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识一方土地，需要抵达它的节日、它的内心，抵达乡村每个盛大典仪的现场。
在元宵之夜的曾家祠堂里，神人同宴乐。满场痴迷的目光，开怀的笑声。其中，一定也有他们的目光和欢笑吧？
台上，范杞良于押解途中夜宿娥皇庙，修下血书，望妻子早日寄寒衣到沙场；杞良之举感动娥皇娘，娥皇命判官变鸿雁衔血书送至许府；姜女在花园拾得血书后，赶制寒衣，拜别了二老……专家认为，“曾氏孟戏曲牌一直保持了古南戏高腔的原汁原味，特别是二夜海盐腔风味更浓，打击乐也有很多的海盐腔，它的一板一眼非常标准，唱腔比弋阳腔还要古老，五音符很明显”。因为整本的孟姜女南戏本被认为早已失传，曾氏《孟姜女寒衣记》演出本约形成于元代，无疑是孤本了，其价值显而易见。
我从辞神祷词中窥见孟戏能在乡野生长数百年的秘密了。那就是信仰的力量。请听管首念道——
天神归天，地神归地，各坊福主、佛主、神主，各归各祠，各归各位。在天者腾云驾雾，在地者勒马加鞭。来得高兴，去得轻松，一路香、纸、明烛敬送众神。
诸神有请有送，只有三元将军、清源祖师有请不送，不离弟子左右，千招千应，万招万灵。拜圆。
郑重其事的拜请，彬彬有礼的辞送。五花八门的神明，聚集在人们的语言之中，狂欢在人们的心灵之中。那请而不送的三元将军、清源祖师，就是本坊的福主了。关于清源祖师，明代著名戏剧家汤显祖在《宜黄戏神清源师记》中称：“予闻清源，西川灌口神也，为人美好，以游戏而得道，流此教于人间。”可见，这戏神也是人们在生活中须臾不可离开的保护神。
与该村一河之隔的大路背刘家也有孟戏遗存，刘氏演出的《长城记》，以曲调保留着当年宜黄班演唱的海盐腔且扮相好弥足珍贵。大路背刘家的剧场旁边有间不大的屋子，称将军殿，又叫孟庙。后殿是连通剧场后台的化妆间，前厅中央的神案上供奉着清源祖师的神像，周围放置着正月初一“出帅”仪式用过的仪仗器具，正面上方有玻璃橱窗嵌在墙内，是为神龛，平时三元将军面具就置身其中。
至于曾氏的恩人怎的又成了刘家的神灵呢，我不知端底。刘家班子的缘起，倒有说法，无非是说大路背村人年年过河看戏，如何成了戏迷，而后横下心来创建自己的戏班而已。算起来，大路背刘家演出《长城记》也有四百多年了。
台上的孟姜女是不老的。感天动地哭了上千年，倾不尽人间悲苦，声声泣血；悲悲切切地唱了几百年，诉不完心中不平，句句含恨。尽管颇有亵渎帝王之嫌，这样的戏本为明永乐年间所颁的禁令所不容，她还是意外地流落到了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并一如既往地爱着恨着。她的幸存和不老，发生在两个相邻的村庄里，真是个奇迹，其中有太多的不可思议。
想当年血雨腥风，“敢有收藏传诵印卖，一律拿法司究治”，她怎么就敢冒满门抄斩的风险，公然且安然地在宗族的祠堂里登台亮相呢？数百年岁月沧桑，她怎么就能锲而不舍地唱到今天，并保持着原始的风貌呢？还有，让我一直耿耿于怀的，虽然孟戏的唱腔集我国古戏曲唱腔之大成，幽雅悦耳，但那美妙的演唱中却不乏对秦王暴政的控诉，尤其对蒙恬几乎是口诛笔伐了，既然如此，蒙恬们怎么又被奉作神明了呢？
我从专家的文章中得知，曾、刘两台孟戏剧情大致相似，结尾却有所不同。曾家的孟姜女竟敢怒诉心中对蒙恬的三不平，抨击秦王，最后面对垂涎美色的他们，坚贞不屈，以死殉节；而刘家的孟姜女，虽有悲痛怨恨，却是逆来顺受，以其贤德，获得秦王封赠。曾家本中孟姜女的处理，正是专家判断它是元代南戏遗存的论据之一，因为如此敢于犯上的写法，当在明永乐禁令之前。想来，有恩于曾氏的大老爷蒙恬，在曾家的孟戏里更要挂不住脸了。经过庄重的请神仪式，受请下凡来看戏的将军，岂不是来领受羞辱了么？也不知观众身后那威严的神像面有愠色或愧色否？
