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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吴黄豆当了代理队长干劲冲天。他为了便于领导生产,仿照报纸上介绍的外地经验,把队里所有能够参加劳动的人员都分门别类组织起来,并用古今英雄的名字命名。年轻的男劳力组成一个队人数太多,为便于开展劳动竞赛组成两个队,一个叫董存瑞队,一个叫黄继光队;青年女劳力同样组成两个队,一个叫穆桂英队,一个叫花木兰队;上了年纪的男人叫老黄忠队,老太太叫佘老太君队;少年儿童也没被忽视,组成了刘胡兰队。各队都任命了队长。

吴黄豆和任勿思都是解放后农家院走出的第一代初中生。任勿思考上了中师,毕业后当了半年老师被打成了右派,被开除回家种地,吴黄豆没考上中专回家当了农民,是三户庄唯一的知识分子,合作化之后一直担任生产队会计。吴黄豆当了生产队代理队长决心干出个样子来让全庄老少爷们看看,让大家看看他肚里的“文水”(乡村对文化水平的简称),让大家知道他这么多年书没白念。魏天霖怎么啦?不就是有些种地的经验吗?他那些经验都老掉牙了,过时了。现在是什么年代?大跃进年代!什么是“跃”?跃就是往前猛蹿,小脚女人能蹿吗?不往前猛蹿光靠小脚女人的小脚一步步往前走,驴年马月才能到共产主义!

播种小麦,第一步先要深翻土地,吴黄豆定的标准是二尺。怎样才能达到二尺的深度?他先让耕作员赶着牲口犁一趟,这就有六七寸深了,接着就让年轻的男女劳力在犁沟里用铁锨套挖两锨,一锨是七寸,两锨便是一尺四寸,再加上牲口犁的六七寸,也就有二尺深了。分两层施肥。深翻土地只要牲口有力气,人有力气就行了,除了进度缓慢没有困难。播种时却遇到一个不大不小的技术问题:老辈人也没下过二百斤麦种,代理队长吴黄豆更不知怎么下。问老年人,问前队长魏天霖,都说用耩子耩,把耧门儿全打开使劲摇,也播不下恁多麦种子。吴黄豆说:“这难不住人,耩不下咱就撒,撒种别说二百斤,一千斤也撒得下去!”于是就撒种。从仓库里拉出麦种,找了十只笆斗,找了十个干活儿仔细的社员,把麦种倒进笆斗,他们便抱起笆斗撒起来。一个地块撒下来,吴黄豆一计算每亩正好二百斤,心里很是满意。撒了种子便用牲口拉着耙来来回回地耙,待种子耙得入了土,再赶着牲口拉着砘子把松土压实,这样这一个地块就算完工了,再把队伍拉到另一个地块去,依旧是牛耕人挖施肥撒种压实。

小麦的播种工作正在顺利进行中,撒种的人却不干了,要求吴黄豆队长换人。吴黄豆队长哈哈笑了说:“你们觉着撒麦种这活儿轻省,想换个重活儿干这是好思想我知道,可撒麦种这活儿是细活儿,别人干不了也干不好,还是你们干吧!”撒麦种的说:“不是想拿轻活儿换重活儿,是我们手脖子软了,不能撒了。”吴黄豆十分奇怪,撒种手脖子怎么会软?撒麦种的见他们的新队长没弄明白他们的意思,干脆就往明白里说:“这金金黄黄的麦子大把大把往土里撒,把地皮都快盖严了,我们心里像针扎似的疼。”吴黄豆这回明白了,脸立刻板起来说:“不是你们手脖子软、心疼,是你们的保守思想作怪。你们不撒有人撒,多少人眼热这活轻省正等得着急呢!可有一件,伟人都说啦:不劳动者不得食。你们不服从队里的指派,今天就甭到食堂吃饭了,你们的手闲着嘴也跟着沾光一块闲着吧!”

吴黄豆说罢就走了,指派别的活计去了。十个撒种的人只得照着每亩二百斤的标准接着撒。他们不能不吃饭。这金金黄黄的小麦,在中原大地上是十分金贵的。小麦磨的面粉老百姓叫做“好面”,高粱豆子谷子地瓜干磨的面粉叫“杂面”。不要说一般老百姓就是旧社会的地主富农,一年也只是小麦刚收下的一个月里吃净好面馍,等秋粮一下来便“换饭”,三分之一的好面掺着三分之二的杂面吃。庄稼人只有害病了才能吃几次用好面擀的面条,或者春节后吃一个两个给老天爷爷上供后的好面馒头。平日是吃不上好面的,顶多也只是喝一两碗用好面下的“面水”或用好面搅的面筋汤。家里来了客人,主妇们把好面杂面单独和好,揪一小团好面擀成饼状,再揪一大团杂面,放在小饼上然后包起擀成薄薄的大饼,放在铁鏊子上烙熟,这叫包皮子馍。包皮子馍端上桌主人客人都满面生辉,这是招待贵客的上等饭。如今把如此金贵的小麦满地撒,而且超过寻常播种标准近二十倍,撒种的人如何不心疼如割?心疼也得撒,不撒队长不给饭吃,不吃饭就活不得人,这是他娘的啥规矩?要是人像鱼似的不吃饭光喝水也能活,看哪个驴日的干这活儿,这不是干活儿,是造孽,将来还得折寿!

