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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秋收正在紧张地进行着,庄稼人个个忙得脚不沾地,掰棒子、拾棉花、割豆子,真是黄金铺地老少弯腰,生产队真可谓日进斗金。正在这个时候上级来了大炼钢铁的指示,指示说男子从二十岁到五十五岁,除留下生产队长和饲养员一律都去。指示是紧急指示,命令四十八小时内赶到县城。那个时候上级一句话、一张纸条就是圣旨。魏天霖作了难,秋收大忙季节男劳力都走了,一地的庄稼还要不要了?他赶紧跑到三省庄大队请示孙志光书记,把困难摆了。孙书记没等他说完,就急了,板着脸训斥他说:“去,按上级指示说的去,一个男劳力也不准藏着掖着!刀快不怕脖子粗,你我的脖子有多粗?敢对抗全民大炼钢铁运动!打一点折扣,上头四指宽一张纸条就把你我撤了!弄不好还给你我戴个破坏分子帽子!”魏天霖还想争辩几句,看看孙书记一脸严肃,又把话咽了回去。

魏天霖打大队回来,立刻开生产队干部会议,传达上级指示。会罢又立刻动手准备一应家什,大炼钢铁。一听这名号就知道不是十天半月的事,队干们分工合作,整整跑了一天,才把各样东西操办齐备,吃晚饭的时候他在任家四合院宣布去城里炼钢铁的名单,最后大吼一声:“赶明儿,一早出发!”他这一声吼比吃药都灵,当天这顿晚饭就给队里省下两大笼窝头。听了“大炼钢铁”四字谁还有心思吃饭?三户庄的庄稼人人人见过钢铁,用过钢铁,可是谁也不知道钢铁是怎么炼出来的。他们都知道一句俗话:打铁先要自身硬。这说的是打铁没说炼铁,炼铁恐怕比打铁更要“自身硬”。我的亲爹娘!人可是骨头加肉做成的,谁的肉身子比铁硬?由此庄稼人推测炼钢铁肯定是一项重活、苦活、危险的活儿!再加上隔行如隔山,谁知道会不会出事、出大事?一想到这里大家的饭量就减了。减饭量还有一个原因:让庄稼人丢下手里的庄稼活儿去炼钢铁,这不是硬打着鸭子上架吗?这不是硬逼着剃头的使推子吗?真他妈买个炮仗没捻儿——咋响(想)的!出这洋点子的人肯定不吃粮食!

魏天霖一句“赶明儿一早出发”的话,把三户庄要去大炼钢铁的夫妻们弄成了两大类别:有的如同生离死别,有的如同洞房花烛。年纪大些的夫妇互相劝慰。女的劝丈夫说,钢铁那东西肯定不是好炼的,重活儿危险活儿肯定不少,干活儿要有眼色,要量力而行,甭使犟劲,不是当年淮海战役抬担架那年纪了。男的劝老婆,我们都走了,剩下你们老少妇孺,一人长八只手也干不完地里的活儿;成熟的庄稼收不回来真让人心疼。心疼也不管用,公家让大炼钢铁肯定是大炼钢铁比收庄稼当紧。公家心里有数。国家那么多明白人还能干了糊涂事?你们这些娘们带着那些老头子老妈子小孩子尽量收吧,能收回多少是多少,好在国家东西多,吃完咱地里收的,国库就开了。

年轻的男女们就不那么平和了。三户庄离县城四十五里,全庄进过城的没有几个,这些轻年女人更不知县城是什么样子,在她们印象中“城”是远在天边可怕的东西,那里住的都是瞧不起乡下人的城里人。范巧巧抱着吴黑豆泪流满面说:“老人们说小庄上的狗凶,大庄上的人凶。大庄子上的人尚且凶,县城比一个大庄子大多少?人凶不凶你想想就知道了,听人家说城里人说话牙都龇在嘴框子外边,走路腰里绑着扁担似的。你脾气不好,听不得三句不顺耳朵的话。到了城里你有屎得攒着,有屁得夹着,不能乱说乱动,省得惹祸招灾。”吴黑豆说:“我不信邪,只要是共产党领导的地方,还能不讲理?他不讲理共产党能容他?就算是这样,有屎攒着有屁夹着我都能忍了,就是想你忍不了,一时三刻想起来,恨不得立马一把把你抓来,扒光衣裳摁在身子底下才好过。”范巧巧说:“谁不是?我也是!睡罢一回,不想了,两天一过又想了。”吴黑豆说:“今天就多睡你几回。”范巧巧说:“行,今天管你个够。可我提醒你明天还有四十五里路要跑,睡多了小心走路腿酸!”说着就动作起来,一夜没大消停。

何樱桃与吴黄豆这边,情景差不了多少,一开始也是女的抱着男的哭,也是边哭边诉。何樱桃说:“咱祖祖辈辈没炼过铁你这是头一回。只要是‘炼’就准有烟火。水火无情,你得处处在心在意。城里还有电。听说电比水火还厉害十分,碰到电上一挤巴眼的工夫,一个人的命就完了,比啥急病都快,你可得当心。”吴黄豆满不在乎地笑着说,怕啥,我这一百多斤没那么容易撂下。两人说着便搂到一处。

