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要和亲人、老乡、同学、同事、战友、朋友等许多人打交道。这么多人中,能留下深刻印象、让你终生不忘的,必定是很有特色的人物。我当指导员时的连队文书陈松,是与我保持了40多年亲密往来的战友。
在连队,陈松算个秀才,高中毕业,文理皆优,文采飞扬。不仅能写文章,字也写得漂亮,连队出黑板报,不要班排上交稿子,也能一夜整出两大块。连队饭堂广播也是他的拿手戏,虽是海南乐东人,但普通话标准,表达流畅、幽默,经常逗得大家哄堂大笑。陈松的外形气质更像秀才,他不仅有一副五指山竹竿般的身材,说起话来也翠竹似的温润清脆,哪怕是粗鄙话,从他嘴里蹦出来也是文文雅雅的。他走路也文雅,因为手臂长,手指长,手掌白,走路时两只手臂摆动像舞动两条白绸子。他的眼睛也生得文雅,笑起来眯成一条缝,那缝里好像藏着无限玄机等待你去探寻。当然,用现在的观点看,那双眼睛也好像色眯眯的,有特讨美女喜欢的那种萌气。
按理,我也算个秀才,但我不喜欢与那种老黄牛的卵子——纹皱皱(文绉绉)的秀才打交道。因为我总觉得不少秀才兵稀拉懒散,软不拉沓,说得多,做得少,功夫安在嘴上。然而,陈松例外,他是我十分尊重、认可的秀才兵,我称之为硬秀才。他比我晚当两年兵,年龄小5岁,做事却比我老成果敢多了。是那种干活不怕累、喝酒不怕醉、打仗不怕死、吃啥都有味的兵。
1977年,我刚当指导员不久,想去通什风门岭山上看望正在执行伐木和烧石灰任务的一排战士。刚好那天中午,给养员买回80斤海鱼,说好久没遇上这么新鲜的海鱼了,多买了一点,用盐腌后晒干,给战士们当早餐送稀饭。我想,好几天没车上风门岭,一排的战士几天都没闻到荤腥味了,若把这些鱼挑上山,他们可吃一个星期。可是,一排施工驻地离营区有70多里山路,全是上坡路,就是我能借到单车,踩单车比走路还难。若是人挑,80斤鱼70里路,是个苦差事,不知道挑着这些鱼能否一个下午走上山。
我正左右为难之际,陈松走过来,拍着胸脯说,指导员,我陪你上山,你少挑点,我多挑点,应该没问题。
你行吗?我头都没抬,脑子里在思考:海南和北方籍战士的肩膀大都没挑力,近距离挑百来斤走平路还马虎,若挑这80斤鱼走70里爬坡山路,半路走不动了,连个歇脚的村庄都没有,只能在山野过夜。陈松这竹竿样的身材,腰细得像黄蜂似的,就更不行了,别害得我还要背他上山。
他见我对他这副表情,又拍了拍胸脯:“指导员,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你就相信我一回,带我上山,保证完成任务!”
我见他请战似的坚决诚恳,何况我也确实需要一个人陪我挑鱼上山,就勉强答应他说,行,看你的。
我们两人各自背了一个挎包,里面装些换洗衣服和笔记本,挑着这担鱼,中午一点出发了。
海南岛夏天的晌午,头顶上火球烤,地面上热气蒸,挑着80斤鱼走在爬坡的山路上,那种热劲,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出来的。走不到3公里,汗水就把我们全身湿透。穿着汗水浸透的衣服挑担爬山,最大的痛苦是磨裆。走了30多里路后,每迈一步,大腿裆部内侧就钻心地疼。
我看看陈松脸上因为晒了几个小时出现的火烧云,再看他眉毛下两条扭曲的眼缝,心疼地问他:“还行吗?”他立即挺直腰背,加快脚步:“谁说不行?”我说:“别扯淡了,你比我挑的时间长,肉皮比我嫩,这么热的天挑这么重的东西走山路,难道很舒服?”“不舒服,有痛苦是真的,可我不怕,能忍耐,也是真的。”他换了一下肩膀,咬咬牙说。
我把他肩上的担子抢过来:这还差不多。你到底哪里最疼?他把衬衣解开一个扣子,将早已破皮流血、红肉绽开的右肩露出来后,做了一个鬼脸:最疼的是这里,我到前面找一种树叶贴上去,会好受点。指导员你放心,我一定能挑到底。说着又来抢我肩上的扁担。我想起我们老家有种给犁田磨破肩的水牛身上贴的树叶,能消炎止疼,好像五指山区路边也有这种东西,我劝他赶快找到树叶再说,路还长着呢,把两个肩膀全磨破就难办了。
趁陈松找树叶的时候,我连忙放下鱼担,解开裤子,查看裆部。大腿两侧早已红得像猴子屁股,渗出了不少血水。我琢磨了一会儿,没啥办法止疼。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擦了擦血水,提起裤子继续朝前走。现在想起来,若是有点红汞、凡士林多好,至少能减轻一半痛苦。可在当年的深山野岭,去哪里找这些东西。
