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和神灵同在。那是虔敬的心愿，照亮了夜色茫茫的旷野，温暖了呼啸的风。
南昌郊区的梅岭山中有一道峡谷，溪涧从茂林中跌落在半山处，涧水也散了，一支支细流在乱石丛中奔突。在那里，水是非常有力量的，满谷的乱石都是水的作品。于是，居住在山里山外的村庄借重水之力，在溪涧上设置一只只水碓，也就不奇怪了。据说，那是江南最大的水碓群。
好些年前，我不经意间走到了那里。原来，每一只水碓都有一座童话般的小屋，水碓是小屋的男主人，涧水是小屋的女主人，它们没日没夜地忙碌着，舂着无休无止的泉声叶影，舂着周而复始的日子。密布在溪涧上的水碓屋，都紧紧关着门，粉尘还是通过门缝飘溢出来。我捉了一把，原来是锯末般的木屑。
下山时，居高临下看见一座村庄，一座紫红色的村庄，我才恍然，这是一个生产线香的专业村，那一片水碓不过是各家各户的作坊，不过是民间信仰辖下的配套车间。所有的屋顶和门坪，都成了一方方晒场。仿佛，溪涧就是这个村庄的良田，线香就是刚刚收获的稻谷。舂着木屑的水碓，将生产多少信仰的香火，养育多少虔诚的叩拜？
驳杂的民间信仰，让村庄飞红，大地飞红。线香如萤，红烛如柱，鞭炮如瀑。我曾一次次趟着厚厚的爆竹屑，走进香烟氤氲的庙宇，穿过硝烟弥漫的村庄，领略着人们心灵大地的瑰丽景象。那些心灵，其实是充满红色意象的香火大地。
香火和神灵同在。有一年元宵节，我赶往广昌县甘竹镇的赤溪曾家村去看孟戏。进入夜的村庄，但见一枝枝路烛伫立在每一户人家的门边，无论是正门、偏门还是厨房门，其两侧的地上都有一团团的烛光。我已知赤溪曾家两夜本的孟戏在第一本演出前需请神，男信士们从村外盱河桥中间的王礅开始，每隔百步便插上线香和路烛，一直插到祠堂的滴水檐下。然后，由管首唱请神词，邀当地寺庙、殿观内的菩萨及孟戏历代已故老艺人一起来看戏；第二本演完二十三出《金殿对词》后又需送神，这时同样要插路烛，不过顺序颠倒了，是始于祠堂而终于盱河桥的王礅，每隔五十步插烛一枝、香三炷，并燃火纸，放短爆竹。显然，那路香和路烛是为各路神灵照明的，别让他们走岔了，或磕着碰着了。不，那是虔敬的心愿，照亮了夜色茫茫的旷野，温暖了呼啸着打河面上吹来的风。
而在元宵之夜的掌灯时分，家家户户门前的路烛又是给谁照亮呢？趁着演员们还在后台化妆，戏班里的一位老艺人把我领进了他家的厨房，只见灶台上也插着香烛，锅里则供着果品，我恍然大悟。原来，门口的路烛在迎候着灶神。
我将在灶神逐门逐户光顾的夜晚与村人一道看孟戏。进得码着一堆木料的祠堂，但见戏台对面并排放着三把盘龙交椅，端坐在上面的是三只大面具，它们面前还坐着一个小人儿，那是清源戏祖的塑像。祠堂上方的神龛大敞着玻璃门和用钢筋焊接的防盗门，显然，面具平时就供奉在里面。祠堂戏台台口之上仍悬挂着几年前的一条横幅，横幅两侧分别挂着两条鱼和一刀猪肉，鱼肉却是新鲜，其寓意为生活美好、连年有余。那条陈年的横幅为庆贺曾家孟戏建班五百五十五年而满腔自豪，侧面墙上的标语则为祝贺曾家孟戏第二十六代少儿班健康成长而满怀欣慰。这些文字让人肃然起敬。不仅仅因为它们所透露的沧桑感，还在于潜藏在文字中的神秘感。
