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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二天天还朦朦胧胧的没亮,指挥部的军号便吹响了,重叠着军号声,三省庄大队民兵营李作侠李营长便吹起了起床的哨子,重叠着李营长哨子的哨子是柳叶儿排长吹响的,三户庄的男女民兵们一骨碌从铺位上爬起来,揉着眼睛操起铁锨便到伙房门口站队点名,点过名便到事先分好的地方一字雁阵般排开挖地。

上级提倡的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在这儿得到充分的体现。这儿的土地一律是泡沙土,使脚一踏铁锨便“扑”地下去了,攥住锨杆的双手轻轻一按,接着往前一耸一锨土便挖好了。大家干得很卖力,体现人民公社的优越性嘛,发扬共产主义协作精神嘛,不卖力还行!再说上边提的口号也是“敞开肚皮吃饱饭,甩开膀子加油干”嘛。可是,三天之后男女民兵们开初的那股子干劲渐渐消失了。一个姿势挖地,吃力的老是身体的某几个部位,他们腰酸背疼,踏铁锨的右脚疼得折了一般,两手磨起了水泡。

开始一个人每天可挖三分半地,三天后三分也挖不了了。李作侠闲着没事就到别的民兵连观战。他观战似乎有了心得,这天来到三户庄民兵排,突然夺过范巧巧的铁锨挖起地来。民兵营长干活儿可是天大的稀罕事,大家一齐拿眼瞄瞅他。只见他拿脚尖一点铁锨入土半截,就把土翻过来了。他挖了大约两步远的地面,把铁锨交给范巧巧一声不吭地走了。三户庄人实诚,从开始到眼下都是把铁锨踏到底再翻土,足有七寸深。三户庄人实诚但不愚钝,看了李营长挖地之后恍然大悟:他是在给咱作示范传无字经哪!于是依照李营长的挖地方法挖起地来,果然轻巧省力又加快了进度,但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愧疚,这是庄稼人干的活儿吗!这样种下麦子明年能收什么?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呀!他们又自己安慰自己:这样挖地肯定是李营长参观了很多民兵连挖地的结果,既然大家都这么干,光一个三户庄民兵排不这么干也扭转不了大局,说不定进度赶不上人家还被插了白旗。要是因这事李营长被当白旗拔了,咱三户庄就是又丢了脸面又丢了干部,出了大力还得无颜落色地回家。

三户庄送粮草来了。说草不是草而是上好的劈柴,都是拣庄里最直溜的大树刨倒劈晒的。粮也不是粮,整整两牛车全是地瓜,只有一袋子棒子面粉,那是专门烧面汤喝的。没有面汤送着,那水分含量很少的名叫栗子香的地瓜是咽不下肚去的。三百年前从东南亚传入中国的地瓜这物件含大量淀粉,营养学家说淀粉通过胃酸的作用可以转化为葡萄糖,可它不含蛋白质。人体的营养是按比例吸收的,没有蛋白质和其他人体需要的物质配合,糖分再多也是吸收不了的,吃得多也只是屙得多。

中原大地上的庄稼人不懂复杂高深的营养学,但他们会用粗俗和通俗的语言概括营养学家通过复杂精密的仪器千百次测试得出的结论:“一斤地瓜九两屎,回头望望还不止”。不知怎么闹的,地瓜这东西吃下肚去会产生大量气体,并且还都无一例外地由肛门排出。大量的食用地瓜给三户庄男女民兵造成了营养失衡,不过有失有得,那个学名叫“阿莫尼亚”,俗名叫做“屁”的气体的声音却给他们带来很大的乐趣。男民兵老脸皮厚竟展开放屁竞赛,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一声屁响的后边紧跟着一片笑声。竞赛的冠军总是那个许老国,三叫花子只是偶尔荣膺冠军称号。他们每次夺冠都感到不胜荣幸之至。两人的屁确实够水平,每每声如裂帛,如雷轰天。

在这方面女民兵们也并非无所作为,她们的表演安排在晚上,该放就放无所顾忌。白天就不行了。白天她们尽力地隐忍着,每感腹中有气体作怪,上下左右涌动着寻找出路,她们便小心翼翼地零丢。有一回,也许是气体的过分强大也许是麻痹大意,柳叶儿挖地用力踏锨时放了一个分贝不算太高的屁,男女民兵们先是震惊后是哄堂大笑,何樱桃见柳叶儿出了丑,也羞得满面绯红。一个俊巴巴的小媳妇竟然当众放了一个响屁!柳叶儿倒不感到问题多么严重,笑笑说:“屁是五谷之气,放了欢天喜地嘛!当大官的管天管地还管不了屙屎放屁哩!”三叫花子说:“是呀,俺大伙正为你欢天喜地呀!”许老国说:“五谷里边可没有地瓜这一种。”

让三户庄男女民兵惊喜的是,吃了天的地瓜突然换成了白面发馍。白面发馍是贵重东西当然不能像地瓜那样可以敞开肚皮装,每人只有两个还不能随便吃,要等检查团的人来了当着他们的面吃。最近小麦播种总指挥部发了文件,播种小麦要比质量比速度还要比生活管理。民兵们越是出大力流大汗作为领导越要关心他们的生活。为此,司马井公社特批给每个民兵排一百斤小麦,磨成白面蒸好馒头以备检查。李营长作了专门叮嘱:检查团来了不问便罢,要问就说我们天天顿顿吃白面馒头,地瓜只是作为副食的一种搭配,谁说错了谁负责,到那时候别说不客气。有个胆子大的没好气地问了一句:“这不是弄虚作假吗?你们骗上级这样骗,要是对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还不得说我们天天吃红烧肉。”他的话刚落音,就被李营长安排的民兵拧着胳膊按着头带走了,在民兵营一连关了几天才放出来,从那以后再也不敢乱说乱动。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

白面馒头蒸好了三天,检查团都没来,所以,那馒头三天也没人敢动。第四天下午检查团的人来了,李营长当着检查团人员的面声色俱厉地大熊炊事员:“赶紧再去喊他们来吃饭,磨刀不误砍柴工,加班加点也不能加到这时候不吃饭呀!”炊事员心领神会,说了一句“喊了两回了,他们就是不来”便颠儿颠儿地去了。不一会儿,男女民兵打狼般奔突而至,见了两笼雪白的馒头不洗手抓了就咬,风卷残云两笼馒头只剩了七八个。那个兵痞许老国把半个馒头重新丢进笼里,检查人员问他:“吃饱啦?”许老国拍拍肚子笑着说:“吃饱啦!顿顿吃这个谁能吃多少?说句老实话吃这东西还没吃地瓜下得顺当哩!”

