就出来了吗?”宋玥右手擒着下巴,淡笑着说。
CHAPTER 85
石头和大林看着宋玥,脸上的表情就快傻掉了,他们不明白,怎么自家头儿就从这么一段他们看了好多遍的监控录像里看出疑点来了。
“什,什么疑点啊头儿?”大林咽了一口口水,颤颤巍巍地问。
石头同样眼巴巴看着宋玥,等待解答。
“我问你们,周云强的房间号是什么记得吗?”
“1……1125?”、“是1125。”
“对,1125,是周云强的房间号。那这个走错房间的人,他的房间号是什么?”
两颗脑袋凑近了电脑,半晌,石头苦着脸说:“这根本就看不清啊,我们怎么知道?”
宋玥敲了一下石头脑袋,石头畏畏缩缩着往后躲,很委屈的样子看着他。本来还想敲大林,结果他一见宋玥的视线扫向他,就双手护头,警惕地望着宋玥。
宋玥闲闲地放下手,说:“不是让你们看。”
“那我们更不知道了!”石头大着胆子顶嘴。
“我怎么教你们的,办案时注意观察一切细节,这很有可能成为你们日后破案的关键。你们要是听进去我的话了,去酒店找周云强那天,就会发现酒店的门牌设计是一边奇数,一边偶数的,数字是从左至右由大到小。”宋玥右手放在桌上,一边说话一边有节奏地敲击:“那个走错房间的男人,在周云强开门之后去的房间是斜对面的房间,照规律数下去应该是1116。”
石头和大林都愣了,眼睛睁得贼大,死死盯住宋玥。尽管已经不止一次见识过他们头儿的推理过程,但每一次见到,都有每一次新的震撼。
自家头儿,不愧是有着警界神探之称的宋队啊!
宋玥见两个人一副傻愣愣的样子,拍了拍桌子,问:“听傻了?石头。”
“到!”石头立刻挺起胸脯站好。
“你来接着说,疑点是什么?”
“呃……报告头儿,我现在还不知道!”石头理直气壮,声音洪亮,姿势挺拔。
宋玥无奈地揉着眉心,将录像倒回,然后重新播放。
电脑屏幕上,男人拖着行李箱,瞥了一眼手里拿着的房卡,径直走向1125,站了片刻,才拿出房卡开始刷。
刷一次门没开,两次没开,但他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地刷着,动作重复得看上去有些诡异。
“……这怎么了?”石头挠着头,看向大林,大林愣了愣,摇头。他摇头的动作迅速,脸颊上的肉都被甩得飞起来,看上去格外喜感。
“1116和1125长得很像吗?”宋玥问。
“不,不像……哦头儿,我,我明白了!”大林听过宋玥的点拨,若有所悟,急切地发言,手舞足蹈的。
“说。”宋玥朝他抬抬下巴。
“那,那个人,是故意走错房间的!”大林指着屏幕,有些得意的兴奋,为自己好不容易能找到案子的疑点。
确实是故意走错房间。且不说开房后前台小姐会提醒房间号,就算没听清,一眼扫过去,也不可能把1116看成1125。
而且从录像中看起来,那个人简直是直奔1125去了,根本没有一丝迟疑。中间刷卡刷了那么久没刷开,他看起来连一丝疑惑的表情都没有。
实在可疑。
这让他后面一连串的动作也处处让人怀疑,弄掉房卡会不会是故意的?会不会是他趁机下毒?一连串怀疑和猜想接踵而至。
“那……我现在去查一下那个走错房间的人?”石头试探性地问。
宋玥颔首:“去吧。”
石头和大林带上警察证,兴冲冲地出去了,宋玥又回到先前的位置上,盯着去往福利院途径的岔路口上调取的监控录像看着,若有所思。
商宁一很着急,忧心忡忡,一定要去技术科守着,亲自等他们做好车型和轮胎建模。
先前怕扰乱商宁一思绪,宋玥没跟她说完自己的猜想,这个关头,谁会将顾老爷子带走?
要么是跟钟剑虹有关系的人,要么,就是一直盯着商宁一的那股神秘势力……
要真是为了救钟剑虹带走了顾老爷子,那还比较好办,至少是知道对方的目的的,能够对症下药。可要是别的什么人……宋玥的手指放在鼠标上,静静地出神,好半天没有摁下播放键。
正想着,商宁一拿着手机匆匆从外面进来,鞋跟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声音。
“宋玥,顾葭给我打电话了!”她举起手机,情绪还算镇定。
宋玥站起来:“她说了什么?”
“问她爷爷还好吗。”商宁一皱着眉,神色略有隐忧:“听她的语气,像是已经知道了顾爷爷失踪的事情。”
当然她她不可能是自己无缘无故知道的,必定有人事先透露给了她。
那个人,是谁呢?
宋玥想了想,问:“你怎么回答她的?告诉她真相了吗?”
商宁一摇摇头,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沉默片刻,回答说:“我没告诉她具体情况,但瞒肯定是瞒不住的,这是我的责任,没看好老人家。”她拿着手机在左右手换来换去,看上去有些焦躁,“我让她先不要担心,约好了等她放学我去找她。”
商宁一看着宋玥,求助似的确认:“我们能找到顾老爷子的,对吧?”
“会的,会的,我保证。”宋玥看着她,声音放得很柔,眼神认真。
自习室窗户开着,风往里面灌,窗叶被吹得吱吱作响。
顾葭打完电话以后就捏着手机沉默着,看不出神色,杨乾雨陪在她旁边,数次开口想要说话,但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作罢。
下课铃响了,短暂喧嚣过后,上课铃又响起。好半天,顾葭将手机放进口袋里,说:“先上去上课吧。”然后率先转身出门,上楼。
这节课是班主任的。
顾葭在门口站定,说:“报告。”
班主任正在组织听写,中间被这声报告打断,转头看向门口。顾葭直直迎着她的眼神,盯着她。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本来是居高临的位置,竟然被这个十八岁的小姑娘看得脊背发凉。
握着手中的单词书,班主任强自镇定,说:“进来吧。”
商宁一和宋玥又赶到技术科,亲自督工,终于拿到了计算结果。
看着电脑上出现的缓慢成型的一辆皮卡,商宁一眼皮跳了一下。
“好了,辛苦了。先把这个发我邮箱吧。”宋玥想了想,又问:“对了,轮胎的厂家找到了吗?”
“找到了,已经在联系过了。”技术员一边找宋玥的邮箱,一边回答,手指在键盘上不断移动,一边在心里暗暗腹诽,他是技术员,到了宋队手上居然还要干接线员的活儿?
