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搭理她的时候,祖母喜欢一个人出去散步。吃完晚饭,她就不打招呼悄无声息地走了。当然,她一般选择的路线是,从羊水街下去,然后横过三金路,再从康辉大道回来,虽然路途相对漫长,但这几条街道都是幽城繁华的地段,我们便没什么好担心的。我理解祖母的这种选择,她希望沿途能碰上故友,聊点经年往事,尽管她的故友绝大部分已不在人世。无论她能不能碰到聊天的对象,每次央视一套连续剧开始时,她准会回来。所以,我们从来就不考虑祖母的安全问题。
可是有一次,祖母的行为让我惊呆了。那是大学毕业实习结束在家。当时正值暮春时节,一场雨接着一场雨,整个幽城被雾气笼罩着,路面、墙上发出暗绿色的光来。夏天迟迟不来,天空像被一块厚布遮住了似的,阳光变得异常珍贵。有人感叹“太阳兴许发毛了”。这样的气候,最容易使人抑郁不快,甚至走向某种极端,一旦遇到想不开的事,麻烦可就大了。偏偏是在这种环境下,祖母没有按正常的时间回家。
晚饭吃得潦草,祖母急着要出去。连日的淫雨之后,突然停歇了下来,或许困住了一些时日,祖母早就想跑到外面透透气了,因此她的一举一动并未引起我的警觉。
“没准过会儿下起雨来,真要散步,带把伞吧。”我提醒她。
“会下雨,这时候能下多大呢,要是下大了,我躲躲便是。”祖母固执地说,“我也不是三岁小孩,不用你操心,你照顾好姑妈吧。”
那天晚上在客厅等候祖母归来的,只有我一人。父亲在邻县任职,姑妈刚刚喝完一碗汤药,早早地睡了。我耐着性子观看电视里的演员矫情作态,倘若不是祖母还在城市的某个角落,这种剧情捆着我也不会瞧一眼的。我看了一下壁上的挂钟,快九点了。我的心开始悬起来。
我已经说了,祖母身体硬朗,腿脚十分灵便的,很难出什么意外;她的思维也非常敏捷,拿个主意比我还来得快,老年痴呆症之类的根本就沾不上边。祖母肯定见着了多年未见的旧交,我这么想。时间就是在我这么想的过程中消耗掉的。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我猜想,即便是有哪个非常健谈的故友,祖母也会很客气地打断她(他)的话,转身离开,因为确实太晚了,祖母知道我肯定要惦记她的。祖母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随手拿了把雨伞,我火急火燎地出门了。街灯在雨雾的笼罩之下,显得有气无力,隐隐约约散发着灰黄色的光,如絮一般轻飘的雨丝,在迷蒙的灯光中飘来飘去,行人稀少,他们的步子又是那么的夸张,为了躲过脚下的积水跳来跳去的,像是在舞蹈,其实积水不多,只是天气还有些冷,他们怕弄湿了鞋子。我沿着祖母习惯走的线路,一路找寻。我不必用心向四处观看,只要她一出现,我一眼就能辨认出来。祖母身材高大而笔挺,有着男性一般的身姿,岁月似乎永远不会把她压弯。这种背影已经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中了。在祖母必去的三条街道走了一圈,却未见着她的身影。
我站在一盏街灯下,反复思考着祖母的去处。我清楚,这个时候心急是没有用的,打电话告诉家人也是没有用的,报警那就更没有用了,不仅耽误时间,还可能惹来一身的麻烦事,一切都得靠自己了。我忽然想起,我曾经陪祖母去过一次望月亭,重新整修过的一个景点,当时游人很多,声音嘈杂,虽然祖母喜欢清静,但那次她还是说了一句“这地方好”。她此刻会在那吗?我朝着望月亭的方向一路奔跑。
望月亭建在绵水河畔。我来到亭子里,只见一对小青年相拥着狂吻,噗啄之声嘹亮而动人,兴许他们过于投入,对我的到来熟视无睹。我走出亭子,向河边的方向张望,惊异地发现祖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回吧!”我有点生气地说。
“放心,我不会跳下去的。”
那天晚上,我发现了一个异样的祖母。她显得有些疲惫,来不及脱下被毛毛细雨淋湿的衣服,就一屁股坐在厅子里的沙发上。壁灯渐渐地明亮起来,我瞧见祖母的那张脸,不仅变得更加苍老,而且还有点变形,眼睛里始终流露出一种哀怨的目光,两个大眼袋上,不知是集结的雨水,还是眼泪的缘故,发出微弱的反光。她左眼角下方的那枚褐色浅痣,此刻变得那样的突出。听大人们说,痣长在这个地方不好,一辈子就是愁苦的命,所以祖母用了许多民间的方法,却始终没把它弄掉。
祖母为什么要在那个晚上独自一人去河边,并且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我无法理解。更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回来之后,竟然如此一种落魄的表情。是的,祖母心头一直存在轻生的念想,但她又强调她“不会跳下去”,这样看来,她的内心世界一定有着难以释怀的东西。这东西就如一块巨石,压迫着祖母,让祖母有时候无法喘息。这么厉害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我一次又一次地追问,祖母缄默不答。后来我埋怨起她来,河水日夜就那么流着,你看它做什么,又偏要晚上去,几条街道跑遍了,急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没想到,祖母突然问道:“曼子还好吧?”
“睡下了。你只晓得惦记着姑妈。”
我知道,我这样回答祖母,对姑妈孔曼显然是不敬的,我不该对她心生醋意,倘若祖母把我的埋怨当成一回事的话。在姑妈的心里,我就是她的儿子。父亲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小时候,如果月亮可以摘下来,她肯定会爬到天空上去的。我自己也记得她疼我的点点滴滴。如今姑妈老了。事实上姑妈早就老了。去年中秋节后的一场大病,差点将姑妈击倒了。从此,病魔赶集似的找上她,她患有高血压、咽喉炎、冠心病、痛风,耳朵有一只失聪了,肠道也不太好。百病缠身的姑妈却依然很爱我。一旦同我说话,她总是保持着那种微笑,从小到大都没有改变过。她的微笑看起来是甜甜的,迷人的,使得本就漂亮的脸蛋更加和蔼可亲,光彩夺目。只是长大以后,我觉得姑妈的笑意中包含着一丝苦涩。这又是为什么呢?
“安子。”祖母见我沉思不语喊了我一声,问道,“今天是3月21日吧?”
我想了想,然后吃惊地反问道:“是呀,有什么事吗?”
祖母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