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春天是躁动不安的季节。那个春天也是如此。那个春天有点让人热血沸腾。悬挂在空中的喇叭日夜响彻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山岗上刻着“多快好省,大干快上”的鲜红大字。人们似乎有使不完的劲,走路时总是甩动着手臂。他们每天的任务是劳动和斗争。他们认定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走到了一起,所以激情洋溢,干劲十足。在那个欣欣向荣的春天,一辆军用卡车,载着一位声音很柔有点娇气名叫许琴的姑娘,向幽城驶来。
阳光多么美好。田野里,大片大片的红花草长得翠绿茂盛,宛如紫云。它们蛰伏了一个严冬,或者说忍受了一个严冬,开春了,就毫无顾忌、争先恐后地生长起来。可惜的是,它们不久就会被埋葬,埋在泥土之下,作为水稻的肥料。所以,它们兴高采烈地向上延伸,目的是为了被埋在地下。在那个年代,在南方,化肥是个稀罕物,作物主要靠池塘底下的泥,牲畜的粪便,再就是这密密麻麻的红花草作为养料。同时,漂亮的红花草也成为耕牛的粮食。春天,青草才刚刚露芽,黄牛、水牛一看见红花草,便奔腾起来。那时候,农业机械化还只是口号,翻耕田地还得靠耕牛,因此没有谁会阻止它们的行动。
若干头黄牛散落在红花草中间,埋首疯啃。一个冬天,它们吃着干燥的禾秆,有了这嫩葱葱的食物,就由着性子痛痛快快地吃一场。它们干瘪的肚子渐渐隆起来。一头黄牛也许饿得慌,也许缺乏经验,它不知道红花草进入胃后还会膨胀,吃过了头。吃着吃着,突然一声闷响,肚皮裂开了,内脏和鲜血铺了一地。它倒下了,倒在春天里,倒在魅惑无穷的红花草面上。
没有人为这头黄牛伤心疼惜,其中的原因不是由于它过于贪食,而是因为它是集体的,公有的。相反,集体的黄牛死了,他们心里暗暗高兴。他们好不容易等来了一顿美餐。一年到头,他们是难以闻到什么腥味的。于是,一群人开始忙活起来,在村小学门口架起了一口偌大的铁锅。
几个小时之后,香喷喷的气味便在村庄上空飘散开来,飘到了公路上,飘进了那辆军用卡车里面。
卡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许琴从车内跳下,然后向那群人走去。
他们手里拿着牛骨,低头专心致志地吃着。几小时前,这头黄牛还在埋头啃着红花草,现在轮到村民啃它了。尽管它以前多么勤劳,作出了很多贡献,如果不死的话,以后还得继续为他们服务,问题是它死了,死了,就没有以前和以后的事了,这就是一头耕牛的命运。他们脸上满是油垢,还沾着肉末。有的骨头实在没有肉了,但他(她)还不放手,拿到眼前翻来覆去地查看着。
许琴向他们走去,不是为了蹭口吃的。她的父亲是个“老革命”,虽然算不上锦衣玉食,但荤物对她来说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她是来问路的。
对于陌生人的到来,村民们表现得有些诧异,何况是一个气质不凡的姑娘。不过此刻他们的注意力更愿意投放在锅里。他们的权利至多是分食牛骨,皮、肉、内脏之类的东西必须归属于公家,公家怎么处理那是公家的事了,他们不想追究,也没有兴趣追究。能吃上骨头也是好的,比过年的感觉都好。
许琴走到一位肚子稍稍隆起的女人跟前,问道:“幽城是不是朝那个方向去?”
女人停止了吃食,抬头看了她一眼,之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说:“是的,不远了,走路有半个小时就足够了。”
“走了那么长时间还没到,我还以为走错了,兴许我心急了。”许琴笑了笑。她正要离开,又忽然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女人来,她觉得这个女人长得眉清目秀的,穿着干净得体,就禁不住地问了一声:“你也是这个村的?”
“我是村小学的老师。”
“怪不得,我还以为是村里的妇女。”
这句话似乎有点奚落的意味。但她不和许琴计较,只是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