在食堂吃过晚饭之后,柳叶儿像往常那样把整个身子一处不漏地洗刷得干干净净,把浑身脱得精光了躺上床去,四肢伸展等候许。许骡子来了,柳叶儿问:“你洗了没有?”许骡子说:“看你这架势没心思洗了。”柳叶儿说:“去,赶快洗去!慌的啥?罩着的鱼儿,早晚都是你的。”许骡子性欲很强,一看柳叶儿那架势,下边那东西早硬得把裤子撑得像一把伞。他知道柳叶儿的规矩,每次不洗干净你就甭想偎她的边。于是出门草草洗了一番,回来之后,一下子扑向柳叶儿,像一只饿极了的馋猫儿扑向鲜鱼。

两人快活了一阵子,觉着浑身是无边的疲劳,像干了一场重活儿刚刚躺在床上。柳叶儿说:“你这一去不知啥时回来,今夜你有劲使吧,管够!吃了这顿还不知下顿在哪里呢!”许骡子说:“一顿大席饱三天。弄这也像吃大席似的,当时是吃饱喝足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又饿了,还想吃还想喝。”柳叶儿说:“你要是在外边饿极了,千万不能强奸妇女去,到时候判你几年,先说下我可不等你!”许骡子说:“咱哪能干那事儿!我还担心你咧!你在家饿极了,找个野男人,给我戴顶绿帽子。”柳叶儿说:“想找野男人也找不着了,都大炼钢铁去了。要真能找个野男人,顺便日弄出个娃娃儿来,那不就省了你的事了!”两人说着骚情话,又动起手脚来。许骡子喘着气说:“看看,一说野男人你又来了劲头儿,我今天非治死你不算完!”柳叶儿摸着男人那有点疲软的活儿说:“俺可不是光是图好受,俺想要个小孩儿。趁年轻不生出几个孩子来,老了想生也晚了。”许骡子说:“好,我们齐心合力,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不下蛋的母鸡!”说着又爬上了柳叶儿的身子……

男劳力都被抽去大炼钢铁了,三户庄除了妇女,剩下的劳力都是老弱病残。妇女能顶半边天,老弱病残可顶不了半边天。这些人中的嘴贱者自己给自己起了一个不雅的雅号:虾兵蟹将。魏天霖队长带着这些虾兵蟹将,没白没黑没死没活地干活儿,还是干不过来。他带着虾兵蟹将们突击了四五天,终于把棒子掰完了。光忙着掰棒子,黄豆又炸了荚儿,得赶紧割黄豆。黄豆已经熟过了火儿,边割边炸,尽管轻割轻放,还是炸得满地都是黄豆粒子。庄稼人有句庄稼话:宁舍一谷不舍一豆。看着黄灿灿一地豆粒子,许多过过穷日子的老年人当场就哭了。

魏天霖队长正弯腰割着豆子,忽然腚上“啪啪”挨了两棍子,整个腚帮子火烧似的疼,他火冒三丈正欲发作,直起身一看是任勿思的奶奶任王氏。任王氏没等他开口就用手里拄的棍子点着魏天霖的额头说:“这就是你领着干的活儿?旧社会你干这种活儿吃狗屎都赶不上热的!新社会怎么啦?新社会人也得吃粮食。熟过头的豆子是这大天红日头割的吗?这种豆子要五更头上割,清早有露水潮着不炸。眼下得去拾棉花。你是瞎子?没见棉花地里像铺天盖地的大雪?一场雨下来你哭都拿不准调儿!”

魏天霖听着任王氏的话一边弓腰点头一边说:“大婶,俺听你的!”年轻的娃子们见平时威风凛凛对社员指手划脚、吹胡子瞪眼的堂堂一队之长,被一个老掉牙的老太婆吓唬得猫似的温顺都哧哧地笑。魏天霖队长大手一挥吼道:“笑啥,还不都滚到棉花地里去!”老少社员纷纷回家拿包袱挎篮子去拾棉花了。魏天霖双手搀着任王氏说:“现在咱一个社员劈八瓣儿,也忙不过来队里的活儿。大婶你老人家放心,俺一定领着大伙使劲干,上对得起共产党,下对得起三户庄老少爷们,中间对得起俺自己的良心。你老也不小年纪了,回家歇着吧!”任王氏看看脚下,含着泪说:“俺脚下踩着这么多黄豆回家,你大叔在阴曹地府能不生气吗?久后俺死了,他能饶过俺吗?你领大家干活儿去吧,俺在这里捡捡这豆粒儿!”魏天霖再劝,任王氏干脆坐在刚割过豆子的地里,再劝她一概不听了,魏天霖也就只好去了棉花地领大家去拾棉花。