传说明正统年间，福建农民起义军首领邓茂七自封铲平王，带领起义军打到广昌，广昌县令下令每户留一人看守家园，其余应避战乱。孝子曾紫华背着双目失明的母亲随族人逃到曾家山寨避难。就在追兵赶到的危急时刻，忽有三员神将从天而降，以飞沙走石击溃大兵，而后神将不知去向。曾紫华与族人向天空拜谢三员神将的救命之恩，随后听得山谷间有锣鼓之声，循声找去，竟发现了两只大红木箱。其母手抚木箱，左右眼竟然先后复明。众人甚是惊奇，连忙敬上香烛，礼拜木箱。拜毕，打开箱子，箱内金光异彩，藏有孟戏剧本一部并大小面具二十四尊，其中三尊大面具与天降神将面目一样，它们便是秦朝大将蒙恬、王翦、白起，统称三元将军。曾紫华与族人将木箱挑回舍溪村，组织村人筹建戏班，按剧本和面具分角色排练。自明正统年间起，三元将军被曾氏奉为家神，每家厅堂的神位上都置有“秦朝会上三元将军大老爷宝座”。并且，始于甘竹舍上，继有赤溪、黄泥排等地曾姓在每年春节期间必演孟戏，藉以酬神祭祖，为曾姓纳祥祈福，至今不衰。
元宵之夜的曾家孟戏，是第二夜的演出。曾家孟戏从正月初三开始排练，称之为“串戏”，正月十二根据择吉日、看天气的情况起戏，若十二日不成，则延后，至十四日非开锣不可。
开锣唱戏的当天，三元将军要出帅巡村。早晨，在吹打班子和各式旗帜的簇拥下，三元将军分别坐在二人抬的盘龙交椅上，从祠堂出发，队伍浩浩荡荡，就像古代将军出征一样，路线则是按规定行进，其中要在经过两座清源庙时礼拜烧香。出帅队伍所到之处，家家门前摆有香案供品，男女老幼上香烧纸，跪拜迎接。香案上还放有红包，出帅队伍中有人会收起来，作为以后唱戏的开支。出帅结束后，队伍回到祠堂，管首赞曰：“进得门来笑脸开，香花蜡烛两边排。三位将军齐下马，下得马来坐莲台。”
三元将军上座后，再按次序摆好其他面具。之后，要当场宰杀一头生猪，将猪血盛在大盆里，并放入猪心，置于香案之上，寓意全族一条心、越发越旺。同时，还要用火纸蘸猪血放在香案前，再拿一只木雕金龟压上，其含义为曾氏孟戏像万年金龟一样代代相传，万年不虚。下午，在举行了朝神、请神仪式后，演员便开始化妆，准备演出了。第二夜的孟戏，同样要择吉日，演出当天也必须派员带着香烛到福主祠、清源庙等处朝神。
我端坐在曾家祠堂里听戏。只见台前点燃了烛一对、香三炷，随着打击乐“急急风”骤起，戴着面具的丑角出场了。开场跳的是开山。演员手拿绑好火纸的开山斧，在场上左右横劈，走圆场点燃斧上的火纸，然后挥舞开山斧，待其燃完后亮相进场。之后，才开始演出整本大戏。
在我身后，是以老人和妇孺为主体的观众。看上去，祠堂里显得有些空，但是，我已经知道，此刻所有的神灵都蜂拥而至。我想，那些空着的地方一定被他们占满了，密密匝匝的；或者，他们像顽皮的孩子到处乱窜，有的甚至跑到台上去了，干脆席地坐在乐手的腿边。
请神祷词里便是一番熙熙攘攘的景象。我不妨把它抄录下来，看看孟戏的票友都有谁们——