任王氏听说这事儿后,找吴黄豆两趟,她张口就骂吴黄豆是在“造孽”,“好你个小黄豆,恁地糟蹋粮食,就不怕拍了你的寿?”第一回吴黄豆没理她。轮到第二回,吴黄豆翻了脸“你别倚老卖老。我在搞大跃进,你想螳臂挡车。小心给你戴个高帽子压得你罗锅腰!”任王氏一气之下,躺了好长日子。

吴黄豆自打当了队长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他认为公社马高潮书记识人。什么时代了还用那些一字不识的老庄稼人领着种地,他们一不读书二不看报,有啥知识懂啥科学?为人不读书好像一窝猪嘛!他的这种亢奋精神除了白天大声豪气地吆三喝四,熊这个嚷那个消耗一部分之外,剩下的就在夜里拿何樱桃消耗。何樱桃天天套挖深翻土地,一天干下来累得七死八活,开始几天还有应战能力,还能变着花样地与他战斗一番,几天下来就不行了。她喝罢汤便像一摊泥似的摊在床上。吴黄豆心里很不高兴,说她每到夜里脊背骨一沾床就到梦(孟)州里去了。

何樱桃说:“你不知道俺挖一天地累得啥味,恨不得在野地里扒个坑就睡下。”吴黄豆说:“你别瞎邪乎,还能真累成那样?”何樱桃说:“穿鞋的不知道光脚的,骑驴的不知道步撵的。你一天到晚光撇着个嘴瞎咋呼,当然不觉累,俺得一锨一锨掘土,哪一掀不使劲都翻不上来,还不知道你说的三万斤产量能不能实现!”吴黄豆说:“咋,你到现在还不信?人家徐水十二万斤都实现了,我不信就种不出三万斤的麦子来!退一万步说吧,就是三万斤实现不了,一万斤总能实现吧?再退一万步说,五千斤总有把握吧?咱每亩下二百斤种子,一粒种子别说分蘖成几棵了,就算一粒种子只长一棵麦子,一棵麦子就是一个麦穗子,一个麦穗子结两个麦粒就是亩产四百斤,结四个麦粒就是亩产八百斤。平常年景一个麦穗都结二十多粒麦子,你算算亩产是多少斤吧!这是几何级数增产,不是算术级数……给你说你也不懂。”何樱桃听他说得有道理也高兴了说:“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实现了增产目标,天天吃大发馍馍吃白饼,累死了也值!”吴黄豆说:“天天吃大发馍馍吃白饼,身体比这会儿更壮,到那会儿一天睡你一遍就算完了?起码也得个三五遍。”何樱桃这时来了精神,于是爬到吴黄豆身上晃动起来。

麦子播种到半道儿,徐主任来了。这次是他一个人来的,没带那个瘦猴儿鞠主任。他腰里别着一把木尺,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任哪儿都响的自行车,离得老远,眼尖的吴黄豆就看见他那又大又光的头了,就赶忙迎了上去打招呼:“徐主任你来了?”徐大头下了车子木着脸问:“你是谁?”吴黄豆说:“我叫吴黄豆,是三户庄的队长。”徐主任说:“不对,是代理队长!”吴黄豆赶紧说:“是的,是的,是代理队长。”徐大头问麦子种了多少啦?吴黄豆说:“种了三分之二啦,加上地瓜茬还有百十亩。”徐大头又问:“怎么种的?”吴黄豆说:“土地深翻二尺五,施三层肥,下种二百五十斤。”为了让领导高兴他每项都多报了一点。

徐大头支好车子,打腰里拔出木尺,就往刚种好的麦地走。吴黄豆吓坏了,深翻土地他多报了半尺,要是被徐大头查出来就等着挨熊吧!他不能等着挨熊,赶紧颠儿颠儿地跑到徐的跟前解释:“不少社员偷懒耍滑,有些地方可能达不到二尺五。”徐大头从地里拔出尺子,吴黄豆早瞅见了是一尺八寸,心想这一顿熊算是挨定了。熊就熊吧,父打子不羞,官打民不羞,何况挨几句熊?平头社员想让公社干部熊一顿捞得着吗?徐大头木着脸问:“谁让你把地翻这么深的?”吴黄豆听了他的问话半天回不过神来,满以为会因翻浅挨熊,现在听徐大头话的意思是嫌土地翻得深了,不由说:“上级号召深翻土地……”徐主任又问:“谁让你下这么多种子?”吴黄豆说:“上级号召密植。”徐主任恼怒地说:“上级上级,上级让你吃屎你也去吃?上级上级,我不是你说的上级?”吴黄豆还想把小麦播种的事项,比如深翻多深为宜、播种多少斤为好等问题弄清楚,徐大头却不说了,过了一会儿却突然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吴黄豆,你的头长在谁的肩膀上?”吴黄豆看着徐大头苦瓜着脸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老老实实回答:“长在我自己肩膀上。”徐大头又问:“头上都是有啥?”吴黄豆说:“有嘴有鼻子有耳朵有眼睛。”徐主任问:“还有啥?”吴黄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除了耳朵眼睛鼻子嘴,头上还能有啥?他摸后脑勺得到了极大启发,赶紧说:“还有头发!”徐大头“扑哧”笑了。

