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木屋的顶梁上,悬挂的是一盏旧式的煤油灯,“呲呲”作响,它在夜风的吹动下左右摇晃,舞步杂乱无序。
林岚背对着王皓,举着人皮面具,静默了足有半分钟。
王皓瑟缩着,拉了拉自己的衣领,防止寒冷萧瑟刺骨的风灌入身体。他僵硬着伏在窗外,为了看清那张诱人的诡异面具,他已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到玻璃上。一层粘稠的肮脏粉尘,蹭到了他的面颊。
专注的他哪里还有时间和心力去擦掉脏物,他巴不得自己的眼睛立刻脱离头颅,“嗖”的一下直接飞到屋里,贴着面具看个一清二楚。
林岚放下手里的人皮面具,在桌子的正中摆好那方古旧的铜镜。
黄色的镜面周围镶着一圈银白色的什么东西,许是银,环绕它们的便是镜框。椭圆的框架上,雕镂着密密麻麻的图案,雕刻精细、手工上乘,绝非普普通通的镜子。这是仿古的,还是本就是古代的铜镜?容不得王皓去细想,似乎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林岚要用它做什么。
两根红色的长烛被固定在铜镜的两侧,那碗清水则被放置于铜镜的正前方一尺开外的地方。
林岚又取过火柴,划了一根,点燃蜡烛。烛火在轻微地晃动,她的身影也在墙上跟着晃动,但却不是一个身影,而是两个!
两个身影!
可屋子里仅林岚一人,怎会有两个影子?王皓的脑子开始又出现“嗡鸣”的嘈杂声音,一种受到电波干扰般的喧燥的声音。他禁不住捂住耳朵,视线却未曾离开过林岚。
她戴上了那张人皮面具,触电般地身体抽搐了一下。又俯下身,双膝及地,双手高举,叩首,再叩首。
“砰”、“砰”,那是她的额头撞击地面发出的真实声响。
那还是林岚吗?王皓的毛孔霎时扩张数百数千倍,冷风穿堂而过,游走自由。
两次叩首稽拜之后,林岚双手合十,默念着一连串稀奇古怪的词句。难道她在大厅所做的只是预热,是为了现在这仪式而做的演练?王皓这么想着。
大约过了一分钟,林岚缓缓起身,走到铜镜前,拿起那张画着不知什么图形的白纸,点燃,将所有的灰烬抖落在盛满了清水的瓷碗中。
林岚沿着桌子绕了三圈,继续俯下身体,双手抱起一个红色绸缎包裹着的球状物。放到铜镜和瓷碗之间,一寸寸揭下红色的绸布。
一个面相狰狞的头颅赫然显现。那张脸……如此熟悉。
陈洁!那是陈洁的头颅!她的眼窝,空洞的眼窝流淌出了艳红的血,鲜活的流动的红色的血液,滑过鼻梁骨两侧的凹陷,一部分流进残缺的孔洞,一部分继续向下蠕动,像虫子一样缓慢蠕动,经过嘴角,正在汇聚,仿佛要汇集成一条溪流。
林岚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一根细长的大头针,凌厉地将针尖刺入左手的中指指尖,挤出一滴鲜艳的血滴,滴在瓷碗的清水里,血滴完完整整地沉到了碗底,宛若一颗红色的珍珠,散发着迷离的光泽。
屋子里弥漫着血腥的味道,王皓在窗外似乎也已经嗅到。馥郁浓烈的血腥味,透过玻璃窗,直达他的每一根嗅觉神经。
王皓眨眼的一瞬,屋子骤然漆黑一片。
煤油灯和蜡烛,刹那间熄灭!
再一眨眼,幽暗的灯光,继续点亮。烛火依旧。
但屋子里却再没有人!
没有一个人!
眼睛一睁一闭的时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密闭的屋子里凭空消失了,这简直太不可思议,太匪夷所思了!王皓仍处于游离状态,摇着头,连续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这还不足以表达他此刻的惊诧,他又加了一句:“绝对不可能!”
