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军旅生涯，经历了好些特殊情况。1977年年初，我刚当6个月副指导员就被任命为六连指导员。六连是全团出了名的后进连队，而我才当兵4年，又是通信兵出身，不懂炮兵专业，不是本连生长干部，一旦压不住阵，非但改变不了连队的落后面貌，还会使连队雪上加霜。宣布命令那晚，我没有提升的喜悦，肩上像搁了千斤重担，心头像压了一块巨石，在床上翻了一整夜烙饼。天一亮，我从床上爬起来，给自己壮胆：当兵的死都不怕，我还怕啥鸟困难！
嘴上说“不怕”容易，可是，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胜仗不是靠嘴巴打出来的。经过一夜的思考，我认为，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干部不领，水牛掉井；干部当模范，战士上刀山。在六连攻坚克难的首要目标，是把一班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六连的连长、副连长、排长和司务长等全体干部在我当新兵时就任现职了。连长是1965年兵，副连长是1968年兵，三个排长和司务长全是1969年兵，接我班的副指导员是师电影组长平调下来的1971年兵。如果论兵龄论资历，我知道我这个1973年兵在连队的分量并不重。
连长对我说，我当了7年连长了，还有多少动力你清楚，你放手干吧，我支持你。副连长说，我这人水平不高，不轻易服人，我要是服你，把裤裆里的家伙割给你炒韭菜吃，我都心甘情愿；我要是不服你，你把裤裆里的家伙割下来炒给我吃，我都不领情。无论这些人嘴上怎么脏，心里很干净。该干的时候，谁都不含糊。关键看我怎么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副连长卢送弟，军事技术好，干活很卖力，说话很干脆，办事很仔细，脑瓜子灵活点子不少，在战士中很有号召力。我必须主动和他们密切关系，稳住连长，激励副连长。用如今的话说，让他们尽量给力，给正能量。他们若给反能量，我这个指导员再辛苦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基层干部年龄大都在35岁以下，身强体壮，精力充沛，荷尔蒙分泌得像我们驻地的南圣河水一样，时有山洪暴发。除了在老婆身上泄洪，在谁身上发泄都要犯错误。可老婆不在身边，鞭长莫及，有的干部憋得失眠，甚至晚上在床上做虎叫。所以，基层干部最盼望两大喜事，一是职务提升。提职了可以让老婆随军，起码一周能和老婆团聚一次，不会憋得慌。再就是家属来队。把憋了一年快要爆炸的炸药点燃、爆发，享受天伦之乐。但是，并不是所有家属都能来队，只有家庭条件好些，儿女拖累少些的能来。家庭条件不好的，只能眼巴巴盼着一年一次探亲相聚了。这也是影响基层干部安心的一个大问题。当然，团聚也成了基层干部的大喜事。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卢副连长的家属来队了。副连长高兴，我也高兴。他高兴的是，终于憋到性福时。我高兴的是，有了一个密切我和副连长关系的机会。下午我去团里开会，顺路在团服务社买了一袋水果、排骨罐头和饼干等当时能买到的“高级食品”。
当晚营里放电影，我叫通信员先去家属房侦察副连长的行踪。通信员回来报告，副连长家里亮着灯，有人说话。我带着通信员，提着礼品走到副连长家门口，正要敲门，突然听到室内有床板摩擦的“咔叽”声，还传出他们两口子桂林口音的对话。副连长说：“老婆，这个好？还是电影好？”他老婆答道：“嗯，当然是这个好！电影可以经常看，这个一年都盼不到几次！”紧接着又是一阵激烈的“咔叽”声。我那时连女朋友都没有，不谙房事，反应迟钝。忽然灵醒过来，觉得不妙，拉着通信员转身就跑。通信员的反应比我更滞后，一边跟着我的脚步跑，一边不解地问：“都到门边了，为什么不进去？”