据了解徐大头的人说,他从生下来长到如今四十余岁,从来没笑过一次。小时他娘他大以及后来的各年级老师,都想方设法装猫变狗企图惹他笑一次均未成功,今天让吴黄豆惹笑了绝对是空前恐怕也是绝后了。徐大头只笑了一声就立即又木了脸,大声说:“别忘了还有脑子,那脑子是自己的脑子!你去吧,把魏天霖给我找来!”吴黄豆忙着一溜小跑走了,徐大头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心中暗想:自己的头长在别人的肩膀上,那岂不是悲哀。

不一会儿,魏天霖满头大汗地赶来了。徐主任看见他,忙迎他走了两步,抓住他的手摇了两摇,激动地说:“那天怨我,事前没给你透个风儿,你才按死八板唱了戏。让你背了个处分。”魏天霖说:“你给我透风儿也白搭,麦子能产多少斤我还是得说能产多少斤。不管三七二十一瞎吹,下年夏收收不下那么多,我给上级脸打?打脸也打不出粮食来。”

徐大头说:“我向你道罢歉我还得批评你,那个叫什么豆的新队长挖地两尺,下种二百五十斤……”魏天霖说:“不是二百五十斤是二百斤。他估摸下种二百斤你会嫌少,特意向你多报了五十斤。”徐主任说:“不管是多少吧,反正是多了,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为什么不拦住他?”魏天霖无奈地说:“徐主任你比我知道白旗是啥。红旗是革命,白旗就是反革命!他回来之后宣传得一天一地,说我是白旗让公社给拔了,谁还会听我的?他还会听我的?”徐主任也无奈地摇一摇大光脑壳,对魏天霖说:“你赶快领我到食堂给我弄点吃的。”

魏天霖把徐大头领到食堂,徐大头不客气抓住棒子面窝头像见了救命恩人,一口气吃了五六个,又喝了三瓢开水,这才抹下手表递给魏天霖说:“我得睡一会儿,你给我掌握着时间。”魏天霖说:“到我家歇会儿吧,有现成的闲床铺。”徐主任说:“就睡二十分钟,不值当占床了。”他说着就动起手来,把社员吃饭坐的凳子并起四条,把庞大的身躯躺了上去,压得四条凳子咯吱咯吱的响。魏天霖接过手表翻来覆去地看着说:“我还不认识这玩意儿,大针小针走到哪里才算二十分钟?”徐大头徐主任怕他弄错时间,耽误跑下边几个生产队,就从凳子上爬起来,指着手表说:“等这个大针走到这一条杠儿,你就喊我,喊不醒就拿脚踢。”说罢又躺上了凳子,只几秒钟就打起了鼾声。鼾声特别得响,震得屋顶直掉土渣。小麦开播以来,也难为了这位徐大头徐主任,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一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地跑,又要阻止各生产队队长不要过分深翻土地过分密植,又不能直通通地说出来。直通通地说出来就是对抗上级指示,有人揭发出来自己也就成了白旗,会被上头一句话拔掉。

当天下午十个负责撒种的社员找到吴黄豆说:“麦种子快用完了,顶多还有千把斤,只够种五亩多地的,还有一百多亩地咋弄?”吴黄豆说:“没种子怕啥,俺大当粮管所长,要种子是一句话的事,我这就去找俺大,你们准备好车辆明天一早就到粮管所拉麦种。”撒种子的刚走,负责施肥的几个社员又找了来说:“吴队长,肥料没了,你看咋弄?”吴黄豆没好气地说:“没种子我能去要,没肥料我不能现施现屙!没肥就不施肥,报上说光深翻土地的增产率就在百分之三十以上哩。没粪就不上粪!”说罢就上了路。

吴黄豆刚进粮管所大门,就看见他大一弓腰一弓腰地捡拾什么,走近一看才知道是捡掉在地上的稀稀落落的麦粒。吴黄豆笑了说:“大,你守着十几大仓麦子,还捡一颗磕一个头地捡麦粒子,你是闲得发慌,还是吃饱了撑的想消化消化食儿?”吴福直起身子也笑了说:“看见抛撒粮食,就是几颗也疼得慌。这忙活的天你来干啥?”吴黄豆说:“麦种播着播着没啦,请你借给我们一些麦种,收了麦我们一两不差地还。”吴福说:“可叫你碰巧了,徐主任清早刚来过,他下了死命令,打现时现刻起,不准粮管所出库一粒麦子。”吴黄豆说:“我借麦子是当种子不是磨了面蒸大发馍吃。”吴福说:“我不管你借麦子弄啥,你就是借回去放桌子上当神敬我也不能借。”吴黄豆见他大把话说绝了,很是生气,说:“你不借给种子,队里减了产你得负责!”吴福说:“我负‘宽’!还不知咱俩哪个负责哩!”