梦,一定是梦!他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脸,滚烫的疼痛真真切切。不是梦!林岚真的人间蒸发了!
若非亲眼所见,他怎敢相信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灯灭的那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王皓拖着自己几近麻木僵硬的身体,闯进木屋。
一股浓重的蜡油味,掺杂着霉臭味,迎面袭来,侵占他的嗅觉。他的双脚仿佛脱离了地面,轻飘飘的,他甚至怀疑自己不是走过来的,倒是飘过来的。
头颅,那颗陈洁的头颅,正死死地盯着他,而且头颅上各个孔洞的血液,还在疯狂地流淌,许是血液过于浓稠,很快便凝固在棕褐色的桌面上。
王皓壮着胆子,迈开步子,上前,定住。他的双手捧起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假的,那颗头颅是假的,鲜血也是假的。这是上次在卧房书桌上,林岚要用来拍照的那个假头颅,而淌着的血不过是红色的蜡遇热融化后,沾着红色颜料流淌下来所产生的。
林岚为什么要把它化妆成陈洁的模样?还要在假头颅上涂蜡?是为了制造更加真实的恐怖效果吗?王皓想,肯定没那么简单。刚才林岚所做的,就像是某个远古民族的祭祀仪式,不仅隆重,而且庄重。
王皓忽然想起墙上的两个人影,于是猛地将视线落在墙上,但那里仅有一个人影!那是自己的影子。可他方才在窗外明明看到林岚投射到墙上的就是两个人影,那么,另外一个是……鬼吗?
王皓的心脏仿佛停止了心跳,而胸腔逐渐收缩。他努力地呼气,却怎么也不能再吸进任何气体,生命仿若瞬间止息了。
摇曳的烛火越来越模糊,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熟悉的窃笑:“下一个就是你!”
迷蒙中,王皓看到铜镜里自己扭曲的身影,拉长又收缩。不,那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还站着一团黑乎乎的人影,正在用带血的眼睛阴冷地盯着他。那眼神似是要穿透的他的头颅,看到镜子。
血红色的旗袍,王皓看到了那团黑影身上的旗袍。一点点明朗,人影由黑色转成红色,旗袍上的图案清晰可见,那是一朵栩栩如生、恣肆绽放的牡丹花。
她绣完了?王皓的脑子里蓦地蹿出这样一个问题。对,没错,上一次见到的时候,她的旗袍上是一朵尚未完成的牡丹,如今是一朵完完整整的,每一片花瓣都细腻精巧、娇艳欲滴、层次分明。
那是一双多么灵巧的手啊,又要有怎样精湛的刺绣技术,才能绣得如此完美?!王皓忍不住慨叹起来,忘了该有的恐怖。
她渐渐俯身,左手,不,镜子里和真实环境是相反的,是右手,拾起地上摔成两半的瓷碗。可那瓷碗不是在自己的脚尖前面吗?她的手怎么会……毫无思考的余地,王皓只能像看电影一般,随着镜头继续看下去。
她的手举起,锋刃的瓷碗裂隙边缘沿着她自己的脸划去,入骨三分,自上而下,慢慢割开一道口子。皮肉翻卷,露出崎岖的白骨,鲜红的血滴落在旗袍上。
又是这样的场景,王皓极力地屏住呼吸,闭上眼。闭上眼,就看不见她了。但这就能结束这一切了吗?
“啊!”林岚仓促的尖叫声刺破暗夜的苍穹,似一把尖刀割开了漆黑的夜空,缭绕回荡。声音是从木屋外面传来的,王皓如梦初醒。他顾不得多想,立即睁开眼,发现铜镜里唯有自己,躯体僵硬地矗立在那儿,犹如一尊封尘千年的古老雕塑,沧桑的脸上写着几分惊恐,而手上竟拿着那破碎的瓷片。
他扔掉瓷片,冲出破旧的木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庞大的躯体,静静躺在蔷薇花瓣铺就的泥土里。
那躯体的主人戴着一张昳丽的泛着幽隐光晕的人皮面具!
