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母亲与我父亲的爱情,我询问过介绍人赵华筝,大姨毫不迟疑地告诉我,他们因相爱而结合。我父亲林帆是赵华筝的战友兼同事,他在我母亲赵华迪进入T大读书的第一年认识她,追求了四年,用了抗日的一半时间(他是个老八路),终于在一九五九年的春天,喜结连理。那一年,赵华迪二十五岁,林帆四十岁。
母亲从不谈她的罗曼史,提起我父亲,无论在他活着还是去世以后,她的态度都有那么点居高临下。他们吵架时,她最常说的也是最容易激怒他的一个词,便是土包子。我想象不出他们建立爱情的基础,我看到的父亲母亲,与浪漫沾不上一丁点儿关系。
我不像母亲,无论性格还是相貌,与母亲的高傲优雅相比,我就是一只丑小鸭,懦弱的性格,平凡的外表,虽然外婆和巧稚竭力想证明,我是一个可爱的孩子。据说我母亲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立刻嫌弃地转过脸去,说了一句,真丑。我小时候的照片,记录下来的确实不是一个漂亮的孩子,随着岁月流逝,我渐渐地长成一个有模有样的姑娘,但是,也越来越不像母亲。
我的名字叫林嘉卉,是大姨赵华筝取的,取自诗经《谷风之什·四月》:“山有嘉卉,侯栗侯梅”。我出生不久,父亲的工作发生变动,我们从花园街5号搬进高教厅宿舍。母亲不喜欢新家,抱怨这里知识分子太多,难处。父亲说,你自己也是知识分子。她说,我是改造好的知识分子,不然怎么会找你这个工农干部。这个时候父亲就拿起报纸挡住自己的脸,不想让人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在我懂事以前,看到母亲的时间很有限,她总是很忙,忙于她的教学,忙于她的学生,忙于各种社会实践。她在我的眼里,就是一个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影子。我记忆里有关她的第一件事,是我三岁那年。在那之前,她带着学生去偏远的乡下搞“四清”运动,很长时间不在家。她回来那天,巧稚正带我在楼下玩,一个黝黑干瘦的女人走过来,在我面前停下。
她说,嘉卉,是嘉卉吧?
我看她一眼,躲到巧稚身后。
巧稚说,是妈妈,快喊妈妈。
我喊不出来,就在她伸手要抱我时,我转身便往家跑。
也许是我的疏离刺激了母亲,她决定亲自抚养我。我的小床从外婆的房间搬进母亲的房间。每天晚上临睡前,她会抽出时间跟我说一会儿话。有时候是讲讲故事,有时候是讲她自己童年的经历。那时候的我太小,根本记不住她讲得内容,我只记得,那个时候,她的脸上闪烁着快乐的光芒,而我也被快乐温暖着。
然而快乐并未持续太久,我生病住院了。
因为高烧不止,身体抽搐,医生怀疑我得了小儿脑膜炎。在经历了抽血吸髓的痛苦以后,医生排除了乙脑病毒感染的可能性。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看护我的护士是个慈祥的中年妇女,她喜欢我。有一次,我正在她怀里撒娇,母亲进来了。似乎护士说了什么话激怒到我母亲,母亲脸色发青,她们大声争吵起来。我吓得哇哇大哭。父亲同主治医生及时进来,奇怪的是,两个叫嚣的女人突然一致失去了声音。
从医院回家,母亲把我的小床重新搬回外婆房间,对我的态度也恢复到下乡之前,甚至更加疏远,除非不得已,她很少碰我。
她同父亲的关系骤然变坏,他们时常吵架,吵得凶了,就拿家里的东西出气,不是他摔暖水瓶,就是她掼脸盆。每次吵完架,外婆都要补些东西。外婆劝不住他们,又怕吓着我和巧稚,发现情况不对,就打发我们去大姨家。大姨赵华筝看到我们,问都不问,直接奔我家。她搞宣传出身,口才厉害,说话又响又快,每一次来我们家以后,我们家能消停一两个月。他们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我母亲提出了离婚,可是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说除非他死了,否则她别想离开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