粮管所的工作人员见吴福脸红脖子粗地跟儿子吵架都过来打圆场儿,副所长兼会计说:“徐大头不是刚走了没多长时间吗?批给黄豆兄弟小麦当种子,就说是徐大头来之前批的,反正为密植借种子的也不是他一个生产队。”吴福说:“那不行!徐主任来之前借给他责任不在咱,徐主任下令不让借了,咱再往外借责任就在咱了。”全粮管所的工作人员都知道吴所长的脾气就再不吭声。吴黄豆刚冒出的一线希望又被他大打消了,心里更来气说:“这小麦种子,今天你借给也得借给,不借给也得借给。”吴福说:“那为啥?你咋比人家特殊?”吴黄豆说:“我就比别人特殊,谁让俺大当粮管所长哩!”吴福坚定不移地说:“那也不行,公事面前无父子!”

吴福文化程度不高,只搭帮着本庄富户的子弟上了两年私塾。他参加工作也不太早,共产党的势力发展到中原地区时,他跟着村干部当基干民兵,一九四七年冬天八路军北撤到黄河以北,他也跟着北撤了。第二年打回来赶跑了还乡团,共产党真正站住脚了,村干部见他识字又会打算盘就叫他当村粮秣委员,专为军队收集粮草。打淮海战役的时候,他挨家挨户收军粮。军粮是按庄稼人的地亩收的,收好之后与上边的地亩单子一对,军粮少了二十五斤。军代表说:“就这吧,差一差二不算差。”还表扬他收得齐收得快。吴福认认真真地说:“那不行,我收的我得负责。咱们的那些兵成天拼命流血,咱再怎么着也不能短了他们的吃食。”他硬是打自己家里拿了二十五斤粮食补齐总数。

军代表问他:“这样你家的粮食还够吃吗?”吴福说:“除了个别富户谁家的粮食都不够。庄稼人能挖野菜掺和着凑合过日子,咱那些当兵的哪有工夫挖野菜?再说咱老百姓吃不饱少干活儿在家躺着就是了,咱那些兵黑天白天刀对刀枪对枪跟中央军大眼瞪小眼地对阵,饿了怎么抗得住?”

上头见他办事认真,建立地方政权后让他当了乡财粮。实行粮食统购统销的时候,各乡镇建立粮管所,上边又让他当了粮管所长。他少年时代跟他父亲种庄稼,自然想的盼的是粮食,长大后又成天给部队收集军粮,所以娶妻生子后三个儿子都用粮食命名,三个儿子分别叫黑豆、黄豆、绿豆。儿子们上学的时候他特别叮嘱老师不要再给他们起大号了,就叫这名字,让他们知道粮食是根本,没有粮食就活不得人更不要说干其他事情。正因如此,他也把粮管所长这个工作看得很神圣,在他眼里粮食是比金子银子贵重的东西。别的干部开会不是念文件就是讲道理,他不,他只讲关于人与粮食的故事。

他刚当上粮管所长的时候,当着县粮食局长和乡里书记、乡长的面就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从前黄河开口子的时候,洪水滔天,一个财主和一个穷汉爬到一棵树上躲命。洪水老是不退,穷汉打怀里掏出带来的糁子窝头啃,财主也饿极了,打怀里掏出元宝换穷汉的糁子窝头。穷汉不愿意跟他换。几天之后财主饿得两手没劲抓树杈子了,“吧嗒”掉下树去连摔带淹死了,穷汉保住了性命,洪水退后重建家园。吴福的就职演说赢得了领导职工的热烈鼓掌,觉得有这种人掌管全乡的粮食特别放心。可是黄豆对他的这种死八板就不高兴,他除了按月打他大手里分得五元钱的零花钱,其他如猪饲料等都与其他养猪户一样对待,得不到半点特殊照顾,特别是这次借麦种被他大拒之千里更是不满,说:“亲帮亲邻帮邻,老包向的陈州人,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照顾!”吴福说:“全乡都是我的亲邻我得一样对待,我没给你说嘛,公事面前无父子!”吴黄豆知道他大认死理,再说也是白费唾沫,只好怏怏而回。

吴黄豆没借来麦种魏天霖暗暗窃喜,这下子你不按正常播种量播种也不行了。秋播这些天来他天天都有自责感负罪感,觉得把金金黄黄的小麦过量地撒进地里是造孽,是暴殄天物,是要遭雷打龙抓的。但他是白旗,又不能拒绝吴黄豆的指派,只能捏着鼻子皱着眉头地干。现在好了,没种子了他就没法再下那么多种了。可翻地还是过度的深,怎么才能想法阻止就好了。正在这时吴黄豆招集撒种人开会,吴黄豆说:“公社不往外借种子了。按现在咱现有的种子一亩地只合十多斤,种了也不能增产。光咱现在种的麦子下年打的粮食就吃不了用不清了,剩下的这百十亩就甭种啦!”魏天霖说:“风调雨顺不收无种之地,还是种吧。再说咱种下的这些麦子明年还不知是妮儿是小儿哩!”吴黄豆立刻拉下脸来说:“怎么,你对深翻密植有怀疑?这可是思想政治问题!”魏天霖见形势不好赶快解释说:“我是说老天帮不帮忙,旱哩、涝哩、虫哩都能起坏作用,多种点有撞头。”吴黄豆听他这一说才把脸放下来说:“这些地稀播又没粪,要种的话土地更要深翻,要达到一米才好,才能保住可观的产量。”