日值使者，一请拜请（叩首）拜请秦朝会上蒙恬将军、王翦将军、白起将军三位大老爷。拜请铁板桥下西川路口清源妙道真君（叩首）。玉皇大帝、王母娘娘、金童、玉女。赵、马、温、王四大元帅，太白金星、雷公、雷母、娥皇仙娘、判官、小使、天曹、地府、开山郎君（叩首）。秦始皇，赵高、李斯二相，李信大将、范氏夫妇、许氏夫妇、范杞良、烈女孟姜、张文华、阿单、铁骨王将士、祝德成、长城伤亡民夫依次排坐。
本县城隍，本坊福主，高坑、昌坑、东坑，三圣、山神、土地（叩首）。
瑞相寺、金光寺、南弥山、岳灵寺、万寿寺、九华寺、莲花寺、保寿寺、三官寺、子灵山、地藏寺、慈生禅寺、大觉寺、朱华山、学堂寺、万幸寺、紫霄观、大于殿、龙凤岩、大子岩、白米岩、万陀岩，一切大小佛祖。
仙游观许真君，唐东平王张巡大将军，昆峰山等大小神圣（叩首）。
前五里、后五里、左五里、右五里、五五二十五里，天地上下，一切过往神明依次排坐。
千点公公、万点老人、三伯公公、三伯婆婆、敲锣击鼓大臣依次排坐（叩首）。
曾氏散居他乡列祖列宗；
历代师公、师爷：紫荣公、紫华公、紫明公、连轻公、和轻公、以清公、云洄公、仲安公、德高公、尚义公、协常公、守澄公、贤宝公、忠国公、名接公、文用公、居竹公、子胜公、臣玉公、臣恒公、孔公、孟开公、电恩公、兴公、荣华公、以传公、以昭公、德荣公、百顺公、培孙公、秋福公、秋宝公、华孙公、蛮子公、礼仁公、泉生公、颐生公、宾生公、珍生公、配生公、于生公、波仔公、寿文公、仁仔公、贵云公、风孙公。宗保师父、地雷公师父、邱美仔师父依次排坐，先来先坐，后来后坐，老者上坐，少者两边排坐。
敬茶、敬酒，敬请尽情笑纳。
江西省广昌县甘竹镇赤石渡曾氏长城首夜孟戏开锣，众弟子净身沐浴登台。
敬请众神护佑，众信士、弟子平安吉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禾田大熟，丁财两盛。
人们拜请的除了本县境内各寺庙、各殿观里的菩萨神仙和过往的神灵外，还有孟戏历代已故艺人和列祖列宗的魂灵。通过这份名单可见，祖先的魂灵是与各方神圣在一起的，他们已经属于神明，是宗族天空上永恒的星宿。他们和众神都居住在盱河的彼岸。他们是簇拥着众神一起赶来看戏的。
我已分不清他们谁是谁。端着相机离座拍照时，我小心翼翼，生怕碍着他们。是的，在这样的场合，我们必须满怀敬畏。
与广昌相邻的南丰县是著名的傩舞之乡。南丰的正月，从初一直到十八，所有的神灵都在为新年祈福，开山、魁星纷至沓来，傩公、傩婆纷至沓来，八仙与和合纷至沓来……虔敬的香火是盛情难却的请柬。不仅整个傩事活动的下座、起傩、跳傩、搜傩、解傩等各个环节要请神，平时雕刻菩萨和傩面具后，在为之举行的开光仪式上，也要请神。舒家村的请神词很是全面而细致，在不厌其烦地遍请佛、道列位菩萨、神仙之后，对民间杂神也是一视同仁，一个都不能少，哪个也不得罪——