明确了车型,接下来的工作就轻松多了,方越会设定在整个福利院周围片区的所有监控录像里自动筛选,根据出现过这辆车的镜头,就可以推测出带走顾爷爷的车行路线了。
方越设定好程序,电脑开始飞速运作,宋玥和商宁一一同守在屏幕前面,看着那个不断转动的圆圈,沉默不语。
……
二十分钟过去,一个个录像整齐地排列在屏幕上,筛选完毕,还没来得及高兴,宋玥的电话响起。
“头儿,人抓到了!”石头在那边说。
CHAPTER 86
周木,26岁,封市K大哲学系研究生。
面前的男人……其实说男人都不大恰当,他看上去就只是个男孩儿,带着眼镜,皮肤很白净,穿着一件纯白的薄卫衣,温温柔柔的样子。
就连石头,看着这样一个男孩子,都发不出火来。审讯室里,他尽量表现得严肃,将笔录本放在桌上,开口:“周木是吧,知道为什么抓你么?”
周木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很平静地回答:“不知道。”
这几乎是每次审讯的例行程序了,每次都要问一句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儿么,对方要么慌乱要么狂躁,也有少数像这样平静的,但他们大多都有一个共同的回答,就是“不知道”。
石头见多了这种回答,已经连嗤他都懒得了,直接进入主题:“说说吧,你两天前,就是四月二十六号啊,那天晚上,你在哪儿?和谁?干了什么?”
“在酒店,和女朋友,至于做了什么——”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石头,依旧客客气气的,语气却不容置疑:“我想这是我的隐私。”
“少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啊。”石头拿起手边的笔在桌上重重敲了几下,接着说:“和女朋友一起去的吗?说实话?”
“不是一起到的酒店,我先去开房。”周木说着,竟然还轻轻笑了一下,表情十分缱绻:“她害羞。”然后坦然地看着石头,“我想我说得够清楚了警官,您可以去查开房记录,我晚上十一点多到酒店,我女朋友一个小时之后来的。”
……
商宁一计算着顾葭下午下课的时间,提前开车过去她学校等着。
停车位旁边刚好是一个学校的展板,上面贴着高三年级的优秀学生表彰榜单。顾葭的脸,就在一排花花碌碌的照片中间。
估计是一段时间之前的照片了,头发比现在长,留着齐刘海,白皮肤,尖下巴,脸蛋藏在头发中间,看上去小小的一个,白净又清秀。照片里她嘴角抿着笑,露出小小两个酒窝,充满对未来的期待。
商宁一看着看着,就突然叹了口气。
当年商言,也是这个样子,娇娇的小小的,爱恶作剧,但心软的一塌糊涂,笑起来,充满对未来的期待。只是经历过那件事,她性格大变,从她脸上,就再也看不到这样的笑容了。
说起来,上次商言打电话来说要去美国,自己忙着案子,都没去送送她,这么久了也没来个电话,不知道在那边怎么样了……
“商警官。”顾葭敲了敲车窗,站在外面看着她。
“葭葭。”商宁一回过神来,说:“先上车吧,我带你去吃饭。”
顾葭往身后看了一眼,商宁一才发现后面还跟着个男孩子,穿着墨绿色短袖,一截白皙的胳膊露在外边,见商宁一看向他,略不自然地点点头算作打招呼。杨乾雨。
“你们一起吧。”商宁一笑着催促:“快点儿,上了这么久的课,肯定饿了吧。”
两个人道过谢,先后爬上后座。来这里之前,商宁一稍微在周围转了一下,发现一家看上去不错的湘菜馆子,湘菜口味偏酸辣,应该是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儿会喜欢的味道。
因为晚上两个人还要回学校上自习,商宁一也不准备绕弯子,等菜的时候,直接问了顾葭:“葭葭,你之前打电话给我,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顾葭下意识地跟杨乾雨对视一眼,看上去有些犹豫。
“没关系,不要担心别的,告诉我好吗?”商宁一看出她神色里的迟疑,鼓励道。
“那商警官,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我爷爷他……是不是不见了?”
“是。”商宁一没打算隐瞒,“对不起葭葭,我没能保护好爷爷,但是我跟你保证,我一定把他带回来,好不好?”
顾葭摇摇头,勉强冲商宁一笑了笑。她这时候已经没有先前跟钟氏秘书谈话之后那种失态了,早先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现在确定了,心里之前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往下落,往下落,现在,终于落地了。
“是钟氏。”顾葭垂下睫毛,别在而后的头发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垂到脸前面,看不清表情。
“钟剑虹?”商宁一试探着问。
“嗯。”顾葭抬起头,下定决心似的:“他们希望我不要起诉钟剑虹,我不想答应……爷爷也不会答应的。商警官……”她看着商宁一,目光里带着无言的企求。
“我知道,我知道。”顾葭的脸和十多年前商言的脸重合在一起,商宁一握住她的手,将声音放到最柔和。
……
跟顾葭见面之后,商宁一的心放下一半,现在已经知道了是钟氏的人带走了顾爷爷,监控录像也都找出来了,路线规划相信也会很快出来,毒杀周云强的嫌疑人也抓到了。商宁一总算松了一口气,这几天她被这案子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终于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了,有一种守得云开的喜悦。
刚送完顾葭和杨乾雨回学校,商宁一就接到宋玥的电话。
“跟顾葭碰过面了吗?她怎么说?”
“是钟氏,具体的回来再跟你说吧。”
“好。正好石头这边审讯出了一点问题,需要你出马了。”隔着手机听到宋玥在那边笑了一下,商宁一也不自觉地抿了抿嘴。
“知道了,我就来。”她一边发动车子转弯,一边回答。
“现在感觉好些了吧?”宋玥问。
“……嗯。”商宁一心里莫名柔软,有点想哭的感觉。
电话两边同时安静下来,没什么话要讲,但两个人都有一点意犹未尽的感觉。商宁一握着方向盘,一路往前,车窗外路边的绿色行道树在后视镜里飞速往后退,路面上反射着阳光,一切看起来都很好。
审讯室里已经对峙了两个多小时,任凭石头怎么软硬兼施,对方都不慌不忙,一口咬定自己当晚是不小心走错房间,并且在一个小时之后的监控里面,也确实发现了周木交往两年的女朋友进了周木开的房间。
周木全程都是冷静客气的,说话有理有据,但石头几乎要吐血了,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觉得坐在自己对面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大男孩是块石头,简直油盐不进。
他现在只盼着商宁一尽快回来,收拾收拾周木。
石头盼着的商宁一刚刚停好车,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走进电梯。
拉着窗帘的房间里黑漆漆的,男人正靠在办公椅上假寐,放在面前办公桌上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显示着收到一条短信息。
“机场,人已截获。报告完毕。”
黑暗中手机幽幽亮着,闪着这句话,片刻之后屏幕暗了下去,一切又归于黑暗了。
CHAPTER 87
看到商宁一终于回办公室,石头松了一口气,解脱般地将笔录本双手捧给她,夸张地说:“太好了商老师,我是没办法了,接下来就靠你了!”
宋玥从石头手里抽出本子,敲了一下他的头,说:“当初选你是因为审讯得力,现在这都要靠别人,想想你还有什么有用的地方能让我留下你?”
