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12月,我从广州军区通信兵训练大队学习结业,回到五指山下某炮兵团指挥连通信修理所。我们所有2个技师3个技工。1969年入伍的技工覃正声和1971年入伍的技工吴淑聪是我的师傅。我们所里除了我和老覃,其他都是共产党员。
那时候,入党是每个战士心中的崇高理想和奋斗目标之一。入了党,证明你在政治思想、训练成绩、道德品质、工作作风等方面比较优秀。在部队,入党是提干的第一关。入党后即使提不了干,退伍回地方,招工招干时也会优先考虑。尽管我每天都在积极争取入党,但是我真不敢相信,5个月后我被批准入党了。
参加党支部大会出来,虽然我脸上没有堆砌梦想成真的笑容,心底却怒放着灿烂的喜悦;虽然我嘴里没有激动的歌声,心中却演奏着欢乐的交响曲。迈步在椰树列队的营区道路上,仿佛我也是椰树,我也伟岸了。一种阻挡不了的豪迈,抑制不住的澎湃,扑灭不了的激情,推动我把头昂起来,把胸挺起来,把脚踢起来,阔步向前。我没考虑别人是否以为我在阅兵场上踢正步。
一排前的大榕树下,是我回修理所的必经之地。老远就看见树围子上坐满了战友,10多双眼睛直勾勾射着我,既像聚光灯柱追射着舞台上的演员,又像十几支手电筒“集火射向”深更半夜“嘭”的一声从树上掉下来的、熟透了的、香味浓烈的菠罗蜜。我真想绕开他们。但绕开他们就走到三连去了,很难堪。我脑中忽地振作起一股勇气:入党咋啦?入党是进步,是光荣,我凭啥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躲避他们?难道因为我分到连队才5个月?难道因为我是连队新兵中第一批入党的?难道因为许多比我早入伍三四年的老兵还没入党?我凭啥要扭捏、猥琐、害臊?我使劲给自己壮胆。
我阔步走到榕树下,但整个人如同台风刮过的木瓜树——腰杆挺硬,却终究没有勇气昂起头来。突然,从那树围子里重重飞出一只脚,踢到我右腿胫骨上,随之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笑声:“好你个新兵蛋,来连队5个月就入党了,要买糖吃哟!”“对,要买糖吃!”众战友嘻嘻哈哈,有祝贺,有羡慕,当然也有妒忌。
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离开那里的。我很熟悉刚才那个声音,他比我早3年进军营。和我相比,他是绝对的老兵。我帮炊事班洗碗洗碟打扫卫生时,他也去干过,只是不经常。他还找我谈过心:听说你这个新兵当过老师,有点文化,文化人当兵可要夹紧尾巴做人哟。我们是老乡,我才给你提个醒,遇事谦虚点,不懂就问我,别看我只读了3年书,见的世面比你多,我好好培养你,你不会吃亏的。按部队的“传统”,在部队多穿烂一条裤衩,就可以在新兵面前称老兵,就可以指挥新兵干这干那,哪怕去蜜蜂窝里掏蜜蜂糖,也在所不辞,我自然要听他的。我连连点头说,是,是,是!
后来我才知道,他入伍当年就写了入党申请书,想入党想了整整4年。不知什么原因,副班长都当了两年多,入党的事还是竹篮打水。为此,他在我面前生过连长指导员的气,其实,那是冤枉他们。连长李赏民和指导员罗圣全都是当兵10多年的老基层。他们一个是广西人,一个是海南人,但都具有北方人的性格。为人刚直不阿,办事很讲原则。有个师级首长的夫人为儿子当兵4年没有入党的事,专门来连队找他俩“谈过心”。他俩观点鲜明,软硬不吃。她走时,朝连长指导员手一甩:用不着送!也用不着“再见”!连长指导员也毫不客气地回转身:大不了回家种地瓜!我觉得他们身上充满正气,做事公心、公平、公正,我们这些啥关系也没有的工农子弟在这样的领导手下当兵,有干头,有盼头。现在想起来,当年我们连队那么多“官二代”“关系兵”,连长指导员要是照顾关系去了,我在连队是绝对不可能那么早入党、提干的!也许干都提不成。
我劝老兵说,你要丢掉“老”的包袱,努力创造条件。他乜斜了我一眼,满脸不屑:“你新兵蛋懂啥?我创造4年了,还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我见他固执得不进油盐,生怕他说我不谦虚,连忙打住。以后他也没再在我面前提过入党的事,但依然对我很关心。每当我做了好事,干出了成绩,受到连队表扬时,他总喜欢在我肩上猛击一掌:对,就这么干!只是他断未料到,我这个来连队才5个月的“新兵蛋”,竟然不哼不哈,先他入党了。他哪能没有想法呢?哪能不把虚火发在我身上?
