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起风了。
春日的天气说变就变的,黄昏时天空还没有多少云彩,一到夜晚,乌云便从四周向空中奔跑,那轮明月一会儿就被遮住了。月光收回,外面显得暗了许多。孔曼正伏在书桌旁写着什么,风从窗户灌进来,有劲道,有些凉,把她的书本吹得哗哗直响。孔曼起身把窗户关了,本来她想打开透透气的。
通荡巷的历史跟幽城一样古老,也就是说除了房子上面的瓦有时翻新外,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房子都是木结构,一共才两层,墙体全是木板做成,楼梯安置在底层房间的一角。因此,多年以后,幽城开始大拆大建,尽管文化部门的同志以保护历史文化遗产为由进行阻止,但还是没能逃过被改建的命运。
他们家一共有两间,虽然不算宽裕,但还是能安排妥当,孔曼住在二楼。
幽城的夜晚相对是安静的。她听到隔壁房间里时高时低的声音,那是哥哥和嫂子在说着什么。不会是在议论哥哥单位那个叫许琴的同事吧?她有什么好讨论的呢?的确,陶乐乐在饭桌上听到家母那么一问,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碗,好奇地看着孔令祥,也的确在好奇的目光中夹杂了那么一点点忧虑,这一细节只有孔曼捕捉到了。但这又能算什么呢?难道嫂子会因为一个陌生女子的到来,对丈夫不满?哪个单位会没有异性,她以前的学校也有男教师,而且大部分是男教师,孔令祥就从来没有和妻子讨论过这方面的事情。所以,他俩不太可能议论她,陶乐乐根本不认识她,孔令祥与她相识的时间也不长。也许在争论其他问题吧,比如对时事的看法,对生活的理解,对名人的格言,夫妻俩会在饭桌上争来争去,这倒是常有之事。有一回,母亲跑去倒垃圾了,他俩为一个伟人的话当中的某个词,争得不可开交,气得陶乐乐泪水都流了出来,幸亏母亲回来及时制止:“你祥子认识几个瞎字,就在媳妇面前逞能啦?”在某种问题上,陶乐乐就是那么固执。
不久,隔壁的声音变得平缓了,细小了。这是夫妻间甜蜜的私语。那些话是零碎而模糊的,孔曼听不清楚,也没想要听清楚。
于是,孔曼回到座位上,继续抄写那些语录。
孔曼觉得,抄写语录,这是她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从小母亲便教育她,一个人要懂得感恩,知恩图报。去纺织厂上班前夕,母亲专门拉着她的手,说:“兄妹俩都参加工作了,现世好哇,你在厂里得听话,不可像以前那样任性了。特别不要怕苦怕累,年轻人多做点事没有坏处,不勤勤恳恳做事,怎么对得起他们?”
“知道啦,唠唠叨叨的。”
“你看看,说着你还顶嘴,我看你这种性格什么时候能改改,迟早是要吃亏的。”母亲脱开手,在她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
母亲的话,孔曼当然记住了。母亲说“现世好”“知报答”,这是母亲站在自己认识的层面上,对兄妹俩工作来之不易的理解。如此理解也不算错,但孔曼毕竟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人,她的理解必须赋予政治意味。况且,进厂的第一周,厂里对新来的员工进行了政治教育,坐在小礼堂内,听贫苦农忆苦思甜,听领导谈大好形势,孔曼的心灵仿佛经历了一次洗礼。结果,抄写语录成了孔曼每天必须完成的课业。孔曼规定自己每次抄写十页的任务,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她的劲头十足,抄着抄着就停不下来了,现在都二十多页了,有的句子还翻来覆去抄过多遍。譬如,“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句话,她反反复复写了满满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