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以后,村剧团开始彩排,外村联系好了台口,准备出村去演出。
剧团集中彩排前一天,刘会堂亲自找到甘靖家,请甘靖人村剧团,甘靖婉言谢绝说,会堂大爷,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我确实不能入剧团,一方面自己当会计走不开,毛蛋和现金保管明子都在剧团,队里干部走得太多,另一方面我也不是演戏的料。
刘会堂干笑一声说,老侄儿,看来你还记着老伯无意间说的那句话,是在谴责老伯了?我当时……
不是,不是,甘靖截住刘会堂的话,沉吟片刻,老老实实对刘会堂说,会堂大爷,话说到这里,我也不隐瞒,我到学校一个月学了半出戏,其实就是为了你那一句话。我要向你,向人们证明我自己。
刘会堂说,不是已经证明了吗?既然你演得好,剧团也需要你,你就给老伯这个面子吧。
甘靖说,会堂大爷,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要这样说,真正应该道歉的是我,我年轻任性,为你无意间一句话,策划了那件事,你不计较,还亲自来请我,我心里非常不安,也非常难受,但我是决不会到剧团的,我要那样做了,不要说世人,就是我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刘会堂问为什么?甘靖说,这很明白,我要进了村剧团,那说明我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进剧团,那我’这人就太不值钱了。说实话,在你说那句话以前,我确实很想进剧团(说到这里,甘靖脸红了,他想起月秀),但你说了那句话后,我发誓就是你用八抬大桥来请(甘靖的脸又红了,刘会堂是来请他的),我也决不会到村剧团的。
甘靖话已说绝,刘会堂长叹一声说,老侄儿,既然如此,老伯我也不勉强你,老伯我话是到了,心意也尽了。不过,你既然这样直言不讳,我也直言不讳告诉你,我来之前,就知道你一定不会进剧团,但我还是来了。我也有我的为难之处,从你闹过那一次后,明子死活不演刁德一了,埋怨我不让你进剧团。月秀心强,怕又演砸了,着急得流泪,我要不来这一次,这次出去,不定会出什么岔子。老侄儿,你还小,世事复杂,说话做事都得留有余地,心劲强固然好,但太绝了,有些事会落下后悔的。
那天傍晚,甘靖担水时,在街上碰上月秀,和月秀招呼,月秀冷冷地嗯了一声,扬起脸匆匆从甘靖身旁走过去,头也没回。
村剧团走了一个多月,回来后,传出一条消息,说是月秀哥哥亮子在演出时恋爱了一个对象,不久就要结婚。
又说刘会同本来是要将月秀给亮子做媳妇的,现在儿子既然已有了对象,就让月秀自由了。刘毛蛋早就对月秀有意,因为这层关系始终不敢对月秀有非分之想,在亮子那对象表示了对亮子的意思后,刘毛蛋为亮子出谋划策,竭力促成两个人的恋爱,同时开始对月秀大献殷勤,追得月秀很紧。亮子感激毛蛋在自己恋爱上出力,也帮着毛蛋促成他和月秀的事。刘会同装聋作哑,实际上已经默认。刘会堂认为毛蛋在当队长后充分显示了才能,说刘毛蛋是刘家的一个人才。
果然就看到刘毛蛋和月秀经常在一起,刘毛蛋在月秀面前,再不像以前那样,以一个本家哥哥的身份逗月秀,开月秀的玩笑。月秀和刘毛蛋在一起时,从不和别人大声说笑,别人开一句过分点的玩笑,她便不自觉地看刘毛蛋一眼。
甘靖变得郁郁寡欢,看到人多的地方便绕开走了,地里休息时,他一个人远远坐着看书。和我们也很少来往。那些天,人们在夏夜的街上纳凉,常听到他家里传出一首充满忧伤的二胡曲子,悠悠扬扬,弯弯转转,听得正大声说笑的纳凉的人们会不知不觉停了说笑。如果这时候月秀恰巧在场,便见她逐渐苍白了脸,躲进夜的阴影里,再看时,她不知在什么时候已鬼魅一样消失了。这时其他人忽然会感到生活得很酸楚,有人就会闷闷地说一句,唉,不早了,明天还得早起呢。一群人不知什么时候走散了,只剩了空荡荡的街上空荡荡的夜。
那支曲子什么时候不再在夜空回旋,甘靖是什么时候重新走回人群的,这些很难说清,只记得有一天忽然有人说,甘靖那小子现在又和老缠那闺女好上了。
这时有一片金黄的杨树叶子飘飘摇摇在说话人的头顶盘旋。
甘靖又开始在我们中间出现,有说有笑,使人感觉我们刚刚看完一场电影。我们说,甘靖,病好了?甘靖笑着说,伤风感冒。我们说,和黑夜告别了?甘靖一愣,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笑着说,今年谷子长得最好,你们说是不是?我们就感到他的黑夜里还有月。大家有些尴尬,都望着秋天湛蓝的天上的一处地方,那里有一大朵洁净的云(老缠的女儿叫白云)。甘靖的脸红了一下说,不要听人们瞎叨叨,我和白云从小就这样,她常到我家,我也常到她家,别人瞎说,你们可不要瞎掺和。我们便哈哈大笑,我们说什么了?我们什么也没说呀,你这叫不打自招。从小就这样,叫什么,不是叫青梅竹马吗?甘靖好大一会儿不言声,忽然突兀地说,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
就在那些天,当煤矿工人不到半年的郑欢又回了村。
恐怕连郑欢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那样快就回来。他在煤矿上连头到尾没干三个月。新招的煤矿工人,不管你是什么人,一到煤矿必须下井。郑欢被分到采煤队,队长是个二杆子,根本不管他郑欢是复员军人当过大队主任,像吼喝年轻人一样吼喝他,像要求年轻人一样要求他,干得不好,马上就是一顿臭骂,若敢还嘴,拳头也上来了。郑欢哪里受过这等气,干了不到十天,就和队长打了一架。官司打到矿务局,队长是多年老劳模,采掘先进工作者,自然是郑欢输。这也罢了,左小心右小心,没小心住,被矿车挂了一下,几乎送了命。歇了半月工伤,郑欢越想越怕,越怕越后悔,搬人说合,找了好多次矿务局领导,要求调到地面来。但是根本没人理他,一气之下跑了回来。他试用期还未到,便被矿上除了名。
郑欢回村后,本想李满田会把主任让他。(他当时建议李满田当主任,就是给自己留后路,他知道李满田坚决不愿当一把手),但见了几次李满田,李满田始终都不说让位的话。他到公社走了几次,公社认为当初动员李满田费了那样大劲,人家才当三四个月,局面刚稳住,也没犯什么错误,自己不提辞职,实在不好开口让他下台。
这个时候,学制改革,农村普及七年制教育,我们村的小学加了初中班,要补充教师,郑欢当惯了干部,当社员实在不是滋味,趁学校扩办初中,就到学校当民办教师去了。高小毕业一年多的月秀重新上了学,月秀成了中学生。
月秀上学以后,就不大再听到人们对她和刘毛蛋关系进展的说法了。郑欢回来以后,村里的空气不知怎么就又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