石头嘿嘿笑着,说:“头儿,这样说就不对了,我还能打打杂,活跃气氛什么的嘛。”
商宁一笑了笑,从宋玥手里接过笔录记录本,翻了两下,说:“先让我看看个人信息和社会关系调查吧。”
“您跟我来!”石头弓着身子伸出一只手引着方向,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宋玥笑着摇头。
方越已经根据监控录像的分布完善了卡车的行车路线图,从地图上看,车从福利院出来,经过岔路口,绕了一段之后,开向了城北方向的郊外,郊外没有监控,需要实地勘测。
“方越,大林准备一下,马上跟我一起去城北。”宋玥从椅背上捞起外套,一边穿上一边吩咐道。
“是!”两个人一齐回答,各自收拾着东西,动作迅速,神情肃穆,不再有方才开玩笑时候的样子。
商宁一照旧带着一杯温开水进了审讯室。
周木已经被带来这里好几个小时,依旧面色平静,看不出一丝疲态,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商宁一改变了主意,将水杯放在了自己面前。
“你就是周木?”她在他面前坐下,漫不经心地样子,看上去有些轻浮。
商宁一注意到周木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她牵了牵嘴角,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然后将水杯重重在桌子上放下,磕出一阵瓷器碰撞的声音。
“快说,你是怎么杀死周云强的?”她提高嗓门,声音听起来很尖利,看着周木,表情甚至带上一点得意洋洋。
周木深呼吸一口,仍旧保持着客气:“警官,请注意您的言辞,就凭您这句话,我就可以告你诽谤。”
“诽谤?”商宁一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乐不可支地笑倒在桌上,肩膀微微耸动,边笑边说:“你以为你告得倒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周木眼里流露出一丝厌恶,保持沉默。
商宁一笑完了,重新坐好,随意扯过一张纸,一边擦眼泪,一边问他:“哎你,你还是个学生吧?怎么这么天真啊?你以为你想告谁就能高谁的啊?啧啧啧……你这个性格,以后出身社会,是要吃亏的。”
周木皱着眉,看着商宁一,神色奇怪。
“怎么?不信啊?”商宁一笑了笑,翻开他的个人资料,戳着上面的“女朋友”那一栏,说:“你说你这个性格,居然还能找到女朋友,她不嫌你幼稚的啊?我猜你跟你女朋友感情一定不怎么样。”
面前的男人脸色变了一变,语气僵硬地说:“你不要乱讲。”
毫无气势。
“我可没乱讲啊。”商宁一又拿起杯子喝了口水,闲闲地用手撑住下巴,盯着周木,说:“你知道我干什么的?”然后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地说:“我是学心理的。你看看你女朋友啊,根据我们的调查。”说到这儿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她从农村来,家境不算太好,课余时间到处做兼职赚生活费。”
“可是你呢?”商宁一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从小一直是生活在城里的,家境还不错,所以你能第一次考研失败之后继续在家里读书,一年之后才重新回学校上学的,是吧?”
周木表情保持警惕,但微微躲闪的目光泄露了内心的不安。
“你从小生活的环境好,家人保护着,没什么烦心的事,是吧?”商宁一神秘地笑了笑:“你跟你女朋友生活观念……甚至是人生观念,都有很大的差距吧?她受不了你的理想化吧?她想跟你分手吧?”
周木脸色灰了一度,只是看着商宁一,说不出话来。
商宁一突然嗤笑一声,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十分讽刺:“也是,像你这样从小生活在温室里的花朵,怎么能明白外面世界的风霜呢……”
“不是这样的,我明白!”他突然出声打断,“我明白。”
“你明白?”商宁一露出那种怜悯的,看小孩子一样的表情:“你从哪儿明白?灾难电影?还是歌颂救世主的小说?你没有经历过,凭什么说你明白?”
“我……”周木脸色涨红,露出那种真正的,小孩儿一样的想要争论却又无话可说的窘迫神态。
“如果你明白,你就不会带着你所谓的理想的英雄主义,去杀害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人。你知道因为你的行为,给别人带来了什么样的伤害吗?你知道一个小女孩儿因为你的行为失去了亲人吗?你知道一个老人因为你的行为差点丢掉性命吗?你明白,你明白什么!”商宁一将他的资料那一页纸拿起来,在他面前轻飘飘地丢下,“你不配。”
宋玥一行人开着车,沿着根据监控摄像头分布绘制的路线图,一路驶向郊外。郊外没有摄像头,所以也没有路线,到了这里,只能漫无目的地乱转。
“方越,查一下这附近有什么建筑物?”宋玥向车后座吩咐道。
“已经查过了头儿,附近有几家住户,然后是一家废弃的化工厂,失踪人员很有可能是被带到化工场里了。”
“导航。”
“是。”
于是宋玥一行人就朝着那家化工厂行进。
与此同时,方越口中的那家废弃化工厂里,正在进行着一场紧急撤离。
白大褂里套着黑衬衫的男人看上去很恼火,走来走去,看着旁边一群人将自己的烧杯,滴管,显微镜,还有培养皿一件一件搬出来,放上卡车,不住地唉声叹气。
“哎你们,小心点儿啊……别别别放得那么重,哎呀我的坩埚……”他神色幽怨,看着旁边戴着金色框架眼镜的男人,幽幽地说:“怎么突然要换地方,这里我用得好好的,都习惯了。”
“被发现了,警察正在赶来的路上。”男人推了推镜框,神色淡淡。
“什么?现在的警察都这么厉害的吗?”
“钟氏那边没做好保密措施。”男人看了一眼手表,催促道:“加快速度,不重要的东西就丢下。”
白大褂男人顿了顿,又问:“那我现在去哪儿啊?新药还没做出来呢!”
“先去我那儿。”戴眼镜的男人一边说,一边仰起头,漫天的墨云翻滚,“……要变天了。”
“什么?”