月亮出来后,我们感觉舒服多了。虽然没有“月亮走啊我也走啊,妹妹陪我到村头”的美妙情趣,但山风吹来,全身凉爽爽的。抬头看着一轮明月露笑脸,满天星星眨巴眼,陈松似乎来了诗兴。右手拉着一只筐的绳子,左手中指与食指并拢朝天上点了点,故意咳嗽两声后吟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我见他吟咏诗歌的神情,真有点我想象中李白如饮似醉的神态。我说,你身上担子压、肩上皮肉破、疼痛阵阵袭时,还有如此月情诗兴、超度情怀,也许将来真能成个诗人。他说,你就等着读我的诗吧。这小子牛是吹了,但在部队期间提得太快,军务缠身,难得清闲,没见有诗出笼。倒是近两年,他真要当诗人了,在报刊发表格律诗十多首,而且大有厚积薄发之势。
那晚,我们挣扎到9点多钟才来到一排的施工点风门岭。当战士们把饭菜端上桌后,陈松没有一点食欲,洗完澡,喝了两口汤,倒床便睡着了。我见他脚上打了几个水泡,想给他挑穿。他一翻身:“明天再说吧,睡着了什么痛苦都没了。”
通过这件事,我认为陈松是个能干活能吃苦能拼命的秀才。那时,部队号召我们向硬骨头六连学习,我这个年轻指导员,做任何事情都想吃苦在前,与战士同住同吃同劳动同工作量,只有晚上加班备课或为战士组装收音机时,才在指导员宿舍待过。因为我的革命化,陈松跟着我没少吃苦。上山砍柴,我要求自己每天必须完成与战士一样的任务。可是,因为指挥、开会等原因,收工时,我常常没完成。完不成任务我不想下山,陈松也不敢走,带着战士们来突击,帮我砍够数量一块儿走人。这就加大了陈松的工作量,害得他经常筋疲力尽。连队上山挑粮,我总想多挑点,以示模范带头。可到了最后一担,往往战士们回队了,我还在路上挣扎。陈松只好放下自己的担子来接我。
尽管陈松这么辛苦,由于在连队干部身边工作的原因,由于那时的风气不像现在,不会有什么好事首先想到自己身边的人,年底立功从来没他的份儿,他毫无怨言。虽然我曾试图向他解释,终未开口。我认为,一个心怀远大理想的人,决不会计较个人眼前的得失,一个人什么都不想舍,终究很难得,即使暂时得了,也很难保住。周永康、郭伯雄、徐才厚、谷俊山等人当年要是能舍弃一些、特别是舍弃那些不该得到的,能落得今天这种下场吗?我为陈松的胸怀点赞,也为广大不计名利的战友点赞!
陈松这小子,不但骨头硬,脾气也挺硬。在连队敢管事,敢碰硬。有人笑他是“二指导员”。
有次连队开饭,战士集合好了,值班干部没来。有个班长等得不耐烦了,想提前去打饭。陈松上去就是一脚:“鸟班长,干部不在就乱来,在你的兵面前像个什么样!”动作很野,肯定没踢上去。班长无奈,只好乖乖归队。
有次我们干部在营部开会,我请他向战士们传达指示,安排下午工作。他神情若定,说得官模官样。有的战士在下面啰唆,他一本正经地说:“这是连长指导员的指示,不是我的意见,有想法也要先执行!”有个战士事后对他说:“你又不是官,一个鸟文书,牛什么!”他腰杆一挺:“我现在不是官,将来也不是官吗?我要是当官,你早就滚蛋了,干工作怕苦怕累讲价钱,还有什么资格当兵!”
因他手脚勤快,办事认真,我又特别忙,后来我把给家里寄钱寄物的事都交给他办了。我要求他尽量模仿我的笔迹寄钱。可有两次他也太忙,没顾得上模仿我的笔迹,再加上当时南越驱赶华侨,南海军事斗争比较复杂等原因,给我家乡那些喜欢捕风捉影的人提供了想象空间。于是,有人说我可能是接华侨时被打死了,组织上先派人冒用我的笔迹寄钱写信安慰家人,而后处理后事。我父亲不信,母亲信以为真,哭得很伤心。那时部队没有外线电话,写信是唯一与家人保持联系的手段。直到我收到家中一封询问生死的信后,才知道发生了啥事。若干年后陈松得知此事,后悔不已。我说,哪能怪你,是我不孝,给父母添忧。
别看陈松白白嫩嫩、文绉绉的,在炮兵这个行当里,他确实是个“武秀才”。1978年上半年,部队要推荐战士上大学,我们连力荐陈松。1980年下半年从南京炮校毕业,他回老连队任指挥排长。因连长缺编,由他负责指挥全连实弹射击,首发试射就命中目标,给团指挥所一个大大的惊喜,而后全连的炮弹全部覆盖目标。这一年,六连的实弹射击首次取得优秀成绩,打了翻身仗,使团首长刮目相看。第二年,陈松被提升为副连长代理连长。此后他年年指挥连队实弹射击,年年优秀,管理能力也年年有进步,毕业4年就当上了营长。师长柳河生对他的评价是:“难得的人才,炮兵的尖子。”后来,他又到炮兵指挥学院学习两年,可谓是炮兵的“科班”了。毕业后他当过团参谋长、副团长、琼海市武装部部长。
如今他自主择业离开军队,有份踏实的工作,还处处凸显硬秀才作风:活还能干通宵,酒还能喝一斤,路还能走10里,肩还能挑100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