原来，被唱着骂了几百年的人，竟是忍辱负重护佑着曾刘两姓子子孙孙的神！原来，被供奉了几百年的神，不过是年年被乡女村妇怨恨着的人！
不要笑它的荒诞。其实，民间信仰中充满了类似的矛盾，正如不少凶神恶煞也成为人们敬奉的尊神一样。在这里，也许这矛盾中的荒诞意味，正是探究孟姜女奇迹般地活在今天的消息树、通行证，走进去，便接近了一个宗族的内部秘密。假如，没有对三元将军的虔诚笃信，很难设想孟戏能够留传至今；反过来说，假如，没有孟戏摄人魂魄的艺术魅力，我们也很难设想，宗族的信仰能够如此牢固地凝聚族人。所以，我觉得，民间戏曲艺术和许多其它形式的民俗活动，无非出自维系宗族关系的需要，它们能够绵延发展，正是由宗族力量获得了顽强的生命，而民间信仰正是宗族力量的精神支撑。
大路背刘家的剧场近年曾经历了一次火灾，顷刻间吞没了剧场的大火，居然没有火舌朝大门外蔓延，这让人们甚是惊奇。人们对此的解释是，门外就是紧挨剧场的将军殿，故得三元将军和清源祖师的护佑。最奇的是，将军殿的后殿与剧场的后台有门相连，剧场里的铜铁都被烧化了，而那道木门却安然无恙。
面对此情此景，也就由不得你不满怀敬畏了。也许，充满敬畏感的信仰，正是人们重建剧场的精神动力。走进新建的剧场，在开台庆典的肃穆气氛里，我获知，古老的开台仪式为百年难得一见，其程序和讲究谁也没经历过，完全是凭着老人靠听说得到的记忆，来想象和设计的。
人们小心翼翼地忙碌着，神色庄严地招呼着观众，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而且，议论剧场曾经的火劫是为大忌，进大门时两边的楹联就作了暗示：“沧海复桑田喜四方援助弦管重调，楼台易瓦砾看莫论仍美旧貌换新。”竟也奇怪，无论文化程度如何，陆续进场的观众都很自觉地“看莫论”，一个个虔敬得很。
晚饭过后，等到夜色渐深，演员、乐手纷纷登台，此时，有人执笔站在台边一一为他们点额。台下前面的坐席留出一片空场，村人相互叮嘱，等下会有鬼从此经过出大门，千万别被它撞到了。主持庆典活动的剧团负责人好像对此也特别在意，不时过去维持秩序，还轻声提醒拎着相机的我。剧场里陡然充满了神秘感。
开台庆典的第一个节目是“跳加官”。佛家、道家、释家及民间传说中的各路菩萨纷纷粉墨登场，听说头天夜里人们还先行请出了祖先的神灵。将军、道士、僧人们各自唱念做打一番。我注意到，在节目开始之前，戏台的地上扣着一些小瓷碗，瓷碗间隔一大步，作方形整齐排列。当一手执拂尘、一手举公鸡的道士出场时，随着场外鞭炮大作，一头厉声嚎叫的猪被几个壮汉拖到台前，在他们给猪放血的瞬间，台上一片吆喝。原来，前后台的演员、乐手都冲到戏台中央，或以棍击，或以脚踩，把那些瓷碗都打碎了。这个情节发生得很是突然，让人不禁愕然。接着，人们迅速把那头被宰杀的肥猪拖出剧场，地上的一大滩血迹热汽腾腾，温热的腥气和辛辣的硝烟味弥漫在剧场里。
方言土语的唱段我听不懂，但后来形象极其丑陋的鬼魅登场时，它们有一段伴着狞笑的念白，让我依稀听出了个大概，鬼魅们是觊觎着“广昌县甘竹镇大路背”呢。小鬼们抬着大鬼，很是张狂，但一个个尖嘴猴腮，分明是一群饿鬼。
就在鬼魅横行之际，庆典演出进入了高潮。随着钟馗的出场，大鬼小鬼匍匐在地，连连叩首，突然间，又是一阵齐声怒喝，演员和台上其他人等各各手持照妖镜，一起出来驱鬼。各式脸谱、服饰汇于一台，非常生动真切地展示着驳杂的民间信仰。这时，剧场门外再度鞭炮炸响，鬼魅们仓皇下台，夺路而逃。
在此之前，尽管心存畏惧的观众已给它们让出了道，但那位负责人还是用自己的身体挡在观众前面。据说，万一有人被它们撞到，那人就晦气了。这些鬼魅要捡小路一直奔逃到村外的河边，洗脸卸妆，还原为人模人样，才能回到剧场；而庆典演出之所以要拖到夜深人静才开始，也是为了避免让路人撞见了鬼。