再焚心香，敬心拜请：九江风阙，五湖四海，水生四海龙庭，万里澄波星月。拜请水府扶桑丹霖大帝、水府滩陀跋难陀龙王、水府波心圣主八大龙王、五湖四海诸大龙王、九江八河水帝天子、上中下庙三位帝王、水府文孝皇帝、公安二圣如来长广圣母慈善夫人、水府深沙大神那阮将军、那刹石将军、水府镇江王湖大郎、湖二郎、巡湖游海使者、望江顺风两使者、桥梁使者、河伯水官、雷公电母、风伯雨师、澄波玉女、激浪风师、十二溪女、利市鄱官、季公正道真君、晏公都督元帅、水府太阳洲公、萧公英顺天王、本浪侯王、紫云台上斩龙杨泗将军、聂氏舍人、水府宋一宋二宋三舍人、水府金龙四大王、溪涧严洞井泉诸大龙王、水府沿江宫庙八十九所龙王、掌生天案主者、水府掌沉魂生天判官、水府掌职文武班众、值日功曹、值符使者，遍水同赴，供浪仙境，弟子恭望，降临殿前。
再焚心香，敬心拜请：九洲都庙君臣下尘凡，贤圣交会恭临到座。拜请东岳齐天仁圣大帝、南岳司天大华昭圣帝、西岳金天大利顺圣帝、北岳安天大贞元圣帝、中岳篙山大丁崇圣帝、五岳五宫续明皇帝、上殿炳灵官、西平王、崔府君、急报司、捷报司、速报司、包尚书、瑶池王母大仙、鸿孺教主、大成至圣孔氏文仙师、三千徒弟、七十二位贤人、三皇五帝、列士圣君、卫国忠渝阵亡将士、灵坛社庙佛寺道观守护神祗、空居贤圣主、苗稼穑昼夜山泽神祗、天神地神水神空神、四海方伯身貌神祗、岳府掌生延寿益寿案主者、岳府掌生天判官、岳府七十二判官、典使巡游世界、检查人间天禄水瘟司部下、万化神仙十二月王、十二月将、当年太岁至德尊神、太岁部下煞官等众神、合殿部下军辅神僚、庐灵卫众者、府州县尊神、天下都城隍、主宰九洲都社令正神。
拜请江西省主城隍尊神、建昌府主城隍尊神、南丰县主城隍尊神、座前大越陈氏夫人、赏罚善恶两部判官、左右六曹典使、案渎尊神、四关两隅文武明神、东关守护江东尊王、南关守护洞庭尊王、西关守护军山会顺济仁显侯王、北关守护宁顺广会善应侯王、各街福主、二圣公王、仪门上三圣尊王、仪门外金谷土地正神、禁内狱主、嚎啕大神、樵楼鼓阁蚩尤大神、县前总辅威灵显应赵大将军、开枷脱锁玉兔郎君。请来下河老祖殿行驾灵查祠通天通地通水三圣灵佑侯王、县前礼奉关圣帝圣、濠内文昌祠九天开化文昌梓潼帝君、清源妙道帝君、先主昭烈皇帝、三忠祠敕封三界伏魔协天关圣帝君、城内城外四十八庙各处福主祀典神祗。奉请石仙观作法仙人张五郎、招星移斗张六郎、海上翻波作浪张七郎、破关收邪张八郎、迷经斩妖张九郎，打倒阎王案，撞倒泰山门，取出人魂张十郎。
再焚心香，敬心拜请：石佛前接引尊佛、如来寺人天三宝诸佛慈尊、西台山祖师三官大帝、中殿林水宫中三奶夫人菩萨、外殿金龙大王、萧公侯王、晏公都督元帅、合山香火文武明神、管家板桥各处福主、白马三圣灵佑侯王、株山排社令正神、正宫坐殿夫人、殿庭将军、殿庭土地正神、合殿香火文武明神，奉请石背街各处福主，合殿香火，文武明神。
信仰的心灵之中，竟是如此熙熙攘攘！要知道，其中的每一个名字都可能是一座庙宇，如许多的名字该在乡土上构筑一道怎样壮观的风景线？
所有的神灵都被乡村称做菩萨，可见，人们是毫不在意它们的来路和出处的。也许，人们早就确认，所有的神灵都出于自己的信仰，我们耳熟能详的那句口头禅“信则有，不信则无”，多少也披露出一些心灵信息。