大约是写汇报材料需要,检查人员记下了兵痞的姓名年龄。李营长送走了检查人员,回来时笑眯眯的,看样子是受到了检查人员的表扬。他对这次吃馒头表演十分满意,特别是对许老国的表演和对答满意。因为许老国为公社大队生产队赢得了荣誉,李营长当场宣布奖励他两个馒头。笼里为什么还能剩下七八个馒头?这就是李营长的智慧了,那是他故意多放进去的。每人两个谁也不敢多拿,让检查人员看后感到:这样的白面馒头可着肚皮装都没装完,生活水平还能不高?表演过吃馒头之后男女民兵又回去挖地,边挖边议论,有的说:“今天咱们当了一回演员!”有的说:“天天当一回这样的演员就好哩!”大家正说说笑笑,范巧巧突然停止了挖地,蹲下身子“哇”地一声呕了,刚刚吃下去的两只馒头全都呕了出来。大家赶紧围了上来,柳叶儿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急切地问:“怎么啦巧巧?”范巧巧呕罢站了起来,说:“刚才吃得急了,两个馍馍吃下去老是恶心。”大家都有心劝她回去休息,可是不敢说出口,怕惹麻烦。范巧巧自我安慰地说:“不要紧,吐出来就好了。”于是继续挖地。

晚上睡觉的时候,柳叶儿和何樱桃同时发现被子底下盖着一堆白面馒头,一数整整十个。开始她们十分惊奇,瞬息之间便回过味儿来:肯定是那个李营长送的。能沾上这白面馒头的只有这个李营长,能有胆子送到她们被窝里来的也只有这个李营长,而在这种形势下敢打女人主意的还只有这个李营长。幸而窝棚里黑咕隆咚谁也没有看见。她们把馒头用手巾包好藏在地铺的草里,便脱衣躺下用被子蒙了头。柳叶儿悄悄说:“一来这里那个龟孙就追着范巧巧咱仨,妗子妗子地喊,这回又偷偷地往咱被窝里藏馒头,他是想咱仨的好事儿。”何樱桃说:“我也看出来了。”柳叶儿说:“我是不理他!你要是日后哪一天看他长得漂亮跟他睡了,我会把你治死!”何樱桃听了柳叶儿的话,把柳叶儿抱得紧紧的,说:“放一百个心吧!”柳叶儿打衣袋里掏出一只馒头说:“白天我给你留了一个馒头,你在被窝里吃了吧。”何樱桃听了也打衣袋里掏出一个馒头说:“我也给你留了一个。”说着就往柳叶儿嘴里送。柳叶儿咬了一口,又把自己的馒头送到何樱桃嘴边,何樱桃也咬了一口。她们一递一口地把对方的馒头吃光了。何樱桃说:“他的馒头咱咋办?”柳叶儿说:“吃了它!又不是他家的,都是公家的不吃白不吃!”何樱桃说:“行,我听你的。”

就在柳叶儿与何樱桃在被窝里吃馒头的时候,范巧巧去找李作侠了。她让连部的一个炊事员去喊他,说是有当紧的事跟他说。李营长听说三户庄有个女民兵来找他,兴奋得不知怎么着才好,心里说这么快就见成效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炊事员的话。自打他当上了民兵营长,自打他见到自己的民兵队伍里有这么多漂亮的女民兵,他就打定主意要与她们“好”。他常常拿她们与自己的老婆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李营长的媳妇娶过来不久之后就没来过月经,中医先生说她的病是“女儿干”,是一种很难治的妇科病。久治不愈身子瘦成了一束干柴。有时候他趴在自己女人的身上,心里想着是趴在民兵队伍中某一位小媳妇身上,才能达到那无限美妙的境地。

这次支援黄河沿几个公社种麦,他见自己早已看中的三户庄三个最漂亮的小媳妇都来了,心里就时时刻刻想着怎样接近她们。他平时有事无事就来三户庄民兵排转悠,见了她们有事无事地就喊妗子。每到夜晚他那件东西就硬硬的,脑子里胡思乱想怎么也不能入睡。一旦睡着了就梦见她们之中的一个被自己压在身子底下,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短裤里黏湿湿的冰凉凉的。这次改善生活他故意让炊事员留了二三十个机动馒头,趁她们下田挖地时藏在她们被窝里。吃了这么长时间地瓜,除了那碗棒子面汤谁见过正经面的馍馍?她们吃了这白面馒头当然不会马上来报答,总会给她们留个会关心人会体贴人的好印象吧,这就为今后的接触打了基础。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今天就有一个主动上门来约他了。

李作侠在黑暗中用手指梳了梳头发,又整了整衣服,这才走出窝棚门。在一钩残月清冷的光照下,一见那影影绰绰的苗条身姿,李营长这才敢确切地相信范巧巧真的来约他了,主动招呼:“巧巧你来了?”这回是他第一次在巧巧后边没带“妗子”二字。范巧巧说:“李营长你过来。”说罢顾自转过身向远处的黑暗中走去。李营长听了范巧巧的呼唤浑身立刻战栗起来,快步跟了上去,心想越离窝棚远越好,当他走到范巧巧背后时,范巧巧突然转过身来,用低沉的语调说:“李营长,白天你拿两个馒头把大家当猴儿耍了一回,你又往俺被子里放馒头你想干什么?”李作侠怎么也没料到范巧巧找他是问他这话,知道自己花花绿绿的梦破灭了,立刻笑着说:“巧巧妗子,外甥没啥想法,只是觉着妗子你干这么重的活儿出力太大,这几个馒头给妗子你补补身子,可又不好明送……”范巧巧把手中的一包东西狠狠地向李营长砸了过去说:“留着你自己补吧!”说着转身走了。李作侠被突如其来的一砸愣在那里,愣了很久很久,才弓下腰拾起那个手巾包儿拍拍上面的土,笑笑说:“我想睡的女人还没有不跟我睡的哩,等着吧,我死了也要睡你!”