开台的庆典，经过逐疫驱邪祈太平的仪式之后，就可以上演这个乡村孟戏剧团的拿手好戏了。刘氏《长城记》为三夜本，平常时候只在每年春节期间择吉日表演，以酬神祭祖，祈福纳祥，那三个漫长的夜晚，也是神人同欢、其乐融融的不眠之夜。
乡村为宗祠落成、修谱、添丁、婚庆等宗族活动而举行的戏曲、舞蹈等艺术表演，无不包含着娱神的目的，因此，这些演出活动总是伴有庄严的敬神仪式。尽管，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发展，娱神活动不断朝娱人化演进，但是，我们仍可从乡村传统的民间艺术表演中，通过某些仪式或细节，看出其娱神的原始痕迹。
村庄希望取悦的主要神明，除了祖灵外，大约就是它们各自的福主了。所以，我觉得，福主崇拜是民间艺术生长的一片沃土。它不仅为各地独特的民间艺术表演提供了神圣的舞台，也为之提供了一定的思想和艺术资源，同时，福主崇拜的神圣性和神秘性正是与之相关的民间艺术能够世代传承的精神动力。
石城县的东岳庙与城隍庙比邻。我在农历五月初七走进这两座庙中，其神席上的供品还没来得及收拾。东岳庙有联云：“天鉴在兹，爵与天齐洪古游魂归东岳，功司地藏即今大泽遍崇朝。”它所主祀的东岳大帝，被奉为掌管人类生死的阴间大神，其祖居在东岳泰山。在古人心目中，“东岳安则四海安”，因为在人们的认识世界里，泰山上通神于天，下辖地府，神灵显赫。由于历代帝王敕封，信仰东岳大帝兴盛，各地纷纷兴建东岳庙，即便如今，在赣南乡村仍多有留存。其城隍庙内的对联也如田头镇那般声色俱厉：“任尔盖世奸雄到此亦应丧胆，凭他骗天手段入门自难欺心。”
城隍庙的内墙上，还贴着日前游神活动的安排，我索性把出巡队伍的顺序抄下来了，东岳大帝、城隍福主出巡的盛况可见一斑——
鞭炮，彩带引路，大圆灯笼，西皮锣鼓，“时和岁”、“民富国强”横幅，庙旗，直锦联，彩旗，管弦乐队，客家文化横幅，雄鸡报晓古史，仙女散花古史，观音送子古史，腰鼓队，秧歌队，长龙队，文艺乐队，打连枪，蚌壳，西皮锣鼓，神席，花船，腰锣，长喇叭，回避肃静牌，执事，吊炉香盘，小乐队，印箱，城隍神像（左右扇），百叶伞，东岳神像（左右扇），百叶伞。
这些文字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穿行在我对乡村传统节日的记忆里。我想起了节日的宁都。
节日的宁都是隆重的。它被缠绕在一根根竹篙上，是林立的鞭炮；被填充在一杆杆鸟铳里，是喜庆的轰鸣；被粘贴在一只只彩灯上，是精巧的剪纸和贴画；或者，它端坐在一抬抬花轿里，是形形色色的戏剧人物。
节日的宁都是乡土的。它在一座座祠堂里听戏，笑得前仰后合；它在山路上、河堰上庄严地游走，神圣的步履惊醒了冬眠着的土地；它在夜色笼罩的田野上狂欢，灯火长龙的舞蹈映红了所有的脸、所有的心。
几年前我前往正月的宁都，虽然是临时动议，宁都的朋友很轻易地就把我的行程给安排得满满的——正月十三到达，晚上去黄石镇听宁都采茶戏；正月十四，上午访问竹笮乡的宁都道情，下午是石上村的“割鸡”仪式，晚上有江背村的“扛灯”；十五那天有一些选项，比如，上午可看黄石中村的傩戏或田头镇的“妆古史”游村，下午再赴石上村看鞭炮燃放仪式，傍晚是该村的担灯游村，这个元宵之夜更是精彩纷呈，形形色色的灯会遍布山野间。可惜，一年太长，一夜太短，我们只能就近顺便去观赏曾坊村的桥梆灯表演。宁都让我大饱眼福。好比正月间不怕来客，酒菜都是现成的，喜庆的民俗活动也是现成的。
我在平日里多次到过的地方，竟让我如此陌生。看来，结识一方土地，需要抵达它的节日，抵达它的内心，抵达乡村每个盛大典仪的现场。庄严的神情，是探问它的来路的方向标；欢乐的氛围，是了解它的性格的说明书。
