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曼的变化是从使用香皂开始的。以前她从来不需要这种东西,哪怕是洗澡,也就是擦点肥皂什么的,她认为身上弄得芳香四溢,是一种小资产阶级情调,是旧时不三不四的女人身上才有的气味,况且哥哥孔令祥也会出面制止的。可是那一年的初夏,孔曼洗澡的次数突然多了起来,天气还没完全转暖,更谈不上燥热,她几乎隔一两天洗一次,而且在房间里待上好长时间。也不知道她托谁买了一块蓓蕾香皂,不仅用于洗澡,还把它放在折叠好的衣服内。她的脸经年风吹日晒,从来不在上面涂抹什么,那一年的初夏她用起了友谊牌雪花膏。在她身边的人,十分容易闻到一阵阵迷人的清香。
姜甜凑近鼻子嗅了一下,问:“你弄了什么鬼东西。”
“好闻吗?”孔曼的脸漫过红晕。
“还行。”姜甜点了点头,接着开玩笑地说,“不过,对我没什么作用,用来迷倒男人还差不多。”
“就你会损人。”
“对了,上午下班时,沈天宝问我,你怎么没来上班,我告诉他你刚好休息。”
“骗人,他怎会无缘无故地找我。”孔曼明知道姜甜说的是真话,她偏要装作不相信。她心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姜甜瞥了她一眼说,“可能找你有急事吧。”
孔曼低下头去,不再吭声。
沉默了一会儿,姜甜挠了挠头发,好奇地问:“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孔曼一怔,猛然抬起头道:“别胡说。”
“起码对你有好感。”姜甜思忖了一番说,“我看错不了,那天他来领你去林厂长办公室,他看你的眼神特别不同。”
这让姜甜说对了。沈天宝对孔曼的好感,不是来自于她的一双大眼睛,也不是来自于她的那丁点儿傲慢,究竟是因为什么,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都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现在虽然还谈不上爱,只是好感,但他坚信绝对会爱上她的),而沈天宝好像是一个特例,他确实毫无理由地想她了,那天送孔曼到厂长办公室门口离开后,他好几次产生了转身望一望的念头,对这样一种过程,他感觉惊讶不已。
和那个年代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沈天宝也是工作上的狂人。他好学,勤勉,对工作一丝不苟,而且在某些事情上常常较真。这种性格的人不太好,过于较真容易走向极端,容易出问题,但沈天宝从来就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的,他想这是年轻人的天性,如果没有自己的主张,只一味地服从,那还要年轻人干什么?规矩可以打破,那些留下来的经验是需要继承,但绝对不能照抄照搬,不然社会何谈进步。可以说,沈天宝是怀着干一番事业的激情,在一个细雨纷飞的早晨踏进了幽城纺织厂的大门。
沈天宝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厂区就在绵水河边上,每天黄昏,他会沿着临河的一条小道散步,灯火迷离,凉风习习,夜色中的幽城多么静谧,就像依偎在大地怀抱中的婴儿。走着,走着,他便想起孔曼来了。他曾努力把思绪引向四周的美景,或童年某件有趣的往事,但他的努力总是白费,孔曼的形象占领了他整个脑际。此刻,她是不是也在城市的某条街巷散步?她能像自己一样,时不时地回忆起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的过程中,那种尴尬里掺杂一丝美妙的感觉吗?也许她早就忘了,对她来说,这种境遇不值一提,根本进入不了她的内心。可是第二天,他还是在暗暗地寻找她。直到下班时,他才忍不住问姜甜,孔曼怎么没来上班?
本来这样问也没什么好推敲的,问题是,沈天宝装成漫不经心的,好像就那么随意一问,这种假装骗得了别人,还能骗过姜甜吗?姜甜是聪明人,也算是“过来人”,当时她就偷偷发笑。让她觉得更加好笑的事还在后头呢。沈天宝离开她十来步后,又突然转过身来,小跑到姜甜身边,蹊跷地说:“我怎么老看见一个男的来接她?”这次,姜曼真的笑出声来了。
当姜甜将这句话告诉孔曼时,孔曼也哈哈大笑起来。
孔曼笑得非常甜美。
“我知道他是在试探。”姜甜说。
“完全是多余的,真是个怪人。”
“你的意思是希望他直接一点,你不拒绝?”姜甜降低声音问,“你喜欢上他啦?”
孔曼没有回答。不过,姜甜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因为一次引路,彼此喜欢上了对方,这种情感的产生,看起来似乎是一种传说。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富有戏剧性的,谁能说清楚呢,这是上天的一次恩宠,还是一次惩罚?孔曼和沈天宝,这两个有着崇高理想的年轻人,怀着对对方的思念,各自从一边向那个中心点奔去。
那时候,逛街相对于年轻人来说,没有什么实在意义,其实,对其他年龄段的人也没太多意思,因为他们好像只有一处百货商场可去。他们所期待的是商品交流会,若碰上这种集会,他们将像迎来一个节日一样兴奋,这不是说他们兜里有多少钱,想要抢购大把大把的东西,他们没钱,或者说只有勉强维持生计的钱。他们奔走相告,从四面八方快步而去,无非就是过过眼瘾罢了。因此,孔曼和姜甜很少相约去逛街的,要么在谁家坐坐,要么去望月亭走走。
据说,望月亭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它建在一处小坡上,站在亭中向东望去,三百米开外绵水河分成了两个支流,月明之夜,可见两月分呈两水中,互竞皎洁,故名“双江望月”。前几年,有人提出要把望月亭拆除,理由是这建筑属于封建残余,留着它会毒害人们的心灵。后来不知什么缘故,这个拼死要求拆除的人突然被打倒了,当然不是因为他提了拆亭子的事,听说是他个人成分问题,望月亭才算躲过一劫。
孔曼和姜甜坐在亭中石凳上,谈了许多事,当然大部分是关于沈天宝的。上空飘来一朵乌云,把明晃晃的阳光遮住了,此刻,望月亭便处在阴影之下。而河面上依旧金光闪闪,更远处,能看见一抹绿。
“以后和你来这里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姜甜仰起脸,笑着说,“以后你就经常约他了,或他约你了。”
“谁呀?”
“又装糊涂了不是?”
孔曼陷入了无限的遐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