任王氏六十八岁,满脸皱纹中夹杂着许多褐色的老年斑。她年老眼却不花,地面上散落的黄豆粒儿在她眼里放出黄金的光彩。她一颗一颗地捡,捡了黄豆没处放,作难了。中原大地上的老年妇女头上都顶着一条毛巾,这毛巾一可挡风寒防头疼病,二可遮尘不让尘土落入头发。为了盛这捡来的黄豆,她扯下毛巾铺在地上,把捡的豆粒放上去。她人老了,起坐费劲,身边的豆粒捡完了,便用两手撑着地面一寸寸往前挪。她看着金灿灿的豆粒,无限感慨,五十多年什么都变了,世道变了,从清政府、国民政府到现在的共产党。土地变了,从地主老财到贫下中农分得土地再到入人民公社,就是这豆粒没变,还是当年她一眼看见时的那般金黄。

任王氏是河北曲阳人,她的父亲和丈夫的父亲都是一家地主的长工。这年遭了大旱,一年多没下一场透雨。开始老东家卖地卖牲口,给这两个老实肯干的长工发工钱,企图落下透雨后再重整家业。可是老天就是不下雨,连老东家也快断顿了。这天老东家把他们叫了去,对他们说:“天要灭咱民人,俺也快去要饭了。”他指指面前两小包粮食,又说:“拿去吧,走吧!往南走,听说南方雨水多。”两个长工给老东家磕了两个头,各拿起一小包粮食走了。他们商议:“这些粮食救不下咱两家人的命,不如合在一起,让两个年轻人走吧,有这点路粮兴许能活出命去。要是分开走两家说不定一个也活不出去。”他们把儿子女儿叫到一起,对他们说:“你们带上这点粮食走吧,往南走,南方雨水多。你们久后一日要是结成夫妻,要相依为命;如果不能结成夫妻,就一生一世兄妹相称,不能断了来往。”说罢两位长工各饮了自己面前的一碗毒酒死了。

两个年轻人草草掩埋了父亲,背起那合在一起的粮食,听父亲临死交待的话就往南走。那小布袋里装的就是黄豆。赤地千里,走出灾区谈何容易!他们沿门乞讨,实在讨不到东西就抓几颗黄豆嚼嚼咽下肚去,只要有一点力气能挪动脚步,就按父亲的嘱咐向南走。小布袋里的黄豆越来越少,后来他们双方约定,为了维持生命,一天一人只准吃十个黄豆粒,不足部分用乞讨、吃麦苗、青草补充。四个多月之后黄豆终于让他们一粒一粒数着吃完了,小伙子饿倒在一个粪堆旁边。王家姑娘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想着任哥饿死了,我迟早也有这一天,要死干脆一块死吧,别再活着受罪了。正瞅着待任哥死后到哪棵树上吊,她看见一堆羊屎,羊屎里几颗金光闪闪的东西,再一细看竟是黄豆。这粪堆是屠羊户堆积羊粪的地方。这只被宰杀的羊生前大概偷吃了主人的黄豆,胃里的黄豆还没消化完就被卖给屠宰户杀掉了,胃里的粪便才被屠宰户倒在这粪堆边上。王家姑娘像发现了宝藏,用手扒开羊粪,仔仔细细竟捡出几十颗已发胀变大的黄豆粒子。她把几颗黄豆搁衣襟上搓了搓,放嘴里嚼成糊状,抹进她的任哥的嘴里,他竟然咽下肚去了!接着又嚼又抹,几十粒黄豆下肚,任哥睁开了眼睛,说:“你刚才给我吃的啥?真香!”一把从羊屎堆里寻出来的黄豆,竟然救了两条人命,他们结婚后双方发誓:一辈子不敢糟蹋吃物。他们对一切能下肚的东西都充满敬畏的情感。任王氏一粒粒捡着满地的黄豆,嘴里不断地咒骂着:“作死呵,这真是作死!该遭贱年了,该让天下的老百姓知道知道粮食是啥了!”

魏天霖白天带领着全队老少社员干他们力所能及的轻活,天不明就敲钟割豆子,中午下午拾棉花。柳叶儿带着妇女砍棒子秸,以便腾出地来不久之后种小麦。晚上大家也不能闲着,要集中到场院里去剥棒子皮。棒子这东西每一只穗子的外边都包着几层皮,这皮柔韧而坚固,要一只只一层层地把它剥掉,才能脱粒晾晒而成为能吃的粮食。要是不剥皮,里面的棒子粒儿就会发热变质,有时还会发芽,如此,棒子就不是能入口的粮食了,至多只能当饲料喂牲口。魏天霖深深知道这一点。每天傍晚食堂开过晚饭,他就来到吊着半截钢轨的老枣树下,用吊在一旁的铁锤当当地敲“钟”。那钟发出短促干燥尖锐刺耳的声音,坐在板凳上企图稍作休息的妇女或正吸饭后一袋烟的老汉,听到钟声像板凳面儿上突然长出许多尖钉,大家忽地站起来向队场走去。他们驮着一整天劳作积下的疲惫慢慢地走,鞋底磨得地皮嚓嚓地响,那样子很像从监狱里押出的犯人,也像从厩圈里牵出要去上套的牲口。