我提干后,才弄清老兵没入党的主要原因,是贪小便宜。每次连队吃包子,他总要想方设法多捞两个。有时不全为自己,班里战友也享受了。其他班排的战友看了,很不舒服。他的裤腰带旧了,趁晚上站岗之际,偷偷换下了一个新兵的裤带。哪知新兵在裤带的隐蔽处写了自己的名字。第三天,新兵发现自己的裤带系在老兵腰上,向连队报告此事,老兵挨批评后乖乖交出了裤带。在那时,这种事只要干过一次,就没人再瞧得起你。尽管他力气大,能吃苦,会干活,但因在全连战士中有了贪小便宜的印象,无论他干活怎么积极、怎样拼命,就是入不了党。可惜,直到退伍他都没认识到这一点。
朝修理所走了一段路,我觉得右腿痛得钻心,捋起裤腿一看,胫骨上青了一大片。轻轻一按,痛得我直往地上蹲。这地方除了肉皮就是骨头,踢上去没遮没挡,他偏偏踢在这个皮包骨的瘦地方。我咬牙揉了揉,竟掉了好几块皮,露出紫色血斑。一股愤怒的火焰忽地从心底腾起,烧昏了我的理智。我顺手从沟边抓起一块碎砖,从地上撑起身子,一拐一拐往回走——我也要在他腿上留下一点教训!刚走出几步,我突然站住了。我想,我已经是共产党员了,怎能跟他计较呢?他兵龄再老也是团员,在团员面前吃点亏的气量都没有,还够党员资格吗?想到这里,我扔掉砖头,一瘸一瘸地向修理所走去。
我跨进修理所大门时,技工老覃正朝门外的远山眺望。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的视线倏地收了回去,有点尴尬地说:“散会啦?祝贺你啊。”他头也没抬,声音比蜜蜂还细,脸上布满羞愧的乌云。
老覃是我的师傅,平素寡言少语,为人本分,自尊心很强。他爸是老红军,老覃在入伍的4年里牢记父亲的教导,力争进步。只是这种祈求进步的欲望,就像他手中的电烙铁,芯很热,外表不冒热气,更无激情燃烧的火花。老覃平时对我十分关心体贴。把许多能挣荣誉表扬的机会让给我。有次,全连组织上山砍柴。回来的路上,我见他扛的柴比我的重,腰背压得像把满弦弓,就把他的木柴抢过来扛。回连队后,我当然把这捆重的木柴送给他去过秤,他死活不肯,并诚恳地对我说:“我是老同志了,表不表扬无所谓,你是新同志,要打好基础,前途远大着哩。”正因为他这“电烙铁”,而非“喷灯”的性格和作风,在党支部和连首长面前很难显现进步,黯然自热,辐射不多,工作四平八稳,所以迟迟没能入党。现在师傅没入党,徒弟先入了。我真担心他对我的入党介绍人、1971年入伍的技工、师傅吴淑聪有意见。
吴师傅是喝椰子水长大的海南人,说话办事像椰子树一样实心实眼。他兵龄比我长,年龄还小我一岁,平时待我却像老大哥一样,对我的教育帮助最大。在业务上,他特别注意把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传授给我,比如焊接点如何焊得牢固、漂亮,如何防止虚焊,他都手把手地教给我;在思想上,他常用自己的生活经历启发我埋头苦干,不图虚名,积极进取;在为人处世上,他从纠正我每一句过激言论开始,诱导我少一点斗性,多一点爱心,善待他人。他对我的急性格有看法,却从不公开批评我,总是用一些历史和现实的故事启迪开导我,让我明白好事不在急中成,帮人不用手术刀的道理。课余饭后我们经常坐在一起谈理想话人生,共同语言的频道颇多。填写入党志愿书那天,我说老覃还没入党,我就先入了,真不好意思。他严肃地说:“入党不是调工资,不靠资历靠条件;入党不是为了光面子,而是要更好地为党工作,有啥不好意思的!”
我抬头瞟了一眼老覃,一种莫名的惭愧爬上心头。无论如何老覃在修理所4年的贡献比我5个月的贡献大,再说老覃的爸是老红军、11级干部,我爹是无级农民,他受的政治熏陶比我多,应该他先入党才是。我总觉得我先入了党,委屈了他。
从此后,每当见到老覃,我总不敢抬头正面瞧他。老覃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常常主动找我说话传技术。让我欣慰的是,我入党不久,他在吴师傅和两位技师的帮助下也入党了,我的负疚感才渐渐淡去。
在以后的几十年里,特别是当上党支部书记和党委书记后,我时常想起我入党的那一天;时常想起关心帮助过我的战友;时常以李连长、罗指导员、吴师傅和覃师傅为镜子,照照我的思想言行,在研究战士入党、提干、考学和干部提升调动时,凭党性决策,凭良心办事,努力做到上不愧党、下不愧兵。