木屋里透出的一丝昏暗光亮直射在地上横躺着的女人身上。她的长发遮盖了整张脸,又有面具挡着,实难认出她的容貌。随风迎来的蔷薇花的芬芳渐次覆盖煤油以及蜡油的刺鼻气味。空气中漫起暖煦的温度。
王皓蹲在她的身侧,伸手解开系着的绳索,脱下她遮罩着的面具。
他是第一次触碰这张玲珑剔透的人皮面具,细腻的触感仿佛是轻触着一个妙龄少女的如水肌肤,光滑而富有弹性。他的手竟不忍不愿亦不舍放下这媚惑的人皮面具。他享受了片刻,抚摸,着了魔似的。天生尤物,当是形容它才不为过。
摘了面具,他看清了她苍白的脸。林岚昏倒在地,绵软的身体一动不动,一如死尸。
她死了吗?王皓心里忐忑不安,颤抖着探出一根手指,尚有气流从她的鼻孔出入,是均匀的呼吸。谢天谢地,她没死!王皓悬着的心算是落了地,人也踏实了许多。
他一把扶起林岚,将她的头小心翼翼地安放于自己的怀中,轻轻地晃了晃,试图晃醒她。这方法并未奏,她仍是昏迷不醒。
王皓仔仔细细地对她全身检查了一遍,没有受伤的迹象,应该只是纯粹的昏迷。
她明明在木屋里,怎么就昏倒在屋外了呢?难道是那多出的一个人影将她带到了外面?等她醒了或许一切疑问就能得到解答了。王皓双手抱起林岚,朝着宅子的后门走去,这个地方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才走出五步之遥,背后骤然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烧着了。
王皓下意识地转过身,一片火红照亮了暗夜的天际,吞噬了那间破旧简陋的木屋。木屋在燃烧,火势凶猛,铺天盖地的烈焰将整个暗夜点亮。木屋以及木屋里的一切,被熊熊烈火吞得尸骨无存。
为什么会这样?一定是煤油灯倒了,刚才忘了熄灭屋子里的烛火和煤油灯。王皓只能如此推想,因为他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理由。
林岚的手动了,人也开始苏醒,倒像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唤醒了沉睡的她。
看着熊熊烈火,她惊讶得张大嘴巴,却吐不出一个字。
过了许久,她才有所反应,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王皓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燃烧的木屋,根本没有听到林岚咽在嘴里的话,事实上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把我放下吧。”林岚拍了拍王皓的手臂,又唤了一声:“王皓,把我放下。”王皓方才惊觉。
“大半夜的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已经睡了吗?”林岚疑惑地盯着王皓。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觉,跑到这后院来做什么?”王皓迎着她的目光,尖锐而犀利。
林岚躲开了那种充满杀气的冰冷眼神,回道:“我……找东西!找东西。”林岚闪烁的眼神,吞吞吐吐的回答,白痴都看得出来她在撒谎,更何况王皓还一步不离地跟踪她,看到了她所做的一切,自然不会相信。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你是来找什么?铜镜、蜡烛,还是那个化妆化的跟陈洁似的假头颅?”王皓举着人皮面具,停在她面前质问道:“或者是这个人皮面具?!”