传统节日的民俗活动几乎都与禳神有关。比如，田头镇的“妆古史”就是汉帝庙、城隍庙等庙宇联合举行的庙会活动内容之一“出神”。我在正月十五赶到那里的时候，城隍庙对面的戏台前已是人头攒动。在一支鼓乐队洋鼓洋号的引领下，一抬抬披红挂彩的木轿挤进人群，停放在城隍庙与戏台之间。木轿以红布遮顶，正面装饰得五光十色，富丽堂皇，剪纸、扎花、贴画，有各种纹饰，还有人物、珍禽等图案。每抬木轿都贴有不同的剧目名称，如《天官赐福》《刘玄德招亲》《女驸马》《朱砂印》《错路缘》《三请梨花》等。一些男孩女孩分别化妆为各个“古史”的主角，听任大人们把自己“装”进历史里，有的委屈得哭了。
装入“古史”的木轿，待到高跷队化妆完毕，随一阵鞭炮炸响出发了。依然是鼓乐队在前，接着是神旗、高跷、木轿，殿后的是旱船、蚌壳和乌龟。踩高跷的八个演员分别扮作《西游记》《八仙过海》等故事中的人物，有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我在取景框里仰望着他们的气喘吁吁。藏在蚌壳和龟甲里的，是两个年轻女子，蚌壳里的女子很是得意，老是敞开自己任由人们拍照，扮乌龟的却一直别扭着，我始终没有看到她的脸。
队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队伍要在偌大的镇上游走一圈再回到城隍庙。为了让高跷演员休息，半路上准备了农用车，坐在车斗上稍息即可，不必卸去高跷。最悠闲惬意的，该是坐在木轿里的大约五六岁的孩子，那些刘玄德、樊梨花们。但他们一个个表情懵懂，或有疑惑不安，似乎在为自己的装束、为今天的热闹而纳闷，好在都有自己的父母守护在四抬木轿边。
据说，这项活动已有四百八十多年的历史。历年均由田头四方出资，每方各出“古史”六台，共二十四台。经济宽裕时，增加一台船“古史”和五台马“古史”。参与“妆古史”的演员、乐手和其他人等多达四百四十八人。田头人对1946年新春的“妆古史”最是难以忘怀。那是抗日战争胜利后的第一个新春，人们把喜悦之情融注在“古史”里，竟把一台船“古史”装点得金碧辉煌。那台船“古史”，内有扮演《打渔杀家》中英雄父女的一对男女孩童。女孩的父亲是当时的一位头首。这位头首把田头街上的金银首饰都借了来，用金戒指、金耳环编扎成绣球花挂在船篷门口，用近百只银手镯、银链条编扎成船篷两侧的窗花，再配上金银纸花彩绸等，把旱船装饰得极其华丽。为安全计，还特地请军队派兵荷枪实弹来施以保护。
田头镇的“妆古史”，让我联想起头天夜晚看到的该县江背村的“扛灯”。那是一种大型花灯，用竹篾做成五层骨架，装裱着吉祥寓意的剪纸、贴图以及灯谜、联语、诗词等，花灯的上面各层有门楼，额书戏名，内中装置微型的戏剧人物，并用头发系着人物，巧妙利用每层灯火的热动力，使人物旋转起来。听说，如今江背村中只有一位老人会做这种“扛灯”了，为做当晚用于游村的九只花灯，竟耗费了老人半年的时间。时间证明着工序的繁缛和技艺的精细。回想那些旋转在花灯中的戏剧人物，我忽然觉得，这“扛灯”何尝不是一种“妆古史”呢？
宁都乡间对“古史”的迷恋，非常生动地展示了一个地域的文化风貌和精神气质。我以为，诸如“妆古史”之类的民俗活动，既是人们寓教于乐的一种教化手段，更是祈福纳吉的一种仪式。“古史”中的主角，被尊崇着、供奉着，人们像抬菩萨游村似的，把附着于这些形象的祥瑞之气播撒到每个人的心隅，很显然，这些戏剧人物已经成为人们心目中的神灵。而且，由于它们所象征的仁义忠信等品德，正是民间理想中道德诉求的反映，因此，它们成了人们最可亲近的神灵。