节气马上要到“立冬”。“立冬”是小麦播种最后的自然期限,总指挥部下了紧急通知,通知各生产队抽出人畜支援大兵团作战的前线。三省庄的水库工程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作为三省庄大队管辖的生产队之一的三户庄生产队,劳力理所当然的极度紧张,驴子都到水库拉梢去了,牛却闲着。于是黄豆队长派出了十几条耕牛和一应播种工具来到黄河沿。大约旷日持久的战争年代刚结束不久,战争名词还活跃在各级文件和人们的口头上,如歼灭战、大兵团作战、生力军等等,各生产队派出人畜支援自己的民兵排大家叫做“打援”。打援的人畜到来之后第三天傍黑时就把任务完成了,上边也走马观花地验收完毕了。老黄河北岸数十里地面先后狂欢起来。中原庄稼人表现欢乐的方式十分单纯,没有载歌载舞没有丝竹管弦,只有可着嗓子直抒胸臆地大吼:“啊,回家了,回家搂老婆睡觉喽!”女民兵们也不掩饰内心的兴奋,个个腮边挂着红霞,抓住一切机会夸张地大笑。

三省庄大队开挖水库的工程正进行到关键阶段。上级指示一冬一夏实现水利化,挖水库是重中之重,有了水库涝可以蓄水旱可以灌溉。道理是通的,实行起来根本行不通。中原大地绝大部分地区是一马平川的平原,水没有进口和出口,别说大型的就连小型的抽水器具也没有,怎么排灌?所谓涝排旱灌只是头儿们吃饱了饭怀着一颗善良的心替农民做了一个美丽的梦而已,但这美丽的梦一旦写在红头文件上,你还真得为它去出力去流汗去拼命。三省庄大队干部人人知道这水库挖也是白挖,但谁都不敢说出口,说出口便是“说破坏话儿”,你这个干部立马就会被撤职拔簧,到社员队伍里去撸铁锨杠,大家休息的时候还要对你进行“辩论”。大队书记孙志光说:“咱三省庄西南那片地地势高,要是挖成水库蓄了水往四下里顺势好灌,在那里挖大家看怎么样?”大队干部一片叫好一致同意。

大队干部打心里佩服孙书记。三省庄西南那片土地是盐碱地,冬春秋一年有三季上面覆盖着一层白白的盐碱皮儿,别说种庄稼连草都不长,大家都叫它“白面瓢”,还说“娶媳妇好样的——脸白”。在那里挖水库,水库将来有用更好,做到了废物利用变废为宝;水库没用起码省下了数十亩好地留作子孙耕。水库长宽各一百米深十米,土方任务都分给了各生产队。在民兵参加老黄河沿小麦播种大会战期间,全大队男女老少齐上阵筐抬车推,白天人声喧嚷,夜晚灯火通明,煞是热闹。水库越挖越深地下渗出了水,人抬不行了,就用独轮车推。

中原大地上的这种木制独轮车,据范文澜老先生考证系诸葛亮所发明,被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神化为木牛流马。范老先生的考证,证据累累,十分可信,至今中原大地还留有把这种独轮车叫做“土牛儿”的口碑。不过这种叫土牛儿的独轮车并不像木牛流马那样神奇,在崎岖的山道上运输军粮,一扭它口中的舌头便自动行走了,再一扭它口中的舌头便自动停住了。用这种独轮车从深深的水库底部往高高的岸上推湿漉漉的泥土,光人架车是拱不上来的,必须用一个人或两个人拉梢,努得脸红脖子粗才能把一车泥土弄上岸去。人民群众里蕴藏着无限创造力。各生产队为了腾出劳力投入其他水利工程,不用人拉梢而用驴子和马拉梢。一辆车子一头驴或一匹马拉梢,推车人又轻巧又快当,工程的进度大大加快了。各生产队其余的劳动力一律投入自己的干沟、中沟、小沟、毛沟、丰产沟开掘。

决策者怀着一颗为人民的拳拳之心,一切都为人民想到了:深翻密植、消灭四害、扫除文盲、大炼钢铁、大办工矿、大搞水利等等等等。行动起来一律是大手笔,一提就是全党全民齐动手,一提就是什么什么“化”,只是忽略了一条,人这个东西不是钢铁结构,连砖石结构都不是,只是骨肉结构,但凡骨肉结构的东西都需要吃饭,隔一段时间都需要休息一下。平原县司马井公社三省庄大队的社员一无例外都是骨肉结构,他们吃的是营养单一的地瓜,又是白天黑夜连轴转。他们疲惫了吃不消了,大量出现“迟出工、早收工、中间休息两点钟”的现象。上头大概发现了这种情况,《人民日报》发表了《大检查是促进的好办法》的文章。

《人民日报》就是号令,全国立即行动起来。贵州、陕西组织了规模巨大的检查团,贵州省组织了六十万人的检查团,由省委第一书记周林担任总团长,各地(市)自治州州委书记任分团长。平原县自然不能落后也组织了检查团。说是检查,他们并不下田下工地,只把一二百辆自行车排成队沿着大路或小路穿梭一遍,除了内急了实在憋不住了才下车方便一下,除此是根本不下车的。社员们摸清了他们的路数,见浩浩荡荡的车队打附近路上经过,即便正躺在沟里休息也不起身干活,但必须可着喉咙喊口号。口号就那么几句都是干部事先教会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大干五八年,工农齐发展,实现粮千斤钱百元,跨淮河赶江南,赶上江南超苏联!”睡在地上喊口号比推土挖沟轻松,所以洪亮震耳的口号一直把长长的车队送得看不见影了才停止。检查团很满意。有这么多人喊口号就说明出勤率很高,有这么响亮的口号就说明他们有很大的干劲,光听见口号看不到人,那是他们把沟挖得很深了人站在里面根本看不见!