第二天上午，连队召开支委会。我向副连长表示歉意说：昨晚去看你家属，没想到你们八点半就睡了。他头一摆，说，根本不可能的事！你没真心看，就不要说假话了。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必须证明我是真心想去看他家属的，是他没给我机会。于是模仿他的桂林话，复制了晚上在门口听到的他与妻子的对话，特别将他妻子的回答做了夸张：“嗯，嗯——还是这——个——好！”笑得在场的干部都捂着肚子喘不过气来。副连长自己也笑得脸都变了形，好像我在说别人的笑话。笑完了，他特别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说，你真有心有情，谢谢你！从此，副连长与我的距离近了许多。
随之，连队接受了新的战斗任务，分三处担负施工。副连长主动提出带指挥排和一排在五指山区毛道公社修路砍柴。部队搭棚住在山上，天气热，干活累，吃不好，睡不安，疟疾病频发，战士们整天像没睡醒没吃饱一样。每个月我轮流在每个施工点蹲一周。这天，我又来到了副连长这个点。中午，我在山上随战士们吃完饭后，见副连长和蒋排长不在，正想问通信员，他跑来悄悄告诉我，副连长有事找你。
他领着我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一个山泉汩汩的青石谷底，那里有股烟雾袅袅上升，副连长和蒋排长用几块石头架起一口铝锅，一个烧火，一个掌勺子，虽是满头大汗，满脸烟灰，可都兴致勃勃，像在准备年饭一样。我到后，副连长什么话也没说，从锅里打了一碗连汤带肉的东西递给我说：这是我从老百姓那里买来的野猪肉，我们把它煲了汤，你吃两碗后回去休息吧，估计你下午还要和战士们干活。不过，我劝你不要把自己当成兵，模范带头也不必要求自己完成和战士一样多的工作量，毕竟组织指挥更重要。我晓得你是为了给我们做好样子，但你不能用这种办法逼着我们像你这样干，我们尽力就行了。我说，下午你们不要出工了，这两天我在，你们休息休息。我走了，你们再随战士上山吧。
我接过碗，啥客气话也没讲，狼吞虎咽起来。那时，我觉得自己能吃得下一头牛。不到十分钟，便把两碗肉汤消灭了。回工棚的路上，我还在反刍这种美味。下午砍柴时，浑身有力气，劲头特足，我提前完成了一个战士的定量——两立方小木柴棍。收工回来的路上，文书陈松眯缝着两只神秘兮兮的眼睛问我，中午吃了那两碗肉汤，是不是觉得特精神？我说，感觉不错。他说，你知道是什么肉吗？我摇头。他哈哈一笑：哪是什么野猪肉哟，是胎盘。我一惊，连忙问他：是猪胎盘还是妇女生孩子留下的胎盘？他头一昂：是我陪黄珍去公社卫生院找他当护士的表姐搞的，还是头胎，男孩的胎盘。我胸口一抖，但没呕吐出来。我骂他为什么不在吃前对我说？他说：提前说了，怕你不敢吃。副连长看你瘦得猴一样，肯定胃不好，说找两个胎盘给你补胃，不过他们也想吃。吃晚饭时，副连长和蒋排长见到我，一脸鬼笑，他们估计文书告诉我中午的秘食了。
我下山不久，副连长带车回连队时，路上险些翻车，被团里知道了。营长传达团首长指示，副连长此举属私自出车，要连队党支部研究处分意见。我认为教训一定要查找，幸亏没死人，否则是大事故。说副连长私自出车，不符合事实。副连长带着两个排一台车单独在深山老林执行伐木任务，又没电话，下山运送人和物资怎么办？为出车的事，我请示过团里有关首长。首长说，你们单独在外执行任务，用车严格控制就行了，一定要保证安全，绝对不能出事故。所以，我们过去出车，都不需要团里批。如果副连长这次是私自出车，我们过去用车，全是私自出车，团里也知道，怎么不制止？为啥一旦差点出事故，就成了“私自出车”呢？我暗暗警示自己，以后做人做事千万谨慎，有时，好人和坏人、英雄和狗熊不是自己能做主的，而是靠运气碰的。
