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种贡献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考试,获取功名利禄:通过科举,完成当官的第一跳板。当年的陶渊明、李白、王维、杜甫等等,都是想通过这一关,实现人生的基本价值。一旦这种愿望落空,就不自觉地走向生存的另一面。李白求政而不得,才跑去对瀑布,赏烟霞;苏轼、白居易,因政心不顺,才去追逐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甚至王维也不例外,这个精通佛学佛理的人,面对红尘也甚是留恋,虽然躲在终南山里,却始终在窥伺京城,妄图有朝一日重新下山;诸葛亮虽说不求闻达于诸侯,动不动就要宁静致远,要淡泊明志,要布衣躬耕,但是遇到刘备到茅庐一哭,就迫不及待跳出来,帮刘备打江山。
由此可知,男人的雄心壮志不是通过“隐士”就是通过科举,才渐渐膨胀起来的。柳永当然也不例外。柳永第一次失败之后,只是笑笑,相信自己总会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那一天。柳永的自信,体现在一首词中,其词说:
“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可在五年之后,朝廷第二次开考,这次的柳永与第一次一样,仍然名落孙山。回到自己的住地,柳永看了看自己的房间,或多或少有些怀疑。这回却怎么也有些忍不住,内心也变得有些焦躁,牢骚之心顿起,开始提笔乱写,这一写,就成了那首著名的《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柳永发过牢骚后,心里轻松了许多,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随手填的一阕词,却惹得京城沸沸扬扬,那率性的词句,优美的旋律,已经覆盖了京城里所有官家和民间的歌舞晚会。小姐们差不多每晚都以高歌此曲为荣。最后居然传到了皇帝那里。宋仁宗听到这阕词之后,恼火异常,禁不住有些恶狠狠的。而在民间的柳永,当然不知道这些。按照柳永自己的意思,我考不上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我能力在,社会也会承认的。实在不行,就不靠朝廷,靠社会嘛。
三年之后,柳永又参加了国考,这一次,好不容易通过了,但临到皇帝圈点放榜时,宋仁宗充满嘲弄,甚至有些幸灾乐祸,说:柳爱卿,功名对你毫无用处,你满腹经纶,“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说完,就把他给勾掉了。柳永这次真的有些不知所措,觉得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事到临头怎么全是是非,内心的焦躁转化为忧伤。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错在哪里。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还没有伴君,就被虎伤,柳永彻底不明不白了。这次打击也实在太大,火热的希望顿时变成了冰山。柳永说,好吧,朝廷不要我,我就到青楼,到小姐那里去吧。小姐们如果不要我,再作打算吧。反正现在还有几个零钱。柳永说完,就一头扎进青楼里去了。当小姐们问他为何如此,柳永不无解嘲地说,我是奉旨填词嘛。小姐们说,亲爱的,暂且填一首来,柳永笑笑,易事,易事。说完,一挥而就。从此以后,柳永开始流连勾栏青楼,但生活费和其他费用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柳永又不好意思向家里讨要。好在小姐们纷纷伸出温柔的小手,给他吃,给他住,给他抱,还给他发稿费,柳永感念她们,每天勤奋作词度曲,像一只永不疲倦的工蚁。小姐们有了柳永的词曲,整天传唱,那些起伏有致、摇曳生姿的韵律,再加上小姐们的风摆杨柳、秋波频传,青楼生意顿时火暴得不行。小姐们也因柳永的词曲迅速蹿红,那场景,绝不亚于我们今天的歌星、影星出场。当然,仅仅如此,只是表面,更多的是,小姐们都把柳永看成是亲人,自己的烦恼、不幸,都愿意向柳永倾诉。当时青楼里广泛流传的是:“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由此可见柳永在青楼里的地位。