所以，“妆古史”成为赣南常见的客家庙会活动。不少地方都取材于《西游记》《白蛇传》《武松打虎》《嫦娥奔月》等家喻户晓的传说故事，或扎制成各种人物造型，或由童男童女装扮成故事中的人物，由人们扛着巡游。寻乌县南桥镇每年要举行两次“妆古史”活动，相传在四百多年前，有陈、罗、邝等六姓人家相继迁居到了那里，众姓合力建造了汉帝庙和五贤庙，每年立秋和农历九月二十八便是那两座庙的祭祀日，庙会的主要活动正是盛大的“妆古史”。无疑，护佑一方的福主，在那里也成了凝聚百姓的精神旗帜。
被装进“古史”的孩子，端坐在木轿里，张望着狂欢的人间，天真的眼睛里半是好奇半是诧异；行走在高跷上的青壮汉子，如行走在天地之间，小心翼翼的步履迈过了人生的坎坷。
宁都乡间喜好的马灯舞，也是春节期间别具特色的传统禳神习俗，马灯舞又叫“竹马灯”、“跑竹马”。竹马一般用竹篾扎成竹架，外面用布蒙好，分前后两截，系在舞者腰上，如骑马状。舞时表现骑马徐行或疾驰跳跃，动作轻松活泼，情绪热烈奔放。因为它与盾牌舞合演，故村人又称其为“洗马拆牌”。盾牌舞是一种表现古代士兵操练的舞蹈，其内容多为两军对垒破阵、互相攻守等。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曾以此舞训练士兵。
当地传说，俗称“洗马拆牌”的禳神活动，是为了祭祀戏神“清源妙道真君”。如今，从大年初二开始直至元宵节，每天上午马灯舞的扮演者着盛装、举牌灯、骑竹马，手持盾牌和刀枪，在头灯的导引下，敲锣打鼓，高奏唢呐，长蛇般走村串户，挨家挨户地上门拜年赐福。每进一家，马灯先在厅堂转一圈，接着喝彩者双手端着盛了米谷的托盘，边撒米粮边喝彩，意在祈求吉祥如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福寿平安。其唱赞词是——
手拿神盘四四方，端起金碗撒米粮。撒你东方甲乙木，代代儿孙做都督。撒你南方丙丁米，子孙读书早登科。撒你西方庚辛金，添福添寿添新丁。撒你北方壬癸水，秀才出门状元归。新年新春新景象，家家户户喜洋洋。人人要载千年福，塅塅要栽万担粮。万担粮来万担粮，陈谷老米堆满仓。作田年年大丰收，生意兴旺赚万两。撒粮弟子祝赞后，合家老少福安康。
晚上，在村庄的坪地上表演“洗马拆牌”，土铳声、鞭炮声、唢呐声响彻夜空。“洗马”之前，先表演跑马，由黑马率领红马、黄马及白马，先围着场子奔跑几圈，然后分成四方互相对跑几次，再按8字形穿花奔跑几次。“洗马”的程式很是细致，要模仿牵马、下口套、下马鞍、喂马、洗马，接着上口套、上马鞍、驯马等一整套动作，来完成舞蹈。而“拆牌”则是勇武威猛的活儿，先表演各种拳术，之后，跳盾牌舞，舞者一般左手拿盾牌，右手持短刀，其队形有八字阵，一字长蛇阵等。洗马之后的喝彩，道——
黑鬃烈马下天堂，你是天上神马王。今日奉命下凡间，尽心镇守保地方。一保国泰与民安，二保人畜两兴旺。三保五谷齐丰登，全村老少永安康。听我弟子祝赞后，人人幸福万年长。
到了正月十六日下午，神马要返回天庭了，马灯舞的扮演者、头首以及族长领着人们，吹吹打打举行欢送仪式，以谢神马下凡，赐福镇邪。送至河边时，点烛焚香叩拜，把事先用纸扎好的黑、红、黄、白四色小神马点火焚烧，边烧边喝彩——
手举头灯放豪光，送你黑马归东方。手提禾尾两头尖，送你红马转南边。手捧牌灯四四方，送你黄马归西方。手拿蜡烛圆丁丁，送你白马转北边。弟子欢送祝赞后，家家户户永吉祥。
喝彩完毕，当鞭炮燃尽之后，人们要立即停锣息鼓，唢呐不可吹，马也不能骑，从腰间解下提在手中，在回家的路上一直要保持沉默肃静。这既是表示恭敬，也意味着不要再惊动神马。
如果说，马灯舞、盾牌舞曾经是传达民间信仰最直接、最具功利的载体的话，那么，经过长期的演变，如今已成为自娱性的节日民俗活动。不过，由它残留的仪式片段，我们仍可以窥见其娱神的原始动机。更重要的是，娱神的性质不仅仅遗存在形式上，还反映在人们的接受心理上，它给人们以精神寄托，满足了人们祈望辟邪纳吉的心理诉求，同时，寓庄于谐、寓教于乐，教化着并欢娱着民心。