尽管如此，村庄依然选择了虔诚笃信，因为，在人们心里，信仰总是和个人利益密切相关的，信奉神道的行为无不出于实际的功利考虑，礼拜神明只是为了保佑自身。这种非常实际的宗教信仰出发点，决定了人们根本无意去弄懂宗教博大精深的教义。不管是哪路尊神，跪倒便拜，见庙便烧香，正是中国老百姓对宗教取实用主义态度的生动写照。可以说，这也是我们民族心理的一种体现。
封闭的赣南围屋，以祖厅为中心，把族人紧密地聚集在一个相对独立的建筑空间中彼此相依为命，安远的东生围里除祖厅之外，另辟有专祀观音神像的厅堂。我进入其间，遇到一群幼童追打至此，他们把随意放在一旁的蒲团搬到神像之下，一个个跪倒便拜，他们肯定不知道端坐上方的神灵是干什么的，但跪拜的姿势却都老练得很。显然，人们敬神的行为早已深深印在孩子的心灵中。
像东生围这样神人共宅院同宴乐的村庄，并不在少数。除了建筑群落中常有专祀神明的殿堂外，一些地方索性把神明请进了宗族的祠堂，甚至供奉着先灵的厅堂。泰和书院村的一座祠堂里，在祖先牌位下祀有土地神的牌位，两侧墙上则贴有写着“东方青帝”、“西方黑帝”字样的镇符，祖先牌位的旁边置有神龛，供奉着关帝神像，神龛有联云：“骑赤兔追风马忠胆佑黎民，持青龙偃月刀横扫厉魔鬼。”看来，这座祠堂便兼有关帝庙的祭祀功能。
广昌的驿前古镇有一幢建于清康熙年间的石屋，占地一千多平方米，其墙体、地面、门槛等均为石材，厅堂上方的神龛也是用石料制成，神龛分为两层。上层为祖龛，正中为“天地君亲师”位，左为“庐江郡上昭穆主”位，右为“家庆堂中福德神位”；下层供奉的是“招财童子”、“土地龙神”。
在宗族祠堂里最常见的民间杂神就是土地神了。包括土地神在内的地方小神，堂而皇之地进入了专祀祖灵的祠堂，生动说明了一方福主与人们的亲密关系。仿佛，它们从来都是和祖灵朝夕相处、息息相通的。
众神端坐在人们心灵中。尊崇一切菩萨的心理，决定了人们一视同仁的敬奉，因此，多神崇拜在众多村庄造就了一处处奇特而有趣的宗教建筑景观。通过这类建筑，我们也能发现，各路尊神都可以被村庄所迎迓，所接纳，它们比邻落户，和平共处，其乐融融地一同受用着俗世的香火。
奉新赤田村，是中国近代史上“张勋复辟”的主人公、“辫子大帅”张勋的故里。村前有一座小山，平地拔起，雄峙四方，名虬岭。山上有虬王庙。相传虬王是三国时管辖此地的官员，曾造福一方，为孙策所杀，乡人为纪念他而筑庙祭祀。张勋发迹后，把小庙建成并列三幢、每幢三进的大庙，加上附属建筑，总面积达三千多平方米。正殿供奉虬王，两侧是十八罗汉雕像，偏殿有很多其他菩萨。庙中常年有二十多个和尚奉佛管理，香火不绝，张勋曾捐田一百多亩，作庙中经费来源。庙前有花园，花园周围古柏蓊郁，修竹参差，泉流潺潺，如此幽境自然为人钟情。清末时，便有学子常年在庙中借宿，潜心攻读，直到临考才离去。