到了队场他们在堆积如山的棒子边上放下从家带来的小板凳,坐上去拿起第一根棒子剥着的时候,这才慢慢地恢复了千百年与苦难对抗所形成的乐观情绪。他们嘻嘻哈哈讲说着一天来的所见所闻。魏天霖队长说:“咱们祭灶用的是许老二的大黑牛,三省庄第一生产队祭灶用的啥,你们想都想不到,他们杀了三条狗!”话音里充满对自己领导的生产队的自豪,对三省庄第一生产队的鄙视。

队里的耕作员魏老三说:“人家李高楼为祭灶唱了一夜花鼓。”“花鼓”二字引起了大家的纷纷议论。首先说到的是流传了多少年的那句话:李高楼,花鼓迷,没有花鼓敲肚皮。花鼓是这里流传不甚广泛的地方小调,与凤阳花鼓完全不同。凤阳花鼓也叫八脚鼓,是用八只脚的架子支起来的一种扁圆牛皮鼓,其实是个讨饭的行头。一手敲着花鼓一手打着檀板,口里唱着“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小好孬算是以艺换饭,比手心朝上直接向人家讨要自感有面子。李高楼的花鼓却不同,虽同是牛皮蒙的却是中间鼓起的圆长形,形同现在的腰鼓。演出者均为青年男子,其一身穿彩衣头戴绣球扮为女妆。花鼓的特色是“艳”,大都是男女互诉衷情。演唱时双方腰挎花鼓,打着鼓点,女子扳着男青年的肩膀,按照祖传的曲谱唱出极缠绵的调子,男青年按照唱词的内容作出相应的配合。女子在上下词或转调儿时常常夹一句“二哥哥,咿呀!”男子则衬一句“小妹妹,哎嗨!”

据苏鲁豫皖四省剧目工作者考证,花鼓戏出自明代宫廷,皇帝为慰问屯田将士派出宫里的花鼓戏班子,在各兵营中演出,以后不知是忘了召回还是故意把她们赏赐给屯田将官,这些女子与她们的花鼓戏一起留在了四省交汇之处。花鼓戏几百年来通过民间艺人的创作借鉴改编,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剧目,如《十八里相送》、《李瑞莲打水》、《楼台会》等等,最著名的是《高粱地》。李高楼的地主兼花鼓戏班主李彦文的三儿媳妇,就是演《高粱地》之后被一个男演员领跑的,私奔之后逝如黄鹤。从此李彦文下令禁演花鼓。解放后打倒了地主,人民翻身作主人。主人喜欢的东西谁能禁止?一个大地主的儿媳妇跟一个穷戏子跑了,好事一桩嘛,说明人家这妇女不愿再受压迫剥削追求自由觉悟高嘛。于是花鼓戏在李高楼又兴腾起来。

说到李高楼的花鼓戏,种菜园子的三叫花子支不住火了,想起《高粱地》一场中的艳词儿,神拿似的拿腔捏调自扮男女唱起来:脚蹬高粱根儿,头枕高粱穗儿,掰一抱高粱叶儿垫腚垂儿,我说二哥哥咿呀!小妹妹哎嗨!下边那儿咋啦?头一阵子疼,二一阵子麻,三一阵子好像蚂蚁往里爬,我说二哥哥……三叫花子还没唱完,全场剥棒子皮的男女老少都哄堂大笑起来,笑罢纷纷骂三叫花子,怪他当人暴众唱下流词儿!三叫花子笑了说:“俺这辈子没娶上个媳妇,没闻过女人味儿,夜夜抱着自己的两个膝盖头子睡觉,哪像你们夜夜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地睡,翻过来覆过去地睡。俺唱这戏词儿有啥用?墙上画饼充不得饥,俺是为你们唱的,为你们助兴哩!”三叫花子一番话又惹来一阵骂,三叫花子笑得更欢了,说:“还想听?肚里多着哩,憋憋你们,不唱了!”大家笑的时候魏天霖也跟着笑,嘴里只是不吭声,心里说:“队里有一个这样的活宝也不孬,给大家惹多少笑话,引大家多干多少活儿。今天要不是有三叫花子唱几句花鼓,早有人打瞌睡了!”

如果说队里还有一个人没睡那就是任王氏。她正在地里忙活着。孙子任勿思大炼钢铁去了,儿子到队场剥棒子皮去了,就她一个人守家。家有什么守头?一没粮食二没钱,别说小偷不来,来了有什么偷?恐怕请人家来人家还摆架子不来咧。她挎上篮子就下地了。妇女们砍倒的棒子秸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晚上看不见炸落在地上的黄豆粒儿,却正好去找那队里不稀罕要的棒猴儿。这活儿可以摸黑做,棒子秸摆放得整齐棒猴儿长的地方也就基本一致,好摸,只要有一摸一个准。任王氏早就惦着这些棒猴儿了。上天既然让棒子结棒猴儿,就是赐给下界的生灵吃的。棒子秸晒干后送到食堂锅底下烧了,这不仅仅是可惜的事情。