节日的宁都人神同宴乐，节日的宁都心灯相映红。年年元宵之夜的宁都，都被装置在形形色色的灯笼里，是绽放在灯笼中的灯花，是装裱在灯笼上的剪纸。所有的村庄都有穿梭的灯火，所有的水面都有荡漾的灯影。
在元宵节的苍茫暮色中，我随着石上村的担灯队伍出村，走过河堰，走上山冈，走近了相邻的曾坊村的桥梆灯。
曾坊村游灯是祀奉汉帝庙的主要活动。每年的正月初一就开始筹备，于十四日下午试灯。所谓试灯，就是添丁户去汉帝庙祭拜。一路上，要燃放鞭炮，敲锣打鼓，直到入庙。回家时也是如此，中间不可有片刻停顿。与此同时，全村鼓乐喧天，鞭炮、神铳齐鸣。
到了十五日傍晚，三声铳响后，聚集在族祠里的添丁户就开始游灯了。那是一条浩浩荡荡的灯火长龙，它由二十多条大长凳连接而成，每条长凳置十只方形灯笼，灯笼分红白二色，白色的上贴红色剪纸花样。红灯乃添丁灯。参与游灯的都是各家选出的最强壮的后生。灯火长龙蜿蜒东去，再绕村一周，游遍本族的田园、山冈和包括汉帝庙在内的古迹。然后，在村东北方向的小河边举行追灯活动，即头灯追尾灯，意欲将整个灯队连成一个大圆圈。
寒夜里的禾田是这条长龙的舞台。龙的舞蹈，其实是身体的游戏，身体的狂欢。打头的长凳就是龙首，殿后的则是龙尾，一夜的闹灯要到龙首咬住龙尾方告结束，而龙尾岂肯轻易就范？于是，扛着桥梆灯的汉子们追逐着、躲闪着，长长的桥梆灯在满是禾蔸的田里盘旋翻腾。难怪有人说，耍桥梆灯需要武术步伐功底，不然难以支撑胜任。想来也是，在现场就不时有人被甩得踉踉跄跄。
龙首总是咬不住龙尾。元宵之夜因此而漫长无涯，人们好像沉浸在节日里、陶醉在自己的祈愿里不肯出来。
一旦头灯和尾灯拴在一起，灯队便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在圆月之下，这个圆缓缓转动，象征着全族人的团结圆满。转动几圈之后，灯队回村了，接近汉帝庙时，队伍散去，而初生小孩的人家则要扛着桥梆灯进庙参拜。
节日的宁都，尽情享受着自己的节日。这是内心充满信仰的人们才能享受到的欢愉啊。
民间信仰催生了绚丽多彩的民间艺术和民俗事相，而本来以禳神为目的的民间习俗，总是串联着一个宗族、一座村庄乃至一片地域人们的思想和感情，成为人们和亲睦族、友邻好客的桥梁和纽带，香火氤氲的氛围，也是人心欢娱的氛围，人情融通的氛围。因此，可以说，福主崇拜通过世代相沿成习的民俗活动，深刻影响了人们的生活方式。
在赣南，宁都中村是唯一至今仍保存着傩戏的村庄。据说，古老的跳傩于明代万历年间流传到宁都，至清代形成傩戏。中村傩已传至第三十二代，而最后的传人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一套一百又八枚完整的傩面具，也仅存三十六枚。听说，最近又一次失盗。
中村把华光菩萨作为自己的福主，每年都要举行两次禳神活动，第一次从农历正月初二起至十六结束，第二次从农历九月十一起至十七结束，活动范围延伸到该县一些乡镇乃至邻县乡村。用来驱除疫鬼灾邪、祈求神明保佑的傩戏，正是禳神的主要形式。演傩在祠堂里进行，祠堂里祀奉主神华光菩萨，唐、葛、周元神，以及钟馗、关帝等十五尊神像和保存下来的傩面具。演傩前要杀公鸡以请神、祭神。表演的节目有《钟馗斩金鸡》《判官点书》《太公钓鱼》《王卯醉酒》《赖公射月》《打冬易》《打保安》等七个节目，时间长达两小时。在祠堂里表演结束之后，傩戏班一个个头顶傩面具，挑着香炉、香烛、粮米，簇拥着华光福主的神像，敲锣打鼓地到各个村落的祠堂巡游一圈。每年两次禳神的出神活动，都要游遍上百个自然村，巡游的地点和路线是祖先确定的，中途在哪里吃饭、哪里住宿，都要严格地依照惯例。福主所到之处，迎接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村人早已提着装有香烛、鸡鸭、鱼肉、白米的竹篮恭候在门口，有的还会请傩戏班到自己家里表演。