我找副连长谈话时，故意打了个嗝说：“那胎盘的味道还在嘴里，真不忍心叫你不高兴。但这事非同小可，必须讲。”他说：“要处分就处分吧，转弯抹角干鸟！横竖我已经处分过一次了，一个处分背着走，两个处分挑着走，怕个鸟！”我说：“勇于接受处分很好，但要长记性，要提高认识，像我吃了你的胎盘一样，一辈子不忘。”他说了许多原委后向我做了检讨，反复表示：对不起，给你出难题了。我说，只要你记住教训，剩下的事我来做吧。
在这个问题上，领导们认为，给予处分就是坚持原则。我认为，不给处分，也是坚持原则。当然，我是下级，新上任的年轻指导员，我若坚持这个原则，领导肯定不高兴，也许我要为此付出代价。如果我不坚持真理，不讲正气，听任领导处置副连长，我在这个连队还怎么待？
我就此事认真向分管营建的陈副参谋长做了检讨，并说明了前因后果，请求组织客观分析情况，不要因为差点出事就不实事求是，就往下级推卸责任。战场上绝对没有百分之百的常胜将军，如果打了胜仗就是首长英明决策，打了败仗就是下级执行不力，以后谁还敢带兵打仗？谁还愿意拼命？人心就是最大的战斗力啊！我越说越激动。陈副参谋长毕竟是解放前入伍的老同志，十分理解我的心情，不但不生气，反而安慰我说：“别激动，慢慢说，把你的想法说完。”我接着说：“副连长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一个处分装进档案，就是一辈子的污点和心理负担，能活得开心，轻装前进吗？我们炮兵打仗，还得靠这些基层干部，尤其管阵地的干部，让他们少些不必要的压力，工作才会做得更好，炮才会打得更准！”副参谋长笑了，说：“瞧你年纪不大，想得这么周全，难怪能当指导员，将来会有出息。好啦，理解你的难处，叫小卢写份检讨就算了，以后注意不要再犯类似错误。”
我庆幸此事就这么过关了，但我还是不明白，怎样做到“不要再犯类似错误”呢？明天副连长带车上山时，可以请示团里，上山以后有病号有急事，怎么请示呢？用什么办法请示？那时候没电话没手机，连单车也没有，难道走几十里山路下山请示？
副连长带着两个排撤回来后，有天晚上，营长找到我，说我们副连长带着战士在河里抓鱼，影响很不好，要我管一管。我心里有点不高兴：下午营里开军事工作会，营连长在一起，他为啥不给连长说，连长比副连长兵龄更长，又是老战友，更有资格批评他，他也会听连长的。营长咋把这个难题抛给我这个新兵蛋子。我在教导员面前发完牢骚后，教导员说，既然营长找你了，你就开支委会来解决。我想，副连长是我连的干部，解决他的问题，我这个党支部书记责无旁贷，但用什么办法解决，要动点脑子。召开支委会虽然符合组织原则，开完会后，能否达到目的，能否让他口服心服，积极工作呢？有的问题，会下解决比会上解决的效果更好，我决定寻找机会，单兵进攻，个别谈心。
连队背后有条南圣河，夏天洪水泛滥，冬天水少，河中石头很多，小鱼不少。晚饭后，副连长组织几个战士在河中捡石头，筑起一道堤坝，在右边留下一个缺口。而后用战士的鬼怪式雨衣，迎着上游流下的水，铺在石坝上，截断水流，逼着河水从右边往下流。石坝左下方河床因断了水流，出现一个个水坑。小鱼留在坑中。他和战士用自己编织的捞鱼网兜，逐个水坑捞，一次能捞好几斤鱼。捞回来就开小灶打牙祭。
那天事多，我来不及找副连长谈。晚上我查岗时，发现炮库的哨兵不在，就去找带岗的班长。班长也不在。我紧张了，心里直嘟囔，怎么哨兵和带岗的都不在了，不会出什么大事吧？我知道这班岗轮到指挥排了，径直朝指挥排奔去。