三户庄在水库工程上发生了事故。听到这个消息全庄的男女老少都愣了,这么大的工程一出事故就不是小事故!他们醒过神来便刮风般向水库工地跑去,边跑边急切地打听:“听说伤着人没有?”乡村忌讳多,就是明知道砸死了人也只说伤着了人。他们跑到水库工地一看却一个个笑了。任勿思已被抬出水库,正被三省庄一个会捏骨的农民捏着脚脖子。他的头上被擦破一块皮,旁边的一头驴断了腿,站不起来。

那个农民在任勿思脚上捏了一阵,两只手互相拍打着说:“没事儿啦,崴脚脖子了,回去睡一天半天照样推土!”三户庄人喜笑颜开地喊:“你把俺这条驴的腿也给捏上吧!”那人说:“看不见吗,一条前腿一条后腿不该打弯的地方打弯了,骨头断啦!抬到县人民医院去也不一定能接上!”三户庄人早看出来了,四条腿摔断两条,这一顿驴肉汤是跑不了啦。吴黄豆陪着李作侠李营长来了,仔细察看了现场详细询问了情况,驴是被土牛儿上淋淋漓漓滴到车道上的黏泥滑倒摔断了腿,还拐带着推车的任勿思崴了脚脖子擦破了额角,实在不属右派分子蓄意破坏。

李营长对吴队长说:“抬回去宰了吧,那个驴圣给我留着,我晚上去吃。”吴黄豆一看身边净是三户庄的人,招呼一声呼啦围上几十个人。他们呼喊着欢笑着把那头出了很大力又倒了很大霉的银灰色大叫驴抬到了任家四合院。魏英俊一下子变成了屠户,二话不说走上前噗地给了那驴一刀,接着又提出一个打破屠宰规程的主意。他说:驴皮不值钱可它也是肉,咱们就光刮毛不剥皮了,好叫大家多吃点。从干沟工地抽出帮助杀驴的几个小青年一致同意,接着便烧水烫驴刮毛。

他们都见过杀猪,开水一烫铁刨子一刮黑毛白毛便掉了,不知这驴跟猪是不是一样?水烧开之后一试,嘿,比猪毛掉得还利索!开水浇到哪儿刨子跟到哪儿毛就掉到哪儿。一个小青年感叹地说:“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没想到杀驴也能褪毛!”另一个小青年说:“这有什么奇怪?报上说稻草当钢筋,黄土当水泥修水库哩!”这是三户庄全体社员的节日,傍晚喝汤的时候任家四合院里大呼小叫,充满着节日的欢乐气氛,连汤加肉一桌一大斗盆外加热气腾腾的地瓜。

成立食堂之后,除了消灭四害时孩子们烧吃了一些麻雀谁也没动过荤腥,老年人好歹能忍,一般年轻人馋得厉害,用他们的话说“闻着活人都香”。任家四合院里起了呼呼的北风,那是众人喝驴汤的声音,大家腾不出嘴来赞扬驴汤,只是一劲埋头苦吃苦喝。一阵狼吞虎咽,三户庄人瘪瘪的肚子立刻滚圆起来。“鲜!”“真鲜!”大家赞扬着,并对生产队饲养场的几十头牛马驴骡产生了某种隐隐的期待。待大伙打着饱嗝噙着烟袋满足地走了之后,李作侠一头闯了进来。吴黄豆队长忙说:“专等你哩。英俊你把那个驴圣给李营长捞出来!”魏英俊与李作侠是拐弯子老表关系。中原大地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一世表亲见面君是君臣是臣规规矩矩,二世老表之下就可以互开玩笑甚至互相谩骂了。前者越是规矩越显得亲近,后者越是玩笑谩骂越显得热火。魏英俊边往大锅里搅着马勺边明知故问:“吃这么个脏东西弄啥?”李作侠说:“壮阳!”魏英俊那又大又麻的脸笑了说:“哎哟哟,给俺那表兄弟媳妇留条命吧!她一抱干柴似的,都是你平时不爱惜可着劲地弄的,你要是再壮阳哪天你把她弄死了,你就了心思了!”他们老表开玩笑,吴黄豆因为与李作侠是上下级关系不便插嘴,只在一旁吃吃地笑。魏英俊打锅里捞出一个近尺长的黑黢黢的东西,李作侠拿在手里一口就咬掉了小半截,接下半根又一口吃了下肚。

三户庄人把那头银灰色大叫驴顺顺当当送进厕所或漫野地之后,徐主任顶着他那个大脑袋来了。食堂正在开饭,吴黄豆队长听说徐大头徐主任来了,赶忙过来亲热地打招呼,热情地把他安排到一张空桌上,又反身端来一大馍筐子热气腾腾的熟地瓜,不好意思地说:“徐主任,我们都吃这,你也只得吃这了。”徐大头说:“这就很好,一年到头有这吃就很好!”吴黄豆知道当初不叫往下发麦种,使得全公社各生产队都有一百多亩麦地没有密植,就是这个徐大头作的祟,对他极为反感也没什么话说,便把魏天霖喊来作衬头。

三户庄人吃熟地瓜先剥皮再吃中间三分之一的瓤儿,把地瓜皮和地瓜两端很大的头儿都扔在桌上或地上。徐大头站起身走到社员饭桌上三拢两拢收集了一大堆地瓜头儿,放在自己面前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魏天霖也跟着吃,吴黄豆却惊得目瞪口呆,说:“徐主任你咋吃他们扔的?脏!吃筐子里整个的。”说着拿一个大的放在他面前。徐大头说:“这都是好东西,扔了就浪费了。”吴黄豆下了几次决心还是不能与他们一起吃社员扔掉的地瓜头儿,拿起馍筐子里的地瓜吃起来,只是吃得比往日干净些了。徐大头和魏天霖又吃了两捧地瓜头儿,徐主任拍拍肚子说:“我饱了。”接着抹下腕上的表递给魏天霖:“你给我看着时间,四十分钟,喊不醒用脚踢!吴队长你领社员干活儿去吧!”说着就拖凳子往一块并。吴黄豆队长带着社员干活儿去了。