魏天霖听了吴黄豆的话心里暗暗叫苦:我的亲爹娘!不上粪再加大量生土你还让麦苗活吗?别说打粮食连麦秸你都见不着几根!但他不能直说,只转着弯地说:“能深翻一公尺当然是好,可季节不饶人。‘寒露’两旁看早麦,现在都过了‘霜降’,下边是‘立冬’,到了‘立冬’种子不再发芽。种麦子的时间没有几天了,再深翻一米……”魏天霖不说了,留下的让吴黄豆自己想去。过了一会儿魏天霖又说:“还有一样大活儿不干也不行了,那就是刨地瓜,地瓜再不刨,苦霜一打就烂在地里了。那可是咱庄稼人的主粮呀!”吴黄豆对魏天霖的话十分反感,你是队长我是队长?一个白旗还觍着脸瞎叨叨!可魏天霖说的话却句句在理又不得不听。当天在食堂喝汤的时候,吴黄豆就地开了个社员大会,他说:“由于季节关系小麦的播种深翻来不及了,粮管所又不借给麦种,剩下的一百亩小麦就按往年的常规种植。深翻密植的二百亩小麦就算每亩收不到三万斤,只收两万斤、一万斤,咱队的老少爷们也就捋着胡子喝香油了。这一百亩小麦有它不多,没它不少,年五更打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

吴黄豆讲到这里就讲不下去了,附近的村庄又是敲锣又是打鼓,还有嗷嗷的喊叫声,大家跑出任家四合院一看,四周的村庄灯笼火把,像是正月初七送火神。再朝远处看星火点点,一直到黑夜的尽头。这是干他娘的啥?吃饱了撑的?三户庄人嘴里这么说,心里又不住地猜想:说不准上边又布置下什么新奇事。这大跃进的年头,上头净让下边干奇里古怪的事,春天扫盲要叫全村都要达到初中文化水平,那些七八十岁的老妈子老头子也不例外;接着又办大学,立逼着三户庄在三个月之内要出一百名大学生。夏天又叫全村男女老少写诗,说全村人都要成为“诗人”,一个人一天必须写出十篇诗,逼得大人哭小孩叫,那诗都是驴X诌到马胯上,上头还说是好诗。

三叫花子成了名人,他把从前讨饭唱的数来宝,比如:这二年我没来,听说掌柜的怪发财;你发财我沾光,你吃饺子我喝汤等等,换上新词儿就成诗了。他不但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还帮大家完成任务。三户庄的农民除了当大学生、当诗人还得当上头号召的“万能社员”,把土车子一律轴承化,后来又当了钢铁工人。黄豆队长把看风景的社员叫回任家四合院接着讲话,他说:“一百多亩地瓜也得抓紧刨。抽几个壮劳力挖地瓜窖,其余的劳力一分为二,一半种麦一半刨地瓜。”刚说到这里,民兵营长李作侠来了,找到吴黄豆把嘴套在他耳朵上唧咕了几句就越俎代庖地讲起话来:“上级来了紧急指示,立即开展一个全民除‘四害’运动。在半月之内咱大队要成为无‘四害’大队,一切工作要为除‘四害’运动让路,现在就要动手消灭麻雀!你们看看人家已经动手了。”这时三户庄的社员们才弄明白邻近村庄的锣鼓灯光人喊是为了捉麻雀。这时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骂起来:“李外甥,操你奶奶,上回你来把俺三户庄的锅灶给砸了,这回大忙活的天你又叫俺逮麻雀,你还叫俺庄稼人过日子吗?”李作侠一听是他外爷爷的声音,笑着走过去说:“外爷爷,这事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这是中央的指示,再借给我一个脑袋我也想不出这样的鲜点子。幸亏我是你外甥,要是别人见你反对除‘四害’早把你抓去坐牢了。”

李作侠的姥姥说:“要饭的要不穷,老鼠盗不穷,几只麻雀能吃几颗粮食?队里不说下年一亩能收几万斤吗,还怕几只麻雀吃?”李作侠笑着说:“姥姥,你也够坐牢的格儿了,你二老在家等着哪天我得了闲,把你二老一车拉到县大牢去。”

