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从“文革”中走过来的、有点文化的新兵,入伍后对部队的管理教育或多或少有些逆反心理,认为有些做法是倒退。大家明里不敢说,私下里议论不少。
这些议论被我们营副教导员兼新兵连指导员听到了,他晚上给我们上了一课。讲了哪些观点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打了好些比如。他说:农民插秧是不是倒退?那是倒退着前进。唐朝布袋和尚《插秧诗》曰:“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部队拔河是不是倒退,那也是倒退着前进,倒退者就是胜利者。部队有些做法,你们认为是倒退,以后你们就会明白,就是在这种“倒退”中使你们进步了。他道理讲了不少,但要我们从心底认识到位,还有一个过程。
我最看不惯的一件事,是我们新兵排集合看电影时,队列走得不整齐,口号喊得不响亮,副教导员叫我们退回去,重新喊着口号带过来。我想,有这个必要吗?批评两句就算了嘛。可就那么一退,从此再也没有哪个排集合看电影时稀稀拉拉了。还有部队集合开会或看电影时,放小板凳的声音如果不整齐,也要重新来。直到全连、全营甚至全团听到值班干部的口令:“放凳子!”“啪!”全体官兵必须在同一时刻把凳子放到地上,保证只有一个短骤的“啪”声为止。如果有一个官兵精力不集中或反应迟钝,就会害得大家跟着重来许多次。后来我上宣化炮兵指挥学院,系里和班里领导也是这样,在队列上决不迁就我们,一定要求排面整齐,声音洪亮。与我同宿舍的团政委富荣恩,是个当了多年政委的老同志,对院校这些做法虽有想法,却从不说话。我暗暗佩服:领导就是领导。可我们其他学员没那么老实。冬天里我们穿的是大头鞋,鞋底较厚较硬,踩在地上声音较大。带队干部说:“大家注意了,走整齐点!”于是乎,我们故意加大脚板着地力度,在地上踏得“叭叭”响。尤其队伍在院首长面前经过,我们故意把脚步踏得更响。系和班里领导听到这声音,脸上就春意盎然。以后,每次看到天安门广场的阅兵式,我就想起当年上学时“叭叭叭”的脚步声。一分功夫一分货,没有千遍万遍的重复重来,就不可能有那么整齐的步伐。
最常见的“倒退”是种菜、养猪、砍柴火、种水稻。农村兵说,早知道来部队还要干这些活,不如叫我爸来当兵,他比我能干多了。城里兵说,解放20多年了,部队怎么又回到南泥湾去了,这不是倒退吗?当时信息闭塞,看书不多,不知全世界的军队只有中国人民解放军还在养猪种菜,否则,战士们想法更多。
我们部队的菜地也像内务一样整整齐齐,长短宽窄一致,土边必须整齐得像刀切豆腐。不像豆腐的,老兵们先用水把菜地四周浇湿,再用木板拍打整齐。好多连队的菜地为了好看,地沟弄得几乎占了一半菜地宽,可以并肩走两个兵。我说多浪费地呀,副连长朝我翻了一下白眼,我再也不敢吭声。
我当班长后,最讨厌部队这种种菜法,但没办法,每个月不是连队评比,就是团里检查,还插红旗、评名次。好在副班长安枝搞菜地很积极,袁正雄、张清旺、李亮、胡亚德等战士也很卖力,我们班经常评到前三名,还领过笔记本奖品。当然,为了确保检查时不能有空白地,有时该摘的菜不摘,等检查完了再摘,比外婆还老。我不赞成这种做法也没招。
我当指导员时,有次上级来检查前,好些白菜老了,司务长问我怎么办?我说,按客观规律办。于是,生产组把老白菜拔了,把土翻过来准备晒两天种苋菜。副营长看到后很不高兴:你们连的菜一直种得不错呀,怎么临检查时,还倒退了呢?我说,首长,这不叫倒退,叫进步,第一,我们不为检查而种菜,该收的收,该种的种,顺其自然。第二,我们不搞形式主义,通过实实在在种菜,既改善了官兵生活,也培养了官兵实事求是的作风。
有些战士的父母来部队后,看到我们当兵的晚饭后种菜、浇水、养猪养鸡养鸭没清闲,高兴得连连点头说,解放军真是个大学校!特别是那些曾经当过兵的父母,看到儿女不但学会了做饭种菜,还能自己动手缝补衣服,高兴得眉毛胡子都扭起了秧歌,连声称赞:解放军的本色还没变啊!当然,更高兴的是驻地百姓。因为五指山区的黎族群众过去没有种菜的习惯,部队的菜种得好,也可以送些给老乡们吃。受部队影响,后来他们也慢慢学会种菜了。20世纪80年代,部队大力培养军地两用人才,种菜养猪养鸡养鸭的也成了人才。有不少战士把在部队学到的技术带回老家去,成了种菜养猪养鸡养鸭专业户,带领乡亲发财致富,当上了劳模。如此看来,部队养猪种菜非但不是倒退,还真成了先进生产力的创造者。
20世纪八九十年代,部队建设中滋生了弄虚作假歪风,农副业生产中也出现了不少种为看、养为奖的现象。有个首长到一连检查时,发现连队鸭子养得不错,表扬了一通。后来到二连,发现鸭子养得更好。最后到三连,发现鸭子养得更多。首长起了疑心:为啥每个连队都有一只跛脚鸭?他叫秘书私下去调查,原来他到一连表扬了连队鸭子养得好后,当他组织一连战士座谈时,营领导叫人把一连的鸭子赶到二连,与二连的鸭子合起来。首长看完二连,他们又把一连二连的鸭子赶到三连,要不是那只跛脚鸭,首长真被忽悠了。首长很不客气地把全营干部集合起来,从养鸭到带兵、从养鸭到打仗、从养鸭到做人,整整训了一个小时。所有干部都说首长的那席话,能让他们记两辈子。不过,副营长回去,还是一棍子把那只跛脚鸭打死了。
鸭子有啥错?错的是人!