我曾于正月里尾随这个傩戏班，去看他们为山里人家举行的辟邪祈福仪式。如今，所谓傩戏班，只有一位能够表演的老师傅了。在人家厅堂演傩，一般表演《赖公射月》《王卯醉酒》《判官点书》《抱冬易》等三五个节目。在神铳的声声轰鸣中，锣、镲和唢呐簇拥着傩戏班进得厅堂，屋主人迅速燃香、杀鸡。摆满供品的供桌上，又被放上神像、神箱以及插着红烛的香炉。演傩之前，那位师傅先是念念有词地点燃纸钱，这时屋主人合家跪拜于堂前，再三叩首。据说，表演《太公钓鱼》时，头首会将用过的道具，那纸剪的鱼，出售给观看的人们，妇女们少不了要争抢一番。将纸鱼买回家后，要先在灶头上放一下，再拿去拌猪食、鸡食，这样，可保畜禽平安。我看到的鱼却是木制的，未见出卖，却见姜太公一手持竿、一手摇轮，分明用的是颇为先进的钓具。演《抱冬易》时，忽然有一些妇女挣出人群，各把一支白线挂到师傅手中，线头上吊着一个装有钱币的红包。我后来得知，每支白线一般为十二根，当年有闰月则为十三根。人们称之为挂线，意在保佑大人小孩长命百岁。演傩完毕，傩戏班收拾好神像、道具，各人喝碗水酒或擂茶，便又赶往另一个村庄。中村一带，藏在山旮旯里的自然村，有独门独户的，有三三两两的，山道蜿蜒，偏僻封锁。想必，华光福主驾到的这一天，该是那些小山村最热闹、最幸福的一天了。只是辛苦了这位神灵和它的信士们。
有四百多年历史的傩戏表演，正是因为禳神活动才得以绵延至今，而欢乐喜庆的禳神之日，理所当然地成了一方土地的狂欢节，以至培育出具有浓郁乡风乡情的生活习俗。当地老百姓习惯借禳神尽情欢乐，都把传统的重阳节、小孩满月、老人寿诞移到这一天来过，各家各户也大宴亲朋好友，处处杯盏觥觚，人人喜气洋洋，其隆重热烈的气氛胜过了春节。当地流传的民谣这样唱道：“璜村鱼塘要车燥（放水捕鱼），田坑家家要过烧（油炸条子），有有冇冇都一样，生生死死这一朝（各种喜事都集中在这一天操办）。”
吉安卢家洲村的卢氏宗祠被村人自豪地夸耀为“玉祠”，这是因为该祠的大门、腰门、后堂门等七座门，及西侧舍间福主庙的庙门，共八座门的门楣、门槛、门蹲、条柱乃至门臼，均以整块汉白玉为材料，祠堂墙角石和祠内的柱础也是汉白玉，面阔三间的明厅阶石也是整块的汉白玉，其中中厅阶石长达近六米，比故宫最长的汉白玉还长一米多。福主庙的门楣上雕有双龙戏珠图案，不大的庙堂中，供奉着福主菩萨，香火一直旺盛。
由玉祠的奢华，也可以想见当年此地的富庶。邻村百姓认为，卢氏人丁兴旺，财源广进，是托卢家洲福主佑民有方之福，甚是眼红。情急之下，便想沾沾别家神明的光。有一年的农历七月十二日深夜，一位族长带领几个村人悄悄地把那尊福主请到了自己的村里，毕恭毕敬地祀奉在本族祠堂中。天刚亮时，族长竟做了一个梦，梦见福主菩萨对他说：“你们的好心我领了，但我的责任在卢家村。你们若是真心待我，即使我不在你们村，我也会保佑你们的。”说完，福主菩萨飘然而去。族长猛然惊醒，立即叫上一些族人赶往祠堂，发现请回来的福主菩萨果真不见了。急忙赶往卢家洲福主庙探看，只见福主菩萨居然端坐在原位上。惊叹不已的族长回村后，召集所有族人，把自己所梦所见告诉大家，嘱各家杀鸡宰鹅一同赶往福主庙敬神。
此后，附近村子为祈求福主庇佑，每年农历七月十三日都要赶往卢家洲朝拜福主菩萨；而卢家洲村人为了表示谢意，则要盛情宴请所有来朝拜的客人，形成了“七月十三吃菩萨”的习俗，流传至今。我在卢氏宗祠里，就看见里面墙根下堆放着一摞摞的餐具，它们似乎在期待着“吃菩萨”的日子。