李作侠的外爷和姥姥就是许骡子许的大大和娘。中原风俗是,外甥到外爷、姥姥家去都要被骂奶奶,不骂奶奶就觉得不亲切、不热火、不挚爱。不但外爷姥姥可以骂,舅舅妗子也可以骂,甚至表兄表弟也可以得而骂之。上回他来收集废钢铁,柳叶儿、何樱桃、范巧巧刚要张口骂奶奶,李作侠挤挤眼,用嘴指指他带来的几个人,意思是没见我带着部下吗?得给我留脸呀!她们几个这才没开骂。这回外爷爷姥姥带了头,李作侠怕几个妗子姥姥辈儿的年轻媳妇紧紧跟上,赶紧打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就着灯光念起来。报纸的大意是:北京成立了除四害总指挥部,出动军民三百万人,第一天消灭麻雀八千三百只,计划三天把全北京市的麻雀消灭干净。念罢报纸李作侠营长又说:“北京是首都,都大张旗鼓地动起来了,我们从今夜开始就行动,才能跟上全国跃进形势。大队党支部研究决定:从明天起,每个生产队向大队交四百只麻雀腿,完不成任务当干部的考虑你的顶子,当社员的考虑你的饭碗!”说罢招呼也不打一道烟走了。

李作侠李营长走了之后,任家四合院成了鸭圈鹅窝,三户庄的庄稼人吵成一片。有的说:“越渴越给盐吃,正忙得一个人恨不得劈两半用,又叫逮什么屌麻雀!”有的说:“八月十五过月子——赶到节上啦!又得种麦又得刨地瓜,这又冒出个压倒一切的任务,看咋着弄吧!”这事也应了一句俗话:抬棺材的露着屌,有哭的有笑的。一般成人正愁节气不饶人时,小青年们却乐得嗷嗷叫,这下他们有了玩耍撒欢的机会。吴黄豆老大一会儿没吭声,他想大跃进以来实行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大队让民兵营长来传达除四害,明明白白有军事性质,干不好是不行的。我这队长的乌纱帽还没真正落在头上,就因为这小小的麻雀叫人给端了,今后走路见人不得把这张脸藏到裤裆里?于是对众人大声说:“刚刚李营长说啦,一切工作为除四害让路,种麦子刨地瓜当然也不能例外。可麦子还得种地瓜也得刨。大家听着:剩下的那一百亩麦地也别犁了,更没工夫深翻了,用牲口耙两遍撒上十斤麦种,用砘子镇压一遍就行了。那一百多亩地瓜也不能一棵一棵刨了,架上犁子一沟一沟地犁,犁子翻出多少就捡多少,反正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到肚里虚撑烧心还放屁!剩下的劳力一律参加除四害。”

中原大地上的除四害工作轰轰烈烈、不分昼夜地开展起来,而且卓有成效。他们使用的方法基本是:晚上用手电筒或火把照,用火堆引;白天则使用惊吓战术。吃过晚饭,小青年们拿着队里发的手电筒,或者举着点燃的火把,向各屋檐底下照,同时在各场院的空地上烧起熊熊的火堆。麻雀这东西睡梦之中突遇强光,反倒一点东西也看不到了,只好缩首就擒;有的侥幸逃逸在黑暗中盲目飞行,看到有亮光就赶忙飞去,正好一头栽进火堆,围在火堆边上的老头儿老太及小孩子们,赶紧使各种家伙把烧得焦头烂额的麻雀寻找出来,剪下它们的双脚之后重新扔进火堆,待烧熟了就成了孩子们口中的美味佳肴。

那些被生擒活捉的麻雀们,被实行了刖刑之后也都再次实行炮烙之刑,最后被尖牙利齿嚼得粉身碎骨葬身孩子们的腹中。孩子们是幸福的,他们是自成立食堂以来第一批吃到荤腥的人。白天的恐吓战术就是惊吓麻雀,不让它们停息不让它们吃喝东西。天一明大人孩子齐出动,散于村庄和田野之间,人人敲击手中的瓦盆瓦罐,挥舞手中长长的木杆,使麻雀们不敢落于任何物体之上,长时间处于惊慌失措的飞翔中。

中原大地人烟臻集,村庄稠密,麻雀们被这个村庄撵出来又被那个村庄撵出去,即使漫野地里的一棵独树也有人手执长杆看守。它们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在惊慌疲惫饥渴中竟有力不可支者扑扑坠地。被擒之后,理所当然地逃不脱昨晚落难的同类者的命运。麻雀们在疲于奔命中苦思苦想:我们祖祖辈辈与人类和睦相处,许多人不叫我们麻雀而亲切地叫我们家雀。祖先们只告诫我们要警惕鹰鹞,讲述过许多先辈惨死于鹰鹞勾喙利爪的故事,可从来没说过人类危害我们的事儿。当然鸟非圣贤孰能无过?有时我们吃虫吃厌了想改改口味儿,就像人类喝酒吃肉厌烦了想喝碗米粥吃点素菜一样,偷吃人类的几粒粮食,人类顶多也就是扎个草人吓吓我们。尽管那草人头戴草帽手里拿的杆子上还拴根红布条,我们知道那是假的,还故意站在它头上屙屎在它的杆子上做爱呢,也没见人类生气甚至连一句诅咒也没有。今天人类这是怎么啦?怎么突然变得小肚鸡肠起来?翻脸不认人了?吃你们几颗粮食你们就生气。你们把小男孩的小鸡鸡用我们的名字命名叫它雀雀,我们麻雀家族有一个生气的吗?人类主宰世界,怎么还没我们小小麻雀的心胸宽广呢?