徐主任拖凳子时发现一位老太太挎着一只柳条篮子正捡桌上地上的地瓜皮地瓜头儿,走过去问:“老人家,你捡这干啥?”任王氏直起腰来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反过来问徐主任:“你是个官儿吧?”徐主任不好意思地笑了,点点头说:“也算是吧。”任王氏也点点头说:“我看也像,头大肩膀宽一看就像官嘛。刚才您吃饭俺看见了,您是个好官,您的官职日后还要往上升。”徐主任红了脸说:“老太太您甭客气,有啥话您就说。”任王氏说:“今儿遇见了官就不敢欺瞒,欺瞒官家就是欺瞒父母。”徐主任听说老太太要向他说事,赶紧拖了条凳子让老人坐下说。老人说:“民妇任王氏,有一件事要向官家禀告,咱这地方要遭贱年了,官家要及早为民人提个醒儿呀!”徐主任和魏天霖听了大为吃惊,赶紧问:“你老咋知道的?”任王氏说:“是我看出来的,这些人作孽作得不祥啊。”徐主任沉思着深深地点点他那巨大的脑袋,诚恳地说:“老太太,你的提醒我明白了,记住了!”他指指她的篮子问:“你这是准备……”任王氏说:“这都是好东西呀,切成片晒干,到时候就是度命的东西。”徐主任站起来也把任老太太扶起来说:“感谢你老人家!你老去捡吧,捡得越干净越好!”

任王氏又去捡地瓜皮地瓜头儿去了。魏天霖说:“吃棒子面窝头的时候,这老太太就捡大人孩子扔掉的碎窝头,吃地瓜又捡。大家都说她是从前饿怕了,上了年纪就迂到这吃食上了。我看她不是迂,是一种大明白、大清醒。”徐主任向魏天霖要过手表重新戴在手腕上说:“我今天不是来这里吃饭休息的,是专门找你的,也是为刚才老太太说的那个问题。咱公社凡密植的,下种量每亩都在二百斤以上,麦苗儿一个眼儿里钻,稠得马鬃似的,你看能收到粮食吗?”魏天霖说:“能收到粮食。”徐主任问:“平均每亩能收多少?”魏天霖说:“三十斤到五十斤,还都是地头地边上的。大田里一两也收不到。”徐大头一听脸都吓黄了,浑身直渗冷汗,说:“还有法子救不?”“春节前有救春节后就没救了。”“怎么救?”“拔苗。把百分之八十到九十的苗拔掉,每亩还能收一百十斤。”“就是这样也收不够种子。”“收回种子这条路就甭想了。”“这话你给黄豆说了没有?”“说了,他不听,还说白旗要拔红旗,要辩论我。一个庄住了几辈子实在抹不开脸说辩论也没辩论。你说的头要长在自己肩膀上他一个字也没听懂。”“怎么不去找我?”“怎么没去找你?还没把俺跑死!俺四次装病请假到卫生院看病,都是为的找你,你都下队了,到天黑都不归窝。俺看着那麦苗心里就像滚水泼呀!”说着呜呜地哭起来。徐主任双手抱住又大又圆的头颅沉默了许久,突然一拍桌子说:“老魏,你是白旗,你啥话都别说。”说罢就大喊魏英俊,让他给自己拿两块熟地瓜。徐大头把两块熟地瓜往怀里一揣骑上车子走了。

他先找到三省庄大队书记孙志光,以公社管委会主任的名义命令他:从水利工地抽出三分之二的劳力,再动员全部半劳力、辅助劳力下到密植的麦田里拔麦苗。孙志光为难地说:“从中央到地方都号召密植,密了植我敢拔吗?”徐主任大声说:“不管谁来问你,你就说是我叫拔的,我头大,出了事我顶着!”说罢夹起车子走了。他要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去下命令,他决心即使跑到黑再跑到天明,也要把整个公社跑完,然后给县、地、省、中央写信反映情况。

孙志光觉得徐主任的话有道理,但恐怕也没他说的那么邪乎,就立即召开了各生产队长会议,传达了徐主任的指示。吴黄豆队长当场就骂骂叽叽:“他卡住麦种不让密植,密植了的他又命令拔掉,他是领导生产还是破坏生产?简直就是反对大跃进反对总路线!”孙志光说:“他是咱的顶头上司,他的指示咱得执行。”说着低头思想了一会儿接着说:“水利工地抽几个妇女,让她们领着队里那些老头儿老妈子拔去吧,拔个十亩八亩也不妨大局。上边要是反对呢,咱们根本就没投入多少劳力,上边要是支持他,咱立马停了水利把大部队开上去拔,这样能进能退有个圆转的余地。”大家都说这样好。黄豆也同意。他立马把嫂子范巧巧、妻子何樱桃、许骡子的女人柳叶儿等几个妇女打干沟里叫出来交代任务,她们又把庄里的辅助劳力轰出来。领到麦地拔麦苗。

柳叶儿完全变了样子,她把齐颈长发推了去,理成了男青年式的青年头,原先带花带朵的衣服变了深蓝色的中山装,脚上蹬一双球鞋,完全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何樱桃也变得更加女人了,初冬的花棉袄外边又罩了一件鲜丽的罩褂,脸上搽了一些雪花膏老远就闻着香。她俩蹲在地上拔那稠密的麦苗,边拔边悄悄的说话。柳叶儿说:“樱桃,看见你我就馋得慌,光想睡你。”何樱桃羞得低了头,悄声说:“哥,我也是,看见你我两腿就又酥又软。”柳叶儿叹口气说:“两个死鬼一个也不外出,出去一个就能跟家人说咱们做伴睡觉去了。”何樱桃“哧”地笑了说:“原是‘做伴睡觉’去,哥说了实话啦!以后他们两个人出去一个,只能跟他们说‘做伴去’不能说‘睡觉去’。”她们的说话没人听见,因为大家都在说话。老头儿、老妈子们说:“自古及今谁见过种这么稠的麦子?不剔苗真收不到粮食。”“好好的麦子变成麦苗子,白糟蹋了好粮食。”青年女人们也嘁嘁喳喳:“不说一亩能收三万斤吗?这一剔苗还能收这么多吗?”“剔苗是为了多收,要是剔苗少收还叫咱剔?”剔苗工作进行得很顺利。麦子是撒播的,种子入土浅扎根很容易拔。要是耩的麦子种子入土深,就不这么容易拔了。