柳永在青楼里与小姐们吃住都在一起,对她们的感情、命运,都有深深的了解,更多的是对她们的理解。小姐们看到柳永并不是轻薄之徒,常常与他交心;柳永感念她们,又拼命写词写曲,这样,一来二往,柳永的词就遍布大街小巷,以至最后凡是有井水处,就有歌柳词者。
园林晴昼春谁主。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观露湿镂金衣,叶映如簧语。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 无据。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恣狂踪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当上苑柳秾时,别馆花深处。此际海燕偏饶,都把韶光与。
这是柳永的正宫调《黄莺儿》,细腻中有婉约,婉约中有一种淡淡的怨愫,写出了青春时光的无瑕美丽。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是双调《雨霖铃》,柳永的千古绝唱之一,高蹈着离别的情愫,泪眼与迷茫交相辉映,希望与绝望相映而生。前途的不可知,“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生离死别的疼痛,困扰着双方。这一分别,归期何在,只有长天清楚。
词人在这里,把离别情怀倾诉得淋漓尽致,不让人想象和感动都难。一对分别的情人,在黄昏之际握手言别,泪水比话语更多,我们可以想象那催人心魄的凄凉。“寒蝉”,点明季节,“长亭”,点明地点,“骤雨”,点明场景,一男一女,开始缠绵,“执手相看”,只有“泪眼”,心酸之际全无语,暂看长天漂浮云。“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这一“念”,情侣之心全碎,“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我们的明天在哪里?我们还有明天吗?别情欲死,一点不假。发展到后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情、景、心,三者合一,让我们看见一个憔悴不堪的远游者。人生究竟为了什么?除了生存,我们还应该有什么?“情”,应该是人类最值得珍念的,又特别是爱情。正是如此,有情偏无情,无情伤有情。到最后,良辰好景,当然虚设。这首词,是柳永写给京城一个女孩子的,那个女孩子的确是幸运千古。柳永把所有的情怀倾注在女孩子身上,造就了这样一个千古绝唱的柳永。如果柳永从政,可能早就黯然云霄了。柳永是幸运的。鲁迅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此言极是。为此,后人有言曰:无情对长天,多情对红颜,萋萋芳殿里,惟我柳三变。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绿减,苒苒物华休。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这是他的《八声甘州》,可以说,这是柳词的最高成就。
后人几乎无人匹之。苏东坡当年也说,柳屯田的智商绝对不在我老苏之下。老苏说这话时,说不定心里还有些酸酸的。清代大学者纪晓岚也说,学诗应学老杜,学词应学老柳,可见其影响。柳永在勾栏青楼,真正扔掉了浮名,换成了浅斟低唱,整天仿偎红依翠,但心里的暗恨却在潜滋暗长:你皇帝老倌抛弃我,可青楼的姐妹们却接纳我;你不让我施展自己,我就做给你看一看。在这青楼十七年的韶华光阴里,柳永最后的总结是:青楼比庙堂高尚得多,小姐比政客纯洁得多。从庙堂到青楼,的确是我老柳一生中最明智的抉择。
柳永把自己的青春和才华置于勾栏青楼,却造就了一代词宗,但我们不能说,艺术都是在勾栏青楼里诞生的。一般才人,到了青楼勾栏,常常变成猪狗,过上猪狗不如的幸福生活。但无论如何,柳永都是里程碑式的:他在形式上把过去只有几十个字的小令发展到百多字的长调;在内容上把词从官词里解放出来,大胆引进市民的生活、市民的情感、市民的语言,从而开创了市民所歌唱的自己的词;艺术上,他发展了铺叙手法,基本上不用比兴,只是依赖叙述的白描功夫,就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意境,仿佛超声波探测,又像电子显微镜扫描。