“没什么。”
CHAPTER 88
审讯室里,周木坐在椅子上,盯着商宁一,依旧强自镇定,却面色苍白。
商宁一说完之后,停了下来,也望着他。
刚刚她说的那些话,有一部分是从周木的个人资料里推断出来的。像他这种从小生活顺遂,一直被父母保护得很好的人,是真的很容易形成理想化的世界观,这样的人不会是坏人,却最容易被坏人利用。这样一个人,跟生活环境差异巨大的女朋友,哪怕再相爱,也免不了这样的冲突。另一部分,则是她刚刚跟周木女朋友联系的时候,从她的反应中推测出来的。商宁一在电话里提到周木的时候,他的女朋友并没有意想之中那样激动,反应淡淡的,无比配合,却没有关心为什么会有警察打电话来询问她男朋友的信息。当时商宁一就想,这段感情,恐怕已经走到了尽头。
面前只比她小两岁的男人,还分明是男孩儿的样子,或许刚刚还失去了一段感情,自以为是地犯了错,内心无措又慌张,商宁一在心里摇头叹息。
现在的周木,正处在心理崩溃边缘,只要再加一点点力,他的心理防线就会被完全攻破。
但商宁一并不想那样做。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用暴力解决,并不是一切理想的结果都要通过逼迫得到,事件或许很快就会过去,但创伤会永远留在一个人心里,变成一道丑陋的疤痕,如跗骨之蛆,如影随形。
懂人心者最擅长利用人心,但也最不能利用人心,有多大的能力,就得负起多大的责任,因为懂得,所以更需要呵护。她不再是原来那个商宁一了。
“前面两百里是那家废弃工厂。”方越抱着电脑,一边看着屏幕上的定位一边说。
“好。”宋玥加快了车速,刚刚还昏昏欲睡的大林也立刻清醒起来,瞪着眼睛,悄悄摸了摸自己怀里的枪。
一辆锈迹斑斑的大货车从旁边擦身而过,扬起一阵地上的灰尘,从车窗里钻了进去。
“咳咳咳咳……”大林被这阵灰尘呛到,弯腰咳嗽起来,宋玥偏头看了一眼那辆大货车,不知怎么的,心里总是觉得有些异样。
前面隐隐能看到废弃工厂的影子了,他压下心里的怀疑,踩下油门。
顾葭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乌云翻滚,风扯着树枝树叶疯狂舞动,天色也正在渐渐暗下来。
要下雨了。
跟商宁一见完面回来之后,她一直心神不定。她不知道告诉警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像承诺的那样,将爷爷平安带回来。
窗外风很大,教室里面的同学却什么都没察觉到似的,仍旧奋笔疾书着,笔摩擦着纸面一片沙沙的响声。
他们写的是数学老师最后一节课发下来的试卷,晚上会评讲。
可是她一点都不想动笔。
她一直是班第一名,但没有人说过她聪明,所有人都是夸她勤奋。因为勤奋,所以大冬天早上也能够坚持五点钟起床,背单词,读文章。因为勤奋,所以别的同学努力的时候要努力,别的同学休息的时候也要努力。
她好像一台永远不会坏掉的机器,不停地走着,滴答,滴答,滴答。人们习惯了听着她的声音,惊叹着它运作的精良,之后又各忙各的,一点都没有考虑过,机器为什么成为机器,也从未考虑过机器偶尔也想要懈怠。
其实她也很喜欢玩儿,喜欢睡懒觉,喜欢什么事都不做,只是这样呆着。有时候,放弃就是那么一念之间的事情,很多次闹钟已经响了,她想过赖床,别的人在嬉戏打闹,她想过加入……心里挣扎着纠结着熬过去了,外人看来仍旧是平静如常的,谁也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动。
可今天,想要放弃,就放弃了,竟然也这么轻松。
她走到窗边,手撑着窗台,往外面看,头发被风抓起来扔得满脸都是。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起风了,要变天了。
……
“……是叫'失落者计划'……”周木缓缓说着,脸上神色空白,有着无尽的茫然。
他原本是有大好未来,和光明前程的,他原本也是意气风发充满幻想的。可是今天过后的未来,他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商宁一听到“失落者计划”几个字,心里动了一下,顿时警觉起来,盯着周木,问:“你对这个'失落者计划'了解多少?”
“……”周木张了张口,想了半天,才说:“他们说,这是一个惩恶扬善的计划,我们会定时清除社会的毒瘤,保护社会安定……”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被商宁一看着,越来越心虚,没有底气。
“'他们'是谁?”商宁一一听到“失落者计划”这几个字,立刻警觉起来。
尽管距顾江河死已经过了两年多了,“失落者计划”也好像只是平静的湖水里被投进的一块石子,已经沉入了湖底,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但或许是因为顾江河死的时候的眼神,或许是因为之前那个梦,她对这几个字一直都比较敏感,此刻听周木说起,心立马就提起来了。
周木茫然地看着她,摇头:“我不知道。一直跟我联系的是一个年轻女人。”
“有她的号码吗?”
“……没有,她每次都会换一个号码联系,我找不到她,她会主动找我。”
一次换一个号码,这很有可能用的是那种没有经过实名认证的黑卡,商宁一突然想到周云强,他不也是常常换着号码用吗?这相似的方式,能说明什么吗?
宋玥三人站在废弃工厂里面,都是神情肃穆。
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头儿?”大林试探地叫他。
“太干净了。”宋玥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墙边上,用手一摸,触手是冰凉的金属感,拿下手来一看,一丝灰都没有。
废弃已久的工厂,怎么会这么干净?
宋玥闭上眼睛,废弃工厂里慢慢出现了桌子,衣架,各种用品,实验台,床……一群模糊的黑影迅速窜上来,围着这些用品,将它们搬走,慢慢的,整个工厂又变得空荡荡了。
东西被搬走了……
“车!”宋玥睁开眼,迅速看向另外两个人:“那辆货车!”
CHAPTER 89
方越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宋玥说的是刚刚在来的路上跟他们擦身而过的那辆货车。
宋玥沉着脸,手撑在墙上,冰冷的金属质感的凉意慢慢爬上他的手掌。
大林看看宋玥,又看看方越,好半天才明白宋玥说的是什么。
“头儿……我们现在要追上去吗?”大林试探着问。
“不用了。”宋玥深呼吸一口,掏出一张纸擦了擦手,想要将那种冰凉得侵入骨髓的感觉擦掉,思考片刻,他迅速做出反应:“现在去追应该追不上了,他们既然在我们到这里之前才刚走不久,说明离开得很匆忙,仔细找找,应该能发现不少线索。”
宋玥走到工厂正中间,观察着这里房间的分布,片刻之后,命令道:“方越去隔间,大林就在这儿,我去外面看看。好了,行动吧,找一找他们还没来得及销毁的证据。”
“是。”
商宁一从审讯室出来,一直守在外面的石头立刻迎了上来,他从实时监控里看到了整个审讯的过程,自然知道现在商宁一被那个再次出现的“失落者计划”影响,现在有些心神不灵。
“商老师,你坐一会儿吧。”石头小心翼翼地将她引到一边的椅子上,站在她面前,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了。
商宁一见石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等在她面前,略笑了笑,说:“我没事,别紧张啊。先安排好周木吧。”
“哎,好!”石头忙不迭地点头,试探地说了句:“那我先去了?”