她对待吃物的敬畏达到迷信的程度。她认为糟蹋上天的赐物,特别是吃物,糟蹋本身就是对上天的不敬,是对抗上天,是自寻死路。老辈子人早就说过了:天作孽犹可赦,人作孽不可活。她磕磕绊绊来到一块棒子地里,坐在棒子秸上,两手开始在黑暗中寻摸棒猴儿。还好,只摸了四五棵棒子秸就找到老鼠大一个棒猴儿,她顺手把皮剥了,一个长着一身密密实实的棒粒儿的棒猴儿,就扎扎实实地攥在手里了。这是一碗稠糊糊的棒馇子粥呀,吃紧当忙能救一条命呀!她把它放进篮子里继续摸起来。

不是每棵棒子都结棒猴儿的,但隔几棵总有一棵结着棒猴儿。任王氏双手扒着每一棵棒子秸,不准自己漏掉一棵。在她眼里,棒猴儿已不是棒子,是一碗粥或几口馍,她当场还能品出那香喷喷的味道。她就是吃着这东西长大的,吃着这东西在三户庄安家落户生儿育女的。她一生不让自己吃饱,就是家中有粮食也不让自己吃饱,为的就是让自己时时刻刻惦着粮食的主贵。

冬天大雪封门她不让家里任何人出去,只让他们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做冬天该做的活儿。“跑出去干啥,除了多克化肚里的粮食有啥好处!”她说。冬天她只做两顿饭,而且大多是稀的。“又不做活儿吃恁多弄啥!”她又说。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四合院,过日子节俭,对吃物敬畏依然如故。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这种“常把有时当无时”的居家过日子的方式,后来对她孙子任勿思的学业大有促进。由于奶奶冬天的星期天不准外出,任勿思只好围着被子在床上复习功课,差不多次次都考一百分。

有天任勿思正围着被子坐在床上读课外书,读着读着忽地一掀被子跳了起来,大喊大叫:“奶奶我认识你了!”任王氏也正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做针线活儿,忽听孙子大喊大叫,赶紧穿鞋下床倒腾着一双小脚跑过来,儿子也赶过来。任勿思兴奋得满脸通红,又重复了一句:“我今天才认识奶奶!”任王氏说:“我当是啥事,吓得我心里慌慌的。孙子,你落地三个月就认识奶奶了,咋说今天才认识?”任勿思说:“过去我认识的是奶奶的面容,今天认识的是奶奶的品质。”于是把《朱子家训》上的两句话念给他们听:“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惟艰”。见他们听不懂,又用日常话一字一句解释了一遍。任王氏问:“这是谁说的?”任勿思说:“是几百年前一个叫朱伯庐的人写的。”任王氏说:“人家这位朱老先生有学问,这话说得真好,人家这才是过日子的做派。记住,以后不管我没死还是死了,每年过年都把这两句话写成对子贴在大门上!”

任王氏对自己对家人节俭得近乎苛刻,但对外人却是很大方的。苦难锻冶了她的善良。她知道施舍对受难人意味着什么。她不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吃饱,但每有讨饭孩子上门,她老是劝:“小儿多吃点,下一顿还不知在哪里呢!”自打自食其力有所剩余之后,她自己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每年不管旧布新布套几身棉袄棉裤挂在庄头路边的树上,任讨饭的取了去穿。本庄上的每户人家都受过她的周济。谁家歇锅断顿了,她送一升半斗去让人接口。日后有了你还她,她不说不要;日后没有你还不了她,她也不要。任王氏年轻时生育期间,谁家的娃娃没奶水吃,她就自动走上门去用自己的奶水去喂。金水银水不如奶水。自己的娃娃饿得哇哇哭却把奶头送进别人的娃娃口里,作为一个年轻的母亲是很难做到的。任王氏说:“有两个娃娃,我情愿要两个瘦的,不要一个胖的一个死的。”

割豆子时魏天霖队长腚上挨了棍子还要搀扶着她笑着劝她回去歇息,就是他小时候吃过任王氏的奶水。没有任王氏的奶水,别说当管几百号人的生产队长,他早到阎王爷那里站班去了……任王氏正用两只手和两个膝头往前爬着继续寻找棒猴儿时,听到有人喊“娘!”知道是儿子来了,答应一声依旧没停下手里的活儿。儿子打队场回到草庵里找不着母亲,就知道她是到棒子地里去掰棒猴儿了,就跟脚找到了这里。

儿子说:“娘,快半夜了,走吧。”任王氏说:“走。”儿子挎起满满一篮子棒猴儿,抓住娘的双手把她从棒子秸上拉了起来,搀着老人慢慢走。儿子不无埋怨地说:“黑更半夜的,为这几个棒猴儿摔断胳膊腿儿,叫俺咋着归结哪!”任王氏说:“孩子,家无隔夜粮的日子我过得比你多,那味儿品得也比你透,睡不着啊!”儿子说:“上边说老百姓的好日子快来了,到那时吃啥有啥,用啥有啥,还都是好东西。”任王氏说:“那样的好日子来了当然好,咱老百姓算烧了八辈子高香了。到那时就算这些棒猴儿吃不着用不着也没啥,不就是白搭些力气嘛。那好日子要是不来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牛奶面包吃不到嘴里都不能算数。娘打记事起就是清家跟长毛打,后来是各军头儿互相打,再后来是跟日本人打,末了又跟老蒋打,把老百姓都打穷了。公家也是由像咱这样的人家聚成的,共产党这才兴腾了几年?娘就闹不清楚,就算共产党会过日子,一下子也弄不出那么多好东西供满天下百姓吃用呵!娘不到七十岁还不算棺材瓤子,你们去干队里的活儿,队里扔的撂的丢的弃的不要的东西让娘捡点拾点吧,没有隔夜粮娘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啊!”

