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指导员时,一班长王德茂与我同岁同年兵,海南文昌人,身材精瘦,腰杆笔挺,一根裤带仿佛能把腰勒断似的。他说一口海南文昌普通话,却咬文嚼字,落地有声。因一排长长期出差,一排基本是他管事,虽没给他下过代理排长命令,他却以代理排长的身份,把排里管理得井井有条,工作安排得有板有眼。他干啥事都很认真,不仅要求全排的被子叠得像豆腐块、牙膏牙刷摆得像豆腐块、菜地整得像豆腐块,连全排的队形也要走得像豆腐块。有时集合开饭,全排3个班的队形有长有短,他一定要求后面的战士自动补齐,方才下达出发口令。
有个班长给他提意见说:“你们同年入伍的战友都当你的指导员了,你还是个班长,何必这么认真嘛。”
他更加严肃认真地说:“做事不认真,你当兵都不合格,还能当班长?还能在部队混!”
其实,我这个指导员当得也不舒服,面对一群有病有伤有思想问题的老同志,忧心忡忡。王德茂看出了我的心思,鼓励我说,你不要以为连队有那么多老同志就畏手畏脚,你大胆管,放肆干,我带头支持你,哪个兵敢操蛋,我修理他!
其实,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很少骂人,更别说动手动脚。他是个老班长,工作经验丰富,凡事以身作则,群众威信高。连队三个排中,我交给他们排的工作最放心。尽管他是个没下令的代理排长,却从不讲价钱,打折扣。他除了完成本职工作外,还利用课余时间为连队编织挑肥用的撮箕、箩筐。我见他的业余时间都在干活,很少午睡,劝他多休息。他乐呵呵地说,勤快人累不死,懒汉躺着也会死。他反过来还做我的思想工作说:“你也不要整天不要命地干,要想办法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连队要翻身,全靠‘一班人’;干部嗷嗷叫,冲锋不用号;党员当标兵,一定能打赢!”
在王德茂模范精神的影响下,全连涌现出很多雷锋似的勤快兵:生产组长李利民,四班长梁明秋,新战士王金龙、万志福,饲养员陈森贵,给养员李德永等,都是在关键时刻积极冲、拼命干、不怕苦、敢争雄的人。有了这些狮子、猛虎和老黄牛组成的战斗群体,再艰巨的任务,都能完成。有次团里组织拔河比赛,王德茂主动要求带队。我见他身体太瘦弱,体重不够百,有些犹豫。他说,你别看我像瘦猴,但我特别有劲,还可以激励好些人跟我一起拼命,保证能拔赢。果然,我连这支最不起眼的拔河队,取得了第二名。
王德茂经常爱就连队建设的事给我提意见和建议,有人说他喜欢啰鸡巴唆,叫我不要听他的。我认为他是个很有担当的人,只要他的意见合理,我都听。只是没想到,后来他提的一个意见给我惹了很大的麻烦。
因为连队兵分三处施工生产,干的都是伐木、打红砖、烧石灰、种水稻等重体力活,官兵饭量大,超支大米9700斤,挨了团里的批评。我和几个干部商量后,在连队的河对岸开荒种了十多亩玉米,解决粮食超支问题。收玉米那天中午,连队集合开饭前,王德茂对我说,指导员,开饭时你要讲讲,玉米是大家的劳动成果,个人没有权力拿去送人。我问谁拿了?他想了想,没说。又重复了一句:你跟大家一说,谁都明白了。
连队开饭时,我按照他的建议,如此这般地对全连讲了这些话。末尾还强调了一句,实在有首长家属需要的,你们给连队汇报一下,我们统一派人送去,免得送一家漏一家,引起误会。
开完饭,我刚走出饭堂,司机班覃副班长一头汗水扛着半面袋玉米棒子,往我跟前一扔:“指导员,这是我送给营长的玉米,拿回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很不是滋味——就半袋玉米,还是连队自己种的,既然送进门了,再要回来,让营长的脸面往哪里搁?我们还怎么在营长手下工作?想到这里,我颇为气恼地对他吼了起来:“送就送了,谁叫你从营长家里拿回来?”
“你说……你不是……不让送吗,我就……拿回来了。”他还满脸十分委屈的样子。
覃副班长,广西壮族人,1971年入伍,比我早两年,平时话少,干活勤快,走路碎步,腿脚风快,说话激动时有点结巴。我见他这副狼狈相,又好气来又好笑,只说了一句,你这个老同志真是傻得可爱,转身走了。
几天后,我发现营长对我的态度明显不一样,我去营部请示工作时,他总是侧脸相对,从不正眼看我。我问教导员:“营长最近为什么对我这样?”他说:“你小子做事也太绝情了。营长那天把小孩正在吃的玉米都从嘴巴里夺过来,让你们拿走了。现在营长有想法,也难免。”我再三解释,我不知道有人给营长家送玉米了,更没要求他们从营长家拿回来。我想找营长说清楚,教导员认为没必要,越说越复杂,让时间来化解吧。
实践证明,有些误会不说清,时间是化解不了的。
回到连队后,我把这事说给王德茂听,他却不以为然地笑了:“怕什么,你坚持原则,肯定会得罪人,得罪的是少数人。你不坚持原则,更会得罪人,得罪的是多数人。坚持原则难免有牺牲,不坚持原则会牺牲得更多。这个账算清了,你就不必怕,不要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该管的一定要管!”
从那件事后,再也没人拿连队的东西送人情了。虽然得罪了领导,我心里有些担忧,但改变了一个单位的风气,我觉得也很值得。
王德茂家里比较穷,我很想帮他,但无能为力。因他没啥专业技术,不但不能提干,连志愿兵都没法转,当满五年兵就得退伍。我问他有啥要求?他头一摇:啥要求都没有,当兵就是来尽义务的,多当两年兵也是我愿意的。以后有了儿子,我还要让他来当兵。退伍前,他真正站好了最后一班岗,把枪郑重交到我手中,敬了最后一个军礼离开连队。
上车之前,他还给我提了一条意见,以后晚上少加点班,连队靠你一个人拼命搞不起来,要想办法让大家都跟着你拼才行。
40多年过去了,我们早已各奔东西,并渐入老年。王德茂班长当年的一言一行像一串无声的号音,一直温暖我的胸怀,激励我奋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