在村西张氏家庙的右侧，有张勋所建的水口庵；不远处又有鲁肃庙，逢年过节时进香者络绎不绝；距村西三里路则有苏州知府况钟庙，张勋捐田一百多亩作庙产，并扩建了此庙，庙前建有戏台，每岁况钟诞辰均请京戏班公演一个月，乡人云集，胜似佳节盛会；此庙左侧又三里是万寿宫，常年香烟缭绕；在邻近十三个村庄，还有一尊轮流坐案的梧桐菩萨，每村坐案三年，送出菩萨称出案，迎进菩萨曰进案，出案和进案都要请京戏班各演七天，出案还要游社火，其时热闹非凡。梧桐菩萨为晋朝人，是个牛商，有一年此地发生牛疫，耕牛死光了，他把自己贩卖的牛送给乡民，解决了农耕之急，死后被朝廷封为梧桐尚书，乡人则立庙祭祀；村西后侧三华里还有二郎庙，坐落在农田中，周围古柏参天，庙内供奉着多尊菩萨，常年有道姑管理，也是香火氤氲；距离赤田村十五华里，是孙权庙，并列三幢，每幢四进，占地面积多达七千平方米，庙中祀奉孙权及其手下将领。
尽管，那些庙宇有的已荡然无存，有的仅剩残垣断壁，但如此密集的遗址仍能证明诸神狂欢的历史。高安县的畲山贾村，现存古民居三百余幢，古村落形态保持完好。其村南有七级玉塔、翠竹禅林、文昌宫、先农庙；村西有苍农庙、土地庙、紫府观；村北有普贤寺、万寿宫；村中则坐落着观音堂。众多的菩萨，既各司其职，又有共同的担当，那就是严密地布防在村庄周围，镇守着人们幸福安康的梦想。
和赤田村、畲山贾村不同，宁都田头镇的多座庙宇集中在该镇中央，挤挤挨挨的，形成了一个关于信仰的建筑群落，我的朋友笑称那里为“信仰超市”。想来也是，对于信众，十分的方便。其中最大的庙宇为城隍庙，始建于明万历年间，多次维修，至今香火旺盛。内中有一副楹联甚是惊警，称“城市乡村极恶巨奸难逃油锅刀山，隍镇山庄慈善广布易脱苦海血河”。城隍，为民间信仰中守护城池的神，后来又被道教尊为“翦恶除凶，护国保安”之神，唐代郡县皆祭城隍。可能是怕独敬一个城隍还不保险吧，于是，又在城隍庙两侧建有东岳庙和汉帝庙，旁边还有七仙庙和老官庙。听说，每年正月十六要举行“出神”活动，人们将汉帝庙、东岳庙、七仙庙和老官庙所有的五十三尊神像洗刷一遍后，分别请入装饰一新的木轿，在神旗、凉伞的引导下，游遍镇街和所辖的村庄。
在丰城白马寨的村口，由东至西依次排列着清代前期建造的道教万寿宫、佛教北屏禅林和两座福主庙，南面的一道院墙把它们圈成一个整体。那两座福主庙，一座是天符庙，一座叫傅爷庙。那位傅爷，为丰城的地方保护神。唐祥符五年（公元878年），王仙芝、黄巢所部残破江西，丰城傅祁集义士抗兵筱塘厚郭，战死，朝廷封傅祁为武节将军，故民间立“傅爷庙”祀之。并排的四座院门，以北屏禅林凹入式的坊门更为高大突出，万寿宫居其次，从外部看去，凭着并不整齐的屋脊判断，当有四个独立的院子。可是，入内才发现，它们之间的隔墙开有侧门，可自由往来。这就是说，信众叩拜了东家少不了要答谢西家的，这样，既让自己的祷祝多了几重保险，而且，左邻右舍一个也不得罪。
乐安流坑村的武当阁则干脆把道教、佛教和民间诸神请到了同一座门庭里。此阁始建于明代，由廊庑、玄武殿、阎王殿、土地庙和僧舍组成。由牌坊式正门入内即为廊庑，靠后墙砌神台，供奉一尊弥勒佛，后墙东端有门通玄武阁；玄武阁为前院后殿，殿为重檐的两层建筑，下层神殿设神台供奉“北方真武镇天上帝”，上层为文昌阁，是往昔文人雅会之处；武当阁东侧为前后两进，中辟带天井的阎王殿，前殿供奉着阎王和判官，由前殿后墙拱门可进入前置天井的后殿，高敞明亮的殿内设神台分别供着观音、护法韦陀等；武当阁围墙的一角还建了一座为单开间建筑的土地庙，供奉着土地神。武当阁中已被损毁的配房，却是当年僧尼和道士结邻起居的地方。
