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事物开始有自己的记忆,大概是我得知我将有一个小弟弟开始。一直争吵的父母突然停止了战争,家变得安静起来,安静地令我不安。巧稚告诉我,母亲要为我们生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我希望是一个妹妹,就像巧稚爱我那样爱她,带她玩耍,把好吃的东西留给她。我说出了希望,结果母亲很生气,她大声地说,女孩子太多了,我要一个儿子。
她同父亲一起满心喜悦地为将要到来的儿子做着准备。乔稚搬进了我同外婆的房间,她的屋子被改成婴儿房,婴儿房里有一张崭新的小床,墙上还贴了好看的画。我被送进幼儿园,早出晚归。巧稚参军走了。
十五岁的巧稚出落成一个能歌善舞的美丽少女,南京军区文工团看上她,虽然父亲反对,巧稚最后还是去了部队。巧稚走的那天,我哭了整整一个下午,谁也劝不住,大人们烦了,把我关在储藏室。巧稚试图说服带她走的解放军叔叔,把她妹妹一起带走,没有成功。
我见到母亲的次数越来越少。早晨,我起来的时候,她已经上班走了,中午我在幼儿园吃饭,傍晚外婆接我回家,她还没回来,通常到晚上七八点钟,她才从学校回来,这个时候,我已进入梦乡。有一次我非常非常想见到她,坚持着不让自己睡觉。我听见了她的声音,赶紧从屋里出来,她说饿死了,让保姆赶快盛饭,我轻手轻脚跟在她后面,叫了她一声,她吓一跳,转过身来问,你怎么还不睡觉?我看着她,渴望她能抱抱我,可是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赶紧去睡觉。
我忍住眼泪,回到自己床上。我明白了,我母亲是真的不喜欢我。
很长一段时间,我与母亲的相处模式似乎就是这样,在我渴望她的时候,她离我很远,在她想表达母爱的时候,我又被她吓到。我们站在黑暗的两边,打量着对方,揣测着对方。
在弟弟出生前后,我们家发生了很大变化。先是父亲被打成走资派关了起来,紧接着我大姨、姨夫也跟父亲一样受到管制。我们家也很快搬离了高教厅宿舍楼,迁到M大学101号筒子楼。父亲工资已停发,全家靠母亲每月五十九元的工资生活,日子非常不好过。母亲的脾气也更大了。
我要离婚。我母亲靠在床上,一边喘气一边愤愤地说,我要离婚。外婆收拾着衣服,没有理她。我更不会搭腔。她经常这样自说自话,我们习惯了。
我不喜欢筒子楼的生活。筒子楼不同于一般的公寓,住户公用一个水房和一间厕所,邻里之间常会因为用水、上厕所或者占用过道发生争吵。我母亲最大的敌人是隔壁的电工老王的老婆。老王家南北各一间屋,夫妻俩带四个孩子,过道里除了烧饭的炉子锅台,还堆了柴火和一些家用品。我家搬过来时,老王家的炉子和碗橱占住了我家门口的空地,我母亲为了夺回空地,跟老王老婆干过几架,两家人由此结下怨仇,老王的孩子们一有机会就欺负我。
如果我被人从楼梯上推下去,推我的一定是老王的大女儿。如果我被人浇了一身臭水,那个向我泼水的一定是他的二女儿。如果我的衣领里被人丢进了虫子,搞恶作剧的肯定是他的小儿子。他的大儿子不做这些小儿科的事情,他更有头脑,直接在我家的门上写字,然后用红笔打上大大的叉。为了他的杰作不被我外婆擦掉,他用红色的油漆写。
我害怕老王家的孩子,他们不仅在楼里欺负我,在幼儿园也欺负我。我恳求母亲不要送我上幼儿园,她似乎听不见。母亲成日为生活苦恼,脾气越来越暴躁,我被骂的次数越来越多,外婆看不下去,责怪她不该迁怒孩子,母亲反问外婆,我现在这个样子,该找谁说理?
春天,父亲从干校回来。高教厅没有给他安排工作,也没安排住房。
外婆决定带我回她老家。我父母没有反对,我终于摆脱了老王家的四个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