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齐人瘦了一圈,称病请假,歇了十几天。遇到这事,局里上下也都同情他。没法子,小齐有苦吐不出。人事方面,一向由上面定。下面有意见,白有。
新来的副局长肖玲玲,女性,二十七岁,漂亮得让人眩目。分管机关、后勤、和宣传这块。她分管的事刚好对应小齐,接触自然就多。时间一久,小齐对新上司由最初的敌意,更多地转为怀疑。虽不是她的本意,毕竟肖玲玲抢走了小齐的职位,小齐恨她。在工作中,又发现她有很多盲点。不是不熟悉,也不是不懂,根本就是盲点。业务方面,她连简单的税务报表都看不明白。机关里材料多,她从不提修改意见,小齐甚至怀疑她好多字都不认识。要开会,先要布置会场,给领导摆放座次牌,肖玲玲也是一头雾水。小齐故意摆错领导位置,那些错误非常明显,肖玲玲也看不出来。她点着头说,“行,就这么摆。”
等肖玲玲走开,小齐赶紧又把摆错的位置调过来。
试过多次,小齐对肖玲玲的疑心越来越重。工作上的事她外行,但在衣着打扮上,她却很有一套。她穿着名贵的衣服,把自己弄得珠光宝气。热衷于奢侈品,和品牌服饰。酒席上也厉害,酒量大,端着酒杯左推右挡,迷倒一片。喝完酒,再去唱歌,歌声也好。唯独工作不行。小齐不明白,他的疑心在于,你可以差一点,但不能一无所知。
对肖玲玲的履历,小齐几乎能背下来。这些履历,清楚无误地写在她的档案里。小齐不一定能流利地背出自己的履历,却能背出肖玲玲。
肖玲玲二十一岁毕业于省税务学校,大专文凭。
至二十三岁,在沙河镇税务所工作,税务员。沙河镇不属本地区,在另一地区,是沙市的一个郊区。
二十三岁至二十六岁,调入沙市税务局。
二十六岁调入本地区税务局,任科员,入党。二十六岁半,任副科长。
二十七岁,下派至吴公县任副局长。
从这份履历对照肖玲玲,疑点实在太多。一个读过税务学校的人,怎么会是门外汉呢?
小齐不是唯一有疑虑的人,机关暗地里流传着一些风言风语。都是明白人,却故意把话说得语焉不详。小齐偏对此较真,他分别给沙河镇税务所和沙市税务局打了电话。结果证实,那些地方都不曾有过肖玲玲。从来没有一个名叫肖玲玲的人在那里工作过,当然也就没有一个名叫肖玲玲的人从那里调离。
也太离谱了吧。
小齐喝多了茶水,他要上洗手间。林一含等着他,他的胃口早被小齐吊起来了。太有意思啦,他预感到这水里会有大鱼。
“你到底在怀疑她什么呢?”林一含问道,“你也调查过了,那么你的结论是什么?”
小齐回到单间,拿纸巾擦手,他手上的水滴到茶几上。
“这还不清楚吗?”小齐摊开手,“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肖玲玲,她是另一个人。或许她是刘玲玲,李玲玲,但她不是肖玲玲。当然你也可以说她就是肖玲玲,那么,那些经历那些身份也不是她。总之,吴公县税务局副局长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她只是谁的影子,影子而已。”
林一含鼻孔扩张,他亢奋不已。
“你没说清楚。根据你所提供的线索,肖玲玲其实是一个凭空被制造出来的人。或者说她是一个被伪造的人。对,伪造的人。因为是伪造,叫什么名字不重要。”
“要伪造一个人,只需伪造她的档案。”
“档案?”
“谁都有档案。肖玲玲的档案,明显都是假的。”
“现在要办假证件,的确很容易。文凭、身份证、证明文件,都能办到。”林一含皱着眉头,“可是,总会有人把关,认证啊。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物品。只要一处露出破绽,就会前功尽弃。谁在给她开绿灯?她背后的人是谁呢?”
“这就是你的事了,”小齐说,“作为报社里的名记,接下来要看你暗访的本领。”
林一含手掌心里发热,沁出一层汗水。
“我想接下这个活。”
“揭露吧,”小齐鼓动着,“揭露一桩丑闻。”
林一含是好记者,有异常敏锐的嗅觉。他认为自己的嗅觉长满触须,像是私人侦探,或者更像一名神经科医生,能将纷乱的,毫无逻辑的“碎片”联结到一起。但是联想不能作为证据,它只不过能为采访指出路径。要想曝光,做负面报道,你的材料必须货真价实。正面报道可以注水,曝光不行。只要你有一点不真实,通篇皆假。
他打电话。上网,在百度里搜索,做足了案头工作。然后,林一含以痔疮发作为由请了病假,他专程跑了一趟沙市。
到了沙河镇,林一含在面馆吃了一碗面。他不舍得去餐馆吃正餐,面条里多要了一只鸡蛋。有几滴面汤沾在袖口上,看上去油渍麻花的,很是不雅。出了面馆,林一含还在为袖口上的面汤烦恼。却见地上跪着一个十四五岁的清秀男孩子。男孩背着双肩包,沉默寡言。面前端正地写着一行粉笔字:“求五块钱吃一碗面。”
林一含丢了十块钱。他想到女儿,年龄差不多,应该是学生。如果林娇也当街跪着,他会怎么想?单是这么一假定,林一含就觉着心碎。男孩捡了钱,顺手掖在口袋里。不看人,不道谢,也不起身走开。
“你不是要吃面吗?”林一含说,“进去吃啊。”
男孩翻了翻白眼。
“钱有了,进去吃面啊。”
听到响动,面馆老板从里面走出来。
“怎么又是你啊?”
老板肥胖,肚皮颤着。他嫌恶地往粉笔字上吐痰,拿脚去踩,去擦。“要脸不要脸?”
男孩动作敏捷,转眼便已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