社员们正白天黑夜干田里场里的活儿,个个累得爹一声娘一声的呻唤。这节骨眼上,突然来了一支人马,叫全体社员停下手里的活儿,向国家献钢铁,除了手里的农具凡是铁做的物件要全部献给国家。这支人马是一个叫李作侠的民兵营长领来的。这个李作侠三户庄的人都认识,他是许骡子许大姐的儿子,打从光腚的时候,他就经常在三户庄姥姥家住,有时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他今年二十七八岁,长得白白净净,体体面面,很像个人样,只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没多少人味了。他说:“钢铁是国家的紧缺物资,谁要是私藏不交,就是对抗搞破坏,轻者食堂停他的伙!重者要法办!”看他一脸寒霜凶神恶煞的样子,甭说别人即便是许也不敢去攀这个外甥让他手下留情。他在心里骂:说是献实际上是抢。

李作侠当过三年侦察连侦察兵,很懂得一点战术。他把带来的人分成几个小组分片包干,排门挨户一家一家地搜,搜过之后他还要一户一户检查,务求彻底。首当其冲的是各家的锅屋。成立了食堂社员们的灶具都闲置着,搜查人员从锅腔上揭下社员原先烧饭的大锅,炒菜的小锅,拎出来“咣当”一声在街地上摔碎;再找出社员烙馍煎饼子的鏊子也当街摔碎,锅铲子勺子也被顺手捎了出来,用脚踏扁勺头扔在废铁堆上。一开始,还有几家的老头老太太和年轻妇女与搜查人员吵骂争夺,李作侠当即把一个老头儿绑在魏天霖队长敲钟用的枣树上示众,并扬言走时把老头带公安局,人们这才安静,只用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望着他们。一时之间整个三户庄“光当”“乒乓”之声不绝于耳,就像大年五更燃放二踢脚。

这样行了吧?不行!他们还要扩大战果。“你家有秤吗?”钢铁收集队的队员问。社员说:“有。可那是木头的。”“秤杆是木头的,秤钩子、秤砣可是铁的!”于是,钢铁收集队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领域:铁木结构的东西一律取下铁质部分,水桶取下铁箍,木门取下门鼻子和门钌铞,如果有锁只要铁的不要铜的。钢铁收集队员和李作侠营长中午在食堂吃了一顿饭,再接再厉又干了半下午这才把三户庄的“废”钢铁收集完毕。他们带来了一辆马车,来回运了三趟才运完。那个李作侠扬言要带走的老头,在枣树上被绑了半天,浑身都已瘫软了。魏天霖队长求情让李作侠放人,李作侠拿眼看着不远处的柳叶儿,就是不表态。魏天霖走到柳叶儿身边低声对她说:“你那个外甥营长要你面子!”柳叶儿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对李作侠说:“怎么着,这把老骨头也能让你炼钢铁用?”李作侠眼睛盯着柳叶儿雪白的脖子,嘴里说“放人,放人”。临走,他还恋恋不舍地看了自己妗子的白脖子。柳叶儿气得脸都红了。社员们为了协助钢铁收集队贡献钢铁,整整一天没干活儿,在食堂吃晚饭的时候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八成国家要解放台湾了,用这些钢铁造枪炮子弹。有的说:那个能犁地的叫拖拉机的东西浑身都是铁,国家给咱庄稼人造那玩意儿不叫咱庄稼人炼铁献铁,到哪儿弄那么多铁去?用泥捏省事可不能用呀。有的说:这一茬可把咱庄上的钢铁给搜干净了!那个当过国军的许老国说:“那不见得!”他张开嘴用筷子指点着说:“我这里有两颗牙是用白铁皮包的,他们就没搜去。不过我也真吓得不轻,他们要啥我给啥就是不说话,看那劲头要让那个李营长发现了,他真能拿锤子把我的牙磕下来!”不愧是老兵油子,话一出口就惹得大家一片笑。

晚上仍旧是剥棒子皮。魏天霖队长也不用敲钟了,晚饭一过大家就手里提只小板凳自动去了队场,坐在棒子山边自动剥起来。白天砍棒子秸摘棉花割豆子轧豆子都是七一簇八一团的分散劳动,手眼并用不能分神,也没多少话说,剥棒子皮这活儿只用手就行了,从棒子山边拿一只棒子剥干净皮扔向另一个大堆,是一种半干半歇的活儿。大家都愿意来的另一个重大原因是热闹,人多嘴杂又有黑夜蒙脸,酸甜苦辣咸说什么话的都有,这样的集体劳动就像一个没有灯光的文娱晚会。特别是那些年轻女人,男人不在家睡床上实在是孤寂难耐。