刚剔了十几亩麦子上边来了紧急指示叫立即停止,年轻的妇女又回到水利工地,那些辅助劳力仍回队做些零碎活儿。不久来了寒流,泥土冻结了。为了继续进行水利建设,各队使马车牛车拉来棒子秸点火烘烤冻土,水库及各队的干沟大沟小沟狼烟动地。接着又来了几阵寒流,冻土层加厚火烤也烤不透了,上级指示停止水利工程,把劳动大军转入冬季积肥运动。积肥首当其冲的目标是各家的锅腔子。煮饭的大锅炒菜的小锅都被拿去大炼钢铁了,但锅腔子还在,那是用土坯砌的,经过多年的烧烤据说具有很大的肥力。全队男女劳力自由结合两人一副柳条筐,挨门逐户砸锅腔子抬那被烧成红色的土坯。吴黄豆不让直接抬到田里去只叫堆在庄头上,以备上头组织检查评比。不几天工夫全庄的锅腔子就被砸完抬光了。积肥内容转向刨屋里院里的千脚土。粪放三年变土,土放三年变粪。屋里院里的土闲置了几年?怎么会不肥?也是不分昼夜挨家挨户地刨,挨家挨户地抬,三叫花子还编了诗:“汽灯当太阳,星星当月亮,屋院当战场,铁锨当刀枪,在积肥战线上打它个漂亮仗。”千脚土还没抬多少又下起大雪来,上级立即叫发动社员往麦田里抬雪,说是等雪化了等于给麦子灌了一遍水。大雪边下边抬边抬边下,一直到腊月二十七八还停不住。三叫花子脑子灵,又编了诗:“寒风吹不散,大雪下不走,干到腊月二十九,吃完饺子又动手”。

这天一早,任王氏对任勿思说:“今儿三省庄逢集,你去请张灶神来。”任勿思说:“奶奶,灶都没有了还请灶神弄啥?”任王氏斥责说:“甭说昏话!怎么能会没灶?今年没有不等于下年没有。从前的皇帝还敬灶王爷哩,咱民人更是离不开灶王爷的,离了灶王爷民人就活不下去了。”任勿思什么神也不信,可奶奶有这个“爱好”,又正儿八经地吩咐了,只好去“请”了一张来。过去任王氏祭灶是甚为隆重的,先焚香五根,黄表三张,蜡烛一对,然后再摆祭品,祭品有麻糖、茶叶、草料、皮豆蒸馍,还有清水一盂。茶是为了让灶王爷“上天言好事”时润口的,草料为灶王坐骑之食,皮豆是灶王的鸡饲料,蒸馍则用来给灶王喂狗,而那麻糖自然是给灶王吃的食品。任王氏不但敬信灶王,连锅屋里的小动物都很敬重。她说灶蟋蟀是灶王的“司令鸡”,蟑螂是灶王的“司令鸭”。由于怕触怒这两位常驻身边的“特务”向灶王瞎汇报,尽管它们有害卫生,任王氏也不准家人打杀。

那么这位“一家之主”的灶王爷原身是谁呢?据任勿思考证大略有二:一是炎帝、祝融为灶王爷。《礼记》中有诗云:“孟夏之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祀灶”;《淮南子》云:“炎帝于火而死为灶”。炎帝、祝融都是与火有关的传说人物,透露出远古时代对火的尊崇。另一种是以老妇人为灶神奉祀。人们认为祭祀的目的是报德,祭灶既是为报先灶之德,故祭老妇人。段成式《西阳杂俎》说:“灶神名隗,状如美女”;《庄子?达生篇》说:“灶有髻”。晋司马彪给“灶有髻”一语作注说:“髻,灶神。着赤衣,状如美女”。灶神为女性透露着女权社会的消息。随着女权的转移,灶神也改变了性别。随着氏族群居的解体,长明火堆分化成每家一个的炉灶,家家也都有了一个灶神。不管灶神是男是女,它的作用都是相同的。东汉班固《白虎通义》说:“灶者,火之主,人所以自养”。就是说灶神的作用是让人们都吃上饭。同时代人孔安国在注释《礼记》时又为灶神增添了一项“稽人功过”的任务,这就是后来灶神的最重要的任务——管家内各事。每年到了腊月二十三这天便回到“天宫”奏给玉皇,各家因此而得福祸。数十年来灶王爷灶王奶奶以及他们的坐骑乃至鸡犬,不知享受了任王氏祭祀的多少东西,今年却一落千丈,所有的祭品——灶王爷神畜的口粮盘缠只有一块煮熟的地瓜和一束干草。干草是她特地从田里拔来晒干捆扎好预备下的,那块煮熟的地瓜是她到食堂吃饭藏在袖口偷来的。任王氏完全是抱着心到神知的态度敬奉灶神的。她慢慢跪下去磕过头又艰难的站起身,从衣袋里又掏出半块地瓜,用黏黏的地瓜瓤儿往灶王爷、灶王奶奶嘴上糊。她糊得很仔细,生怕漏掉一只嘴角。在一旁观看的任勿思说:“奶奶,你把他们的嘴都糊严了,他们怎么‘上天言好事’?”任王氏说:“今年人间的是非就不让灶王爷爷灶王奶奶向玉皇大帝说了吧。”