麻雀们无处倾诉心曲。它们也不想倾诉。这个世界就是强权的世界,权在谁手里理就在谁嘴里,谁强大谁就是主宰,没道理可讲。弱者与强者讲道理本身就是低能和愚蠢。还是逃命要紧,被人逮住现死不赊。三户庄消灭麻雀的战斗在吴黄豆队长指挥下战果辉煌,天天都能够完成任务,多次受到李作侠营长的表扬。有一天没有达到四百只麻雀腿的指标,他竟把几位老人养的百灵、黄哨儿、玉鸟打笼子里掏出来剪下双腿凑数。几位老人都是他的长辈儿,见自己的宝贝疙瘩死了而且丢失了双腿,他们哭叫连天找到吴黄豆,祖奶奶祖爷爷地骂个不停,还让他赔鸟儿。吴黄豆说:“赔鸟儿?我赔你们两巴掌!为啥消灭麻雀?因为它吃粮食!你们养的鸟儿也吃粮食,也在消灭之列!再闹就把你们送到大队去,让李营长按抗拒除四害论处!”几位老人偃旗息鼓各自回家。麻雀近乎绝迹,中原大地没了那种不成腔调近乎琐碎的叽叽喳喳的叫声,似乎少了许多令人怀念的温馨,少了许多令人心醉的乡村气息。

除四害工作还没有结束上边又来了新任务:平原县城南部便是黄河故道,那地方地广人稀,还有十几万亩小麦没有种上,县委指示发挥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优越性,开展大兵团作战,全县生产队各出动一个民兵排,前去打一场小麦抢播的歼灭战;同时指出各民兵排生活自理不准扰民,队伍由各大队民兵营长带队。这让吴黄豆队长作了难。本队的冬季水利工程任务十分繁重,大队决定在三省庄那片盐碱地上挖一个水库,自家队里也要挖干沟,一下子抽走三十个青壮年劳力,这土方工程谁来完成?到时候肯定又是一场血战,插红旗拔白旗,三户庄比不过人家,我这个队长代理的帽子还没摘掉就让人家当白旗拔了,岂不与魏天霖一样丢人?

吴黄豆也是急中生智,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了办法:民兵不分男女为啥不多派女的去?民兵是十八岁到四十五岁,为啥不派那些半截老头儿去?五十岁以上的人也可以充充数,临走让他们刮刮胡子降降年龄就是了。再说这是帮别人种地,种差点怕啥?俺这里进了共产主义还能把他们关在门外头不让进?他主意想定便开列名单。三天后三省庄的民兵连到达了黄河故道边上的指定地点,李作侠营长暂时屈居连长之位,在他的指划下先搭窝棚安营扎寨。半天一过,黄河故道北岸迤迤逦逦数十里窝棚林立,炊烟袅袅。参加大兵团作战的庄稼人没有生在古代,不知道古人行军作战是什么样子,估计跟目前自己所处的境地差不了多少。李作侠到指挥部受领了任务,三省庄一共要种一百二十亩,三户庄分了三十亩。李作侠见三户庄三个最漂亮的女人都来了,神情十分兴奋。因为三户庄带队的是民兵排长柳叶儿,也没盘查那些半截老头儿超没超过民兵年龄。

李作侠是许骡子大姐姐的儿子,叫柳叶儿妗子,按照老辈子排下的辈分,何樱桃和范巧巧都是平辈,姐妹相称,李作侠也应叫她们妗子。不知怎么搞的,李作侠打心眼里不把她们当长辈看,只把她们当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看。李作侠李营长是有眼力的,她们三个确实是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女人。范巧巧和何樱桃没闹矛盾的时候,她仨常常邀在一起赶集上店,路上但凡看到她们的人,虽还没有达到“锄者忘其锄,犁者忘其犁”的程度,都会争分夺秒多看她们几眼。一位锄高粱的小伙子竟说:“这三个女人别管哪一个让我搂着睡一觉,第二天死了也情愿!”这话她们三个都听见了,不恼不怒,互相瞅一眼笑笑,悄悄说:“想得倒美!”李作侠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当过三年兵,复员之后回乡就当了大队民兵营长。他执行上级指示坚决认真甚至有点军阀作风,但对女人却有一副锦绣柔肠。不知是他体恤民情还是女情,半下午的时候他就当众宣布:“大家都忙活了一天,这里的麦子早一天也是晚了,晚一天也是晚了,咱们今天早喝汤早休息!”

