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院的第三天,有人打电话委婉地劝我放弃,因为这场病的后续,可能并不会很理想,尽管我还年轻,但这场拉锯战看起来注定持久,而我,似乎注定会力不从心。
所以,他“好心地”希望我在“亲情”和“理性”之间做好权衡与抉择。
说实话,那时的我内心是完全迷茫的,不是那种青春期的无病呻吟,而是真的不知道所谓的方向。我们总在大事发生前,信誓旦旦地说着自己会怎样,可当事情真的砸到头上,大多数时候我们的反应也不过是六神无主的真实写照。
看客大多理性,大多拎得清,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给出最值当的建议。可任他人再理性,父亲依然是我独一无二的父亲,是二十几年如一日的把我摆在心尖上的人,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们甚至彼此互为对方当下的唯一。
我要拿什么理由说服自己对着重症监护室里仍然昏迷不醒的人说放弃?
我不知道,我也做不到。
当初饱受困苦的父亲跟我提及的最大心愿就是能长命百岁,我知道,他对这世界还有太多未知和好奇。更何况这些年承受了这么多都挺过来了,那这一次,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然,夜半静谧时也会很挫败地想:是否我是父亲命里注定的劫。似乎这辈子因为我的出现和存在,他就没正儿八经过多少属于自己的好日子,还被连累着一次次地陷入困境里。
入院那晚睡不着,爬起来翻看自己五年前写的东西,边看边哭。你的故事从有我开始,似乎就一直充满了磨难。
“生日快乐,这世界上我最爱的男人。
很抱歉这一次还是不能陪在你身旁给你过生日。上一次陪你过生日似乎是初二那年的事了吧。这些年,每一次都只是也只能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打一个祝福的电话,嘱咐你要去吃顿好的,一如我生日时你的嘱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只有我记得给你最及时的祝福,虽然如此遥远。
不过,感恩上苍,去年、今年,也许未来的每一年,都有了阿姨惦记着你一起过。一不小心,再过几年就该为你庆贺五十大寿了。我心中永远帅气的男人,你笑着说不得不承认自己正在成为一个老男人。
小时候写作文,不管是涉及亲情的什么话题,从不将你作为歌颂的素材。也许是爱多到难以用言语描述。又也许,我只是自私地不愿与任何人分享你的爱。
最初的记忆,是那条永远飘着咸鱼腥味的旧街道,那里有我们最初的家,曾经三个人在一起还有奶奶陪伴的旧时光。很甜蜜吗?说实话,我不太记得了。只有后院那片小小的菜地、邻居家的好姐妹以及奶奶永远温暖的怀抱刻在记忆里。
曾经,总有个场景一次次闯入梦里:夜色,月光,湖水,渔船,船头偶尔撑杆的你和船舱里的妈妈与我。凌晨微亮的氤氲水汽里,一排排随风摇荡的芦苇丛。那是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了,是不是?那是去往外婆家吧?这一生唯一一次在水上漂了整整一夜,我们仨一起。
后来,某一个春末夏初的中午,一场歇斯底里爆发的战役,傍晚回家时独自落寞黯然坐在屋前的你,从此只有我的你。现在再回想起来,那个神色多么让人心疼的你。
你一直都是尊重我的,给我最大的知情权。所以才有那张递到我面前念给我听的离婚协议。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反悔。你只是愧疚地问我,是否愿意跟随你。我竟然不哭不闹,只是平静地点头应允,一如牧师面前神圣许诺的郑重其事。上辈子的情人,从此我便只有你。
然后是搬家,到那个小镇的边缘。我学着每天带着一小盒生米和五毛钱跟邻居走长长的路去上学,也学着煮好饭等你带着一身疲惫的回来。那时候的我到底还只是个玩性大的孩子,偶尔被嘲笑,也还是每天出门玩到不归家,把米放好等到糊焦味蔓延好远才知道万分焦急的往家跑。煮糊了的米饭里插上葱除味的小招数就是那时候学会的吧。