大家陆续来了还没干多少活儿,三叫花子就气愤愤地骂起来:“这棒子你结粮食就结粮食,还他妈用皮包起来干什么?你包就包,又不是大闺女小媳妇的光腚包这么紧干什么?剥一只棒子比解一回大闺女小媳妇的裤腰带还难。你说这棒子不他妈故意难为人嘛!”话刚落音马上就有人骂:“你个驴日的要了几十年饭,没娶过媳妇,到哪里解人家大闺女小媳妇的裤腰带去?我看你是跟着王八上岸——硬充大头鳖。”三叫花子很不服气,说:“说你不懂你还就真不懂。要饭的里头也有大闺女小媳妇,两个人对眼了,你要给我吃,我要给你吃,你要到整馍给我留着,我要到整馍给你留着,那也是一种爱情!”柳叶儿信服了三叫花子说的情景,问他:“没铺没盖的,你们睡觉在哪里睡?”三叫花子哈哈大笑。他得意极了,说:“谁说没铺没盖?铺盖大得很,天是被子,地是床。冬天也好办,柴堆是洞房,车屋是天堂。你们睡觉一夜搂几次就散了,我们叫花子睡觉搂得比你们紧,一搂都搂一整夜——越搂得紧越暖和!”“不假,”柳叶儿说:“十冬腊月里大白天你们还自己搂着自己的肩膀哩!”一句话说得大家笑起来。三叫花子闷缸了,停了好一阵才说:“那是习惯。搂一夜了,天明咋一不搂两手空得慌。”“不是冻的吧?”有人问。三叫花子赶紧否认:“栽不死的葱饿不死的鹰,冻不死的叫花子,这是玉皇大帝封过的。”范巧巧说:“你知道冻不死,那你还年年冬天跑俺三户庄来摘任奶奶挂在老柳树上的棉袄棉裤作啥?”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范巧巧这一问三叫花子彻底没话了,三叫花子一不吭声全队场顿觉无趣。大家默默地剥着棒子,不大会儿就有人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一呼百应似的大家都跟着打起了哈欠,魏天霖知道打这以后工效就不会高了,就叫大家散了工。

繁星密布,残月在天,三叫花子回到自己的小屋怎么也睡不着。他翻身坐起穿上衣服,不由自主往任奶奶家的窝棚走去。到了窝棚里一看没人,就蹲在地上等。别看三叫花子今天混成这模样,却是富得出了名的大家出身。人怕出名猪怕壮。他家的富有惊动了大马子头儿。“大马子”这名号是中原人对土匪的专称,大约是从隋唐时候“响马”二字演变而来。封建时代响马是造反的农民,对手是皇帝的官兵,作战之前为了统一行动常常施放响箭。他们是所谓的绿林好汉,打着杀富济贫的旗号,专司抢劫富有之家,掠夺过往行人的勾当。当初那个响当当的令人尊崇的响马称号,在民间渐渐演变成令人不屑的“大马子”的称谓。

大马子头儿把四五岁的三叫花子绑了票儿,出价五百块银元,让说票人去说合。三叫花子的父母是守财奴,一听这是十几亩地的价码直摇头。大马子头儿降到四百块银元,三叫花子的父母还是不认账。大马子头儿无奈,把钱降到三百块银元并割下三叫花子一只耳朵,让说票人去说。三叫花子的父母看了儿子的耳朵,听了说票人说的价码仍不愿赎人。大马子头儿急于要钱,又把价码降了一百元,割下三叫花子另一只耳朵,让说票人再去说,再不赎人就撕票了。三叫花子的父母见了儿子的第二只耳朵,还是疼钱,心里说你把他杀了,我还有两个儿子哩。说票的都是能说会道的人物,什么儿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呀,父子连心呀,把嘴皮子几乎磨破,三叫花子的父母就是一个不动心。

说票的说成一桩票,大马子头儿要给说票人一定的“鞋钱”,也就是现在说的“提成”或“好处费”。这个倒霉的说票人来来回回跑了千把里路,鞋子磨破了好几双,眼看一个小钱也得不着,动了气说:“那你们就到老黄河里去收尸吧!”说罢拂袖而去。大马子头儿只是跳着脚大骂了一阵子他爹娘没人味儿,并没有撕票儿。当大马子的也大都是没路走了的穷人,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伤害人命。他让一个小喽啰领着三叫花子到一个集市上去吃煎包。被绑之后的半年多里,三叫花子哪里吃过这等美味的东西?他手抓煎包大嚼大咽,一盘包子吃完了也找不见那个领他来的小喽啰了。大马子食无定时,宿无定处,有时一夜要蹽百八十里,三叫花子既卖不出钱来又坠脚,大马子头儿把他扔了。三叫花子从此过起了流浪生活。他不知道自己乡关何处,也不知道父母姓什名谁,只知道自己有两个哥哥,家里有许多大骡子大马,还有很凶的大狗。人们知道他排行第三,开始叫他小叫花子,长大了叫他三叫花子。