大兵团作战是男女分别集体住宿。三户庄搭了两排窝铺,一排男人住一排女人住。“霜降”已经过了几天了,天气已经很冷。中原大地民间有冷天同性合铺睡觉的习惯,叫“打蹭腿”。柳叶儿当然与何樱桃合铺。她们共同收拾着窝棚里的地铺,心里都有一股说不清的欢愉,胸膛里像有一只小兔羔儿似的嘣嘣乱跳。柳叶儿说:“我今天结婚,娶个小媳妇。”何樱桃说:“我今天也结婚,嫁个俊哥哥。”两人说着相视一笑,何樱桃少女般两颊潮起红润。她们两人的被子当褥子铺了一条,把另一条平展展折叠了放在草铺上,两只枕头放在地铺一头,一副“白天吃的一锅饭黑间睡的一个枕头”的样子。其他年轻的和不年轻的女人也都合起铺来,忙着整治铺位。范巧巧不与别的女人合铺,一个人忙碌地整治自己的地铺,她虽是三户庄三个美人之一却显得孤零零的,让人心中隐约着同情与怜悯。何樱桃羞怯怯地说:“柳哥,喝汤还早咧,咱到老黄河里去看看景致吧。”柳叶儿说:“走!”她们出了窝铺门,刚走了几步柳叶儿说:“把巧巧也叫上吧?”何樱桃立即反对:“不叫她个骚娘们!”柳叶儿知道她们两个不和,也没再坚持要叫范巧巧。何樱桃和范巧巧自那次赤身裸体在街上打作一团之后,就再也不搭腔了,自然也就没有再接仗。前几天不知因为什么两人吵起来,却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各自采取的是口水战术,不过那詈骂也是够水平的,她们互骂:“撕你的嘴撕你的嘴!”正在口水之战最炽的时候,一位卖豆油的来串乡。这位卖豆油的是个大舌头,说话吐词老是转音,他一进三户庄就大声吆喝起来:“都有(豆油)!”范巧巧和何樱桃一听,两人一齐大觉大悟:人家卖豆油的吆喝的确实是实话,自己要撕对方的那东西自己也有,实实在在是“都有”,于是乎两人咯噔都住了嘴,一场詈骂大战就此烟消云散。三户庄观战的人们都对那位卖豆油的生意人伸出了大拇指夸他做了一件好事。卖豆油的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仍旧一路吆喝着“都有”穿行于村街之中。

柳叶儿和何樱桃手扯手向黄河故道走去。柳叶儿说:“自打剥棒子那会儿在你家住了一夜,俺就天天想你。”何樱桃羞红了脸,说:“柳哥,俺也是。”晚霞满天的时候她们来到了黄河故道。

一百四十九年前黄河还在这里声势浩大的流着,一八五五年八月十六日黄河在河南省兰考铜瓦厢决口再次调头北去,结束了它夺淮入海的七百年历史。一个半世纪过去了,当地人改不了旧时称呼依然叫它黄河,只是在“黄河”之前加一“老”字变成“老黄河”,言语中透着虔诚和敬畏。“黄河故道”、“故黄河”那是书上报上及有文化的人对它的称呼。

沧海桑田,当年巨浪拍天的黄河已经干涸了,只有在最深处才残存着一洼洼浅水,整个河道完全被芦荻和蒲草所占据。不过在夕阳的照射下,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荻缨子在秋风中浪涛滚滚,再现着黄河往日的雄浑和壮阔,可那似水的东西已经不是水了,只是徒具水的外形而已。黄河走了,撇下它两岸的儿女走了,走得那么决绝,很可能是一去不返。它的两岸儿女不能走,还在原地生着死着。生的时候毫无顾忌地闯入这个世界,死的时候毫无怨言地闭上眼睛。他们恨着爱着。恨的时候他们光着脊梁向他们的敌人挥舞大刀片儿,敌人的和自己的头颅骨碌碌滚在一起,敌人的和自己的血汩汩地汇流在一起;他们爱的时候不管同性和异性,都爱得热烈而执着,“舍命陪君子”“两肋插刀”是他们和她们爱的共同的行动指南。柳叶儿说:“咱俩在老黄河边上盖一间小屋,开一片荒地,我守着你,你守着我过一辈子吧!”何樱桃向柳叶儿尊崇地看了一眼说:“那样天不管地不问,我们爱怎么就怎么才不枉来人世走了一遭。”她们相拥着坐在老黄河岸边,相互亲吻着,时不时相视一笑。

人生活在物质中,没有了物质或者物质缺乏,就等于到了人生命攸关的时刻。一场轰轰烈烈的合作化运动,把庄稼人祖辈经营的土地收走了,尽管他们是社员,每天仍然种着那块土地,但他们一颗心整天在半空里悬着,总觉得那土地不属于自己,心里不踏实。圣人云:食色性也。那些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女人,失去物质作基础的精神的躯壳里,就只剩下人类最原始的欲望——食与色了。有人拿色在精神沙漠中做游戏,或者在以后的日子里拿色换取些许吃物,用以维持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她们觉得那是很平常很正常的行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不觉得羞耻和卑贱。哲人说物质与精神可以相互转化,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可以相互摧毁?三户庄一位老先生就曾说过,道德是那些达官贵人富豪商家用来约束老百姓和贫困人家的高尚调子,在生存和道德面前,没有什么界限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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