“去吧。”商宁一笑着冲他摆了摆手,石头见她不像是有事的样子,也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石头一离开,商宁一脸上的笑就慢慢地消失了,她原本指望周木能多吐露一点信息,没想到他也是一问三不知,完全是被蒙蔽的。
唯一稍稍有价值的线索是他透露的那个计划组织里的人的联系方式,总是换号码,跟周云强的联系方式很像。但这好像又说明不了什么,这种方式早不是一个秘密,想要隐藏身份,谁都可能会选择这样做。
但商宁一能够确定,周云强,也绝对跟这个所谓的“失落者计划”有关系,强奸行为也许是一种自发行为,和计划无关,但那个①符号,一定是被计划组织里的人命令才写下的。
他们想通过这种方式将顾葭身上的那个记号送到她面前,想让她回忆起那段不美好的童年时光,想看他惊慌失措。可他们失算了,她可不再是他们以为的那个遇事只会自己默默较劲默默承受的小一,她确实会为了这件事苦恼一阵子,但也就只是苦恼而已,现在,她会狠狠还击。商宁一在心里狠狠想着,心口一股郁气慢慢散去。
尽管是这么说,当时她看到那个记号确实是难受了一段时间,可见对方的手段,实在高明。
对方的轮廓模模糊糊地出现在商宁一面前,他的缜密心思,他的自信和不屑,他的挑衅……从接连而来的好几个案子中隐隐显现,不知怎么,细想下来,对方的行事风格竟然隐隐让她有些熟悉的感觉……
“商老师,头儿回来了。”石头推开门走进来,打断了商宁一的沉思。
“这么快?在哪儿?”商宁一站起来,正问着,宋玥就越过石头,走进办公室。
他脸上的表情,像结了一层霜,商宁一心里一个咯噔。
“宋玥……”、“宁一。”两个人同时开口,然后一齐沉默起来。
半晌,商宁一才斟酌着语气开口,说:“周木已经承认了谋杀周云强。”
“唔,那很好。”宋玥依旧站在办公桌前面,看上去姿势都有些僵硬。
“怎么了?”商宁一走进,伸出手拉住他的。
“宁一,对不起。”宋玥缓缓将她抱进怀里,下巴搁在她肩窝里,“我没能将顾老爷子好好带回来。”
“他死了。”
商宁一瞳孔猛地缩小。
天已经黑透了,教室里开着灯,依旧亮如白昼。
数学老师如约而至,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唾沫横飞。从前的顾葭,一定会拿着红笔,认真在试卷上记下老师的每一个思路,她没想到的每种解法。可现在,她趴在桌子上,就只是趴着,眼神虚虚望着前方,没有焦距。
她面前的卷子,一片空白。
数学老师讲一段,停下来,问:“听懂了吗?”
底下稀稀拉拉几个声音拖着回答:“听懂了——”老师满意地点点头,走到讲台边上,习惯性地看看顾葭,却发现她正对着一张空白的试卷发呆。
“顾葭?顾葭?”
没有反应。
数学老师拿着小话筒,走到顾葭的面前,用话筒在她桌子上敲了敲,整个教室里一时间充满尖锐刺耳的声音。顾葭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数学老师。
“卷子没做吗?”
“是。”
“为什么?”数学老师脸色很不好看。
“不想做。”顾葭却很平静,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教室里笼罩的低气压。
“你!”这样的回答简直就像是在挑衅,平日里一贯听话懂事的优等生,叛逆起来毫不给人面子,让人头疼。数学老师气极,拿手指着她,说:“给我去教师外面罚站!”
顾葭顺从地站起来,走到教室外面,离开的时候,还轻轻带上了门。
教室里一时很安静,学生们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卷子,生怕老师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来,杨乾雨望着门的方向,心里升起一种不安的感觉。
“你们。”数学老师余怒未消,也不讲题了,在顾葭的座位边踱来踱去,一边说:“不要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了,我布置下来的作业,一定要做。”其实每天没写数学作业的人一抓一大把,只是因为顾葭是平日里格外看好的学生,遇到这种事情才无比愤怒。
数学老师拿起卷子,想要开始继续讲题,想到顾葭这段时间,自从请了一段时间的假回来之后,就一直不在状态。
想想顾葭平时的表现,数学老师心里的气已经下去了一半,但此刻又拉不下来脸亲自去叫她,于是随便指了一个女生,说:“你去把顾葭叫进来听课。”
女生点点头,小跑着出了教室。
片刻,女生重新出现在门口:“老师,顾葭……不见了。”
CHAPTER 91
那个女同学的的话一出口,教室里立马陷入一片混乱。
数学老师脸色一变,问:“教室外面没有?去厕所看了吗?”
“看了,没找到。”女同学摇摇头,有些踌躇,问:“要不我再下楼找找吧。”
“去,去!”数学老师心烦意乱地挥着手。
坐在最后一排的杨乾雨霍地站起来,迎着数学老师的目光,说:“老师,我也去帮忙找。”原本的杨乾雨跟班上的同学都没有什么交集,这时候他站起来说这种话,顿时在教室里引起一阵短暂的骚动。
一个班上的好学生,老师看重的乖乖女,一个沉默寡言……或者说是高冷的,长得还不错的男生,这样两个人扯到一起,总能引起无尽的遐想。
高三的生活压力大,恋爱被明令禁止,少年们躁动的心与旺盛的荷尔蒙无处安放,没有影子的八卦都能传得有鼻子有眼,更别提现在这种明显有内情的关系了。
数学老师被一群学生吵得脑仁疼,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底下的人顿时安静下来。
杨乾雨依旧站着,等她的首肯,那架势仿佛她不同意他就要站到天荒地老。
“去去去,快去找!”数学老师恼火地冲他说道,杨乾雨立刻拔腿往外面跑,教室里不少人拿眼睛偷偷看着他跑出去的背影,一边又窃窃私语起来。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剩下的人,继续给我好好听课!”数学老师回到讲台上,准备接着刚刚没讲完的题目讲下去,心神不宁地勉勉强强讲了半截,终于还是放下试卷说:“你们先自习,我出去看看。”然后走了出去。
宋玥坐在椅子上,一脸颓然。
顾老爷子在一个地下仓库被找到,他坐在福利院为他配发的那辆轮椅上,腿上盖着一块薄毛毯也是福利院的。他歪着头,闭着眼睛,没有呼吸。
身体是僵硬的,看上去已经死去多时。
他的表情那样祥和,平静,看上去就好像只是睡着了。
可是他死了。
“尸体已经送去尸检了,初步怀疑是中毒,你……问问顾葭,是否同意解剖尸体。”宋玥说这个话的时候,一直是双手撑在桌上捂着脸的。
他从来没有像在这个案子里这样屡屡受挫过,现在,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这是第一次,他没能救出被抓走的人质,这是第一次,他让凶手跟自己擦身而过。
商宁一坐在另一边,沉默着,没有回答刚刚宋玥的那句话,不是生气或者甚至是失望,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顾爷爷死了,可是她明明答应了顾葭,会好好将她爷爷带回来给她的。
她不敢想象,得知相依为命的爷爷已经去世的消息,那个瞒着爷爷,一个人扛过伤痛的女孩儿,脸上的希望,是怎样一点一点熄灭的。
……
值班的警察陆陆续续走了,灯亮了又暗,两个人仍是在办公室里枯坐,相对无言。
商宁一能清楚地感受到宋玥的自责和愧疚,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安慰——现在她自己脑子里都乱成一锅粥,所有思绪混成一团,内心的自责更甚。
“失落者计划”,又是“失落者计划”!她心里才在审讯完周木之后积聚的一点点勇气慢慢泄去,最后变成一片惶惶。
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计划?到底有什么目的?能这样狠心,视生命为草芥。强暴,下毒,阴谋……她觉得自己的脑袋现在就要炸开了,一片闹哄哄。
石头方越和大林没有离开,他们等在办公室外面,互相使着眼色,谁也没有第一个走进去。这是他们跟宋玥的第五年,中间办案不是没遇到过困难,但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宋玥像这样颓废的样子。他一个人坐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好像被废掉武功的绝世高手。
三个人正犹豫着,法医陈晟的小助手向这边过来了。她身形娇小,却穿着宽大的白大褂,神情严肃,两只手抄在口袋里,飞快地迈着步子,行走间身上的白大褂轻飘飘地飞。
见到三个人在办公室外面,她皱了皱眉,问:“宋队呢?”