三叫花子走过南闯过北,黄河岸上撒过尿,几乎把叫花子里的行当都干遍了,拉棍讨饭不用说,还唱过莲花落儿,当过鸡猴子,做过叫街的等等,肚皮始终没有填满过,但却落了一身的流气匪气、无赖气泼皮气。他对他的父母充满仇恨,把别人骂他父母当作是对他最高奖赏,他自己也骂:把我生出来,却不管我,都是猪狗不如的东西,猪狗对自己的孩子还遮着护着哩!三叫花子三天不挨骂浑身痒痒,心里发慌,觉得自己无根无依;你骂他,他觉得你还惦着他,还关注着他。他把挨熟人的骂当作心灵的抚慰,当作受人器重的证明。他最恐惧的是走对面你不骂他,不理他,如果这样比你打他两耳光他还难过。他用嬉笑怒骂、插科打诨、胡说乱吣引起人们对他的注意,用以隐藏掩盖至少是冲淡内心的飘零感和无根感。

三叫花子所以在三户庄落户,第一是这里有任奶奶的棉袄棉裤和她熬得香喷喷的棒馇子粥,第二这庄上的人和善爱跟他说笑,最要紧的是爱骂他。三叫花子在任家窝棚门口蹲了很久,站了很久,只是不见任家的一个人芽儿。不会出啥事吧?接着他又安慰自己:刚才任叔还在队场剥棒子皮哩,能有啥事出?要出事也是任奶奶,年纪大了不出这事就出那事。三叫花子心里发慌,不往好处想了,难不成是任奶奶生了病,任叔他找先生去了吧?他马上朝自己腮帮子上扇了一巴掌:净想瞎事,任奶奶还活早哩。

三叫花子三十七八岁,论理该叫任王氏大娘。可是他不叫。他一生避免一个“娘”字,该叫大娘的叫奶奶,该叫姑娘的叫姑姑,该叫姥娘的叫姥姥。他自己把娘骂了千百万遍,再叫人家带“娘”字的称呼是骂人家。他也叫过爹娘,那是骂人的时候。有一回饿得实在没法子了,到人家烧饼炉子跟前明目张胆地拿了一个烧饼就咬,打烧饼的小两口很生气要揍他,三叫花子说:“我叫你们爹,叫你们娘行了吧!”结果三个人都很满意,打烧饼的小两口还没生孩子就让一个男人叫上爹娘了,好兆头,很高兴;三叫花子得了烧饼又骂了人,也屁颠儿屁颠儿地喜。越是见不着任奶奶他越是不想走不能走。他又等了好久,估计快半夜了,才听到任奶奶与儿子说着话朝窝棚走来。

三叫花子每过几天就要到任奶奶家里蹲一会儿或坐一会儿,说几句话或者不说话,走了以后吃饭甜、睡觉香觉得天那么高远,地那么厚实,心里就充满归附感和安定感。只要看任奶奶一眼,他就像一棵歪倒的小树被人扶正了又培了土。他迎着说话声走过去,接过那篮子棒猴儿与任奶奶一起往窝棚走。任奶奶说:“三儿,有事儿吗?”三叫花子说:“没事儿。来看看。奶奶,队里的大棒穗子都摆治不了,你就甭拾这些小棒猴儿了。”任奶奶说:“填灶膛烧了怪可惜。”三叫花子理解任奶奶居家过日子的方式。当年他在三户庄庄头的草垛边上饿得快要死了,勾魂鬼的铁链子就要套到他脖子上了,任奶奶一碗棒馇子粥把他从勾魂鬼那里抢了回来。

三叫花子说:“那黄豆粒子也甭去拾了,拾一粒磕一个头地别累着你老人家。干部说好日子快来了,到时候有吃不了用不清的东西。”任奶奶听三叫花子老是这么说,有点不悦了,说:“三儿,旁人这样劝我我不生气,他们没挨过真饿,你不能这样劝我,你挨过真饿。饿有真假之分。在地里干活儿,干饿了回家拿馍吃,晌午头儿上饿了早点做饭,这都是假饿。你知道真饿是啥滋味,恨不得变牛变羊去吃干草,恨不得变蛐蟮去吃泥土,甚至恨不得变成狗去吃屎!干部说的好日子快来了当然好,咱巴不得明天就来!万一不来呢,你能去吃那些干部?”三叫花子不吱声了,他不跟奶奶犟嘴。他是挨过真饿的,就像任奶奶说的那样的真饿,离阎王爷只差三步远的真饿。但他相信干部,他在三户庄落户不久,干部说你跟大家一样分地,三亩。果然土改时把地主李彦文的地分给他三亩。组织互助组时干部说你入互助组对你有好处,果然入了互助组自己的地能与养牲口户的地一齐耕种了,不用等人家的地耕种完再求奶奶拜爷爷地请牲口了。这一回干部说共产主义近在眼前他相信,人家干部讲究的就是为人民谋幸福,讲究的就是实事求是不说瞎话。他们既然说好日子快来了,那就是高粱棵里撵瘸子,没跑了。干部当着千千万万人的面红口白牙,那是瞎说的?说着玩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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