指挥排的宿舍在山坎上，可鸟瞰炊事班和连部。我还没进指挥排的门，就看到山坎下炊事班宿舍后的劈柴场上，几个人围着一个铝盆做的火锅推杯把盏，老远都能闻到鱼汤的香味。我气冲冲地跑过去。副连长站了起来，有点忸怩地说，指导员，我们做错了，你先喝几口鱼汤再批行吗？我看了一眼在场的人，基本都是副连长的广西老乡，涉及一个群体，不想把这事弄大。我压住火气说：“带岗的、站岗的立即回哨位去，剩下的我们慢慢说。”
副连长踢了指挥班长和站岗的战士两下，故意训斥道：“你们他妈的馋死了，叫你们站完岗再来吃，偏不听，快滚！”指挥班长和战士狼狈地放下碗筷，向我鞠了一躬说：“指导员，我们错了，保证下次不犯这种错误了！”
他们两个刚走，我抓起副连长的水壶，往两个茶缸倒干壶中酒，估计有二两多（这是他们花4毛钱一斤从团农场买来的米酒，顶多45度）。我举起其中一杯，把另一杯递给副连长，分别与大家碰了一圈，一饮而尽。我站起来，向大家敬了一个礼，对不起，今天扫了你们的酒兴鱼乐。我当兵这4年一路春风，不是我有能耐，全靠上级信任，下级帮衬，衷心感谢大家的关爱。尤其是副连长和排长，我当新兵时，你们就在这个位置上，你们是看着我东倒西歪走过来的。我能有今天，非常感恩你们的传帮带，我从你们身上学了很多东西。可你们从来没有教过我擅离岗位喝酒的胆子！全营几十门大炮和几十辆汽车摆在那里，连个哨兵都没有，万一出事了，谁能担当这个责任？今天这事，就不怪我不给你们老同志留面子了。如果这样当兵带兵，倒霉的不是我一个，咱们连队要完蛋！大家都完蛋！
说到激动处，我又去拿排长的酒壶往自己杯中倒，被他按住了。我又去夺另一个班长的酒杯。我铁下心要把自己灌醉，痛痛快快批评副连长一顿。
副连长看我这个进攻态势，知道今晚有仗打，端起我刚才给他倒的二两酒，一仰脖子。酒进去了，眼泪涌出来了。他不胜酒力，更不馋酒，只是好热闹，爱开点小锅小灶，排解寂寞。
他放下酒杯，压低声音说，指导员，我这段日子老给你添乱，很对不起。我知道营里又找你的麻烦了，本想今天给你做检讨的，他们说，把这点鱼吃完算了，下次再不干了。他们几个兵抓鱼很辛苦，我就迁就他们了。你要处分他们，我也不说情，我们坚决改正，请你看我们的行动！
我说，好！看大家的行动！我把剩下的酒全干光了。
后来，我把解决这事的情况向营长做了报告。他批评我：“你怎么能吃他的鱼呢？更不能喝他的酒呀！这不是举着白旗向错误发起进攻吗？你太没气节了！”我说：“冲锋未必吹号，治病未必动刀，杀猪捅屁股，各有各的招。我要在六连站稳脚跟，改变面貌，举着白旗冲锋，也是一种制胜的招——先冲上去，攻下堡垒再说，至于战术方法，我顾不了那么多。就我现在的处境，老举着红旗冲，把自己冲成了孤家寡人，屁股后没兵没卒，怎么攻？攻上去有啥用？战友之间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必须以不把感情斗破为前提。斗破了，斗得势不两立了，见面话都没说的了，还怎么斗、怎么打仗？”用如今的话说，要斗出正能量来，斗出负能量来了，斗争还有啥意义？营长连连摇头：“你是个政工干部，太不讲政治了，典型的右倾机会主义！”
营长这些话，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晚我想了很多，做好了挨更大的批评甚至处分的准备。后来，没见谁再说起这事。我估计，营长没有往上汇报。我从心里感激营长，更要感激副连长——自从喝了那次酒之后，他处处支持我的工作，为连队建设做出了重大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