见她就要推门往里面去,石头赶紧拦住:“哎我的小祖宗,你别进去,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吧。”
小助手白了他一眼,却听话地停住步子,没再往里面走。
“你们先前送过来的那个尸体,解剖权限问过家属了吗?”
石头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儿,回头看着方越大林两个人。
“还没。”方越顿了顿,“能不能等等?现在情况有点特殊。”
“最好快点儿。”小助手推了推眼镜,说:“尸体看上去之前已经放了几天了,不知道是中了什么毒,皮肤检测根本检测不出来,一定得检查内脏才行,尸体再放下去检查会很困难。”她说着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又抬头看着面前的三个人:“凌晨两点钟之前,我等你们的答复啊。”说完将手机放回兜里,又急匆匆地走回去了。
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好半天,石头说了句:“怎么办?这会儿……”
说到一半,商宁一从里面推开门探出半个身子,说:“我去联系顾葭。”顿了顿又说:“你们今天都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然后又缩回去,关上了门。
办公室里。
宋玥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商宁一刚刚跟外面说完那句话之后,犹豫了一下,走到宋玥旁边,说:“回家吧,好不好?”
宋玥转过头来,看着她。
“不管怎么样,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一起去面对,去解决,去抓住凶手,好吗?”她蹲下来,仰头看着他,眼睛里映着灯光和他的脸。
宋玥突然俯身,轻轻抱住她,在她耳畔,低低说了一句:“谢谢你,宁一。”
谢谢你能够在这样的时候站出来,说要跟我一起面对,谢谢你没有怪我没完成对你的承诺,谢谢你,来我身边。
CHAPTER 92
宋玥一边收拾东西,商宁一一边在旁边给顾葭打电话。虽然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可早晚都要面对,拖拖拉拉,无非是心里还存在一点侥幸的渺小希望。那是没有必要的,尽早舍弃。
打过去第一遍,没有人接,商宁一挂断电话看了看时间,这会儿顾葭也差不多快下课了。她想想放回手机,准备过一会儿再试试看。
两个人收拾好,关掉办公室的灯,关门,一起走出去。走廊上空荡荡的,值班的警察见到两个人,略略点头示意。一出门就是一阵风,商宁一一只手按住被风吹起来的头发,另一只挽着宋玥。不知怎么,她心头涌上一股悲凉的感觉。
宋玥去开车,商宁一站在原地,继续给顾葭打电话,这次接通了。
“喂,葭葭。”
“商警官。”顾葭的声音很平静,不只是电话这头还是那头,一直传来呼呼的风声,商宁一的心不自觉地提起,她问:“你在哪儿呢葭葭,现在有时间吗?我们见一面吧。”
那边沉默着,传来顾葭的呼吸声,商宁一的心提到嗓子眼儿。
“是爷爷的事吗?”顾葭在那边问。
“……对。”商宁一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她重复了一遍:“你在哪儿呢?我现在过来找你。”
好半天,顾葭说:“不用了商警官,你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
“葭葭……”
“爷爷没救回来,是吧?”顾葭突然开口打断。
“葭葭你听我说……”商宁一急急喊着。远远地宋玥已经开着车过来了,车灯照在她身上,她听见那边顾葭断断续续的声音:“……我就知道……是这样……”
商宁一愣了下,问:“葭葭,葭葭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你听我说!”
宋玥见商宁一一直不上车,拉开车门下来,问:“怎么了?”
“宋玥……”她的头发在风里飘啊飘,“顾葭她……”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忙音,那边已经挂断了。
“顾葭怎么了?”
“她可能出事了……”商宁一忙着低下头拨手机,手机里的彩铃音乐一直从开头响到结尾,没有人接。“怎么办?”她抬头看着宋玥,面带急色,“我觉得她情况不大好,电话里情绪也不对劲。”
宋玥因为没将顾老爷子好好带回来,现在也对顾葭的事很伤心,闻言立刻拉着商宁一往警局里面走,边走边说:“你现在先不要打顾葭的电话,以防她为了躲避关机,到了技术科再拨通她的号码,让他们试着定位。”
杨乾雨一口气跑出教学楼。
外面亮着路灯,偶尔有一两个学生或者老师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过,榕树的枝叶在灯下投下一团黑影,风掠过,发出飒飒的声音。
没有顾葭。
她去哪儿了?
杨乾雨站在原地,想了想,向校门口跑去。
跑到门口,被保安拦住:“这个时候出去,干什么?”
“打印试卷。”他说着,催促道:“急用的。”
保安问:“哪个班的?”
“高三四班。”
“又是高三四班?”保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们班刚刚才出去一个打印卷子的。”
杨乾雨的心跳加快起来,他吞了口唾沫,问:“是一个短头发的女生吗?”
“是。”保安审视地盯着他。
“那就对了。”杨乾雨装作很平静的样子:“那是我们班物理课代表,她刚刚资料没拿完,现在我去找她。”保安有些犹豫:“真的?”
“是真的。”杨乾雨抬腕看看手表:“我赶时间,麻烦您快点儿开门吧,谢谢您。”
保安不再怀疑,打开旁边的一个小门,让他出去了。
杨乾雨迅速出了校门,跑出去一截,突然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了。然而保安正在后面看着他,等着验证他的话,得快点跑,不能被看出破绽。
他跑着,心里一阵惶惶。
刚刚保安说的先前那个借口复印资料出去的同学,一定是顾葭无疑了,他几乎能够想象,她是怎样面不改色地撒谎,在保安的注视下平静地走出学校的。
可是,现在她会走去哪儿呢?