我们不得不叹服:他的笔是怎么伸入到这么细微绝妙的层次的。他常常只用几个字,就把我们的感官调动到全息摄影也很难达到的高度。比如前面那首《八声甘州》,让你欲罢不能。
这些艺术成就,不用说,是与青楼小姐们的辛勤劳动分不开的。柳永是离开庙堂才到小姐们中间去的,是怀着极端不情愿的心理走向小姐们的,正是因为这种走向,决定了柳永一生艰涩与苦难共存的辉煌。
我们都知道,青楼起源于管仲,后来就开始隐秘地合法化。北宋年间,特别是柳永生活的年代,国家统一,天下太平,经济文化正在复苏繁荣。京城汴京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经济繁荣昌盛,朝廷作为强有力的后盾,维护着天下的安宁。于此,社会的各种形态应运而生。青楼,成为社会的必然窗口,当然有它独特的魅力。按照我们今天的理解,柳永的抉择是正确的,通过这种方式,一方面消解了内心的矛盾,另一方面也观察了这个形形色色的社会。当然,前提是,你必须具备才气或者财气。柳永的十七个春秋,全部消耗在这里,与小姐们共观人间冷暖,共度社会炎凉,那些回肠荡气的作品,就是一个个水灵灵的小妞,站在时光的沉默里。如前所述,文人在被朝廷抛弃后,转向有两种,一是转向自己,二是转向社会。前者只好对自己下手,比如屈原、徐文长;转向社会,像柳永这样彻底的,却绝无仅有。他怀着极不情愿之心,从考场走向勾栏,从庙堂走向青楼。这一走,就是十七年。
在四十七岁那年,柳永终于通过了科举考试,经过前后四次大考,终于考中了进士。而在这四十七年中,柳永经历了宋真宗和宋仁宗两朝。而这两朝在这四次大考中,共取士916人,而在这916人当中,有人顺利当上了官,有的还说不定显赫一时。但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些当官的都已经灰飞烟灭了,唯独柳永,这个在青楼中度过十七年的青年才俊,让历史记住了。
伫立长堤,淡荡晚风起。骤雨歇、极目萧疏,塞柳万株,掩映箭波千里。走舟车向此,人人奔名竞利。念荡子、终日驱驱,觉乡关转迢递。 何意。
绣阁轻抛,锦字难逢,等闲度岁。奈泛泛旅迹,厌厌病绪,迩来谙尽,宦游滋味。此情怀、纵写香笺,凭谁与寄。算孟光、争得知我,继日添憔悴。
这是柳永《定风波》一词,在这首词中,我们看到一个内在的柳永。功名富贵欲何之,且留青楼薄幸名。当年的杜牧在“烟花三月下扬州”时,且喜且忧地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此言甚是。
一个人的生命总是有限的,无论身前多么辉煌,也无论身前多么落魄。当生命无法更改的时候,我们改得最多的,当然是自己的道路。柳永在四十七岁之后,去做了一个小官,但却没有什么味道,在落魄与无奈中,最后走入了永远的黑夜。柳永去世后的第一个场景是,青楼小姐倾囊捐资,倾巢而出,为我们的伟大词人献上最后一把泪水。而在之后的每一年清明,城里的小姐们都要冠盖相属,拥堵十里长街,到墓地为我们的词人献上一束束鲜花。人间的温情,从小姐们身上射出熠熠华光。后有人作打油祭之曰:白衣卿相柳屯田,青楼裙钗妩媚娘。唱和知己成千古,绿水青山相思长。
如前所述,柳永从不自由走向自由,从自由走向更大的自由,除却自我选择之外,当然是外在的环境使然。这个方面,宋仁宗帮了大忙。在北宋那个相对宽松的文化氛围里,除了“乌台诗案”有点文字狱的意思外,其他好像还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故,特别是对文人。即使在文字狱中,老苏一家并没有受到牵连,老苏也并没有被杀头(虽然差一点就被砍了),只是把他赶出朝廷了事。由此可知,北宋的政治环境还是不错的。柳永能在那块土地上以如此方式成长起来,当然要感谢朝廷。没有那样的朝廷,就没有那样的青楼;没有那样的青楼,我真的不知道柳永要流浪到何处,才能消解内心的块垒。或许只有到红楼、土楼,去寻找最意味深长的感觉。可在那时,红楼是皇宫,一般人根本不能进入;土楼又是百姓家,一般情况下又不允许。唯一的去处当然只有青楼了,好在青楼的小姐们都能把柳永当成自己黑夜里的口香糖。柳永在自我的进退中,看到了自己的将来。如果没有宋仁宗的御旨,当然也没有历史上的柳永。一个皇帝与一个时代,一个时代与一个文人,一个文人与一个社会,就是这样莫名其妙联系起来的。如果没有宋仁宗的宽容与狭隘,也就没有柳永万念俱灰后的辉煌,更没有柳永死后的祭奠盛况,也就更没有柳永永垂不朽的今天:我们记不住历史,但是能记住柳永;我们记不住时光,但是可以记住从时光里脱颖而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