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我的同事,也是我的好朋友。在我最艰难的时刻,他总会陪伴在我左右,送上安慰和温情。我的另外一些朋友,都认为强子不好相处,因为某种原因集会,譬如逢上谁的生日,同学多年不在一起,强子一般打声招呼,最多礼貌性地敬每人一杯酒,他就会毫无歉意不再回头地离去。在单位也是,他说那些同事要么神经兮兮的,要么就是太过古板,至于领导,他觉得最好不要同他们搭话。唯独对我,强子却毫无芥蒂,无所不谈。
尽管如此,关于强子的身世我知之甚少,可以说一点儿都不知道。他曾经做过下水道专修工,那是刚刚兴起建商品房的年景,也跑过不少生意,贩卖药材,摆摊卖鞋帽之类物品,年轻时还鼓捣过棺木的活,南下打工潮兴起,他同样挤上了拥挤嘈杂的火车。直到几年前,单位里招人,强子通过一个当了官的远房亲戚进来了,从此结束了他所说的“漂泊的生活”。当然,这些我是从别人的口中听来的。强子的经历像一道难解的谜,让我费心思考又无可奈何。
可是,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交往。
在许多原则性的问题上,强子一般都是听我的。但有一次,他提出了自己的主张,那是有关对婚姻的看法。那年冬天,强子的婚姻遇到了一点麻烦,他说,夫妻俩总是吵嘴,有时只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几次打算分手。我力阻道:你现在有了稳定的工作,自然就感觉她配不上你了吧,应该想想过去,那些飘忽不定的日子她都跟着你过来了,人要念点旧情的。强子气得满脸涨红,说:我是那种不念旧情的人吗,有些事情你不懂,两人凑在一起过,须得志同道合吧?当然,强子最终没有离成,我也懒得再去追问。只是我不知道,有些事情我不懂,强子的“志”指什么,“道”又作何解释。
强子喝茶的声音是非常响亮的。这种喝茶方式给人的感觉,仿佛他是个很忙的人,趁热胡乱喝上几口,没工夫坐下来慢慢品味。其实强子也没什么好忙的。我说:“难得找一处清静的地方聊聊天,你却大口大口地喝,显得多么俗气。”
“我就这德行。”他笑着说。
夏日的清晨空气清新,一切景物都透亮透亮的,这样的景致很适宜人们好好享受生活。可惜幽城人不大爱喝茶,更不愿意花钱在外面喝,所以清雅茶庄的生意不怎么好。整个店内,除了一对老年夫妇坐在靠墙角的地方低头品尝外,就我和强子了。听说茶庄老板是外省人,他把本地人的习惯放到幽城,实在是一个错误的想法。
有那么一会儿,我老盯着强子的脸看。强子的左脸颊有一道不短的疤痕。这道疤痕的来历有几个版本,说是小时候摘桃子从树上掉下来弄破的,又说是在沿海打工时跟人斗殴造成的,究竟是哪一种说法更准确,我不想去探究。我只知道,强子有了这道疤痕,就很能够显示男人的沧桑感了。
强子似乎早已忘记了脸上有个光荣的印迹,我也没有想看他疤痕的意思,他相当自然地问:“我的脸色不好?”
“我倒觉得你的脸色挺难看的,昨晚没睡踏实?”强子接着又问。
经他这样一问,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把脸,说,“还不是给家事闹的”。
“好端端的,你家会有什么事?”
“你知道吗?”我捂住胸口,轻轻地咳嗽了几声说,“她不是我母亲。”
强子开始可能没听明白,或者是我突然提出这种问题使他无所准备,他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饭后,他们好像因为处理某件事观点不同而争执了起来,就说到了过去,虽然只是片言只语,但我敢肯定,生我的母亲绝对不是她。”
“那她是谁?”
我一时语塞。这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实。许琴,这个让我叫了几十年母亲的女人,此刻变得虚幻起来。是的,她是谁呢?我甚至有时候不能记起她的面容。她并不漂亮,但声音却很柔,又带有点娇气,如果不见面只在电话里听,是很容易被迷倒的。现在她一把岁数,音质也没变化多少。尽管我多半待在祖母和姑妈身边,祖母也总是要求我待在她俩身边,但父亲和她一起带着我时,她会表现出很快乐的样子。所以,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童年似乎是幸福的。我不仅不止一次地憧憬过,要是我有个妹妹或者弟弟多好,而且无数次地央求过她,她总是露出十分难看的笑容说,以后会有的。以后有多后?直至我长大了,这个愿望都没有实现。
“你管她是谁,是你父亲的老婆就可以了。”强子平静地说,“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本以为强子会为我这个秘密感到诧异,继而追问其中的缘故,毕竟我们是很投缘的朋友,没想到他心如止水,甚至可以说消极慢怠。
看来强子也是不太重视个人历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