“你都看到了?”林岚有气无力地低喃道,双手揉着太阳穴,头微微的感到有些生疼。“这里风这么大,我们回房间再说吧。回房间,我再慢慢告诉你。”她像是在渴求王皓,可怜兮兮的,任是谁都会产生怜香惜玉之心,王皓也不例外。
木屋已经烧成灰烬,仿若从来都没有存在过。黑色的焦炭冒着呛鼻的浓烟,残余的点点星火已不足以构成任何威胁、存在任何隐患。
卧室的灯光通明,亮如白昼。
林岚和王皓面对面而坐,异常的沉默。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王皓按捺不住,首先打破了尴尬局促的局面。
林岚倚靠着床头,眼神迷离,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那是一个古老的咒术,在西南的某些偏远的部落里仍然存留着,但已经不是用来诅咒别人,而是变成了传统的祭祀仪式,在一本古籍中有相关的记载,书名我已经记不清了,而且我也看不懂上面的奇怪文字。”
“那你是通过什么方式解读的?猜的吗?”王皓肚子里的疑惑等待着林岚解答。
“是一个巫师,一个神出鬼没的巫师,她告诉我书里的内容。你知道的,为了写之前那本小说,我拜访了许多怪人,就是为了搜集一些怪异的资料写入书中。而这种咒术就是其中之一,他们称之为‘水咒’,铜镜、清水、面具、头颅都是为了咒术而准备的。”林岚顿了顿,咳了两声:“下咒的人必须要带上人皮面具,绕着祭台,也就是桌子,走三圈。第三圈……”她的神色立刻变得慌张,面部的肌肉在一下下地抽动。
“第三圈怎么了?”王皓追问道:“我看到你戴着面具走到第三圈的时候,屋子里的灯火一瞬之间全部熄灭了,而你也莫名其妙地从我的视线消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屋子里一片漆黑,我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有一双手从墙壁里伸出来,示意我过去,我应该看不见任何东西才对,可那双手白得剔透白得真实,看得很清楚,就像是镁光灯照着,我想大概是这水咒会让人看见原本看不见的东西吧,就没多想,朝着那双手走去。走着走着,我到了木屋外面,接着眼前就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是你,你惊慌失措地走进木屋,木讷地盯着铜镜,右手拾起地上摔碎了的瓷碗就要向自己的脸上划去,于是我尖叫了起来。谁料脚下一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是说,你在屋外看到我站在镜子前面,右手拿着破裂的瓷碗想要划自己的脸?”王皓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岚。
她在点头,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在说谎。
在木屋里,王皓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女人拿着瓷碗在割她自己的脸,怎么变成自己了呢?到底谁看到的才是真实的?或者两个人看到的都不是真实的?他无法确定,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林岚在撒谎。那木屋一定还有什么通道可以通往外面,而她只是发现自己跟踪她,所以逃出木屋……莫非那场火也另有蹊跷,是她想要毁灭某些证据?王皓没有当面问出这些问题,因为他知道,即便是他问了,林岚也不会如实相告。
他只能按照林岚的套路继续下去,问道:“那你为什么把那个假头颅化得跟陈洁似的?”
水咒,王皓从来就没有听过这种咒术。它到底是什么样的咒?王皓心里的疙瘩不止一个,通常的咒术都是用于诅咒别人的,林岚不可能大费周章的搞一个只有她自己参与的祭祀仪式,她想要对谁下咒?陈洁吗?她已经死了,林岚为何还要这么做?难道她是见到了穿着红色旗袍的陈洁,才想要以此来摆脱陈洁的“鬼魂”的纠缠?
林岚迟疑了一会儿,视线绕过王皓,她在犹豫着要不要说,不过王皓还是替她把话说了出来:“水咒是针对陈洁的吧?”
她艰难地点点头,内心的焦急和忐忑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是怕王皓会因此蔑视她吧。“最近发生的这一连串事情,我总觉得是陈洁冤魂不散,你也知道,我爸的病,离奇到查不出病因,我想一定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他,停尸房老陈的死更是让我担心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平常也会嘲笑别人怪力乱神,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还是会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王皓一把搂过林岚,抚着她的秀发,却在想着自己的事情,看来她是早有准备,否则也不会编得如此天衣无缝。
“受到水咒的人会怎么样?”王皓仍是将心中的好奇问出了口。
“被诅咒的人会被水溺死,倘若是鬼,受到诅咒,会魂飞魄散。”话音刚落,楼下的大厅传来“砰”的一声,会是谁呢?
王皓和林岚一同起身下了楼,只见大厅地面上残留着一只玻璃杯碎裂的残片,同时他们也看到地面上残留着泥印,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不觉全身战栗,如同被人用冰水泼了一般。刺骨的冷。
地面上怎么会有三个人的脚印?难道是自己想多了,林岚并没有撒谎,真的还有第三个“人”?王皓心如乱麻,毫无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