杨乾雨突然觉得,他一点也不了解顾葭。他对她的所知,仅限于学习很认真,不大爱说话,前段时间在医院里算是他们最亲密的接触了,然而也仅限于礼貌的交谈。他以为他已经离她很近了,可到头来他还是离她这样远。远得他不知道,在她心情不好躲起来时,他能去哪个地方找到她。
他一口气跑到江边,隔着护栏,江水滚滚流动,黑暗中只能听得到声音,看不清它流逝的踪迹。他双手撑着护栏,大口喘着气,第一次从心里升起一股无力的感觉来。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起来,他心里一动,急忙掏出手机,来电人显示着:小舅舅。不是顾葭。
他深呼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喂,小舅舅。”
刘新宇似乎有些着急,问:“你上次在医院的那个同学……”
“顾葭?”
“对,顾葭,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杨乾雨有些讶异,顿了顿,尽量装作平静,回答:“不知道。怎么了?”
“刚刚警察局打电话来说她现在状况不大对,知道你跟她关系好,所以打电话来问问。刘新宇松了一口气似的,说:“不知道就算了,好好上自习,晚上早点回家。”
“……好。”杨乾雨望着黑暗中的江水,好半天,这样回答。
“怎么样?”技术科,商宁一一边问,一边继续拨通顾葭的号码。
技术科没来得及走的小技术员一脸苦色,手上还不能停,寻找着顾葭手机的信号源在哪儿。
宋玥挂断刘新宇的电话,冲商宁一摇摇头:“那个男生也不知道。”又转向技术员,问:“定位怎么样了?”
“等一下,等一下,马上……人现在在……南岸……东边东边,那应该是江边,在江边的南段,大概是林江大桥那边……糟了……”
“怎么了?”商宁一的心提到嗓子眼。
“信号断掉了。”技术员脸色很难看,“找不到了。”
商宁一低头看看手机,显示着通话已结束。
再拨过去,想起的是冰冷的电子提示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商宁一手颤抖着,看向宋玥。
“林江大桥,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CHAPTER 93
十分钟前,林江大桥。
江边风很大,桥很高,在上面能看到远处的灯火,明明暗暗罗布着。每一盏灯下面,都有一个故事,可灯那么小,虽然挨挨挤挤凑在一起,但谁又关心谁呢?
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她所珍视的人和事,都一点一点,慢慢从她身边被剥夺了。她一直努力生活着,拼命挣扎着想要从泥沼中爬出来,可现在,这些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手机在口袋里持续震动着,提醒着这个世界对她最后的留恋。
可是他们给予的期待和希望也太沉重,她现在,已经背不动了。
顾葭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摁下关机键,嗡嗡的震动声随之停止。
她爬上大桥的防护栏,站起来,风有些大,她有些左右摇晃。片刻,她站稳了,面对滔滔江水,平静地立着。
风来了,她岿然不动,像王重新光临他的国度。
她闭上眼睛,脚尖微微用力,向前倒下去,耳边风声急剧响起,她没有睁眼。
再见了。
老人们都说,人临死前,生前的经历都会在脑子里像走马灯似的过一遍。可跳下去的那一瞬间,她脑海中一片空白,耳边有呼呼的风声,仿佛还有什么人在呼喊她的名字,最后这些声音都汇聚在一起,变成重物落水的声音。
“咚。”的一声,水从四面八方汇来,灌进她的鼻子,她的耳朵,呛进她的喉咙。她渐渐失去力气,慢慢下坠。
“顾葭!”杨乾雨在桥的那头,眼睁睁看着她从护栏上一跃而下,冲上前去,却没能抓住她。
“顾葭……”他伏在护栏上,手还伸着,保持着想要拉住她的姿势,可最终,他还是连她的手指都没能碰到。
她是他长长十八年的小半生中唯一的一个朋友,她主动走近过他,给过他信任和依赖,将他从长久孤独的泥沼里拉出来了。
他知道她也是纯净且孤独的,有时候看似走进了,触到了,可又像是隔着千千万万座皑皑的雪山。她明明近在眼前,可时时如隔云端。
最后她走了,他也没能拉住她。
桥头响起一阵喇叭声,商宁一和宋玥在车里,心急如焚,远远地看见有个模糊的人影趴在护栏上,飞快地开了过去,却发现人并不是顾葭。
“杨乾雨?”商宁一还认得他,见他趴在护栏上,一动不动,心里生出一点不好的预测。从车窗里探出头,问:“你怎么在这儿?顾葭呢?”
杨乾雨缓慢从栏杆上直起身子,脸上表情有一瞬间的空茫,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杨乾雨?”商宁一又叫了他一声,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
“顾葭,她跳下去了。”少年说着,所有的表情都褪去,那是一张木然的没有生气的脸,很难想象,它是来自一个少年。
商宁一从车里跳下来,走到他面前,心急如焚地抓着他的肩膀,摇晃着,问:“你说什么?顾葭呢?她在哪儿?”
声音传到杨乾雨耳朵里变得光怪陆离,忽远忽近,渺渺间他仿佛听见有人在问:“顾葭呢?顾葭呢?”
是啊,顾葭呢?她去哪儿了,她靠近他,又远离他;她救了他,又抛弃他。她走了,留少年一个人,独自面对这徒劳无功的人间。
流云,白鸽,风,将晚的天。
顾葭坐在楼顶,两条腿在空中晃晃悠悠,风吹起她的短发,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嘿,杨乾雨。”她看他,语气里竟有少见的些许天真和懒散。
“嗯?”少年隔得远远的,只能看到她消瘦的背。
“我得走了。”她回过头来,语气轻快,眼睛微微眯着,像一只春日午后阳光下的白猫。
“什么?”他向前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妥,所以停在原地。
“我走啦。”少女的声音像个太阳下色彩斑斓的肥皂泡沫,“砰”的一声碎裂开来,也是轻轻的,小小的。
再一看,先前顾葭坐的那个地方已经空空如也,一只白鸽敏捷地掠过流云,飞向天际,杳然无踪了。
有风。
少年心里怅然若失,他慢慢踱到楼顶边缘,向下面看去,一片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她是去天上了吧?
对,没错,她去天上了。他这样想着,心里依旧空落落的,却并不觉得伤心欲绝了。她是误入人间的精灵,注定要回到天上去的。
……
刘新宇接到宋玥的电话,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
“怎么了这是?怎么突然就晕倒了?”他刚刚起床换好衣服,准备跟人去谈个委托,西装革履地就跑来了,惹得不少人侧目。
宋玥揉了揉眉心,他已经一个通宵没睡,神色略有些疲惫,说:“我们在林江大桥找到他的,说了两句晕过去了,医生说没什么大事,不用担心。”
刘新宇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又生出新的疑惑:“这孩子怎么跑到外面去了?我打电话的时候他还跟我说他在上自习。”
“顾葭。”宋玥靠在长椅上,说:“顾葭出事了。”
刘新宇心里一个咯噔。
“你外甥说,她从桥上跳下去了。”宋玥目光直直看着前方,说不清是什么情绪:“监控也证实了,现在正在组织打捞尸体。”
“怎么会……”刘新宇有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那个女孩儿……”她因为什么自寻短见?跟自己先前接的钟剑虹那个案子有关系吗?