我当团政委时,全军正在大抓“斤半加四两”(基层通过大力发展农副业生产,保证每人每天自产一斤半蔬菜和禽、鱼、蛋、豆制品各一两),每天提前半小时下课搞生产,对军事训练有影响。我在常委会上说,别人搞,我们也要搞,但我们必须记住:我们是作战团,无论什么时候准备打仗是头等大事,必须以军事训练为中心。我们下基层不要只看菜只看猪,只看伙房和内务,训练场上要多去。后勤的同志提醒我说:首长,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呀!我说你别以为我不识时务,我这是倒退着前进——当兵不习武,叫啥尽义务?武艺练不精,算啥合格兵!国防不坚强,尽早要遭殃!
不过,有一些“倒退”的效益,我是若干年后才认识到的。部队为了培养战士严守纪律、令行禁止、不怕苦累的作风,设计的入伍训练润物有声。我当新兵时,班长就说,为什么新兵上操场训练的第一个科目是立正稍息。别看这个动作简单,不仅是培养大家的军姿,更重要的是培养军人一切行动听指挥的意识。叫你立正就不能稍息,叫你稍息就不许立正。没有令行禁止,就不成其为军队。后来为了锻炼体形和意志,还叫我们站军姿。在烈日下站一两个小时是常事。以至于有的兵像木柴样往地上倒去。可气的是,新兵晕倒了,当官的好像没太当回事,抬到树底下,给点水喝,最好的待遇是喝点十滴水,休息一下,还要继续训练。他们认为,一般情况下,站军姿倒下的,都是锻炼不够、体质不强的表现,越是这样越要练,直练到不倒为止。
有次,新兵连组织防空演习。防空警报一响,排长说,有敌机轰炸,全体卧倒!有一半战士卧在水中。有个战士猫着腰想找处干爽地卧下,被排长一脚踹倒:炸弹掉下来了,还允许你胡乱跑吗?事后排长说,我就是要找这种水洼地让你们卧,锻炼你们的服从意识、敌情意识、战斗意识。大家私下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练这一套,不是倒退吗?排长好像没听到。晚点名时,他讲评白天的训练时说,不带着敌情训练,是练不出真功夫的!别以为是老一套,只要有战争的危险在,有军队在,就要有吃苦精神、牺牲精神、坚决执行命令意识、无条件服从意识!后来我们部队多次参加抗洪抢险和灭火战斗,使我真正看到了这种精神和意识所形成的战斗力。
1989年,我团驻地屯昌县侨特商场发生火灾。接到地方请求,我带领炮兵营的官兵去救火。在我的印象中,炮营的战斗力比不上其他三个步兵营,因为炮兵营离县城较近,便于快速到达,才被委以重任。没想到,战士们看到火情,就像看到了敌情,我一声令下,人人奋不顾身。因起火点是一楼商场,我们到达时,一楼已全面着火,二楼已有部分房间着火。
我和官兵们冒着滚滚浓烟刚冲上二、三楼抢救仓库物质时,立马有快要窒息的感觉,我迅速指挥部队撤上三、四楼。因一楼起火后,火焰往上冲,二楼严重缺氧,三楼氧气也不够,住三楼居民家的鸡都憋死了。有的战士只想到救物,没想到自救,还想憋住气往前冲。如果再奋不顾身,战士们就会窒息在火场。我立即召集营连主管重新部署。因楼上群众早已撤走,我们已无救人任务。部队分两个队,一队提水灭火,一队救物。救物以不牺牲人为前提,先救贵重物、近火物。由干部带队,每四人一组上,人多了,楼道太挤,不好行动,浓烟中不好观察。
部署完,我和一零零炮连连长符妃道冲到三楼一个放毛毯的仓库前,他见门窗紧闭,一时找不到工具打开,于是一个冲拳,把窗户玻璃敲烂。第二拳又要打过去时,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因第一拳打过后,玻璃已呈现笋芽状,第二拳再打过去,锋利的玻璃必然会划破手腕血管。我示意不要再打,将手伸进去,提取窗户栓就能打开窗户跳进去了。救火结束时,符连长全身湿透,头发也烧焦了。我对他的看法因此重新调整。他是全团年龄最大的连长,曾受过处分,几次转业未批,思想上有包袱。但在关键时刻不怕死,冲得上,豁得出。带兵打仗,需要这样的人。
那次救火,我还有一个重大发现:平时老实听话的兵,在救火救灾的生死考验面前,不一定很勇敢。平时调皮的兵,生死关头倒还敢打敢拼。从此我对如何做好所谓后进战士的思想工作有了新感悟,绝不能因某件事,把某个战士看扁。尽管在现代化战争条件下想当黄继光,已经找不到枪眼堵了;想当董存瑞,找不到碉堡炸了,但在平时的训练中培养官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敢打必胜的精神,是确保部队完成战斗任务,确保我军战无不胜、兵行天下的基本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