流坑的三官殿为民间道教宫观，也是双层重檐的砖木结构建筑，坐落在山水相夹的村南。背山面江的三官殿真如大门楹联所言：“远眺群山竞秀，静观带水生波。”数百年来，来此祀奉的香客络绎不绝，在下层神殿里享用香火的是，道教所信奉的赐福的天官、赦罪的地官、解厄的水官。打庄严肃穆的神像前经过，随缭绕的青烟走南侧稍间上楼，却见魁星高照，是为魁星阁。主宰文章兴衰的“奎星”也被道教尊之为神，虽魁星阁与三官殿常建于一体，但流坑的此处不仅是供奉魁星之地，也是供文人读书和雅会之所。
由流坑三官殿的择址，可见村庄对水口的重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水被看作是财源的象征，因此，要求水流的出口处形势关锁，不让财源流失。水去处若有高峰大山，交牙关锁，重叠周密，不见水去，才是风水宝地。为了贮财源而兴文运，村庄的水口地带往往正是庙宇林立的所在，那些庙宇和水口园林景观一样，也具有修补风水的不足以关锁水口的作用。
南丰上甘坊的解傩请神词，就表达了人们祈求神灵把守水口的心愿——
列列大神，为一方之福主，掌万姓权行，日受千人礼拜，时为众民保障，把定山河水口，好事多多招进，恶事速速赶出。火星打落壬癸水，贼盗打落大空亡；官讼消散，事非埋藏；牙尖嘴快，立刻消亡；异端邪法，即时追灭，不许留存境内，速速赶出他方。
水口处最常见的建筑，就是体现文昌崇拜和魁星崇拜的亭塔楼阁了。明崇祯三年（公元1630年）正月，安义乡绅名豪集于县城之郊观天测地。论及风水，断定县城南门左侧空缺，谓之青龙地势乏高昂之气；加之江流东去，下关极为松懈。唯有设坛补足风水灵气。于是，一代谏臣徐大相与众乡绅倡议奔走，县令顺从民意带头募捐，邑人纷纷呼应，历时一年建成五级的龙文塔。百年之后，在原塔址上弃旧立新，改称文峰塔。而万载建文明塔的理由是，“左邻奎阁以生辉，前对鹅峰而挹秀，学宫前龙江中有笔架山，江水绕之，而文笔峰独缺。有形势家言，学宫的南向其卦为离，离为火，火性炎上，宜建塔镇之。乃能光远有耀，故圣人观于贲，而得天下之道”。
依山傍水的婺源乡村，尤其重视水口建设。理坑村的水口处，有狮山、象山隔水相峙，理源桥横架溪上，过去还曾有一座三层五开间的文昌阁，以及高达十六米的砖砌文笔。如今，高峻的理源桥遮挡着村庄，门额上的题字却是醒目，称“闳开阀阅”、“山中邹鲁”、“理学渊源”、“笔峰兆汉”，标榜的正是书香传统和科第成就。而刻于桥座上的“溪山拱秀”，无非是夸耀此处地灵而人杰。
当然，人们对水口的寄予并不仅限于此，还有人丁兴旺的心愿，安康幸福的祷祝，财源茂盛的梦想，水口承载着人们太多的祈望。该县汪口的水口处，除了文昌阁外，还曾建有关帝庙、五显庙（五路财神庙）、汇源禅院、三相公庙。看看，人们把驳杂的民间信仰以及平凡的生活理想都堆砌在这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