等你回来,满屋子的糊味衬托墙角那个可怜兮兮的我,却只能失望地摇头,心疼又无奈。那时候还不懂得浪费一锅米饭的意义,只知道只有生病了才能被满足吃一碗康师傅的奢侈愿望。不知道命运之神为何一点都不心疼已经如此艰难的你。
突如其来的事故再一次打破我们刚稳定一点点的生活。只记得那天等了好久好久,直到饿着肚子睡着,你也没有赶回来做晚饭。
晚上十点多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惺忪着双眼嗫哆地在门后迟疑了好久才敢开门,并不是你。伯父伯母一进门就命令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
那是第一次看小镇灯光闪亮如白昼的夜景。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也只记得即使被夹在中间还是挡不住的冷风一丛丛的灌进衣领。那也是第一次走进医院,那个我一辈子都嫌弃到极点的地方。
记得病床上那个浑身绑满绷带声音微弱的你,和你的眼泪。是太多突如其来的意外冲击吧,我只是木愣愣地看着你,不住点头。然后默默地跟着伯父伯母离开,穿梭在颠簸的公路上,夜色凉进心底。
那会儿的我哪里知道,从五楼摔下来会有多痛,而躺在病床上摔断肋骨的你看着不知所措的我,心里有多急。
我终于不再需要转学,开始一种另类的安定。那一年的八月是你为我过的上一个生日。坐在竹椅上,还绑着绷带挂着胳膊的你,为我带来一套黄灿灿的新衣,是我们曾经一起穿过街道时我无数次回头流连的那件,上面印着我当时最迷恋的紫薇与小燕子。那时候是真的小真的不懂事吧,只顾着自己欢喜,竟不曾问过你是否会觉得疼。
忘了你是什么时候再一次离开,然后几近消失在我的世界里。直到某天你终于露面,带着陌生的她。那个你说三十不到的女人,短发、粗声线。
第一面她就管伯父伯母叫哥嫂了,这让我很不爽。我是有多不喜欢她呢?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三天两头就会向你告状我的种种不听话,而你你反过身来训我,再失望地转身离去,丢下抹不干眼泪的我默默擦着鼻涕。
后来的将近两年时间,每个周末我都带着1块钱坐车去找你。然后是那个叛逆臭脾气到让人头疼的暑假,不到一半的时间我就被送上车一个人返回来。那时候的想法,就是未来某天我要往她家扔颗炸弹。
后来,你来看我,留下一双我觊觎良久的凉鞋,我爱的紫色,上面镶着一大串塑料葡萄。从此我就害怕收到你送的任何我爱的礼物,因为那都意味着你又一次长久的消失。只是,很久以后的我才知道,你本想给我一个相对完整的家庭,却不曾想我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于是,你选择了放弃,放弃本可以拥有的幸福,放弃圆满,放弃自己满意的爱人,只是因为,幼稚的我不愿意。
再一次见面,是姐姐带着我找到工地,那个你曾经从未完工的五楼掉下来的地方。我平静地看着你们争执了好久,无非是钱的问题。然后我又可以每个周末见到你。某个周五傍晚,我才进门,你指着桌上仍旧冒着热气的饭菜,告诉我你要去上晚班,私人冰棒厂,19:30-7:30。那么清晰地记得,大夏天,昏黄灯光下穿着长雨靴的你坐在墙檐下说着说着就抹泪了。那是第二次见到你哭。右手拭泪时很显眼地看到缺了一截的大拇指,那是某份工作时莫名的意外。你说:“无论我怎么辛苦,但你一定要争气。”我就那样端着那碗饭吃到哽咽。
我想,这就是相依为命了。从此我学会了给你洗大件的衣服,学会了每天早上去菜市场讨价还价,学会每天做好饭菜等你中午睡好了起来,学会精打细算维持一个二人之家。那是父女俩感情最好的时候吧。
每个周五傍晚开门都能在桌上看到你出门前留的字条,很好看的字,一些简单的叮嘱,或者某道菜的做法。只是现在会后悔当初看完就扔掉的坏毛病,如此珍贵的回忆证据。你会偶尔从冰棒厂里为我带回一碗冰红豆,却时常禁止我去买冰棒吃。教会了我用最懒最省时也最实惠的方法做茄子煲。但是你又开始抽烟,大半夜不睡在那里研究六合彩。偶尔我也会用自己所学的那丁点知识为你解开一些谜团。那也是我迄今唯一一段能将十二生肖按顺序说清的日子。