第二年的清明节前后,司马井公社对全社麦田进行一次普查,以便对症下药采取增产措施,马书记、徐主任、鞠副主任骑车子打头,全社的生产队长紧紧跟着。风尘仆仆奔波了三天,对全公社麦田分出了一二三类苗,那些密了植的麦苗密密匝匝、葱绿一片,一股朝气勃勃争先向上的气象,被定为一类苗;那密了植又剔苗的被定为二类苗,那没有深翻没有上粪只播了十多斤种子的麦田被定为三类苗。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马书记对本公社存在这么多二三类苗大为吃惊,他计算了一下大约占全部播种面积的三分之一,这可是个不小的数字,不要多算只算一亩少收五千斤,这是多少小麦呀!他下决心要查清造成二三类苗的原因。他拣了三四个表现典型的生产队,分别让通讯员把队长叫来了解情况。

第一个被叫去的就是三户庄代理队长兼会计吴黄豆。马书记在他的办公室里盘问他:“一类苗怎么种的?能打多少粮食?”吴黄豆说:“深翻二尺,下种二百斤,施三层粪,产量预计一万斤以上。”马书记又问:“二类苗呢?”吴黄豆说:“二类苗与一类苗一样种的,原本就该是一类苗,徐主任下命令叫剔苗,这一剔就剔成二类苗了。”马书记接着问:“三类呢?”吴黄豆说:“由于大炼钢铁抽调人力……”话没落音马书记就沉下脸来斥道:“胡说!种麦与大炼钢铁有什么关系!”吴黄豆不敢再说大炼钢铁,可还是照实说:“深翻土地要牛耕还要人挖,施三层粪,很费人工进度不快,剩下的地没粪了也没深翻,麦种用完了,徐主任指示粮管所不借给生产队种子,也不能密植了,一亩地只下了十斤种子,就都成了三类苗。”马书记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回去吧。”他又调查了几个生产队长,他们说的与吴黄豆说的相差无几,马书记明白了:二三类苗是徐大头一人造成的。他又派人把粮管所长吴福叫来,询问徐主任是怎样不让他往下发放麦种的,吴福也照实说了。马书记嘴上没说什么,心里给徐主任记了一笔账。

天气越来越暖和,那溜溜的小南风往人怀里钻,往人的裤子里钻,钻到哪儿哪儿都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田里的各种各样的草都以去年的样式开始新的一年的生活。富苗秧一出土就准备放秧儿,猫眼棵刚生出了两个叶片,便描出了猫眼的模样,刺刺芽嫩绿叶片的边缘长满绒毛般的刺儿,蜜蜜蒿蜷弯的叶子还没张开,很像年轻妇人的蜜蜜头儿(中原人称乳房为蜜蜜)。真是人各有其相,百草百模样呀。这些百草的祖先都曾在远古时代,到神农氏炎帝他老人家的肚腹里旅游过一次,成全了神农氏的赫赫大名。神农尝百草是怀着伟大的探究精神,为医药和农业开辟道路;今天神农氏的灵魂卑琐的子孙们,让它们到自己肚腹中去旅游只是苟延性命。自然这是后话。

麦苗儿长得最快,它们在和畅的春风里俯仰着,一俯一仰间仿佛就长高了几分。那密植了的麦苗儿长得更快,它们肩挨肩、膀靠膀四周没有舒展窄长叶子的空间,邻居们对空间分毫不让,把所有的空隙都填得满满登登的,只有向上的空间是无限的,它们都争着往上蹿长。大约是为了甩掉身上的累赘,集中精力往上伸展,下部的叶子黄了干了,只留了一个尖顶争夺阳光和空间。

魏天霖抬积肥之余常常扒开麦苗察看,麦苗的下部密不通风,叶片已经干黄了。“上尖了。”他对自己说,心像在开水里煮着。吴黄豆队长更是常常到密植的麦田里察看,那生机勃勃的景象使他兴奋不已,一万斤产量?两万斤也有!他心里这么想嘴里这么说,长辈们听了高兴地笑骂:“黄豆,一亩地能打五千斤,咱爷们也一年到头不做活撅着屁股啃发馍了!”他们虽然年长,可谁也没种过这么稠的庄稼心里没底。吴黄豆听了这些甜蜜的咒骂心里乐滋滋的,笑着回答说:“好吧,每亩不在一万斤以上我头朝下走!”

正在大家热切盼望着小麦大丰收的时节,三户庄的地瓜吃完了。吴黄豆说:“地瓜吃完了,咱这放屁如打雷的日子就算过去了,我这就到粮管所去要粮食!”吴黄豆说罢直奔公社。到了司马井他没忙着去粮管所,先去了中学。他想看看弟弟。他好久没见弟弟了,他想他。他还没进校园就看见一男一女两个青年肩并肩地散步,远远看着像是弟弟但他不敢相信:弟弟搞了对象?远远地喊了一声,那小伙子还真扭过脸来,看了一眼便向吴黄豆跑过来,那姑娘也跟着跑。

待他们跑对了头,吴绿豆对那姑娘说:“这是俺哥。”姑娘双颊红了一红也跟着喊了声“哥”,便说:“你俩说话,我的作业还没做好。”她向吴黄豆点点头就回校园了。吴黄豆说:“这是你搞的对象?”吴绿豆说:“甭瞎说,人家的舅舅可是这个中学的老师。”吴黄豆说:“她舅舅是老师咋啦,咱大还是粮管所长哩!”吴绿豆不想说这些,便问:“哥,你来做啥?”吴黄豆说:“咱队的地瓜吃完了,跟咱大要粮食。”绿豆说:“我的计划吃过头了,昨天我到咱大那里去了一趟,想跟他要点吃的,他把他自己的计划给了我二斤,还不是成品粮,是地瓜干。你没见,要救济的挤了一屋子。”吴黄豆说:“咱不是要救济咱是借,见了麦子就还!”吴黄豆又说:“下年就要考大学了,甭光顾着搞对象,把心思得用在学习上,咱弟兄仨就指望你上大学了!”绿豆说:“知道。俺两个嫂子都好吧?”吴黄豆说:“好!要是食堂把伙食办好,她们哪个不欢得四个牙的草驴似的!”说罢弟兄两个都笑了。

