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未进门之前,祖母就已经在生气了。祖母生气是常有的事,但这次她的情绪好像有些失控。姑妈依然坐在那张福建出产的藤椅上,一言不发。在我的印象中,那张椅子从来没谁去坐过,哪怕是祖母。如今椅子像姑妈一样衰老不堪了,颜色几乎变得灰暗,不少地方长出了虫眼,靠背和座位换上了几根新藤,四脚也被铁丝绑着。一开始我以为祖母和姑妈之间发生了摩擦,听了她几句气话后,我才弄清祖母指的是母亲许琴,姑妈是因为劝不住而不想说话的。
唯一的一个儿媳究竟做了什么,还是说了什么,使她的家母如此气愤,我不知道,他们也没打算让我知道。但我想,大家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即使当初有点磕绊,也让时间给消弭了。时间就像一架巨大的机器,一切愉快和不愉快的事统统会被吞噬掉。何况母亲因为一场车祸靠着轮椅出行,正需要人同情和照顾。
由此我敢断言,祖母心中也有一道坎难以迈过去。
然而,我对家事不甚了了。从初中起,我就寄读在几十华里外的地区中学,大学毕业后又在省城工作。母亲出车祸后,父亲要求我调回幽城。姑妈弱不禁风,祖母也到了古稀之年,一家人这种境况,如果我再考虑个人的前途,那实在是忤逆不孝了。
“全给孔令祥惯坏的。我就想不通,当初孔令祥怎么会鬼迷心窍……”祖母还在发泄着,“若不顾及他的面子……”
祖母生气的时候,就会直呼我父亲的名字。父亲“鬼迷心窍”?我正要搭话,祖母转过脸来对我说:“你也是,少和他们黏黏糊糊的,告诉你多少次了,照顾好你姑妈,就是不听,老天爷不收拾我,到头来会让你给收拾掉的。”
虽说与强子的交谈无果而终,但只要与他单独在一起,又在那么好的环境下,我的心情是好的。走在街上,心情也是好的。本来好好的心情,却给祖母无端地一顿教训毁了。父母住在县里安排的“领导楼”里,平日里我都住在家里,母亲行动不便,每天去看看她也是应该的,我何来与他们“黏黏糊糊”呢?我知道祖母心疼姑妈,毕竟我端着公家的饭碗,单位的事又多,总不能天天待在家中,再说姑妈有个头痛脑热的,我哪一次不是心急如焚?祖母一定是被气糊涂了。
“你看看,裤腿全湿了,又瞎跑到哪里,还不赶紧去换一条,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心?”祖母突然注意到了我的两条腿,更加气愤了。
“安子打小懂得孝道,这哪能怪上他呢?他回来的时间不长。”姑妈赶忙劝道,“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儿媳,我们不去照顾都说不过去,你还不让安子去吗?”姑妈的“她”当然是指我的母亲许琴。
姑妈一说,好像点中了祖母的脉门,祖母无奈地坐到沙发上,不再吭声。
然而我清楚,一言不发的祖母心里肯定如翻江倒海一般。
祖母在想着什么。
祖母是在重拾那些发黄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