偶然某次清理抽屉,不小心翻开角落里那个小本子,是你的日记。一遍遍重笔的“一失足成千古恨”让我终于明白你一直一个人默默后悔那段被你掐断的与妈妈的感情。想起我陪你坐五个小时的船去外婆家接她回家,想起那个凶恶的外公把我们连礼物一起轰出来,想起我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姐姐哪里有能住的旅店,想起你在那个小饭店里问我有什么办法能把妈妈留下来。你不舍,你后悔,你怀念,但不珍惜的一旦失去就再回不来。
初二的某个下午体育课,你来找我,被同学当作另一个人的父亲。你说行李已经帮我清好送到伯父伯母家,你说你已经买好晚上出发的火车票。你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我们又要离别,而且,这一次,一别好多年。
我从不过问你具体在哪个位置,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只是从伯母不止的唠叨嫌弃里获知零星。一周一次你打回的电话这头我从来只嗯嗯啊啊,从不发问。
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伯父伯母,你某天早上蹲在餐馆外面洗菜时被一块突然倒下的广告牌砸伤,又是住院。那一刻开始,我才发现我是个不孝的孩子。还好,命运的磨难虽然一次次地缠上你,但又一次次将你放开。第一次是雨天预警器般疼痛的手腕,第二次是一截大拇指,这一次,不再生头发的头顶某一区。
离开岳阳的这些年里,你只回来过一次。因为刚好那天同学忘记带手机,找不到我的你在楼下站了一节课多。见到你的第一句话“你怎么这么矮?”,其实那时候我已经长高。后来也会想,如果那天不是有同学刚好硬拉着我下楼买零食,你要等多久才能找到我?短暂到用一只手就能数清的几天,其实你只是为了办身份证不得已才回来,那个时候脾气已经坏到一个境界的我被你训了好多次。
我始终无法懂得因为我的不争气不努力换来的高三毕业和高四那一年,你陪着我承受了多少压力。所幸现在的我已经披着大学生的身份,尽管,并不引人注目。
这两年陪你度过的寒假,虽然与别家的热闹相比有些凄清,但在我心里,只有你在的地方才有真正属于家的温暖。无论是你早早为我特意储备的剁辣椒还是接我送我时被你坚持扛起的行李箱,或者一次次从菜碗里为我夹起的肉。这么多年,从不用言语表达爱的你,我学会了从生活的细节去读懂领会。
回忆那么长,二十一年。厚重到即使写了这么多却还是觉得不够。再怎样精良的文字也写不出我的爱,你的爱。就好像在这回忆的过程里我一次次泪湿的眼。
真好,现在的你终于肯接受让阿姨陪在身旁,虽然还有很多不可知的不确定。我祈祷再过两年,你可以安心地开始全心经营属于你们俩的生活,你已为我漂泊太多年。
这世界我最爱的男人,这世界唯一一个一拿到新手机就将主界面换成我的照片的人,此生最大的心愿,唯你安好此后余生。不再有任何磨难,以你向往的方式过好你未来的生活。
我知道,无论世事如何变幻,你始终是这世上我最爱的人,没有之一。
爸爸,女儿始终爱你。
2012”
五年前的文字或许幼稚,感情却始终真挚。
可是你知道吗?对我来说,最幸运的事一直都是:我的父亲,是你!
时间若水,一流过去,就是五年。这辗转的五年啊,在我的畅想里,生活应该只会越来越好才对,可是老天爷还是那么爱开玩笑。我一直以为,我高中毕业你就会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可你没有,你说,我得保证你大学期间衣食无忧。后来我想,等我大学毕业了,我可以工作赚钱了,你总可以跟阿姨结婚了吧?可你没有,你说,我得再努力几年,争取在你出嫁那天保证嫁妆多给你一点,所以恢复了单身。
就这样,等几年,再等几年,等来等去,一等,就是将近二十年。
也许老天爷都已经习惯你硬撑的样子,忘了你其实也是个会脆弱的男人。常年的工作,让你的身体早已饱受摧残,可你却总要为了省几十块的医药钱不肯多做检查。
所以,当我真真切切地以你女儿的身份坐在ICU门口,有人却来劝我放弃时,我的胸中顿时燃起了一团怒气。如有千万字句梗在喉头,也还是没有说出口。
不想争辩,也无需争辩,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熬过来的你,我懂得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