吴黄豆来到他大的办公室,正像弟弟说的那样挤了一屋人,个个都伸脖子瞪眼跟他大吵架,一看基本上都认识,是各生产队的队长。有的说:“吴所长你不能见死不救,看着社员饿死!”有的说:“又不是跟你要粮食,是跟你借粮食,麦子一下来就还。长利也行你说几分利吧!”吴福说:“不是我不给你们粮食,我是咱公社一个看粮库的,你们得找徐主任批,他把整个粮管所都批给你们,我都没啥意见!”队长们一见吴黄豆来了,像天上降下了救星,一齐说:“你儿子来了,看你借不借给他吧!”吴福说:“来要粮的没有儿子,只有队长。你们去找徐主任吧,他批多少我发多少!”队长们一条声地吼着“找徐大头去”,蜂拥着上了公社。吴黄豆迟疑着不走。吴福说:“你不去找徐主任还愣在这里做啥?给你说吧,没有特殊!”吴黄豆本觉得借粮是手到擒来的事,一看这场面知道问题严重了,也跟队长们一齐去了公社。

吴福见队长们都走了,推开了里间的门,徐大头徐主任正挣扎着从床底下往外爬。吴福伸手拉着他帮着往外拽。徐主任身子重,两人费了很大的劲,徐主任才从床下爬出来,他抹着头上的蛛网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说:“你这样做就对了。饥饿刚刚开始,各生产队还都能凑合着过些日子,估计撑个半月二十天问题不大。这些吃物你给我看好了,这是全公社农民的命根子,没有我的条子一斤一两不能动,钢要用在刀刃上,粮食要用在快要饿死人的时候。先紧着生产队的吃物往前撑,能撑多长时间就撑多长时间。如果现在就往下批粮食,十个粮管所也不够。你像今天似的,都推到我身上来,挨骂我挨。有人骂你,你也甭生气都是骂的我,谁让我当这个官儿哩。”吴福说:“事到如今挨骂是小事了。徐主任你放心,我知道我管的已经不是粮食,而是全公社农民的命了。”他接着又愁眉苦脸地说:“徐主任你就是批条子,这库里也没多少粮食往外日弄了。你是公社干部,县里开会时你也反映反映,这样折腾下去会出大事。”徐主任叹息一声说:“不瞒你说我给上边写过不止一封信,都是泥牛入海没了消息。”他又接着说:“现在咱得凭良心干事了。半个月之内包括马书记谁都找不到我,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他打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儿说:“这是我老家的地址,只准你一个人知道。”

吴黄豆队长还没进庄就被大田里干活的社员围住了,知道没弄来粮食都嗷嗷地叫起来。有的说国家小气,不舍得先打开几座国库让老百姓尝尝牛奶面包,把共产主义的福先拿出一点来让老百姓享一享。有的骂徐大头不是东西,国家的东西又不是你家的东西你把这么紧做啥!当然也有埋怨吴福不顾父子情面乡亲情面的。吴黄豆叫了几个人去清理仓库,除了种子和牲口精料,从几个囤底子里清理出二三百斤棒子和一些小杂粮。吴黄豆叫把这些粮食都磨成面粉,交给魏英俊。他在社员大会上说:今后的主食是胡萝卜。胡萝卜也不能尽饱吃,大人小孩平均一顿一斤。抬积肥只用男劳力,妇女都下地挖野菜,没有妇女的人家男人去挖,必须平均交够三斤,谁交不够谁就甭想吃胡萝卜。最后他说:“大家再苦熬个把月,收了麦子就是国库不开,我保证也叫老少爷们打着滚儿地啃发馍,到时候魏英俊不给你们发馍,你们就啃我!”

从此以后三户庄就过上了吃胡萝卜、喝野菜稀粥的日子,过去吃厌了的又甜又面名叫栗子香的地瓜,已成可想而不可得的宝贵之物。女人们每人一只篮子一把铲子三五成群,四散到野地里去寻找可食的野菜。野菜说白了就是野草。幸好什么草可食,什么草有毒,她们都一清二楚。神农氏及其数千年的前辈为她们趟好了路子,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有些野菜不但能治饿,还兼有清热败火的作用。中国人特有的药食不分领先世界的优势,通过这次群众性大实践,无疑将有进一步的发展,有重大的发现与发明也是说不定的。

这次“挖野菜运动”(三户庄人语录)与诗发生了关系。三户庄人把附近的野菜挖光了,她们不得不到远处去挖。柳叶儿、何樱桃、范巧巧等六七个年轻女人身轻腿快,挖野菜竟挖到了司马井附近。公社鞠贯一副主任正在土公路上散步,见一群漂漂亮亮的小媳妇在田里挖野菜,不由得盯着她们看,看着看着便想入非非,想入非非大天白日头的便手足无措,手足无措便以诗言志,于是吟咏道:出得门来往西霎(中原土语即看),一群大姐剜菜芽;早知大姐来剜菜,满地种上大嘎嘎(中原人对男性生殖器的俗称)!柳叶儿她们早看见了这个鞠瘦猴儿都没有理他,听见他念这首诗都气坏了,柳叶儿攥起拳头要去揍他,心想看你那猴儿样老娘一拳一脚就放倒了你!可是人家是公社干部她不敢打,人家整个社员还不跟整个小鸡似的?不打又出不了这口气,或许是情急智生,福至心灵,柳叶儿心里忽然冒出四句诗,于是大声吟唱起来:地里种屌古来稀,独有城西鞠贯一;若是嘎嘎丰收了,请问你家有多少X?一群媳妇齐声叫好,让柳叶儿再念一遍给他听听。鞠副主任本想占一份便宜,结果被人家狠骂了一顿,也不散步了,灰头土脸回头就走。他走了老远那不堪入耳的诗句还一句一句往耳朵里灌,心里不由得骂起来:“跃进就跃进,还叫农民作什么诗,她们不学会做诗我还挨不了今天这场骂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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