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猪,她是聋子,怎么接电话?钢渣顺口答一句,话音甫落,他就觉得不对劲。他严肃地说,这种鸟话也讲得出口?讲头回我当你是放屁,以后再讲这种话,老子脱你裤子打你。皮绊自讨没趣,还犟嘴说了一句,你还来真的了,真稀见。你不是想要和哑巴结婚吧?说完,他就埋头吃饭喝汤。皮绊打不赢钢渣,两人试过的。皮绊打架也狠,以前从没输过,但那时他还没有撞见钢渣。在这堆街子上混的人里头,谁打架厉害,才是硬邦邦的道理。
另一个姜黄色的下午,钢渣和小于一不小心聊起了过去。那是在钢渣租住的二楼,临街面那间房。小于用手势告诉钢渣,自己结过婚,还有两个孩子。钢渣问小于离婚的原因,小于的手势就复杂了,钢渣没法看得懂。小于反过来问钢渣的经历。钢渣脸上涌起惺忪模样,想了一阵,才打起手势说,在你以前,我没有碰过女人。小于哪里肯信,她尖叫着,扑过去亮出一口白牙,作势要咬钢渣。即便是尖叫,那声音也很钝。天色说暗便暗淡下去,也没个过渡。两人做出的手势在黑屋子里渐渐看不清。小于要去开灯,钢渣却一手把她揽进怀里。他不喜欢开灯,特别是搂着女人的情况下。再黑一点,他的嘴唇可以探出去摸索她的嘴唇。接吻应当是暗中进行的事,这和啤酒得冰镇了以后才好喝是一个道理。
对面,在小于理发店前十米处有一盏路灯,发神经似的亮了。以往它也曾亮过,但大多数时候是熄灭的。钢渣见一个人慢慢从坡底踅上来。窗外的那人使钢渣不由自主靠近了窗前。他认出来是那个老胶鞋。老胶鞋走近理发店,见门死死地闩着。小于也看见了那人,知道是熟客。她想过去打开店门为那个人理发,刮胡子,但钢渣拽住她。不需捂她的嘴,反正叫不出声音。那人似乎心有不甘,他站在理发店前抽起了烟,并看向不远处那盏路灯。
……是路灯让这个人误以为小于还开着店门。钢渣做出这样的推断。
那人走后,小于把钢渣摁到板凳上。她拿来了剪子和电推,要给他理发。钢渣的头发只有一寸半长,可以不剪,但小于要拿他的头发当试验田,随心所欲乱剪一气。她在杂志或者别的地方看到一些怪异的发型,想试剪一下,却不能在顾客头上乱来。现在钢渣是她情人了,她觉得他应该满足自己这一愿望。钢渣不愿逆了她的意思,把脑壳亮出来,说你随便剪,只要不刮掉我的脑壳皮。当天,小于给钢渣剪了一个新款“马桶盖”,很是得意。
那一天,老黄出来遛街,走到笔架山下,看见理发店那里有灯光。他走了上去,想把胡子再刮一刮。到地方才发现,是不远处一盏路灯亮了,小于的理发店关着门。他站一阵,听山上吹风的簌簌响声。这时,又是小崔打来电话,问他在哪里。他说笔架山,过不了多久小崔便和于心亮开一辆的士过来了,把老黄拉下山去喝茶。
钢城的的士大都是神龙富康,后面像皮卡加盖一样浑圆的一块,内舱的面积是大了些,但钢城的人觉得这车型不好看,有头无尾。于心亮的脸上有喜气。小崔说,于哥买断工龄了,现在出来开出租,跑晚上生意。于心亮也说,我就喜欢开车。在钢厂再扳几年道轨,我即使不穷疯,也会憋疯。于心亮当晚无心载客,拉着老黄小崔在工厂区转了几圈,又要去一家茶馆喝茶。老黄说,我不喝茶,喝了晚上睡不好觉——到我这年纪,失眠。你有心情的话,我们到你家里坐坐,买瓶酒,买点卤菜就行。他是想帮于心亮省钱。于心亮不难揣透老黄的心思,答应了。他家在笔架山后面那座矮小的坡头,地名叫团灶,是钢厂老职工聚居的地方,同样破敝不堪。于心亮的家在一排火砖房最靠里的一间,一楼。再往里的那块空隙,被他家私搭了个板棚,板棚上覆盖的油毛毡散发出一股臭味。
钢厂工人都有改造房屋的嗜好。整个房子被于心亮改造得七零八乱,隔成很多小间。三人穿过堂屋,进到于心亮的房里喝酒。老黄刚才已经把这个家打量了一番,人口很多,挤得满满当当。坐下来喝酒前,老黄似不经意问于心亮,家里有几口人。于心亮把卤菜包打开,叹口气说,太多了,有我,我老婆,我哥,我父母,一个白痴舅舅,还有四个小孩。老黄觉得蹊跷,就问,你家哪来四个小孩?于心亮说,我哥两个,我一个,我妹还有一个。老黄又问?你妹自己不带小孩?
那个骚货,怎么跟你说呢?于心亮脸色稀烂的。于心亮不想说家里的事,老黄也不好再问。三个人喝酒。老黄喝了些酒,又忘了忌讳。老黄说,小于,你哥哥是不是离了?于心亮叹着气说,我哥是哑巴,残疾,结了婚也不牢靠,老婆根本守不住……他打住了话,端起杯子敬过来。当天喝的酒叫“一斤多二两”,是因为酒瓶容量是六百毫升。钢城时下流行喝这个,实惠,不上头。老黄不让于心亮多喝,于心亮只舔了一两酒,老黄和小崔各自喝了半斤多。要走的时候,老黄注意到堂屋左侧有一间房,门板很破。他指了指那个小间问于心亮,那是厕所?于心亮说,解手是吧?外面有公用的,那间不是。老黄的眼光透过微暗的夜色杵向于心亮,问,那里谁住?于心亮说,我妹妹。老黄明白了,说,她也离了?
离了。那个骚货,也离了。帮人家生了两个孩子,男孩归男方,她带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