许多村庄都有“吃菩萨”的习俗。我所经历的场面最为壮观的“吃菩萨”，是在南丰水北的筵福和合寺。那天是新落成的和合寺开光的日子。据说，这样的开光仪式是数百年难遇，远远近近的乡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欢庆他们所信奉的和合二仙有了新的殿堂、新的神位。
和合二仙是我们的老祖宗从儒家“天人合一”、“和合同异”、佛家“因缘和合”及道家“阴阳和合”的哲学思想和文化理念出发，在梦想中创造出来的民间崇拜对象。它们“和万象之新，合一元之气，并和气以保福禄财喜，合理而升公侯伯子男”，听听看，和合二字，贯通宇宙乾坤，涵盖自然万物，气概莫若其大也。这和合二仙差不多可以算作神灵中的哲学家了。
难怪，摩托车挤挤挨挨地停放在寺外的坪地上。一筐筐瓷碗、一箱箱啤酒码放在斋堂门口。善男信女人头攒动，涌进寺里又挤了出来。村人喜滋滋地念叨着一个数字，很有些奔走相告的意思，他们说中午在此用斋饭的达五百桌。
我不禁瞠目。五百桌，那就是好几千人啊！可见这座和合寺香火之盛。
信丰安西镇的上堡、中堡和下堡，每年中秋前后农事稍闲时，要举行“老爷会”。所谓“老爷会”，就是三个村庄礼尚往来择日轮流大宴宾朋，农历八月初一从上堡开始，九月中旬至下堡结束。“老爷会”开始的那天，村人成群结队敲锣打鼓、鸣放鞭炮到一个叫海螺寨的寺庙里去杀鸡宰猪祭拜，然后把寺庙的香火引回家，放在家中的厨房里，以期“人丁兴旺、代代相传、吉祥如意”。接着，就是以“吃”为全部内容的活动了，所有的食客都成了主人家的“老爷”。
轮到请“老爷会”的人家，在前一个星期左右就会传口信或写请帖邀客，受邀者应如期赴会，否则就是“吃帖”失信，意味着两家从此绝交。“老爷”赴宴，一般会带些水果、鸡蛋、糕点之类的“手信”前往。人们以茶为媒，以酒为媒，谈笑风生，欢聚一堂。在这“家家扶得醉人归”的季节里，即便家境拮据的人家，也要打肿脸来充胖子，正应了那句老古话：“人情到，禾种粜。”一旦有行乞的孤寡老人出现在“老爷会”上，主人都会慷慨施舍，认为施舍与人是福气。奶孩子的母亲常把行乞者得到的食物再买下来，喂给小孩吃，并请行乞者把预先写好的红字条四处张贴了去，纸条上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行人看上一百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人们相信，如此这般，小孩夜间就不会惊叫啼哭了。
那么，海螺寨寺庙里敬的“老爷”又是哪位尊神呢？是三位康泰王福主，为威忠显德、护国佑民、文孝广佑真君。传说，明宣德元年九月初九日傍晚，东天忽然红霞漫天祥云结彩，有三位身着龙袍的神仙腾云驾雾而至，他们在半空飘游了三圈后，徐徐降落在海螺山顶。安西上、中、下堡百姓目睹此情此景，立即敲锣打鼓蜂拥上山迎接。上堡人抢先赶到，烧香祭祀后，便抱走了三位福主神像，分别称之为大福主、二福主和三福主。大福主执掌宝印，二福主持云帚招吉除邪，三福主握宝剑斩妖驱魔；待中堡人随后赶到时，现场只剩下一张神台，于是，他们只好抬走神台，模仿福主形象塑成了中堡老爷；距离较远的下堡人只遇到一枚抬不动的大钟，索性就地建起了康王庙。
康王成为安西百姓的保护神。人们津津乐道地传说，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有一年，海螺寨寺里住满了避难逃生的男女老少。就在强盗企图袭击寺庙的危急时刻，福主显灵变成红黄白三匹大马，飞奔到马塘边，喝干了满塘的水。强盗路过塘边见状，甚是惊喜，纷纷下塘捉鱼。岂料，这时三匹神马一齐吐水，顷刻间，强盗们葬身鱼腹。
每年一度的老爷会，杯盏觥觚间，似乎仍在欢庆那场大快人心的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