宋玥见刘新宇怔怔站在原地,正想问一句怎么了,病房里护士这时候出来了:“病人醒了,进去吧。”于是两个人暂且顾不上说话,一齐走进病房。
杨乾雨窝在被子里,睁着眼睛,看见人进来了却没有什么反应,呆呆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刘新宇快两步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来,叫了一声:“乾雨?”
杨乾雨转过头,看着刘新宇,好半天,才叫一声:“小舅舅。”
“哎。”刘新宇从没见过自家外甥虚弱成这个样子,一时间心疼得不行。
“顾葭回去了。”
“什么?”
“她走了。”杨乾雨转过视线,望着天花板。
回天上去了。
CHAPTER 93
五月,榴花红,顾葭死了。
刘新宇从宋玥和商宁一处了解到事情的始末,究其起因,竟然还是自己当初帮钟剑虹打的那个官司。
根据掌握到的证据,警方准备再次对钟剑虹提起诉讼,并同时就工地失事和绑架案对钟氏展开调查,刘新宇主动请缨作为警方的诉讼律师。
封市市局内。
商宁一手指在键盘上快速移动,翻飞得很漂亮,页面最上方显示着正在编辑的文档是周云强的心理报告。
“……0到6岁是人情感形成的关键时期;11到12岁是人的意志品格形成的关键时期;而12岁到18岁的青春期,又称‘性爱期’,是人成长过程中最关键的时期,在这个阶段如果没有受到正确的引导,轻者可能会造成性格上的孤僻,严重者则有可能会形成错误的性意识与性冲动……”
敲完这一段,商宁一停下,手指在键盘上试了好几次,没摁下去。
孩子最需要父母正确引导的时期,其实最容易被父母忽略,他们需要的是心理上的关怀,得到的最多的却是物质上的满足。父母总会觉得这么大的孩子什么都不懂,除了吃饱穿暖之外不会再有别的需求,他们问得最多的话是:“吃饱了吗?”、“冷吗?”而不是:“开心吗?”、“有心事吗?”,他们自以为已经是合格的父母了,心安理得地长期缺席于孩子的心里依赖。周云强是这样,其实周木,钟剑虹,甚至是杨乾雨,又何尝不是这样?父母们对孩子心理的忽视几乎是普遍性的,父母有多么十恶不赦吗?倒也说不上,悲剧的根源,说到底是……
“写得这么样了?”宋玥边问边拉开办公室的门,见商宁一一脸沉思地望着电脑屏幕,右手大拇指又不自觉地放进嘴里咬着,不由得一笑。
商宁一思绪被打断,不动声色地将手指从嘴里拿出来,见宋玥少见地穿着警察的制度,工作证规规矩矩别着,知道他是刚出去调查了,问:“案子怎么样了?”其实这也没必要问,案子的证据前期都搜集得差不多了,何况警方的诉讼律师是刘新宇,胜诉是十拿九稳的事。
果然宋玥就踌躇满志地笑了笑,说:“没什么问题了,下个月七号开庭。”
商宁一还没来得及开口,宋玥又神神秘秘地说:“还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她看着他。
宋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在商宁一面前晃了晃,在她伸手去拿的时候,又突然收回。
“给我看看呀。”商宁一站起来,向他手上探去,宋玥顺势将她搂在怀里。
“干嘛你!”她象征性地推拒两下,却并没有真的起身。她仰面躺在宋玥膝盖上,看着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下巴。
“瘦了。”
“是吗?”他手收得更紧,俯身在她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嗯……”正是午后,商宁一有些懒洋洋的,手指还在他下巴上蹭来蹭去,五月缱绻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像缠在她指头上,玩儿了一会儿,她问:“到底是什么好消息?”
“局长批准了重新调查十二年前的'血徒'案。”
“真的?”她迅速起身,头发躺得乱糟糟的,瞪着眼睛看着他。
“真的,真的。”宋玥伸出手来,将她乱掉的头发整理好,然后将刚刚藏在手心里的那个纸条拿出来给她看。
上面写着:“'血徒'案关系重大,若依旧驳回调查申请,我申请调离市局。”后面是局长的两个大字:同意,盖着鲜红的章“意”字的最后一点落笔极重,看得出气得不轻。但不管怎么样,是同意了。
“……谢谢你。”商宁一右手捂着嘴,左手拿着那张纸条。
宋玥见她这样,忍了忍,还是开口说道:“其实……”
“啊?”商宁一还处在感动之中,仰头看他,眼睛里还蒙着一层水汽。
“当年跟你一起被绑架的那个男生……”
“他怎么了?”
“是我。”
商宁一有一瞬间的呆滞,反应过来之后,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是你啊……”她语气里有明显的怀疑。
宋玥顿了顿,说:“当年在那个案子里去世的封市市长,宋铭天,是我爸。”
商宁一看着他。
“所以我才这么关注这个案子。”他将她揽进怀里,继续道:“后来我又知道了,这个案子对你来说也特别重要,而且它很有可能跟'失落者计划'扯上关系,所以更加上心。”
商宁一静静地依偎在他怀里,听他说着:“其实我们在一起是那么久之前就已经有预兆的事,所以我觉得很幸运,是你……”
原来一切早就注定,所以是你,我也特别开心。
阳光流动着,桌上杯子的影子悄然移动,商宁一闭了眼睛,轻声说:“我也是,很幸运。”
因为第一次说要保护我的人,原来就是现在这个正在保护我的人,这让她既意外,又理所当然。
五月底,杨乾雨生父回国,提出带走杨乾雨去澳大利亚读书。
刘新宇本想直接拒绝,但考虑之后,还是将选择权交给杨乾雨自己。
这天是周末,杨乾雨跟平时一样早起出门去学校自习。其实他以前是没有这个习惯的,一开始也不适应周末也要呆在学校的生活,不过慢慢的,也适应了。
就想他原本不适应顾葭突然出现在他生活中,也慢慢习惯了……就想她突然丢下他走了,他慢慢的,也习惯了。
他成绩提升得很快,每次测验排名都在往前,班主任很欣慰,说他这个成绩,考上个好一点的一本,完全没问题……想到这儿,他的笔顿了顿,继续在本子上写下去: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庭院里有一株枇杷树,是我妻子去世那年她亲手种的,现在已经长得挺拔高大,枝繁叶茂,像伞一样了。
他向窗外看去,阳光很好,已经快要到夏天了,穿着短袖在教室里,也需要开空调了。她走了,离开的时候天还黑着,阴风冷雨,现在已经是晴好的天气了。
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在不停地向前,向前,向前,不断流逝,不再回来了。
九月七号,顾葭一案正式开庭,钟剑虹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钟父被钟氏董事会解职。
同一天,杨乾雨拒绝生父接他去国外的提议,参加高考。
同年七月,“血徒”案正式重启调查,“失落者计划”调查全面展开。
八月,杨乾雨如愿被首都一家高校录取。
太阳底下,一切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