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穿开裆裤起,我就对军装产生了特殊的情感。只要看见穿军装的人,心里就充满了羡慕,不管认不认得,就要跟在他们身后,从这村赶到那村,不怕腿酸脚痛。人家走远了,我还在后面一个劲地傻喊“解放军叔叔好!”
那些年月,我没有中国梦,只有军装梦。我们这些寻常百姓的孩子,哪能弄到军装呢?没有真的,我们就弄假的,有点绿颜色就行。上初中那年,我让妈妈把家织棉布染成草绿色,做了一套“绿军装”,虽然家织布和真军装差远了,布面上爆满了棉线疙瘩,却颜色相同,也像模像样。穿在身上,把村里的少男少女眼馋死了,编造各种借口来试穿。试穿后,也学着我的样子,用家织布做军装。不久,全村的田间小路,到处晃动着绿色的身影。
44年前的冬天,我梦想成真,终于穿上了真正的绿军装。到部队后,随着对人民军队性质、宗旨、传统的逐渐认识,对军装更加情深意笃了。
新兵训练时只有一套军装,我整天穿着它。由于海南岛烈日灼烤,汗水浸渍,胸前背后印出一层白生生的盐霜,喷发出浓浓的酸臭味。可我没觉得臭,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觉得格外舒坦、自豪。我知道,自从我穿上这身军装,身上就肩负着保卫祖国和人民的神圣使命。为了不辜负这一使命,最苦最累的训练都值得。苦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军装上的汗味也仿佛香喷喷的。好不容易熬到节假日,本想好生歇息一下,部队又组织我们为人民群众做好事。无论进城扫大街,清理污水沟,还是到五指山里帮助黎族苗族同胞插秧锄草,新兵都想表现好点,苦累程度不次于训练,为绿军装赢来了不少赞誉。尤其我们这些会插秧的南方兵,经常把黎家姑娘甩得远远的,她们不得不由衷地说,大陆男人真会干活。
后来,增发了一套军装,有了两套换洗的。那套新的平时舍不得穿,想留着过节或探亲看对象时穿。常穿的那套缀上了很多补丁,屁股、膝盖上补了四五层。有的新兵起初不会补衣,就用风湿止痛膏贴在衣服破口的背面。后来,军装补成了铠甲,洗成了灰白色,谁也不嫌弃。因为,只要军装在身,无论新旧,都代表着我们的身份,都能为我们赢得信任,赢得尊严。野营路过黎村苗寨,阿婆阿公们不问姓和名,冲着穿绿军装的,就送水递椰子;助民劳动修水利时,阿嫂阿妹们不管军装有多脏,“偷”出去洗净晒干还要动上几脚针线,叠得整整齐齐送回来。
我第一次回湖南探家,途经广州火车站。有个少妇急着要上厕所,把三个提包往我脚旁一挪,将怀里正在吃奶的娃娃往我腿上一放,娃娃没松嘴,把她的奶子拖得好长。说声“解放军叔叔,请您帮忙照看一下”就走了。她上厕所回来,我开了句玩笑:“你放心吗?”她毫不犹豫:“俺看你是穿军装的,咋能不放心!”
军装啊军装,你给我带来了太多的信任,太多的荣誉!
然而,不知从哪天开始,我渐渐对军装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感。
在火车站、汽车站里,听到有人说:“哟,瞧那些穿军装的,挤车时太奋不顾身了!”我心中很难受。我们有紧急任务,我们要按时归队,不按时归队要挨处分。谁能保证我们不挤可上车?挤了,上了车,却又丢了军装的脸。到底该挤不该挤?我心中很矛盾。
几个流氓街头欺侮小姑娘时,众人袖手旁观,却对一个战士叫唤:“穿军装的大兵,上啊,立功的时候到了。”当解放军为正义流血时,有人叫喊:“解放军打人呀!”公安到来,大兵反被诬告,竟无人出来作证。到底该上不该上?我心中也矛盾。
后来,还听到有的姑娘说我们:“一身绿军装,走路像金刚。兜里空荡荡,长年守边防。可爱不能嫁,谁想守空房。”
每当听到这些有关军装的议论,我心中很是矛盾、激愤、忧虑,因为我太爱这身绿军装。我宁愿为它的圣洁流血牺牲,却很难为它忍受委屈。
一天,我刚坐上通什开往海口的班车,身边就拥来一堆买站票的乘客。一位怀中搂着小孩的胖大嫂,紧靠我的肩膀站着。车内又闷又挤,她怀里的孩子边哭边伸出两条莲藕般的小腿在我肩上打鼓。我连忙起身让座。大嫂一屁股坐下,脸上毫无表情,连句“谢谢”都没有,似乎我的让座,就像她们家的牛吃完草,就该犁田一样天经地义。这也难怪,多少年来,多少军人遇到这种情况,都要起身让座,人们对军人的奉献已经习以为常了,做这点好事还用得着谢吗?
那天我感冒未愈,没站上60公里,就累得两腿发酥。我左瞧瞧右看看,既无空的座位,也无同情的目光。看来,我只能将这次坐车当作一次长途行军来锻炼了。我这么想着、站着,一路上变化着各种站姿,把一块块公里牌抛在立正、稍息、金鸡独立、老鹰伫立之后。到了屯昌站,那位大嫂下车,我正欲回归座位,身边有人一闪,又来了个鸠占鹊巢,似乎这位子早已不是我的了。
我这人生性倔强,站就站吧,站车是累不死人的,我权当又一次抢险救灾罢了。从通什到海口,我站了220多公里。下车后,差点瘫倒在地上。从海口返回通什那天,我吸取来时的教训,穿上了新买的便衣。一上车,便趴在座位打瞌睡,弥补晚上看小说耽误的睡眠。
车过屯昌站,车上的人又挤得像压缩饼干一样。真巧,那位抱小孩的胖大嫂又挤到了我身边。我暗暗庆幸自己没穿军装,不然的话……
突然,汽车在下坡处来了个急刹车,胖大嫂往前一蹿,小孩的头撞到了别人的伞把上。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把全车人的心都撕痛了。“请来我这里坐。”前排首先站起一位帽檐下露出丝丝白发的女军人。我见过,她是通什162医院的科主任。
我再也坐不住了,心头涌动剧烈的自责:难道脱了军装,换上便衣,我就不是军人了?就不要承担军人的责任和义务了?
我结结巴巴地对大嫂说:“我这里近……坐我这个位吧。”
她瞟了一眼我这身打扮,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欲侧身朝前挤去。
我的心猛然如针扎一般,连忙拽住大嫂的衣角说:“我也是解放军!”我故意把“解放军”三个字说得很重。并下意识地将那只装着军装的挎包挪到了胸前。
大嫂疑惑地瞧瞧我,看见露出袋口的领章和军徽,眼眶噙满泪花,将屁股撅向我的座位,摩挲着怀中的小额头说:“谢谢解放军叔叔噢。”我真担心她会说:“你为啥不早早让座呢,害得我这娃娃吃了这么大的亏!”她虽没说,我在心里替她说了。
我一头钻进人堆里,一直没敢出声。胸中既有内疚,也有自豪,感慨无限:尽管我每天穿着军装时没有意识到,今天脱下军装后,我终于体会到人民群众对子弟兵的信任和热爱。这种爱,源自如让座这类千千万万为人民群众服务的表现,和这类表现一点一滴汇积起来的人民群众对军人的信赖。有了这深深的、真诚的信赖,我们这些穿军装的人,再累、再苦、再流血玩命甚至牺牲性命,都值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